- 法度與人心:帝制時代人與制度的互動
- 趙冬梅
- 4392字
- 2021-02-04 10:24:42
導讀 歷史中國的空間、時間與中國人
歷史中國的空間
先來看歷史中國的空間。歷史是時間的故事,為什么先說空間而不是時間?因為文明早期的面貌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自然地理環境。越是在人類文明的早期,地理環境對人的影響就越大,而這些影響會深深地烙印在群體的記憶當中。
簡而言之,中華文明的生長環境位于歐亞大陸東部、太平洋西岸的這片土地,高原、大海、大漠和草原就像一個溫暖而安全的懷抱,緊緊包圍著它。
毫無疑問,地理中國是相對獨立、自成一格的;但這絕不是封閉、孤立的,不管是遠古時期的中原還是后來的中華帝國,都絕非如此。相反,中國是開放的——這一點,應當成為我們認識空間中國的前提。

圖一:高冠鳳鳥佩(婦好墓出土)
高冠鳳鳥佩是商朝武丁時的玉器,于1976年在河南安陽殷墟的婦好墓出土,9.9厘米×2.7厘米×0.3厘米,目前收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玉鳳鳥呈站立狀,頭頂有高冠,冠上刻有簡單的紋理,冠邊呈齒狀,鳳尾分開呈雙叉狀,體型頗為粗壯。鳳首長羽冠的形態較為獨特,帶有神話色彩的意味。在當時,鳳被商人作為神鳥崇拜,玉鳳鳥佩形樣別致,多為商代貴族佩戴,以此物向神靈祈佑。
1976年,考古學家發現了商王武丁的配偶、女將軍婦好的墓,這是一次重大的考古發現。婦好墓中出土了一些非常精美的玉器。為研究這些玉器,請來了不少專家。結果,考古專家還沒說話,玉雕場的老師傅眼睛先亮了:“這不就是和田玉嗎?”
是的,婦好墓中出土了和田玉。婦好墓在河南安陽,和田在遙遠的新疆,兩地相距四千千米。以今天的交通水平,從安陽到和田自駕大概需要五十個小時。婦好的時代距今已有三千兩百多年,那個時候的交通工具,除了人的腿只有馬車,我們按照每小時五千米的行進速度算,跨越四千千米需要八百個小時。可是那個時候的路哪有今天這么好,兩地之間的實際道路里程絕對遠超四千千米。然而,就是在這樣的交通條件下,和田玉抵達了安陽,成為殷商王室的珍寶。
中國一直在持續不斷地輸入與輸出。輸入的例子,除了婦好墓中的和田玉,還有:葡萄是漢武帝的時候由張騫從西域帶回來的;面食來自中亞,東漢以后才開始流行起來;菠菜在唐朝傳入中國;玉米、白薯、花生、辣椒、西紅柿都來自美洲,明朝開始進入中國。輸出的例子,更是盡人皆知,不勝枚舉。沿著陸地與海上的“絲綢之路”,中國的絲綢和瓷器在全世界熱銷。17世紀英國東印度公司成立后,英國人還是更喜歡買中國瓷,商人們甚至抱怨英國人不擁護“國貨”。

圖二:莫高窟第三二三窟壁畫初唐 《張騫出使西域圖》
《張騫出使西域圖》為莫高窟第三二三窟一幅初唐時期的壁畫。壁畫右上方是漢武帝與眾臣來甘泉宮瞻仰“祭天金人”的場景;下方為漢武帝在群臣簇擁下,騎馬送張騫前往西域,張騫手持笏板,在漢武帝面前跪拜辭別;左邊介紹張騫一行前往西域的情況:一位僧人模樣的人在前引路,兩個持旌節的人緊隨其后,其中之一為張騫。左上方是崇山峻嶺掩映下的方城大夏國,張騫歷盡險阻,最終抵達目的地。壁畫中有五個榜題,多已模糊不清。敦煌壁畫常會在一個畫面中展現出一個完整故事,如同連環畫,從故事的來龍到去脈皆有體現。張騫的此次出使成為歷史上的“鑿空”之行,此行開辟了“絲綢之路”,促進了中原與西域各國經濟文化間的深入交流。
明白了中國在空間上的開放性,再回看這片土地,便可以發現,原來這片相對獨立的土地,存在著那么多通向外部世界的門戶與道路:向西,通過河西走廊、新疆,可以通向中亞、西亞和地中海沿岸;向南,從四川再向西南,翻越喜馬拉雅山脈,可以進入南亞次大陸;東面的大海也從來沒有擋住過中國人,盡管在某些歷史時期,朝廷會實行海禁政策,但是,自宋元至今,在大多數時候,中國的海船還是揚帆往來于大海之上,東南沿海地區的人民也從來沒有停止過海上貿易和海外移民。有的學者因此認為閉關鎖國根本是一個偽命題。
有創造的能力,也有海納百川的心胸,這才是空間中國的真正形象,是空間中國與外部世界關系的本來面貌。
回到內部,空間中國也是在不斷成長中的。這里所說的中國,不是現代主權國家的領土概念,而是指歷史上中國人繁衍生息的土地。就其大體而言,空間中國的成長經歷了黃河流域的整合、長城以南的統一,以及長城南北的大統一三個階段。
大約在四千年前,黃河中游的各個原始部落互相融合,形成華夏民族的核心,并建立了國家,他們所生活的土地就是“中原”。空間中國的成長故事從中原開始,然后向四周延伸,速度緩慢,但從未停歇。
中原之外,在今天的中國境內,北到內蒙古、遼寧,東到山東,東南到長江流域,西南到四川盆地,南到珠江三角洲,都有活躍的人類活動。所以,考古學上有所謂“六大區系”(六大文化圈)的劃分。這些早期的人類文明,原本是各自繁榮、自成一家的。隨著中原文化的拓展,它與各地原有文化開始碰撞、融合,空間中國也由此成長壯大。
公元前11世紀西周建立之后,周人分封各方,建立了諸多諸侯國。它們主要分布在黃河流域,向南也抵達了淮河流域和長江中游的江北地區。這些諸侯國就是中原文化的擴展者,它們驅動著空間中國的生長。
時間向前推進到公元前8世紀,歷史進入春秋戰國時期,中原文化繼續向南與楚文化,向東南與吳越文化相互碰撞。到了公元前221年秦帝國建立,中國完成了長城以南農業區域的整合。而包含長城南北的大統一,則要等到13世紀元朝的建立才能實現。
現在,讓我們稍稍停留,來看一看長城以南的中國的空間。在秦統一之后的地圖上,“中國”的邊界向東、向南都到了大海。當然,帝國在南方的統治主要集中于交通干線附近,江南和嶺南的丘陵、山地仍然是越人控制區。向西南,秦朝修筑了棧道,已將四川盆地納入版圖。向北,中原的農業文明抵達了其北部界線——長城。長城以北就是騎馬民族匈奴人的地盤了。
長城以南的中國地域已經非常遼闊。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流淌著黃河與長江這兩條華夏文明的母親河。黃河流域的粟作農業和長江流域的稻作農業,互相補充、互相支撐,給華夏文明以充足的給養。
作為農耕中國,北方與南方的分界線在秦嶺—淮河一線。北方與南方,有著不同的歷史命運。北方開發較早,人類活動頻繁,又直接經受著長城以北游牧民族的打擊。由于戰爭和人類活動的影響,自3世紀之后,北方的自然環境逐漸惡化,糧食產量和人口密度都在慢慢下降。當然,此時北方的整體水平仍然高于南方,只是它已經在走下坡路了。
與此同時,南方卻享受著“后發優勢”,開始走上坡路。南方的自然環境本就優于北方。在游牧民族的打擊之下,北方人口大規模南遷,又把先進的生產技術帶到南方。先進技術與優越的自然條件結合,使南方的生產力水平不斷提高。
北方向下,南方向上,這一上一下在6世紀時完成交替,中國的經濟重心轉移到了南方。從此之后,南方的經濟發展水平一直高于北方。南宋時已經有“蘇湖熟,天下足”的諺語。明清時期,江南的太湖流域成為經濟最發達地區。甚至到了鴉片戰爭之后的19世紀50年代,在英國人看來,蘇州老百姓的生活水準仍然是世界一流的。
然而,當我們把經濟地理與政治地理結合起來時,就會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帝國的經濟重心雖已南移,政治中心卻仍在北方。隋唐的都城在今天的西安,北宋的都城在今天的開封。為什么?因為敵人在北方,帝國的傳統根基在北方。元明清三代,出于不同的戰略考慮——明代要抵御蒙古,元、清要靠近統治民族的發祥地,首都反而轉移到更靠北的北京。

圖三:清 徐揚 《姑蘇繁華圖》之市井風貌
《姑蘇繁華圖》(原名《盛世滋生圖》),清代宮廷畫家徐揚繪,1225厘米×35.8厘米,屬于國家一級文物,現藏遼寧省博物館。該畫創作歷時24年,比宋代《清明上河圖》(528.7厘米×24.8厘米)還要長。作品以散點透視法,為我們呈現了當時商賈云集,絡繹輻輳的蘇州市井景象。圖中展現了漁民收獲后,滿載稻米來蘇州進行交易的盛況。江南魚米之鄉的富足與交易時的熱鬧場景在畫面中一覽無余,仿佛都能聽到交易時的交流與喧鬧聲,很好地印證了“蘇湖熟,天下足”這句民諺。

經濟重心與政治中心的南北分離,凸顯了運河的地位。在現代交通工具——汽車、火車、飛機發明之前,最便宜的大宗運輸方式是水路運輸。中國地勢西高東低,主要河流多自西向東流淌,缺乏具有較高運力的南北向的天然水道。所以,開鑿運河、溝通南北就顯得尤為重要。不要輕信隋煬帝開鑿運河只是為了到揚州看瓊花,他其實是一位真正有雄才大略的皇帝。
長城以北,屬于半干旱、干旱氣候。在長城以北的草原上,即使是最耐旱的小米也種不活,只能放牧牛羊。換句話說,傳統中國農業經濟區的北部極限就是長城,所以,中原王朝要在這里的崇山峻嶺上修筑防御工事,保衛農業文明的果實。
分享一個小插曲。意大利人馬可·波羅在元世祖忽必烈時期來到中國,留下了一部《馬可·波羅行紀》(Les voyages de Marco Polo),它是西方人了解東方特別是中國的最重要的參考書,哥倫布遠洋航行時曾經把它帶在身邊,北京的盧溝橋在英文中的名字就是馬可·波羅橋(Marco Polo Bridge)。但是,有人懷疑馬可·波羅根本就沒到過中國。
懷疑論者最有力的證據就是:馬可·波羅在其行紀中沒有提到過長城——那么宏偉的長城竟然被馬可·波羅遺漏了,那他肯定沒到過中國。這是懷疑論者的說法。那么,現在問題來了:我們能否認為行紀沒有提到長城,就能證明馬可·波羅沒到過中國?恐怕不能。何以言之?第一,我們現在看到的如此雄偉的長城,是明朝才出現的。換句話說,馬可·波羅經過的時候,長城并不像現在這樣醒目。第二,更重要的是,在元朝,長城已經失去了戰略意義,因為元朝實現了長城南北在政治上的統一,是一個跨越長城南北的大中國。長城失去了其保衛農業文明的傳統防衛功能,而現代旅游業尚未展開,所以長城年久失修、無人維護,被暫時“遺棄”了。
講到這里,我們已經把歷史中國的空間發展史做了簡單的梳理:首先是四千年前黃河流域的整合,然后從黃河出發向長江、向大海、向珠江不斷拓展,到秦漢時期完成了長城以南農業經濟區的統一,最后是長城南北、農業和牧業兩種經濟區的大統一。就空間而言,中國是緩慢成長的,它的地域相對獨立,但從不封閉。空間中國的成長過程,也是華夏漢人與周邊各民族相互碰撞、相互融合,最終成為一個新的像大雪球一樣的中華民族的過程。

圖四:《馬可·波羅行紀》手抄本書影及內文
這部制作于約1350年的手抄本是現存最古老的抄本之一。《馬可·波羅行紀》是威尼斯商人馬可·波羅于13世紀下半葉在中亞和遠東的旅行經歷記述。在父親尼可羅和叔叔馬飛阿的陪伴下,馬可·波羅于1275年經陸路到了中國。行紀的譯者序中提到,他在中國待了17年,曾擔任樞密副使,并做了3年揚州都督,其間得到元世祖極大信任。而后他于1295年經海路回故鄉,后因遭遇戰爭被俘收監。在坐牢時,他將自己的旅行經歷口述給了同牢房一個名為拉斯提新(Rusticin)的書記員,該人將口述內容記錄在了羊皮紙上。譯者序還提及,該書近2/5在描寫元朝,被認為是一部絕好的元代初期社會狀況寫真,也是一部珍貴的社會史料,更是一份旅行報告和實用信息的匯總,因此被稱為《寰宇記》或《東方見聞錄》。該書是歐洲人了解中亞及中國歷史和地理的重要入門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