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度與人心:帝制時代人與制度的互動
- 趙冬梅
- 4514字
- 2021-02-04 10:24:46
皇帝也有怕的?
是否有人可以約束中國古代的皇帝?誠實的答案是:沒有人。這樣一來,皇帝就可以為所欲為,什么都不怕了嗎?
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先講一個故事。唐太宗得到了一只鷂子。鷂子是體型最小、殺傷力最強的猛禽,是獵人的寶貝。唐太宗是好獵之人,而這只鷂子,俊異絕倫,太宗喜歡得不得了,就把它架在手臂上細細把玩。正在歡喜處,遠遠望見魏徵來了,就趕緊把鷂子藏進了懷里。魏徵明明看見了,卻假裝不知,一本正經地跟太宗聊起古代帝王喜歡打獵耽誤政事的教訓,旁征博引,滔滔不絕。太宗擔心鷂子會被悶死,可是又素來敬畏魏徵,只好聽他說完。結果魏徵說了大半天,那只鷂子果然悶死在了太宗懷里。這個故事試圖告訴我們,太宗怕魏徵,怕到連心愛的鷂子都被悶死了。
可是,唐太宗真的“怕”魏徵嗎?魏徵死后,唐太宗發現魏徵推薦過的兩個宰相之才都出了問題,而且,魏徵竟然把自己勸諫皇帝的言辭往復都記錄下來,并且給史官褚遂良看了。太宗很不愉快。他原來答應把衡山公主嫁給魏徵的長子叔玉,“于是手詔停婚”,對魏徵家人的眷顧也消退了。魏徵再善諫,說得再有道理,唐太宗也是不怕“他這個人”的。然而,那只鷂子終歸是被悶死了,唐太宗也不是無所畏懼的。那他畏的究竟是什么?
再講一個故事。某一天,宋太祖在盛怒之下,祭起手中玉斧,砸掉了一位官員的兩顆門牙。這位倒霉的官員忍著劇痛,把門牙撿起來,用手絹包好,裝進袖袋里。這一舉動把宋太祖看傻了,不禁問道,你收拾這牙齒,難道還打算去告我不成?這官員說,我當然沒辦法告陛下??墒?,史官自然會把這件事情記下來的。史載,宋太祖聞言,“悅,賜金帛慰勞之”,不但頓息雷霆之怒,而且還很高興,賞賜了這個耿直的倒霉蛋。宋太祖當然不怕這個倒霉蛋,但他顯然還是有所畏懼的。宋太祖畏的究竟是什么?
作為帝制時期至高無上的統治者,皇帝有“三畏”。
皇帝的第一畏是歷史。他害怕自己成為遺臭萬年的昏君。“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敝袊糯拇笕宋?,對自身的歷史形象是非常在意的。他們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會成為歷史的一部分,而歷史是最公正的法官。權勢可以掩人耳目于一時,卻無法遮住千秋萬代的視聽。
皇帝的第二畏是古圣先賢、列祖列宗。古代圣王的原則、本朝列祖列宗,特別是開國皇帝的說法與做法對后世的皇帝都有規范作用。周公的榜樣、孔子的教誨、“五經”當中的名言警句,到任何一朝都是有力的思想武器。唐朝有《貞觀政要》,宋朝有《寶訓》《圣政》,明朝有《皇明祖訓》,傳承著本朝的“祖宗之法”。當然,古圣先賢、列祖列宗是把雙刃劍,一方面可以約束當今皇帝胡作非為,另一方面也限制了當今皇帝的創造性。當周圍環境發生極大變化的時候,死守古圣先賢、列祖列宗,顯然會限制因應能力。
皇帝的第三畏是天。對于上天降下的災異,皇帝必須認真對待?!疤烊烁袘笔侵袊鴤鹘y政治思想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它最核心的內容是:人間統治與天道之間是關聯互動的,人間統治出了問題,天就會對統治者予以警告,這就是所謂的“災異示警”。天不會說話,它的示警方式就是降下災異,比如地震、水災、旱災、日食等等。而人間統治者在接收到這些警告信息的時候,就必須做出悔過姿態,檢討政策措施,減輕民間疾苦?;谶^姿態包括:其一,皇帝本人的檢討,從最基本的減膳撤樂,到最高級的下詔罪己。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因災異罪己的皇帝是漢文帝。其二,行政首長宰相的檢討,漢代曾經出現過因為災異罷免三公的做法。其三,面向百官甚至全民開放言路,鼓勵臣民上書批評政治。今人站在現代科學立場,見古人在自然現象與人間統治之間生造因果,胡亂聯系,初見之下,便欲嘲其愚昧迷信。殊不知,古人之保守“災異示警”學說的目的,卻是要皇帝心生畏懼。宋神宗的宰相富弼說:“人君所畏惟天,若不畏天,何事不可為者?”皇帝不畏天,國家就離混亂甚至滅亡不遠了。“災異示警”學說,實為帝制時期興亡攸關的政治理論。斥“畏天”為“迷信”而“棄天弗征”者,不免墮入新迷信——對科學的迷信,對人類能力的盲目自大。
如上所言,皇帝是有所畏懼的。他畏懼自己的歷史形象,畏懼古圣先賢、列祖列宗,畏天。皇帝的“三畏”,是“抽象的皇帝”向“具體的皇帝”所懸示的道德高標。而負責對“具體的皇帝”時時提醒的,是士大夫。
在傳統中國的倫理秩序當中,論現實權勢,皇帝最大;論觀念秩序,“道理最大”。而能夠把道理講明白的,是官僚士大夫。自漢武帝“獨尊儒術”以來,儒家思想成了帝制國家意識形態的主流,而士大夫是儒家思想的繼承者和代言人。引經據典、解釋天命,闡揚古圣先賢、列祖列宗,為天下人請命,讓皇帝和王朝統治保持在正確的軌道上,這就是傳統中國士大夫的責任。
然而,“儒家經典”“古圣先賢”“列祖列宗”有一個共同的問題,那就是不嚴密。不管是儒家經典記載的古圣先賢,還是本朝列祖列宗的光輝事跡,其中都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因此,想要向東走的人,可以從中找到“奔流到海不復回”的理由,想要向西走的人,也可以從中找到“江潭落月復西斜”的道理。質言之,用古圣先賢、列祖列宗來約束皇帝,很容易陷入“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境地。
而士大夫的說理方式,以及隱藏在此種說理方式背后的思想方法,也普遍存在問題。他們規勸皇帝的文章通常是這樣寫的:以一兩個漂亮的句子開頭,接下來引用幾個同樣類型的史實。比如,論證“紅顏禍水必然導致亡國”,就先講夏桀寵妹喜、商紂愛妲己、周幽王烽火戲諸侯三個故事;然后再引用幾個前人警句,要來歷不凡、鏗鏘有力;最后,再來兩個漂亮的句子,嗚呼一嘆,結束了。這種說理方式與思想方法有什么問題呢?
我們舉例言之。在歷史教科書上,宋朝政治家司馬光是頑固守舊的代名詞,其標志性話語是“祖宗之法不可變”。這話司馬光真的說過,是在給宋神宗上課的時候。那堂課的核心史事是漢初的“蕭規曹隨”,前宰相蕭何創制立法,后宰相曹參亦步亦趨。講完之后,司馬光總結說:曹參不改變蕭何的法度,深得守成的精髓。所以孝惠帝、呂太后的時候天下太平,百姓衣食充足。
神宗顯然是不以為然的,他問道:漢朝一直固守蕭何的法度不變,行得通嗎?
司馬光回答說:何止是漢朝,假定夏朝能遵守大禹的法度,商朝能遵守商湯的法度,周朝能遵守周文王、周武王的法度,恐怕會一直延續到今天。周武王征服了商朝之后,說“乃反商政,政由舊”,所以,即使是周,用的也是商代的法度?!渡袝酚性疲骸盁o作聰明,亂舊章。”漢武帝采用了張湯的建議,對漢高祖的法度進行了大肆改造,結果盜賊半天下。漢元帝改變了漢宣帝的做法,漢朝由此走向衰弱。因此說,祖宗之法不可變。
這就是司馬光的論述方式,他選取了正反兩類例子:一類是不變祖宗之法,天下安樂的;另一類是變了祖宗之法,統治衰亡的。除正反兩類例子之外,還引用了儒家經典《尚書》的警句進行加持,最后得出“祖宗之法不可變”的結論。這個論述是不是很有力?似乎很有力。有沒有問題呢?仔細想想,太有問題了——司馬光的“祖宗之法不可變”是一個全稱否定判斷,因此,反駁者只要從歷史中找到一個“祖宗之法變了反而更好”的例子,司馬光的論證頓時就會搖搖欲墜。
呂惠卿就是這樣反駁司馬光的,他給神宗舉例說:先王之法,有一年一變的,比如“正月始和,布法象魏”;有五年一變的,比如“巡狩考制度”;有三十年一變的,比如“刑罰世輕世重”;還有百年不變的,比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呂惠卿所舉的這三個“變法”的例子,“正月始和,布法象魏”,是說每年正月,太宰都要把國家的重大法令懸掛在象魏(闕),公開展覽十日,以供萬民學習遵守?!把册骺贾贫取保傅氖鞘ネ趺课迥暄残幸淮翁煜?,考察改革制度?!靶塘P世輕世重”
,按呂惠卿的理解,三十年為一世,所謂“世輕世重”,就是三十年一變。

圖十二:明 佚名 《耆英勝會圖》(局部)
《耆英勝會圖》由明代畫家所繪,姓名不詳。這幅人物長卷反映的是宋代的司馬光、富弼、趙丙、張燾等眾耆老在洛陽富弼家聚會的情景。畫面中司馬光正襟危坐,在為此次雅集作序,桌旁的富弼凝神看著正在構思中的司馬光,一旁的趙丙與張燾也在盡興交談,身后兩位童子,一個抱琴,一個持硯,隨時等著幾位耆老的召喚。左側是忙著碾茶、烹茶、清洗茶盞并交談的數個童子。畫中人物面部輪廓流暢自然,表情生動,放大細看,可以看到年邁的趙丙臉上的老年斑和富弼黑白相間的花胡須。本文雖然只呈現了《耆英勝會圖》的局部,卻依舊能夠感受到悠游的雅集之樂。
能夠進入經筵給皇帝講書的,都是博學之士。呂惠卿的論述似乎打動了神宗。神宗于是轉過頭問司馬光,你覺得呂惠卿說得怎么樣?
論學問,司馬光比呂惠卿要扎實得多。呂惠卿所舉的三個“變法”的例子,被司馬光逐一破解。第一,“布法象魏”,布的是舊法,談不上變法。第二,圣王的“巡狩考制度”,目的就是看看諸侯有沒有“變禮易樂”的,一經發現,查處不貸,“王不自變也”。第三,“刑罰世輕世重”指的是“刑新國用輕典,刑亂國用重典,刑平國用中典”,根據統治區域的具體狀況來決定采取何種控制力度,“非變也”。
我認為司馬光對呂惠卿的反駁是可以接受的。但呂惠卿仍然可以糾纏下去,比如“刑新國用輕典,刑亂國用重典,刑平國用中典”,如果一個統治區域從“平國”轉變成了“亂國”,控制力度自然也要從“中典”轉為“重典”,這是不是“變法”?這個問題,司馬光是沒有能力回答的。而呂惠卿說不定倒有能力發問,因為他在給神宗的解釋中區分了“每年一變”、“五年一變”、“三十年一變”與“百年不變”,他的思想方法比司馬光更具分析力——當然,這只是我的推測。司馬光的說理方式和思想方法的特點是,全稱肯定或者全稱否定,不做進一步分析;然后舉正面的例子來證明自己的觀點,所舉之例以一種非常淺表的方式出現,不做深入探討;對于反例,則想辦法否定它,而不是把它作為另外一種可能進行分析。然而,司馬光絕非例外,因為他極其傳統、極其主流,非常能代表大多數。王安石的說理方式也與此差不多。這一對政治冤家的故事我們后面會細講。
那么,司馬光真的主張一切“祖宗之法不可變”嗎?絕非如此。細讀司馬光的奏議,便可清楚地了解,和同時代的大多數士大夫一樣,司馬光對本朝的政治狀況是不滿意的,他同樣認為必須對某些具體的政策措施進行調整和改革。司馬光堅持認為不可變的,是祖宗留下的那些抽象的政治原則,比如幾乎每一個朝代初期都曾經有過的輕徭薄賦、與民休息,比如幾乎所有值得頌揚的統治者所共有的、本朝列祖列宗所秉持的寬容異見的精神。在這個意義上,“祖宗之法不可變”是長治久安的秘訣,司馬光并沒有說錯。然而,也僅僅是在這個意義上,“祖宗之法不可變”才是正確的,“具體的政策措施”則處于永遠的變化調整之中。
以上是我們的分析,我們的思想武器是現代教育所賦予的,它來自西方。司馬光沒有我們今天的思想武器,他沒有能力將“祖宗之法”區分成“抽象的政治原則”和“具體的政策措施”兩個層面。所以,他才會被政敵懟到墻角無路可逃;所以,他才會被蠻橫地貼上“頑固守舊”的標簽。
說回皇帝,在此做一個簡單小結,傳統時期的士大夫以“三畏”為武器,勸諫、約束“具體的皇帝”,希望他盡量符合“抽象的皇帝”的要求。但是,這三條約束都是軟的,沒有強制性。如果“具體的皇帝”兩眼一閉,決心做個昏君,那是誰也攔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