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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皇帝坐朝與治天下

  • 故宮傳
  • 張程
  • 13456字
  • 2021-01-07 17:15:41

大朝會

東方的第一縷陽光越過地平線,攀登上太和殿的龍吻,拉開了紫禁城新一天的帷幕。

大殿里的香亭飄起淡淡青煙,提醒著一旁的寶象、甪端、仙鶴三只瑞獸: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

所有居住在這座中軸線的核心宮殿里,享受無上榮光卻終日與孤獨相伴的太和殿的居民們,猛然興奮了起來:該我們上場了!

其中最興奮、躍躍欲試的,當屬香亭和瑞獸環抱在中央的至高無上的龍椅[20]。這座真人般大小的寶座由罕見的金絲楠木雕琢而成,龍紋繁復精美,紋飾之外又小心翼翼地貼上了一層金箔。它把開場的喜訊傳遍了盤繞在宮殿內外的13433條金龍,在陽光的撫摸下閃耀出奪目的金黃色,翹首以待。當陽光照進大殿之前,龍椅滿懷期待地透過前方懸掛著的、黃繩聯系的銅絲簾,注視著大殿內外的一切。

一條漫長的地氈鋪設在太和殿的中線,將大殿分為東西兩半。東西外側陳設著源自上古雅樂、皇家朝會專享的中和韶樂。大殿的兩壁排列著八座碩大的龍櫥,相傳里面是傳自上古三代的鼎彝——但是龍椅和瑞獸們從來沒有看過。

與太和殿的居民不同,數以千百計的官吏早已在大殿內外、廣場之上摸黑籌備著慶典:

尚寶司在龍椅的東南方陳設長案,屆時恭請玉璽寶印放置其上;鴻臚寺陳設兩張表案于大殿東門外,預備呈放賀表題奏;禮部主客司在太和殿外丹陛左右準備八張桌案,陳設藩屬進貢的方物用。即將開始的大典普天同慶,是要告訴上天、知會大地的,自然提前收到了大小臣工的慶祝、四方藩屬的進貢。

禮部教坊司樂手們在太和門內東西設丹陛大樂,列隊向北。太和殿中的上古雅樂年代久遠,至明清時已然是曲高和寡,由朝廷供養的神樂署獨力傳承。太和門內的丹陛大樂才是現實使用的音樂。在太和門內演奏大樂,是對教坊司最優秀樂手的最崇高的肯定。

欽天監在丹陛東面調試報時位,捕捉著光與影背后的時間。其他衙署的行為,以他們的報時為準。中國人堅信,時間蘊含著特殊的意義,關聯著典禮的吉兇,因此欽天監不敢有絲毫馬虎。欽天監特地設置了一名司晨官,他的職責就是站在文昭閣(體仁閣)下面,朝西而立,向大典的參加者鳴唱時辰。

最繁忙最緊張的,當屬總管帝王儀仗隨扈的錦衣衛(清代為鑾儀衛)。從午門到三大殿的廣場、殿堂隨處可見錦衣衛奔走的身影。儀仗人員素以服飾華麗著稱,錦衣衛校尉們鵝毛裝飾的帽子、顏色鮮亮的衣服和腰間晃動的繡春刀格外醒目。隨著光顧太和殿的陽光越來越多,錦衣衛們紛紛就位站定。體貌雄偉、驍勇矯健的錦衣衛精銳武士,稱為“大漢將軍”。其中六名大漢將軍站在太和殿內大門入口處,面北一線排開。如果有事,他們將是護衛圣駕的最后一道武裝力量;四名大漢將軍在丹陛四隅,東西對立,守衛金鑾殿的正門;其余大漢將軍分立太和殿四周高臺之上。英俊的校尉掌鹵簿、陳羽扇、持傘蓋,健壯的力士立金鼓、舉旗幟,排列在太和殿內和廣場兩側各處。另外,錦衣衛在大殿、丹陛及其東西都陳列鹵簿儀仗,在太和門外中路東西面北陳設皇帝車駕與步輦;旗手衛在午門外陳設金鼓,在太和門外布列旗幟;御馬監早早牽出高大優雅的御馬,錦衣衛下屬馴象所驅趕溫順的大象,在文昭、武成閣(弘義閣)以南排列、東西對站。旗幟招展、儀仗齊全,它們的使命不是使用,而是彰顯威儀。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示威,今日的禮儀與這座富麗堂皇的宮城一樣,是為了烘托莊嚴肅穆,營造不怒自威、不言自貴的氛圍。

錦衣衛并非朝會大典的唯一侍奉機構,卻將是離御駕最近,負警衛主責的機構。

當日,錦衣衛2名千戶、4名百戶率領129名大漢將軍分頭把守住丹陛、御道、金水橋以及宮城南邊天安門廣場各門。金吾衛在午門外與太和門外東西陳設軍隊儀仗,排列甲胄武士。紫禁城警備更勝往日。

更有500名全副武裝的錦衣衛校尉,甲胄鮮明,列于午門內外。

五百甲士的前方,是聚集在午門廣場前、成千上萬候場入宮的王公貴戚、文武臣僚。

入宮朝會,不僅是文武百官的義務,也是絕大多數官員奮斗一生的待遇、身份地位的象征,更是他們實踐畢生所學、胸中堅持的必備。

官員們通常需要凌晨出發,才能在寅時初(3點)趕到午門廣場。龍鐘老態者,概莫能外。除了極少數必須在崗者,只有犯有罪過的官員才不用參加朝會。這是對大臣的懲處措施。各衙署按月將朝參門籍交存于長安左右門守衛官處,以便查驗。官員如遇公差、患病等客觀原因不能朝參,必須由所在部門填注門籍,稱為“注籍”。在明朝,受到彈劾的官員按照慣例要閉門不出,稱為“被論注籍”,雖然不是強制性規定,但有人如果受彈劾后堅持上朝,會成為群起攻之的靶子。也有一些主動申請注籍的官員,則是通過此舉來表達不愿出任新職或掛冠而去的意向。

來到午門廣場的百官,會就著紅墻四周照明燈籠的微光,相互作揖寒暄,自覺地按照品級高低和部門先后站位。隨著時間的推移,估計有超過1萬人擁擠在午門和端門之間。

所有官員,上自古稀宰相下至少年新進,都不顧擁擠、疲憊,沒有高談、喧嘩,不斷地整理儀容,準備赴這場紫禁城最大的聚會。

東邊出現魚肚白時,午門和文昭閣的大鼓同時敲響?!斑恕本薮蠖d長的回聲提醒著文武百官開始列隊。

一段長久的間隔過后,鼓聲再次響起:“咚——”

平日關閉的午門左右掖門大開,迎接百官入宮!

進出午門的規矩是文武官員平常走東偏門,宗室王公走西偏門,在大朝時改為文東武西。已經照此列隊的文武百官,跟隨著當日的引班官員從左右掖門魚貫而入,過金水橋,再過昭徳和貞度兩門,抵達太和殿廣場。

廣場之上,禮部放置了百官的朝班序牌,每一牌上大書品級(清朝改用銅鑄小山)。朝班是官員上朝站位的前后左右順序。其實早在入宮前,文武百官已經各按朝班大致排隊,如今再根據禮部的序牌明確班次。朝班大體是文東武西,文官在御道以東,武官在御道以西站立;明代是公侯在首,駙馬其次,伯爵再次,然后才是從正一品到不入流的各級官員依次站立。朝覲的藩屬國君主、明代藩王,以及清代親王、郡王、貝勒等的朝班應該更在前方。具體的班次是一門非常復雜的藝術,非千萬字不能盡言。

此外,丹陛和丹墀東西,以及丹墀中路左右站立有鳴鞭官、鳴贊官、糾儀御史數十人。太和殿前東西對立著錦衣衛千戶、百戶,光祿寺署官,序班,另有導表六科都給事中、序班各二人站于表案左右。太和殿內,錦衣衛指揮使于龍椅銅絲簾右側面東而立,兩名錦衣衛百戶在簾下左右對立,體現了外朝體制中錦衣衛的特殊地位。

廣場之上的目光都投向太和殿大門的垂簾。

當大漢將軍將大門的垂簾卷起,已經等待近一個時辰的文武百官不禁挺身肅立,等候皇上升殿。儀式即將開始。

第三聲悠長的鼓聲響起,余音落定,午門城樓上又響起清脆響亮的鐘聲。

本次執事的禮部堂官(尚書或侍郎),率領鳴贊、給事中、翰林、中書官、糾儀御史、序班等各一至十人,并負責托舉表案的序班,捧表的禮部儀制司官員,展表的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堂上官,負責宣表、致詞與傳制等的鴻臚寺堂上官,負責捧寶的尚寶司官又各數人,再會同奉命祭告壇廟歸來的官員一起,浩浩蕩蕩地來到中和殿(華蓋殿),迎接穿戴冠冕的皇上到太和殿升座。這時,午門的鐘聲停止,“各官入殿序立”。

那么,哪些官員可以進入太和殿呢?“各官入殿序立”六個字并沒有說明入殿的是迎接圣駕的原班人馬,還是包括了廣場之上前排的王公顯貴。就太和殿的空間考慮,后者的可能性比較大。此外,晚清官員惲毓鼎在日記中留下了宣統皇帝登基時鮮活生動的鬧劇場景,包括攝政王載灃扶著溥儀立于龍椅之上的描寫,非親眼看見不能記錄。惲毓鼎官職最高不過四品,但曾任侍讀學士、史館修撰等近臣,由此可見部分崗位的中低級官員也應該在太和殿內朝參。

皇上坐定,大朝正式開始。此時大約是卯時初(5點)。

“啪!啪!”清亮的鳴鞭聲在廣場響起,鳴贊官高唱:“排班!”——文武百官的班次早已排齊;贊禮官高唱“鞠躬”,太和門的大樂隨即奏起,百官在樂聲中向皇上四拜,然后樂止;典儀官高唱“進表”,大樂再起,兩名給事中走到陳設表章的案前,引導序班舉案進入太和殿,放置殿中,奏樂停止。這些表章事先已經閱讀整理出了一份目錄,太和殿內的贊禮官“宣表目”,馬上有一名官員跪下,宣讀表目,也不用皇帝表達意見,讀完叩首后站起;最后,序班舉表案出太和殿,放置在殿門外東側。殿外贊禮官再高唱“跪”,文武百官齊刷刷跪下,暫時不能起身。

朝參的主要內容是一名官員代表朝臣,出班跪于丹陛,向皇帝致詞。

致詞內容根據朝會節日而定。明清兩代都固定的大朝會日期,每年有三天:元旦(正月初一)、冬至和萬壽(皇帝生日)。如果是元旦,明朝官員通常會說:“具官臣某某,茲遇正旦,三陽開泰,萬物咸新?!比绻嵌?,官員慶賀:“律應黃鐘,日當長至,恭惟皇帝陛下,應乾納枯,奉天永昌。”如果是萬壽,致詞通常是:“具官臣某某,欽遇皇帝陛下圣誕之辰,謹率文武官僚敬祝萬歲壽。”在大朝會上致詞是一名官員的莫大榮耀,他往往不是官爵最高、實權最大的那位,而是資歷最老、聲望最隆的老者。不過,對于年逾古稀的致詞官來說,完成整套流程、保持聲音洪亮,而且集中在北京城寒冬臘月的清晨,著實不是件輕松的事。

致賀結束,贊禮官引導百官伏地禮拜。奏樂響起,寬敞的廣場上,一排排官員整齊地伏地禮拜、挺身跪直,再伏地禮拜,如此反復四次后起身。太和殿廣場空曠了上百日,就為了這一天的充實與熱鬧。現代影視劇中表現紫禁城百官朝拜的場景,經常選擇這一幕,只是規模往往大為削減。

奏樂停止后,有一名官員從大殿東門出來,走到丹陛上面東而立,高呼:“有制!”贊禮官又唱:“跪。宣制?!惫賳T們再次跪下,恭聽皇帝對致詞的答復口諭。元旦通常是“履端之慶,與卿等同之”,冬至是“履長之慶,與卿等同之”,萬壽節皇帝不用答詞。

傳制之后就到了百官“山呼萬歲”的環節。贊禮官跪地唱山呼,百官拱手加額,整齊高呼“萬歲”,再唱山呼,百官再齊呼“萬歲”,三唱山呼,百官齊呼“萬萬歲”!每次百官高呼“萬歲”時,在場的樂工軍校也必須齊聲呼應。在持續不停的跪拜和山呼之中,君權神授、代天牧民的觀念不知不覺地得到了反復宣化。山呼萬歲之后,百官伴隨著大樂行跪拜禮四次,然后起身樂止。太和殿內的中和韶樂開始響起,這是大朝會的唯一一次奏響。

清亮的“啪啪”鳴鞭聲再次響徹宮廷,這是皇帝起駕的信號。尚寶官捧寶、導駕官前導,一行人簇擁著皇帝回中和殿。中和韶樂正式停止,儀式結束,百官可以散朝了。

民間稱太和殿大朝會為“金鑾殿坐朝”。這是紫禁城最隆重的典禮,也是天朝上國最重大的禮儀。它聲勢浩大、整齊肅穆,它繁文縟節、耗費不菲,它牽涉眾多機構,有些甚至只為它而存在,比如中和韶樂、馴象所等;它注定需要事先操演,除了強化皇權的至高無上之外解決不了任何現實問題,與其說是朝會,不如說是君臣禮節性的表演。大朝之上,反復跪起的群臣看不到端坐寶座上的皇帝,皇帝也看不到絕大多數大臣;沒有一個朝臣能夠提交哪怕火燒眉毛的政事以供討論,沒有一件事皇帝可以當朝詢問,哪怕是皇帝心心念念之事。而為了這場演出,君臣們必須凌晨早起,全副裝扮,全程莊肅持重,對雙方而言都是不小的負擔。

高大壯麗的太和殿,莊嚴隆重的大朝會,既不是給文武百官準備的,也不會替九五之尊著想,它是至高皇權的產物,也只為至高皇權服務。

風骨圣地左順門

既然是天朝禮儀,就不能偏廢,也不能寄托解決實際問題的期望。

可是天下政務千頭萬緒、源源不斷,君臣總得要有商議政務的渠道。

明朝除了上述三節的大朝,每月初一、十五兩日也舉行“朔望大朝”,也都是齊會群臣,禮節相同。大朝會日日舉行確實不便,也沒有必要。沒有大朝會的日子,明朝紫禁城每天舉行規模更小、更務實的“常朝”。

從漢唐開始,帝王就有在宮門口設寶座、聽取奏事、當場決策的理政方式,稱為“御門聽政”。紫禁城建成的次年,三大殿就不幸毀于火災。朱棣沒有重修,而是在奉天門(太和門)舉行常朝聽政。三大殿在正統年間重建后,太和門常朝聽政的傳統卻保留了下來。

御門聽政也在清晨舉行,與大朝會相比流程和儀式大大簡化。朝參的范圍是京城衙署的主要負責人及其行政骨干、相關官員。清晨微光下,午門廣場聚集的人群應該只有千人左右。午門擊鼓,百官文左武右從左右掖門入宮,先在金水橋南依品級站立,等候鳴鞭再依次過橋,到太和門東西丹墀站定。太和門正中擺放著龍椅寶座,明朝謂之金臺;皇帝升座,小太監持一柄金黃絹包裹的小扇,站立座后;鞭聲響起,大臣行一跪三叩禮完畢,議事就正式開始了。

首先,鴻臚寺官員對著龍椅宣讀謝恩、見辭的官員名單。官員升遷轉任、京官外放出差,或者其他勛賞,一絲一毫恩典都出自皇恩,官員都要向皇帝謝恩、辭行。這些官員當日要在太和門丹陛下或在午門外行五拜三叩頭大禮。這個環節也是朝廷正式宣布人事變動、執行賞罰的場合。

接著,官員按照次序奏事。官員奏事之前,先咳嗽一聲,以便他人知曉何人將出班陳奏。于是,寂靜的廣場之上響起此起彼伏的咳嗽聲,官員們俗稱為“打掃”。奏事官員咳嗽完,先退到班末,然后走到御前跪奏,不能橫穿朝班出列,奏畢再退回朝班。奏事時,官員不是口語講話,而是照著本章大聲朗讀文言文。通政司、鴻臚寺官員除了引奏,有時還要代讀缺席官員的奏疏。奏事的現場效果,與官員的容貌、朗讀關系甚大。北方人通常比南方人身材高大,而且發聲響亮,因此御門聽政的參加者以北方官員居多。道光年間北京城有“牛吼一聲坐中堂”一說,說的就是外貌與發聲對官員仕途影響巨大。比如,京官中的贊禮郎升職普遍較快,因為他們相貌堂堂、聲音響亮且經常在御前行走,以至于其他官員感嘆:“十年窗下苦,不及一聲嚎。”客觀而言,嶺南省份官員少有位列高位的,在這方面吃虧不少。

皇帝會在奏事之后做出決策。聽政時,內閣官員侍立在龍椅東側,以備顧問;錦衣衛長官立于龍椅西側,負責傳旨。明朝早期的皇帝確實是現場決策,乾綱獨斷。發展到后期,常朝陳奏的政務事先都有溝通,皇帝的決策乃至圣旨早已備好。當日候旨的官員便提前在內閣官員身后站好,領旨后謝恩退回本班。各衙署陳奏完畢,鳴鞭響起,皇帝起駕回宮。百官散朝回家。

后人口中的“早朝”對應的是御門聽政的常朝。無論是大朝會,還是御門聽政,都有御史遍布現場糾舉禮儀,喧嘩、耳語、咳嗽、吐痰等,就連步履踉蹌、跟不上朝班乃至年邁跌倒,都在御史彈劾范圍之內。更不用說偷帶食物、臨時解手等行為了。皇帝退朝前,糾儀御史會當場彈劾失禮官員,三品以上候旨處分、四品以下當場從嚴處理。史上有年邁官員因為朝儀蹣跚或者傾跌而勒令致仕(強制退休)的。

朱元璋時期,每日退朝后賜百官朝食。辛苦了小半天的文武官員不用再花個把時辰回家吃飯,或者餓著肚子開始一天的工作。此制很快就因為供應不上而停止。三四十歲的朝臣尚且能夠忍受勞累與饑餓,年過半百甚至更老的朝臣就難免心懷怨言了。

常朝除了早朝,明代還有晚朝。所謂晚朝,其實是在午時之后舉行,稱為午朝更合適。晚朝并非常制,凡是遇到早朝時有重要事務需要督辦,或者日間有突發事件,才召集晚朝。晚朝以“奏警急事”為主,范圍更小,需要參加的只有涉及官員。早朝晚朝必須參加的,只有侍從錦衣衛和通政司官員。晚朝召集的次數,可能比大朝會還少,所以不太為人所知。

晚朝在太和門廣場東側的左順門(會極門、協和門)召集。屆時,皇帝在左順門內北側就座,朝臣在門內東西并立。

左順門與紫禁城同齡,兩邊的圍房是文武官員向宮中傳遞題奏本章的地方。一直到清代,左順門南北兩側房間依然是內閣辦公和傳遞公文之處。明代的不同之處是朝廷公文不是直接遞給內閣,而是先給司禮監太監。太監們收集本章后,先呈遞御覽,再交付內閣處理?;鹿偌瘓F由此掌握了朝廷本章的優先處理權,暗地扣押對己不利的本章。嘉靖時期,朝廷從太監錢寧家搜出題奏本章四十余件,查出太監江彬攔截邊情軍事文本136件,司禮監集體隱藏不報的本子高達數百件。[21]這些都是發生在左順門內外的真事。

左順門應該是明朝官員最熟悉的紫禁城宮禁之一。入宮的官員,都是從午門出入,如非朝會就止步于左順門辦事。

明英宗正統十四年(1449)八月二十三日,左順門突然召集了晚朝。

說是晚朝,幾乎所有在京官員都洶涌到了此處;說是朝儀森嚴,官員們議論紛紛、交頭接耳,朝班混亂不堪。并不寬敞的左順門根本容納不下成千上萬人,大多數官員擁擠在左順門西側的廣場上,情緒激昂。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呢?

八天前的八月十五中秋節,明朝大軍在圓月映照之下于土木堡全軍覆沒,御駕親征的明英宗做了蒙古人的俘虜。史稱“土木堡之變”。如今,蒙古鐵騎裹挾著明英宗,即將兵臨群龍無首的北京城下。

噩耗傳來,朝野能不群情激憤?混亂之間,朝臣推舉明英宗弟弟、郕王朱祁鈺監國。朱祁鈺因為不是皇帝,不能召集大朝會或早朝,權宜之下召集晚朝。危如累卵之際,左順門成了拯救危難的指揮所。

年輕的朱祁鈺只有21歲,戰和不定,猶豫不決。大太監王振之前攬權干政,又慫恿明英宗親征,引來滔天大禍。群臣紛紛要求清算王振,緝拿其侄王山。朱祁鈺于眾多建議中只確認了這一條,不過卻讓司禮監太監金英負責查辦王振黨羽。大臣們反對由太監來查辦太監,建議由都察院御史負責。朱祁鈺未置可否,留下一句:“百官暫且出宮待命,此事今后再議?!避浫鯚o謀的朱祁鈺下令打開左順門,準備回宮。

形勢哪里容得拖延?門內的大臣們不顧禮節,紛紛上前阻攔。侍衛御前的錦衣衛指揮使馬順上前呵斥群臣。馬順之前便勾結王振,狼狽為奸,如今還這般盛氣凌人,性情剛直的戶科給事中王竑憤怒沖上前去,一手抓住馬順頭發,一手揮舞朝笏劈頭蓋臉打過去,激憤之下竟然用嘴咬下了馬順臉上的一塊肉。大臣們群情激憤,拖著馬順拳打腳踢,很快就把他打得血肉糊涂,一命嗚呼了。在場錦衣衛武士眾多,竟然眼睜睜看著指揮使被活活打死!馬順是唯一一個群毆致死的錦衣衛指揮使。

群臣又向郕王朱祁鈺索要王振的黨羽毛貴、王長隨二人。太監金英趁勢將兩人踢給群臣。大臣很快又將兩人毆死。一些大臣拖著三具尸體,掛到了東安門上,任由軍民唾罵打砸。

血濺朝堂,百官冷靜下來后深感不安,一時不知如何處置。21歲的朱祁鈺目睹這血淋淋的場面,身子早已不自覺地往左順門后溜去。他沒有想到,朝堂之上竟然會有血光之災。人群中,兵部侍郎于謙見狀,擠到朱祁鈺前面,拉臂進諫:“馬順等人其罪當誅,群臣心系社稷,為天下除害,請殿下赦百官無罪?!敝炱钼曟偠ㄏ聛砗?,隨即降旨馬順罪有應得、群臣忠心可嘉。左順門內外,群臣紛紛拜謝。經此一鬧,朱祁鈺發現人心可用,下定決心承擔責任、挽救祖宗社稷,他宣布籍沒王振及其黨羽全家、其侄王山當眾凌遲,下令加強北京城防。百官情緒大定,紛紛退出左掖門。

出宮途中,吏部尚書王直拉住于謙的手感嘆:“國家正是倚仗您的時候。今日之事,一百個王直也處理不了!”于謙迅速升為兵部尚書。此次左順門的流血事件,不僅推動了朱祁鈺的擔當作為,也促進了以于謙為核心的抵抗勢力的形成,在明史中留下了光鮮的一筆。

沒想到,75年后,左順門又見證了一場血案。

嘉靖三年(1524)七月,大禮議之爭如火如荼,嘉靖皇帝逐漸占據上風。

大禮議之爭“議”的是嘉靖皇帝生父興獻王的身份問題。作為兄終弟及繼承皇位的藩王,嘉靖登基后堅持以生父為父,以明孝宗為“伯”,不愿意接受“繼承他人者為其后”的禮法,固執地掀起重重波瀾。到嘉靖三年,大臣們已接受了皇帝認興獻王為父親的事實。

嘉靖皇帝乘勝追擊,要刪去生父興獻王稱謂“本生皇考”中的“本生”二字。如此一來,興獻王就與帝王無異了,儒臣文官們堅持的大明血統與法統都將受到動搖。嘉靖皇帝的固執強硬,文官集團已經在先前的較量中見識過了,尋常勸諫根本不起作用。名相之子、新科狀元楊慎號召同僚:“國家養士一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彼ㄗh發起死諫。

七月的一天,嘉靖皇帝在外東路的文華殿齋戒。從辰時(7—9時)開始,陸陸續續有文官頂著烈日,來到左順門前,默默地跪在地上,直到聚集了700多人。黑壓壓的人群中有兵部尚書金獻民、戶部尚書秦金、刑部尚書趙鑒、工部尚書趙璜、工部尚書俞琳、吏部左侍郎何孟春、禮部右侍郎朱希周、刑部左侍郎劉玉、都御史王時中、都御史張潤,有九卿23人、翰林20人、給事中21人、御史30人,還有各部、院、寺、監的現任官員,集體大呼“太祖高皇帝”“孝宗敬皇帝”[22]。

烈日烤得地磚開始發燙,呼聲中的哭腔越來越重。

幾個小太監出現在了左順門臺上,傳口諭命群臣散去。文官們借口沒有書面詔書,拒絕離開。等詔書到后,群臣依然拒絕散開。接著,錦衣衛奉命出動,逮捕翰林學士豐熙等8人入詔獄。此舉火上澆油,場面趨向混亂,哭喊聲更響亮了。楊慎等人更是沖到左順門前,拍門大哭,“聲震闕庭”。此處離文華殿不到兩百米,嘉靖皇帝聽得是清清楚楚?;实垡呀洷砻髁藨B度,這些飽讀詩書又諳熟政治的官員依然執著地拍打著宮門,他們的哭泣不是感嘆觀點得不到采納,而是哀嘆觀點背后的思想觀念得不到伸張。在儒家士大夫看來,王朝是建立在仁義道德之上,而不是權力與實力之上的。正道不存,國之將亡。一聲聲敲門聲,是對政治理想的堅持,是對強權胡為的反抗。

哭喊聲、敲門聲引來的是更大的打壓。午時(11—13點),錦衣衛校尉四出,將五品以下官員134人逮入詔獄拷訊,四品以上官員86人居家待罪。錦衣衛的棍棒與繡春刀,最終蓋過了文官們的吶喊、打碎了士大夫的堅持。五天后,最終處理結果出來。相關大臣四品者以上奪俸,金獻民等高官之后陸續隱退;楊慎等五品以下者180多人“廷杖”。

廷杖,是紫禁城施行的對大臣最屈辱的懲罰,是將逆鱗之臣綁出午門,在御道東側當眾打屁股。制度初創時,廷杖是形式高于實質。不過,對于視榮譽勝于生命的文人士大夫來說,當眾受此屈辱,真的比丟了性命更難受。逐漸地,廷杖常常取人性命,開始從精神和肉體兩方面消滅那些清高、頑固的士大夫。這是因為廷杖由太監執行,宦官就把行刑權作為與文官集團爭斗的武器。據說行刑前,宮中會吩咐“用心打”還是“著實打”。太監用心打,受刑者常常殘廢;太監著實打,受刑者則絕無生還可能。就連現場監督的太監也有自由裁量權,監刑太監腳尖張開,行刑太監要注意分寸,留人性命;腳尖并攏,就是棍棍要人性命了。左順門事件中的廷杖官員有17人受刑而死,午門廣場一時間血跡斑斑、斯文掃地。生還官員中有8人發配邊遠省份充軍。一代才子楊慎充戍云南,最終老死邊疆。史稱“左順門事件”。

明代士大夫的氣節風骨在左順門事件中展露無遺;在明朝堅持風骨的代價,在左順門事件中也暴露無遺。

明代皇權已經強大到可以挑戰儒家意識形態的程度,在與官僚集團的斗爭中取得了絕對優勢?;实坌枰娜耸看蠓蛑翁煜?,卻不愿意與文人士大夫共天下?;实坌枰氖琼樦蕶嘈囊獾捻槼迹皇侵背肌⒄姵?、忠臣。在大禮議之爭,凡是支持嘉靖皇帝尊崇生父的都得到了優待,甚至超擢入閣。它傳遞出明確的信號:順皇權者昌,逆皇權者亡。可悲的是,士大夫風骨在嘉靖朝之后迅速消散無存。叩闕死諫事件,作為士大夫的集體行為,再也沒有發生過。左順門事件使“衣冠喪氣”,誠如斯言。

左順門,原本只是紫禁城內一座尋常宮門,有幸見證了明朝士大夫的錚錚鐵骨,見證了中國士大夫最后的風骨。它是錚錚鐵骨的匯聚之地,也是折戟之所。

后世的讀書人時常經過左順門,想必要帶有瞻仰自省之心。

皇帝不坐朝?

人們批評皇帝的一個刻板印象便是:皇帝不坐朝。似乎坐朝是皇帝勤政的標配,不坐朝的皇帝就是置家國于不顧的昏君。紫禁城里有兩位主人是這種刻板印象的典型代表:嘉靖皇帝和他的孫子萬歷。爺爺有20多年沒上朝,孫子則干脆30年不上朝??墒?,明朝并沒有在嘉靖、萬歷年間滅亡,官府仍舊照常運轉。不坐朝的皇帝始終掌控政權、如臂使指。

問題就來了:皇帝不坐朝,怎么處理政務?

皇帝上朝,是指太和殿大朝會、太和門常朝聽政和左順門晚朝。大朝會的禮節性質決定它不可能處理政務,晚朝非有緊急事情或突發情況而不召,二者都可擱置不論,單論常朝聽政。

御門聽政的范圍與流程雖然大為簡化,但對數千名官員來說,每日奔波勞累著實是一樁苦差事。明太祖朱元璋每日堅持上朝,無論寒暑,因為他有著旺盛的權力欲和過人的謀略,是個為皇權而生的工作狂。朱元璋將每天清晨的御門聽政定為“祖宗家法”,可是他忽視了一點:并非人人都是他那般的政治動物。

距離朱元璋死后不到30年的宣德六年(1431)六月初八,鴻臚寺就奏報當日早朝缺席的文武官員超過500人,其中缺席超過兩次的達300多人,請求治罪。又過了60多年,弘治十五年(1502)八月十二日早朝缺勤數目達到了1160人,包括泰寧侯陳璇等顯貴。明朝官員逃避常朝聽政的手法五花八門,“或借言公差,或妄稱疾病,填注門籍,歲無虛月”,甚至“經年累月稱疾不朝”。弘治皇帝的兒子明武宗自由散漫,不喜拘束,從經常下旨免朝到干脆早朝全廢,明朝的常朝制度從中期就開始廢弛了。這是嚴苛的制度設計之下,君臣雙方共同的逃避行為。

朱元璋這般雄才偉略、一路廝殺過來的開國君主,擁有乾綱獨斷的能力與威望。可是,朱明子孫并不具備這樣的素養。

明朝第五位皇帝明英宗繼位時僅9歲,尚且不知人間冷暖,談何在朝會上決斷大臣們的奏事?可是,皇帝是朝會的絕對主角,這是他一個人的舞臺,不允許其他人插嘴一個字——這也是廢宰相、收權于皇帝的朱元璋的“祖宗家法”。于是,明英宗時期的常朝也淪為如大朝會一般的表演。先是宮廷限制了大臣奏事數目,每次朝會不得超過八件;即便是這八件奏請圣裁的事項,官員要提前一天書寫“面帖”呈進,輔政大臣提前給皇帝書寫建議,明英宗第二天朝會只需照本宣科即可。君臣都知曉,此時的早朝就是一場彩排過的表演。

明英宗之子明憲宗朱見深登基時17歲,年紀不算小,可依然不具備五世祖朱元璋那般的判斷與謀略。朱見深的對策是:套用標準答案。如果大臣啟奏之事與吏部職權有關,朱見深就回答:“吏部知道。”如果與都察院有關就回答:“都察院知道?!比绻翘姹狙瞄T申請利益就答道:“該衙門知道?!?

端坐龍椅寶座的朱見深,有一個難言之隱:因為口吃發不出“是”字。當頒給官員誥敕及請寶用印時,皇帝照例要回答“是”。鴻臚寺卿施純彥最先揣摩出了“玉音不便”,奏請類似情形時皇帝答語改為“照例”,深得朱見深歡心,迅速青云直上,不久榮擢禮部尚書。旁人諷刺為“兩字得尚書”。

即便機械復讀,朱見深也深以為苦,下旨削減每日常朝奏事不得超過五事。萬歷皇帝登基時10歲,輔政的張居正以皇上年幼為由將朝會削減為每月逢三、六、九日上朝。從此,明代早朝一月只舉行9次,已經不再是“日日早朝”了。等到明熹宗繼位時,貪玩昏聵加上不識字,皇帝少數幾次坐朝聽政,只如“傀儡之登場,了無生意”。

朝會淪落至此,根本原因是這項制度規矩太嚴、空文太多,“大庭之上,體貌森嚴,勢分懸隔,上有懷而不得下問,下有見而不敢上陳”,君臣雙方都被限制得死死的,除了宣揚皇權沒有其他實效,徒增負擔而已。

紫禁城里還有不少只具其表、少有實效的制度,朝會只是其中之一。這座輝煌的宮城,生而為皇權的載體。至高無上的皇權不為任何人而生,只要所有人臣服于他。

以20多年不上朝著稱的嘉靖皇帝,對皇權的本質看得十分透徹。他直言“早朝無用”,“朝堂一坐亦何益?”

就連風雨無阻天天上朝的朱元璋,其實也不完全依靠御門決策。人的精力、體力與智力畢竟是有極限的,不可能以一人之力治天下。在持續了二十多年每年無休、每天起早摸黑處理數百件公文的超高強度工作之后,朱元璋設置了“內閣”,臨時招募一些年輕的中低級官員在身邊出謀劃策,備問咨詢。鋼鐵巨人一般的開國君主,最后也給自己找了一根拐棍。

大明帝國的決策中心搬移到紫禁城之后,內閣隨之而來。此時的內閣,還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臨時機構。

朱元璋的曾孫子、明宣宗朱瞻基在中國政治制度史上留下了深刻的一筆。朱瞻基開始任用親近大臣內閣大學士,正式賦予“票擬”之權。即內閣大學士可以替皇帝批閱奏章,草擬出處理意見。內閣的處理意見寫在小紙條上,附在本章之上,稱為“貼票”?;实蹖φ盏奶幚?,簡化為對內閣票擬意見的處理。內閣掌議天下之政,大學士分享了皇權。[23]在明宣宗及其子明英宗時期涌現了多位領袖群臣的宰相級內閣大學士。

朱元璋廢宰相的祖制,被曾孫子迂回突破了。

內閣的出現,紫禁城朝會的政治功能遭到徹底虛化。

內閣分沾皇權而生,是在紫禁城內辦公的國家最高行政機構,也是明代紫禁城內最大的外朝機關。那么,明代內閣在紫禁城何處辦公呢?

明朝官員入閣,早期稱為“直文淵閣”。文淵閣本是南京明皇宮中的藏書樓。紫禁城仿南京明宮,也早早建了文淵閣。紫禁城建成后,南京文淵閣的珍貴藏書載運北京,入藏新的文淵閣。當時負責這項工作的翰林院官員挑選了一百個柜子的藏書,督舟十艘,浩浩蕩蕩進京。北京文淵閣的起點很高,到明英宗正統年間已被稱為天下數一數二的藏書樓了。當時的內閣大學士楊士奇編撰了《文淵閣書目》,統計文淵閣藏書達到4.32萬冊、10萬卷以上。而這幢圖書館一樣的建筑,就是內閣辦公樓,是大明帝國最高的行政機關。[24]

如今故宮的文淵閣是在明代圣濟殿遺址上后建的清代建筑,并非明朝的文淵閣。

后人只能從故紙堆中觀看明代文淵閣的模樣:“〔嘉靖十六年(1537)〕文淵閣中一間,恭設孔圣及四配像;旁四間各相間隔,而開戶于南,以為閣臣辦事之所。閣東誥勅房裝為小樓,以貯書籍。閣西制勅房南面隙地,添造卷棚三間,以處各官書辦,而閣制始備。”中間有四個房間,是內閣大學士們辦公決策場所,估計面積不會太大,加上收貯書籍、畫像,辦公條件也不會太好;兩邊是內閣辦事官員書寫誥勅、處理文書的場所,條件估計比大學士更遜一籌。決策機關的實權大小,不在于場所條件好壞,而在于與皇權的親疏遠近。這條中國政治制度史的規律,在內閣身上又一次得到了驗證。

明代文淵閣的具體位置,眾說紛紜,是紫禁城的一樁歷史公案。

根據“文東武西”的布局原則,后人都贊同文淵閣肯定在紫禁城東南部,在東華門與左順門(協和門)之間?,F在協和門外東南部留有清朝內閣的舊址,有人說明朝文淵閣就在內閣舊址一帶;有人說明代文淵閣在現在的文華殿附近,或殿南、或殿北。

明憲宗時期的內閣首輔大學士彭時曾記載:“文淵閣在午門內之東,文華殿南面,磚城凡十間,皆復以黃瓦,西五間,揭‘文淵閣’三大字牌匾?!鼻宄r的學者型官員于敏中、竇光鼐考證認為明代文淵閣在清代內閣之東,“規制庳陋”。明代文淵閣極有可能在現存清朝內閣舊址略微偏東的地方,與文華殿隔路相望。

之所以會出現這樁案子,是因為文淵閣在李自成撤軍時燒成了一片瓦礫。文淵閣內所藏的宋元珍本付之一炬,保存的明代檔案化為烏有,是中國文化與政治的一場浩劫。

遙想當年,明朝皇帝退朝還宮,將當日需要內閣處理的奏章親御翰墨、識以御寶,交給小黃門送往文淵閣。小黃門出乾清門,沿著三大殿的東墻外一路快走,走向花木掩映中的文淵閣。內閣大學士票擬完畢,用文淵閣印封好,派遣內閣中書送回乾清宮。

遙想文淵閣中,楊士奇、楊榮、楊溥三個人從青年到壯年再到老年,把大半輩子都耗在了這座樓中。他們三位歷仕永樂、洪熙、宣德、正統四朝,先后加大學士銜輔政,史稱“三楊”。時人稱楊士奇有學行,楊榮有才識,楊溥有雅操,勵精圖治,開創了明前期的治世。

遙想明朝后期,夏言、嚴嵩、徐階、高拱、張居正等政壇英豪你方唱罷我登場,各領風騷幾十年,分別在明朝政治史上書寫下自己的印記。尤其是張居正主掌內閣時期,內外協同,大刀闊斧,推行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變法改革。張居正之后,文淵閣再無名相。

遙想當年閣門之上圣諭高懸:“機密重地,一應官員閑雜人等,不許擅入,違者治罪不饒?!碧煜聝|萬讀書人無不以入閣為人生目標,千萬仕途新進無不以拜相為職業生涯的終點。可是,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終其一生只能收到內閣的公文往來。

一座文淵閣,大半明朝史。只有紫禁城的建筑,才有可能享有殊榮。而這份殊榮在明朝落在了文淵閣頭上。

每一天數以千百計的題本、奏本、賀表和敕令在文淵閣進進出出。內閣代皇帝承擔了繁重的日常政務。但是遇到疑難大事時,朝廷需要擴大議事范圍,集思廣益。皇帝將疑難雜案、重典大禮、國計民生大事等交付內閣和六部九卿等高級官員集體商議,參與官員集議后呈報圣裁。這種介于朝會和內閣之間的政務處理模式,雖然罕見卻效率很高,明代稱之為“廷議”。清朝將明代廷議發展為“大學士九卿會議”或“大學士六部九卿會議”,越到后期使用越頻繁。其中的九卿虛指在京四品以上文官機構的長官。[25]

內閣處理常務、廷議處理急務,完全接替了大朝會和常朝聽政的奏事決策功能,后者最終簡化為純禮節性的儀式?;实鄄粎⒓映瘯坏扔诓焕沓?。來往乾清宮和文淵閣的小黃門,上傳下達,保障著朝廷日常運行。凡遇大事,由群臣廷議,再大的事情皇帝可以召見內閣大學士或貴戚重臣面議,保證對大事、急事及時做出反饋?;实劭梢詿挼ば薜溃梢载潙倥?,可以醉心木工,也可以田獵巡游,只要內閣運轉正常、廷議照常召集,朝政就不至于停滯中斷。

嘉靖皇帝曾為20多年不上朝自我辯解:“早朝率多彌文,至軍國大務,何嘗不日經心?”

嘉靖確實數十年自我封閉在重重深宮。大多數官員終其一生,都沒有見過皇帝一面,哪怕是遙望一下;重大人事和獎懲賞罰無法在大朝會上公布,導致部院官員缺員不補。但是,嘉靖皇帝沒有置祖宗的江山社稷而不顧。朝廷的大事小事乃至對皇帝的冷嘲熱諷都可以正常傳遞給內閣,至于嘉靖皇帝會不會批復就是另一碼事了。名人海瑞痛罵嘉靖皇帝昏聵無恥的《治安疏》就直達御前,龍廷震怒,幸虧內閣大學士陳情海瑞才僥幸活命,可見嘉靖后期政務處理是流暢的。

中國政治發展到明朝已經高度發達,皇帝個體內化為了龐大政治機器的一個螺絲釘。一枚螺絲釘的懈怠,會影響整體效率,但不至于導致整個機器的失衡。

皇帝不上朝,空洞累人的朝會停頓荒廢了,其他制度設計依然保障皇權不墜。

皇帝不上朝,政治體制頂端那個勤政的偶像不存在了,對民心仕風都有消極影響,倒是真的。如果皇帝都不上朝,紫禁城作為皇權載體、彰顯皇權尊貴的作用就大大削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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