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管仲學派的商貿立國構想
在春秋戰國時期,中華國家正從以人口為支撐點的城邦轉向以土地為支撐點的帝國,并就此奠定了2000多年帝國制度與國家治理的基礎。對于當時的各諸侯國而言,如何改變舊有的制度并構建出新的制度,以便在短期內迅速提升國力、贏得國家間的生存競爭,進而獲得統一天下的機會,是擺在那個時代君主與政治家面前最重要的難題。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以管仲為代表的思想家登上歷史舞臺。他們通過對時代問題與歷史經驗的透徹把握與深入思考,提出了自己的治國理論,并積極參與國家制度改革與實際治理活動中,從而為后世留下了寶貴的思想財富。管仲相齊,只用了7年時間就讓齊國得到中興,幾乎沒用什么戰爭手段,就讓齊國稱霸于諸侯,由此可見管仲在治國理財方面的能力之高超。管仲去世后,承襲管仲治國思想的后人(可稱為管仲學派(1))繼承了管仲在治國理財方面的經驗與思想,并加以發揮,最終在《管子》一書中表達出獨具特色的帝國構建設想與治國理財藝術。
眾所周知,后世中華帝國的制度原則與治國方略是經由秦統一天下而奠定的,而秦制的基礎又是由商鞅變法決定的。商鞅變法及《商君書》中推崇的治國方略是重農抑商,與《商君書》形成鮮明對比并持續影響后世的是,《管子》一書推崇運用商貿手段構建帝國并治理國家,它反映了中華帝國構建與國家治理的另一種可能道路。作為國家治理方略,重農抑商后來成為帝國的根本原則與正統標志,今天的我們已無法知道,歷史是否有可能讓齊國通過商貿手段統一天下,并構建起體現管仲學派想法的別樣中華帝國。不過,需要交代的是,管仲學派倡導的商貿立國方略也始終隱伏在帝國國家治理之中,直至在晚清開始的中國國家轉型活動中成為現代重商主義的先導。
這里簡單介紹一下管仲。管仲(約公元前723年—公元前645年),姬姓,名夷吾,字仲,是春秋時期齊國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有關他的生平,司馬遷在《史記·管晏列傳》中是這樣說的:“管仲夷吾者,潁上人也。少時常與鮑叔牙游,鮑叔知其賢。管仲貧困,常欺鮑叔,鮑叔終善遇之,不以為言。已而鮑叔事齊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糾。及小白立為桓公,公子糾死,管仲囚焉。鮑叔遂進管仲。管仲既用,任政于齊,齊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謀也。”管仲在齊國發動了經濟、政治和軍事改革,在為政時他“善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貴輕重,慎權衡”,以至于在短短時間內就讓齊國實現了“通貨積財,富國強兵”(《史記·管晏列傳》)。
本章基于《管子》一書的內容,概括其中包含的運用商貿手段構建帝國并實施國家治理的戰略構想,然后簡單說明這些構想在后世帝國發展中的命運。
一、以掌控資源作為商貿立國的條件
管仲以及管仲學派活動的時期,依然是農業經濟占優而非機器工業生產的時代。因此,以商貿手段立國的前提,是國家(或君主)手中必須掌握基于糧食與自然資源而形成的商品。在《管子》一書中,可以用商貿手段來操作進而實現對內治理、對外爭霸甚至統一天下的資源,主要有四項:糧食、貨幣、鹽鐵與市場渠道。當然,掌握這些資源,不僅可用于商貿操作,實現國家治理(“貨多事治,則所求于天下者寡矣,為之有道”,《乘馬》),而且可以實現“利出一孔”以便吸引民眾歸附(對此商鞅同樣提倡),“故予之在君,奪之在君,貧之在君,富之在君。故民之戴上如日月,親君若父母”(《國蓄》)。不過,管仲學派主張的靠商業手段來實現利出一孔,比起商鞅的強制手段明顯要緩和得多,這也是商貿立國戰略不同于重農抑商政策的一個突出表現。
(一)糧食資源
在春秋戰國時期,糧食對于國內治理和對外爭霸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對此,《商君書》中多處進行討論。《管子》也強調,“彼守國者,守谷而已矣”(《山至數》)。糧食對于百姓而言尤為重要,“五谷食米,民之司命也”(《國蓄》)。因此,治國的關鍵在于積粟,“是以先王知眾民、強兵、廣地、富國之必生于粟”(《牧民》),“不生粟之國亡,粟生而死者霸,粟生而不死者王”(《治國》)。
糧食多,好處在哪里?《管子》說,糧食多,民眾的道德水平就會因此提高(“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牧民》),軍事力量也因此增強(“甲兵之本,必先于田宅”,《侈靡》)。糧食多,可以用來吸引外國民眾投奔,它也是各種財富歸集乃至開疆拓土的關鍵(“粟也者,民之所歸也;粟也者,財之所歸也;粟也者,地之所歸也。粟多則天下之物盡至矣”,《治國》)。糧食多,還可以用來調控市場、抑制兼并(“凡谷者,萬物之主也”,“故人君御谷物之秩相勝,而操事于其不平之間”,《國蓄》)。
那么國家怎樣才能有效地掌握更多的糧食?《管子》建議,先要盡可能生產更多的糧食,辦法至少有以下幾項。
第一,君主施政要從民所欲,讓民眾有積極性,“故從其四欲,則遠者自親”(《牧民》);要使民以時,以免耽誤農時,“彼王者不奪農時,故五谷豐登”(《臣乘馬》)。
第二,要禁末作文巧,以增加勞動力,“末作文巧禁則民無所游食,民無所游食則必農”(《治國》)。
第三,要設法防止高利貸侵害農民利益,“夫以一民養四主,故逃徙者刑而上不能止者,粟少而民無積也”(《治國》)。
第四,要設法讓士、農、商、工四民負擔均衡,“是以民作一而得均。民作一則田墾,奸巧不生。田墾則粟多”(《治國》)。
第五,重視土地(“地者,萬物之本原,諸生之根菀也”,《水地篇》),要按不同土地類別做好國土規劃(“有山處之國,有氾下多水之國,有山地分之國,有水泆之國,有漏壤之國”,《山至數》),然后分別加以管理。
在糧食生產的基礎上,國家不是依賴橫征暴斂,而是巧用谷、幣、貨物的關系來進行市場操作,以便把更多的谷物掌握在手中,這一點下文再討論。一旦君主掌握了糧食資源,就可以將其用于國家治理并立于不敗之地,“彼人君守其本委謹,而男女諸君吾子無不服籍者也”(《國蓄》)。
(二)貨幣資源
管仲學派強調,國家必須掌握貨幣資源。在那個時代,貨幣顯然還是商品貨幣。正如《國蓄》篇所列舉的,主要有三種貨幣,“以珠玉為上幣,以黃金為中幣,以刀布為下幣”。《管子》特別強調,國家一定要掌握這些貨幣資源,才能達到治理國家的目的,“三幣握之則非有補于暖也,食之則非有補于飽也,先王以守財物,以御民事,而平天下也”(《國蓄》)。
運用貨幣治國,最為重要的是利用貨幣、谷物與貨物之間的關系進行經濟社會的調控,“人君操谷、幣、金衡,而天下可定也”(《山至數》),“黃金刀幣,民之通施也。故善者執其通施以御其司命,故民力可得而盡也”(《國蓄》)。特別是在《輕重》諸篇中,管仲學派多次提到了“人君鑄錢立幣”,即君主必須掌握貨幣的發行權。
(三)鹽鐵等資源
管仲學派也強調了國家掌握鹽鐵等資源的重要性。與其他諸侯國相比,齊國的耕地資源并不豐富,但因所處的半島地形而擁有廣闊的海岸和灘涂,這意味著齊國可以充分發展海洋經濟,尤其是開發魚鹽資源,這是其他諸侯國無可比擬的優勢。事實上,海洋資源早在姜子牙時代即已得到開發,政府從中大獲其利,這一獲利方法也因此常被后世稱為“太公之術”。
在《海王》篇中,管仲學派將“官山海、正鹽策”作為特別的措施提出,主張齊國要對鹽業、鐵礦等消費彈性低的資源商品實行統一管理,以發展相應的產業。既然家家戶戶、男女老少都要吃鹽用鐵,國家就通過壟斷并加價出售來獲取財政利益,“百倍歸于上,人無以避此者”(《海王》)。
除了鹽鐵等自然資源外,《管子》還主張對其他自然資源也實行國家壟斷,“故為人君而不能謹守其山林、菹澤、草萊,不可以立為天下王”(《輕重甲》)。
當然,從真實的歷史看,鹽鐵這樣的資源在齊國多大程度上實現了專賣實屬有疑問,有學者因此認為《海王》篇為漢代學者的著作。需要指出的是,管仲學派此處提倡的“官山海”,未必是漢代桑弘羊主張的全面壟斷鹽鐵資源的政策,因為《管子》中反復提出要跟商人合作而不應實施全面壟斷,“故善者不如與民,量其重,計其贏。民得其十,君得其三”(《輕重乙》)。
(四)市場資源
管仲學派強調,國家必須掌握市場渠道。渠道也是資源。在齊國這樣因處于四通八達的交通所在而商品經濟一直比較發達的國家,市場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市者,天地之財具也。而萬人之所和而利也,正是道也”,《問》)。
國家掌握市場渠道,自然不能靠強制性力量,而要依靠公共服務,比如《輕重乙》建議為商賈立客舍。管仲在齊國主要靠設立市場、減輕關稅、提供優質服務、鼓勵外貿四大政策來達到“天下商賈齊歸若流水”的目的。《問》中對國家掌握市場渠道的建議是,“征于關者,勿征于市;征于市者,勿征于關。虛車勿索,徒負勿入,以來遠人,十六道同身”。
另外,管仲還通過設立6個工商鄉(另外還設15個士農鄉)來優待工商,比如說不服兵役。這樣可以讓他們集中精力發展工商業,并有利于他們教導子女、互相切磋技藝、交流經驗與信息等(《小匡》)。
二、以商貿為手段來調控國內經濟與社會
此處所說的用來調控國內經濟與社會的商貿手段,在《管子》一書中被稱為“輕重術”。運用輕重術,自然離不開市場;商貿手段只有在市場存在的前提下,才能用于國家治理。因此,《管子》一書對市場作用的重視,在中國古代經典著作中是罕見的。它認為貨物價格應由市場自由買賣決定(“市者,貨之準也”《乘馬》),國家可以從市場獲取國家治亂的信息(“市者,可以知治亂,可以知多寡,而不能為多寡。為之有道”,《乘馬》),并堅決主張政府不能固定市場價格,衡數(即供求平衡關系)“不可調(調,固定),調則澄(澄,靜止),澄則常(常,固定),常則高下不二(高下不二,沒有漲跌),高下不二則萬物不可得而使固(使固,利用)”(《輕重乙》)。在市場條件下,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入手來實施國家治理。
(一)用商貿手段掌握糧食
以商貿為手段調控經濟與社會,首先體現為國家要盡可能地運用商貿手段來掌握糧食。在前述建議國家要采取措施增加糧食產量的基礎上,《管子》倡導用谷、幣、貨物三者之間的關系,通過市場買賣來盡量積儲糧食,并通過提高糧價來激發相關主體的積極性,“君有山,山有金,以立幣,以幣準谷而授祿,故國谷斯在上。谷賈什倍,農夫夜寢蚤起,不待見使;五谷什倍,士半祿而死君,農夫夜寢蚤起,力作而無止”(《山至數》)。
管仲學派還設想,利用糧價季節變化,在收獲季節低價購買糧食并囤積,在青黃不接時再高價出售,以達到民眾依賴國家糧儲、大夫無法操控的目的,這樣“出實財,散仁義,萬物輕”(《山至數》)。
在《山至數》中,管仲學派還具體設想國家用貨幣貸款形式來增加財政收入并獲取民眾手中的糧食:第一年在青黃不接、糧價高企時給貧民發放貨幣形式的貸款,到秋收糧價下跌時要求按貨幣數字歸還糧食并支付利息;第二年在青黃不接時再將糧食貸給百姓,并在秋收時要求按市價將糧食折為貨幣歸還國家(還糧食也可以)并支付利息,這樣國庫就會增加糧食倉儲或增加收入。君主有了糧食,才有能力實施有效的國家治理。
(二)用商貿手段獲取財政收入
以商貿為手段來治理國家、調控經濟與社會,其次體現為可用此手段獲取財政收入供國家之用。財政收入是國家運行不可或缺的手段,因此管仲學派并不贊成輕稅政策。在他們看來,“彼輕賦稅則倉廩虛,肥(肥,通‘俷’,薄)籍斂則械器不奉(奉,供應)。械器不奉,而諸侯之皮幣(幣,此處指帛)不衣;倉廩虛則倳(倳,通‘士’)賤無祿”(《山至數》)。
不過,管仲學派更不支持為了增加財政收入而對農民索取重田賦、對商賈征收高關稅,甚至對房屋、樹木、六畜征稅,他們尤其反對的是臨時加稅。在他們看來,最好的財政征收手段是“見予之形,不見奪之理”(《國蓄》)。若能這樣做的話,“是人君非發號令收嗇(嗇,斂取)而戶籍也,彼人君守其本(本,指糧食生產)委(委,指糧食儲備)謹,而男女諸君吾子無不服籍者也”(《國蓄》)。
《管子》中為此提出來的方法有:一是通過“官山海”等措施,對鹽、鐵、林木資源實行某種形式的專賣措施,以商品加價方式在自愿買賣掩蓋下實現財政征收;二是運用貨幣等手段,通過貸款、錢貨關系等形式獲取增值;三是利用市場差價和其他因信息不對稱而導致的巨額價差來進行買賣,獲取盈利。
以上三種獲取財政收入的機會,《管子》都將其稱為“輕重之術”。在書中,管仲學派尤其推崇第三種方式,即利用“物多則賤,寡則貴,散則輕,聚則重”來“以重射輕,以賤泄平”(《國蓄》),即在物價低時高價買入,物價高時低價賣出。
由于貨幣數量完全壟斷于國家手中,于是利用錢、谷、貨等關系,國家就可以操控商品價格、調節商品流通,即“人君知其然,故視國之羨不足而御其財物。谷賤則以幣予食,布帛賤則以幣予衣。視物之輕重而御之以準,故貴賤可調而君得其利”(《國蓄》)。
(三)用商貿手段調節收入分配
以商貿為手段來治理國家、調控經濟與社會,還體現在調節貧富階層的收入與財富上。顯然,古今同理的是,貧富差距過大會造成社會勢力失衡,進而影響到國家的穩定。“民人之食,人有若干步畝之數,然而有餓餒于衢閭者何也?谷有所藏也。今君鑄錢立幣,民通移,人有百十之數,然而民有賣子者何也?財有所并也。故為人君不能散積聚,調高下,分并財,君雖強本趣耕、發草立幣而無止,民猶若不足也”(《輕重甲》)。《國蓄》篇說明,社會財富分配不均是現實的客觀存在,并列舉了幾個原因:農時的季節性;年歲的豐歉和財政征收的緩急;民智不齊;少數人蓄意操控、百般盤剝等。對于這樣的差距,如果“人君不能調”,那么“民有相百倍之生也”(《國蓄》)。
如何調節這樣的貧富差距呢?《管子》雖然認為需要由國君進行籌劃并利用法制手段加以糾正,“法令之不行,萬民之不治,貧富之不齊也”(《國蓄》),但主要的方法應該是運用商貿手段,“故凡不能調民利者,不可以為大治;不察于終始,不可以為至矣”(《揆度》)。比如,國家通過調劑物資、確保糧食的供應等來干預市場的運行,以防止巨賈商家豪奪百姓并保障民眾的正常生活生產。還有,國家將手中掌握的糧食、物資或者貨幣,在農忙或青黃不接之時貸放、賒售或租借給貧困農民,實現以豐補歉、調劑民食。國家也可以利用建設公共工程等手段來實現以工代賑,甚至主張擴大公共支出達到侈靡的境地來救濟貧民,即下文將說到的侈靡之術。
(四)重視商業與商人階層
以商貿手段治國,最后還體現在《管子》對商人這一社會階層的重視上,這在中國古代學者的作品中是少有的。在國家治理及爭霸天下的過程中,為了富國強兵,管仲鼓勵百姓將各種農副產品“鬻之四方”,大力發展商業,高度肯定市場對于農業生產的積極促進作用,“市者,天地之財具也,而萬人之所和而利也”(《侈靡》),“市也者,勸也,勸者,所以起”(《侈靡》)。
與此同時,管仲學派還極力抬高商人的社會地位,采取了與商鞅重農抑商極不相同的策略。《管子》將商人與士、農、工一道稱為國家柱石,“士農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民也”(《小匡》),并高度肯定商人在買賣活動中的智慧以及對于經濟的積極作用,“今夫商群萃而州處,觀兇饑,審國變,察其四時而監其鄉之貨,以知其市之賈。負任擔荷,服牛輅馬,以周四方。料多少,計貴賤,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買賤鬻貴。是以羽旄不求而至,竹箭有余于國,奇怪時來,珍異物聚”(《小匡》)。
三、以商貿為手段贏得對外戰爭的勝利
在諸侯林立的現實世界,如何才能實現爭霸乃至統一天下,完成帝國內在的使命?商鞅的想法簡單直接,那就是要有足夠多的糧食及有積極性的戰士。《管子》重視糧食,也重視戰爭(“國富者兵強,兵強者戰勝,戰勝者地廣”,《治國》)。但是《管子》認為,僅靠糧食無法爭霸,爭霸乃至統一天下也未必需要戰爭手段,而可以采用商貿手段來達到目的。
在《地數》中,管仲學派甚至認為,在諸國林立的環境中,僅僅糧食多是危險的,“夫本富而財物眾,不能守,則稅于天下。五谷興豐,巨錢(巨錢,當為‘吾賤’)而天下貴,則稅于天下,然則吾民常為天下虜矣。夫善用本者,若以身(身,疑為‘舟’)濟于大海,觀風之所起,天下高則高,天下下則下,天下高我下,則財利稅于天下矣”。就是說,管仲學派主張的是,應該更多使用商貿手段、發動貿易戰,來實現對外爭霸乃至統一天下。
《管子·輕重》諸篇中記載了許多精彩的“貿易戰”。后世學者普遍認為,這些貿易戰大多應該屬于純粹的設想而非歷史的真實。雖然帝國時期傳統的學者對這些設想大多評價不高,甚至認為粗鄙不堪,但站在熟悉貿易戰的今人立場來看,我們不得不嘆服其中存在的天才與智慧。
縱觀這些事例,管仲以商貿手段來贏得對外爭勝,至少可分為兩類。
一類以《輕重丁》中記載的“石璧謀”“菁茅謀”為代表。這類計謀利用齊國的霸主地位(能接近周天子),再利用周天子尚存的禮節性權威為齊國謀取巨額利潤。比如在著名的“石璧謀”中,管仲先命齊國能工巧匠制造一批不同規格的石璧,再讓周天子下令讓齊王率天下諸侯朝拜周王室宗廟,前提是要以周王室的“彤弓”和齊國的“石璧”為入場券。于是天下諸侯紛紛攜帶各國財貨珍寶來齊國換取石璧,齊國很快就填補了葵丘會盟后產生的財政虧空。“菁茅謀”也采取了類似的手段,只不過是讓諸侯參加周天子封禪儀式時,必須花重金換取周王室貢品“菁茅”用作祭祀墊席,使得周天子在幾天之內賺了大筆財富,“七年不求賀獻”。這樣做,不但幫助了周天子,也提高了齊國的霸主地位,從而解決齊桓公的問題“天子之養不足,號令賦于天下則不信諸侯,為此有道乎”(《輕重丁》)。
另一類是齊國憑借雄厚的財力,從敵國大量買入特定商品、破壞其經濟生產周期,從而用經濟手段控制敵國。《輕重戊》中記載的“衡山謀”就是此類戰略的典型。首先,管仲建議齊王“貴買衡山之械器而賣之”,蓄意引發周邊各國對衡山國兵器的搶購熱潮,使得衡山之民“釋其本,修械器之巧”。所謂“本”,正是指農業。隨后,齊國以高于趙國國內糧食收購價的價格,前往趙國收購糧食,使得包括衡山國在內的許多國家紛紛向齊國賣糧,如此持續數月后,齊國突然宣布閉關,停止與周邊國家的一切經貿往來。此時的衡山國,農業生產周期已經被兵器生產所打亂,國內存糧又多被賣至齊國,國力被消耗殆盡。面對即將被齊魯兩國瓜分的局勢,衡山國“內自量無械器以應二敵,即奉國而歸齊矣”。在《輕重甲》中的設想是,以四夷所產寶物(吳越的珠象、朝鮮的皮貨、昆侖之虛的璆琳瑯玕、禺氏的白璧)為貨幣,抬高它們的價值,這些國家的人與商品就會遠道而來。于是,通過這樣的經濟手段,達到了征服或吸引敵國的目的:“故物無主,事無接,遠近無以相因,則四夷不得而朝矣。”在《輕重戊》中,還提出了一個以粟制敵的謀略。就是說,用巧妙的手段(高價收購敵國“魯梁”的紡織品綈),擾亂敵國農業生產(魯梁君主讓百姓放棄糧食生產而專門織造綈),使之糧食匱乏,不得不依賴我方,從而達到降服敵國的目的。《輕重乙》還設想,齊國反復運用鹽糧價格關系,讓自己國家愈富而各國愈貧。《輕重戊》則設想了齊國利用治柴征服莒、利用田鹿征服楚、利用狐皮征服代等事例,這些都屬于用商貿手段達到爭勝于天下的例子。
四、商貿立國的藝術手段:貨幣、無形之稅、侈靡之術
管仲在齊國“通貨積財、富國強兵”的功績,令后世治國者艷羨不已。《管子》一書中表述的商貿立國思想以及具體的操作藝術,也得到后世學者的高度重視。在管仲學派的治國理財藝術中,值得后世關注的,除了與其他學派學者相同的地方,比如要重視土地問題(“地者,政之本也,是故地可以正政也。地不平均和調,則政不可正也”,《乘馬》)、強調財政征收要有節制(“取于民有度”,“不奪民財”,《五輔》;“富上而足下”,《小問》)外,最為重要的是提倡用藝術性手段來從事治國理財活動,這在其他學者的著作中非常少見。接下來我們對《管子》一書中提及的三個治國理財的藝術手段作一些探討,這些藝術手段事實上屬于商貿立國方略的具體呈現形式。
(一)貨幣藝術
在中國古代治國理財的經典著作中,《管子》一書也許不是最早卻是最詳細、最完備地提出貨幣理論并倡導以此實現國家治理的著作。正如張友直指出的,《管子》一書事實上完整地提出了貨幣起源與本質、貨幣種類與本位、貨幣職能與作用以及貨幣數量價值論等貨幣思想(2)。接下來本節不討論這些貨幣思想,而只看看管仲學派如何運用貨幣藝術于治國理財過程之中。
對于貨幣在國家治理中的作用,《管子》給予高度的評價,認為貨幣“握之則非有補于暖也,食之則非有補于飽也,先王以守財物,以御民事,而平天下也”(《國蓄》)。事實上,在《管子》看來,貨幣就是為治國而興起的。比如說為了賑災,“湯七年旱,禹五年水,民之無(zhān,粥)有賣子者。湯以莊山之金鑄幣,而贖民之無
賣子者;禹以歷山之金鑄幣,而贖民之無
賣子者”(《山權數》),就是說國家通過發行貨幣來獲取債務性收入,以賑濟民眾、贖回人口。還有,《管子》認為貨幣是國家為了方便民眾交換而指定或制造的,“玉起于禺氏,金起于汝漢,珠起于赤野,東西南北距周七千八百里。水絕壤斷,舟車不能通。先王為其途之遠,其至之難,故托用于其重,以珠玉為上幣,以黃金為中幣,以刀布為下幣”(《國蓄》)。
當然,更為后世學者珍視的就是《管子》一書所表達的用貨幣手段來調控經濟的藝術,“人君操谷、幣、準衡,而天下可定也”(《山至數》)。這一藝術被《管子》表達為輕重之術,前文已有涉及。大致上,運用貨幣藝術治理國家,至少可以達到以下目的:調動民眾生產的積極性(“黃金刀幣,民之通施也。故善者執其通施以御其司命,故民力可得而盡也”,《國蓄》);調節市場均衡關系,平抑物價(“遍有天下,則賦幣以守萬物之朝夕,調而已”,《山至數》);將糧食資源掌握在國家手中并借此增加財政收入(“視物之輕重而御之以準,故貴賤可調而君得其利”,《國蓄》)。
管仲學派還主張,應將俸祿和賦稅全部貨幣化。“士受資以幣,大夫受邑以幣,人馬受食以幣,則一國之谷資在上,幣貲在下”(《山至數》)。這樣做的好處至少有兩個方面:一不用再實行土地分封制度,以避免分封制下的爭奪乃至戰爭,“故伏尸滿衍,兵決而無止。輕重之家復游于其間。故曰:毋予人以壤,毋授人以財(自然資源)”;二使得貨幣鑄造和發行的權力掌握在國家手中,而各級官吏與民眾在經濟社會活動中使用貨幣,實質上意味著對國家權力的認可與服從,從而實現秩序,“圣人理之以徐疾,守之以決塞,奪之以輕重,行之以仁義,故與天壤同數。此王者之大轡也”(《山至數》)。
(二)無形之稅藝術
在財政征收無可避免的前提下,怎樣有效地獲取財政收入以“取民不怨”?這是征稅藝術的問題,用法國路易十四國王時期著名的大臣科爾貝爾的話來說,就是做到“拔鵝毛讓鵝盡可能地少叫”。
在稅收方面,管仲學派首先不贊成君主的橫征暴斂或者強制性手段,認為它會帶來極大的危害,“重賦斂,竭民財,急使令,罷民力,財竭則不能毋侵奪,力罷則不能毋墮倪。民已侵奪墮倪,因以法隨而誅之,則是誅罰重而亂愈起”(《正世》)。《管子》主張,民富是國富的前提和保證,“民富君無與貧,民貧君無與富”(《山至數》),因此在財政征收方面主張“公輕其稅斂,則人不憂饑;緩其形政,則人不懼死;舉事以時,則人不傷勞”(《霸形》)。他們尤為反對臨時性的稅收,認為危害極大,“今人君籍求于民,令曰十日而具,則財物之賈什去一;令曰八日而具,則財物之賈什去二;令曰五日而具,則財物之賈什去半;朝令而夕具,則財物之賈什去九”(《國蓄》)。不過,管仲學派并不一味地支持輕稅政策。征稅尤其是從農業方面征稅,管仲學派建議的是,要適合農民的負擔能力,“案畝而稅”(《大匡》),“相地而衰征”(《霸形》)。
管仲學派提出且為后世推崇的征稅藝術,是他們對無形之稅的主張,即讓民眾“見予之形,不見奪之理”(《國蓄》)。是否可能獲取一種無形之稅?管仲學派的回答是肯定的,這一想法在《鹽鐵論》中被桑弘羊等漢代治國者進一步表達為“民不加賦而國用饒”。
在《國蓄》篇中,管仲學派發現傳統的五種征稅方式(房屋稅、牲口稅、土地稅、人頭稅和戶稅)都存在著一定的弊端,“夫以室廡籍(以室廡籍,征房屋稅),謂之毀成(成,指房屋);以六畜籍,謂之止生;以田畝籍,謂之禁耕;以正人籍(以正人籍,按人征稅),謂之離情(離情,背離人情,因民眾不愿多生育);以正戶籍,謂之養贏(養贏,一戶之下人口會很多)”。因此,他們主張運用國營商業買賣來獲取財政收入,因為這樣可以獲取無形稅收。在《國蓄》篇中,管仲學派設想,國家先在豐年以低價大量收購糧食,之后于平年將每石糧加價十錢,于荒年每石加價二十錢,這樣從一個三口之家,平年每月可獲得九十錢收入,荒年每月一百八十錢。這樣的財政收入方式,寓形于商品買賣之中,自然是無形的。《管子》中還反復強調,國家可以利用糧食、貨幣、貨物三者間的關系,通過市場買賣或者貨幣借貸來獲取財政收入。只要在糧食與貨幣兩種形式之間進行靈活的切換,國家就能掌控國內的大部分財富。
最為后世學者重視也在中華帝國時期廣泛采用的無形之稅,是基于鹽鐵等國營而實施的專賣措施。在《海王》篇中,管仲學派提倡計口授鹽,通過加鹽價來獲利。當然,在春秋戰國諸國林立的時代,全面壟斷的鹽專賣政策事實上很難行得通。在現實歷史中,直到漢武帝時期才真正能夠實施鹽鐵的全面壟斷專賣。
(三)侈靡之術
在春秋戰國乃至后世很長一段時間,農業經濟一直占主導地位,量入為出、勤儉節約既是家庭財務原則(秋收糧食在交完租稅、留夠第二年種子糧后才能用于消費),也是國家財政的運行原則(以收入有限性控制君主開支的權力)。特別地,兼具公、私二重性的君主,若私人消費過于奢侈往往會損及公共的利益,“多營于物而苦其力、勞其心,故困而不贍,大者以失國,小者以危身”(《禁藏》),甚至因此敗壞社會的道德,“國侈則用費,用費則民貧,民貧則奸智生,奸智生則邪巧作。故奸邪之所生,生于匱不足;匱不足之所生,生于侈;侈之所生,生于毋度。故曰,審度量,節衣服,儉財用,禁侈泰,為國之急也”(《八觀》)。《管子》強調,君主、大臣及民眾如果能夠節約不奢侈,就可以將剩余儲蓄起來防備饑荒(“纖嗇省用,以備饑饉”,《五輔》),甚至防禍得福(“故適身行義,儉約恭敬,其唯無福,禍亦不來矣;驕傲侈泰,離度絕理,其唯無禍,福亦不至矣”,《禁藏》)。因此,君主的私人消費一定要節制(“是故主上用財毋已,是民用力毋休也。故曰:臺榭相望者,其上下相怨也”,《八觀》)。
不過,與儒家學派一味主張節儉的意見不同,管仲學派認為,在特定條件下,侈靡并非壞事,侈靡之術甚至可以成為國家治理的藝術。他們認為,一味地節儉會使事情辦不成或者公共目的無法達成,“用財嗇則不當人心,不當人心則怨起,用財而生怨,故曰費”(《版法解》),“簡則傷事,侈則傷貨”(《乘馬》)。這是因為,施政辦事要從民所欲,“飲食者也,侈樂者也,民之所愿也。足其所欲,贍其所愿,則能用之耳”(《侈靡》)。為此,《管子》中辟出專門一篇《侈靡》來加以討論。在該篇中,管仲學者認為,侈靡消費可以促進生產,在飲食、車馬、游樂、喪葬等方面的奢侈行為可以帶動生產,“不侈,本事不得立”(《侈靡》),甚至可以“雕卵然后瀹(瀹yuè,煮)之,雕橑(橑liáo,屋椽)然后爨(爨cuàn,燒火做飯)之”(《侈靡》)。他們還認為,侈靡可以促進就業,“富者靡之,貧者為之”(《侈靡》),這大致相當于18世紀法國思想家孟德斯鳩的名言“富人不揮霍,窮人就餓死”。特別是在遇到水旱等自然災害、百姓生活困難情況下,君主的侈靡消費與侈靡品生產可為貧苦百姓提供謀生機會,“若歲兇旱水泆,民失本,則修宮室臺榭,以前無狗后無彘者為庸。故修宮室臺榭,非麗其樂也,以平國策也”(《乘馬數》)。
對《管子》運用侈靡之術于國家治理之中,章太炎先生稱贊道:“《管子》之言,興時化者,莫善于侈靡,斯可謂知天地之際會,而為《輕重》諸篇之本,亦泰西商務所自出矣。”(3)管仲學派的這一觀點,在中國古代治國理財思想中是非常突出的。在《鹽鐵論》中,桑弘羊對此加以特別的肯定,并發揮道:“不飾宮室,則材木不可勝用;不充庖廚,則禽獸不損其壽。無末利,則本業無所出;無黼黻(黼fǔ黻fú,禮服上所繡的華美花紋),則女工不施”(《鹽鐵論·通有》)。不過桑弘羊的這一觀點,也遭到了參加“鹽鐵會議”的文學賢良的猛烈抨擊,在后世帝國國家治理中這一侈靡之術始終處于被壓制的狀態。
五、商貿立國的原則:國家的公共性
國家是以公共權力為核心的共同體,公共性是國家的內在要求。不過,在帝國時代,公共權力表現為君權,一種集中到君主個人手中的權力。雖然此時的權力表現為君主的個人權力,但并不因此改變它內在的公共性。作為一流政治家的管仲和杰出思想流派的管仲學派,對此有深刻的認識。表現在《管子》一書中,那就是存在著大量對于國家、君主職位、權力的公共性的認識,以此作為商貿立國需要遵循的根本原則。
(一)國家之公:為民、利民
在管仲乃至后世帝國,君權是國家權力的表現形式,君主具有公私二重性,即作為國家的代表時為公,作為個人又是私的。管仲自己之所以沒有為早先輔佐的公子糾而死,反而投靠了原處于敵對方的公子小白(即后來的齊桓公),是因為他意識到了君主的這兩重屬性。他說,“夷吾之所死者,社稷破、宗廟滅、祭祀絕,則夷吾死之。非此三者,則夷吾生。夷吾生則齊國利,夷吾死則齊國不利”(《大匡》)。就是說,管仲認為自己服務的是公的國家(齊國)而非私的個人(君主)。
在這里,與《商君書》相似,《管子》也從國家起源的目的來論證國家的正當性或者說國家所應該具有的公共性。在《君臣下》篇中,管仲學派提出了自己的國家起源理論:“古者未有君臣上下之別,未有夫婦妃匹之合,獸處群居,以力相征。于是智者詐愚,強者凌弱,老幼孤獨不得其所。故智者假眾力以禁強虐,而暴人止。為民興利除害,正民之德,而民師之。是故道術德行,出于賢人。其從義理兆形于民心,則民反(反,同‘返’)道矣。名物處,是非分,則賞罰行矣。上下設,民生體,而國都立矣。是故國之所以為國者,民體以為國;君之所以為君者,賞罰以為君。”這一段極為出彩的文字,道盡了國家公共性的本質,那就是說國家一定是為了民眾而成立,君主乃是為了民眾而設立的職位。
在這樣的國家起源論背景下,管仲學派指出,所謂公的國家就是齊國百姓或者更抽象地說是人,“齊國百姓,公之本也”(《霸形》),“人不可不務也,此天下之極也”(《五輔》)。因此,國家以及國家的代表即君主,必須為民眾服務,這是真正的公共性,也是國家實現善治進而爭霸天下的條件。《管子》說,“君人者,以百姓為天。百姓與之則安,輔之則強,非之則危,背之則亡”(《說苑》),“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為本,本理則國固,本亂則國危”(《霸言》),“與其厚于兵,不如厚于人”(《大匡》)。
那么,如何才能服務民眾進而實現國家的善治呢?《管子》的說法非常明確,“得人之道,莫如利之”(《五輔》),“先王者,善為民除害興利,故天下之民歸之”(《治國》),“愛之、利之、益之、安之,四者道之出。帝王者用之,而天下治矣”(《樞言》)。只有順應民心,為民謀利,才能體現國家之公并達到善治的目的,《管子》對此一再地教導:“與天下同利者,天下持之。擅天下之利者,天下謀之。天下所謀,雖立必墜;天下所持,雖高不危。故曰安高在乎同利”(《版法解》)。而要順民心,要為民謀利,就必須了解民眾的利之所在,或者說民眾實際上是什么樣子的。
與商鞅相似,管仲學派也不是按照民眾的“應然”去想象他們的樣子,而從“實然”出發來分析人性,認為人實際上是自利的,必須承認民眾私利的正當性。事實上,只有真正承認民眾之私才能凸顯國家之公。管仲學派認識到,“夫凡人之情,見利莫能勿就,見害莫能勿避。其商人通賈,倍道兼行,夜以續日,千里而不遠者,利在前也;漁人之入海,海深萬仞,就波逆流,乘危百里,宿夜不出者,利在水也。故利之所在,雖千仞之山,無所不上;深源之下,無所不入焉”(《禁藏》)。顯然,求利為富是人的本性,“百姓無寶,以利為首。一上一下,唯利所處。利然后能通,通然后成國。利靜而不化,觀其所出,從而移之”(《侈靡》)。就是說,要服務民眾進而實現國家善治,就必須從求利的人性出發,誘導民眾去求利求富,“故善者勢(勢,當為‘執’)利之在,而民自美安,不推而往,不引而來,不煩不擾,而民自富。如鳥之覆卵,無形無聲,而唯見其成”(《禁藏》)。事實上,這樣的看法在《管子》起始篇中就已經明確地指出,“民惡憂勞,我佚樂之;民惡貧賤,我富貴之;民惡危墜,我存安之;民惡滅絕,我生育之。能佚樂之,則民為之憂勞;能富貴之,則民為之貧賤。能存安之,則民為之危墜;能生育之,則民為之滅絕”,“故從其四欲,則遠者自親;行其四惡,則近者叛之。故知予之為取者,政之寶也”(《牧民》)。
從這樣的人性起點出發,管仲學派提出了非常不同于后來占統治地位的儒家的治國方略,后來二千多年歷史中這樣的方略事實上也在持續回響。那就是,強調利在義先、將求利求富作為民眾道德提高的條件,“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牧民》)。雖然與商鞅從相同的人性出發,但管仲學派得出的結論并不相同:在一定程度上,商鞅主張弱民、貧民;而管仲學派提出,“善為國者,必先富民,然后治之”,因為“民貧則難治也”(《治國》)。對此,《管子》中給予了翔實的說明,并因此成為千百年來中國人治國理財的經典名言:“凡治國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則易治也,民貧則難治也。奚以知其然也?民富則安鄉重家,安鄉重家則敬上畏罪,敬上畏罪則易治也。民貧則危鄉輕家,危鄉輕家則敢凌上犯禁,凌上犯禁則難治也。故治國常富,而亂國常貧。”(《治國》)“富民”于是成為最為重要的治國方略,根據這樣的理念,《管子》一書提出了眾多的富民措施,從而使自己在中國古代治國理財經典中獨具一格。
(二)君主職位之公:任法重法
君主在具體治國過程中,怎樣才能體現出自己施政并非出于個人私心而是從國家之公出發的?《管子》認為,關鍵在于必須“以法制行之,如天地之無私也”(《任法》)。這是因為,“故法者,天下之至道也”(《任法》)。作為從國家之公出發善于治國的君主,必須用“法”,“圣君任法而不任智,任數而不任說,任公而不任私”(《任法》)。要達到國家善治,不僅君主,而且大臣與民眾也要從法,“君臣上下貴賤皆從法,此謂為大治”(《任法》)。對于儒家推崇的仁、義、禮、樂,管仲學派的看法是,“所謂仁義禮樂者,皆出于法”(《任法》)。
國家治理必須遵循法,這樣才能體現國家“公”的本質,那么法又是什么呢?管仲學派對此也有非常精當的論述:“夫法者,所以興功懼暴也;律者,所以定分止爭;令者,所以令人知事也。法律政令者,吏民規矩、繩墨也。”(《七臣七主》)就是說,法是一些為了人類生存而設立的禁令(“人故相憎也,人心之悍,故為之法”,《樞言》),是確立產權(即“定分”)的規則,是吏民行為的依據。因此,法并不是為了君主私心而設計的管控民眾的工具,而是為了解決民眾之間的糾紛、辨別行為的是非,以及讓生命維續、生活正常的關鍵要素,“法者,天下之儀也,所以決疑而明是非也,百姓所縣(縣,通‘懸’)命也”(《禁藏》)。
管仲學派強調,對于這樣的法,君主、官吏及民眾都要遵守,“君臣上下貴賤皆從法,此之謂大治”(《任法》),“故明王慎之,不為親戚故貴易其法,吏不敢以長官威嚴危其命,民不以珠玉重寶犯其禁。故主上視法嚴于親戚,吏之舉令敬于師長,民之承教重于神寶”(《禁藏》)。當然,守法的責任首先落在君主身上而不是百姓,君主一定要高度重視法,絕不能徇私枉法,“是故先王之治國也,不淫意于法之外,不為惠于法之內也。動無非法者,所以禁過而外私也。威不兩措,政不二門,以法治國,則舉措而已”(《明法》)。“君一置其儀,則百官守其法”(《法禁》),只有自上而下的任法重法,國家善治才有可能,國家的公共性才能體現。在此基礎上,民眾也必須守法,這是涉及國家安危、民眾自身安全的大事,“凡國君之重器,莫重于令,令重則君尊,君尊則國安,令輕則君卑,君卑則國危”(《重令》),“法令之不行,萬民之不治,貧富之不齊也”(《國蓄》)。
與商鞅、韓非這樣的標準法家相比,管仲學派上述關于法的重要性的看法大多與他們相似,這也是《管子》一書后來被列入法家的原因所在。不過,《管子》中對法的看法,在以下幾個方面還是很有特色的:
(1)法律必須在了解世俗實情的前提下制定,“古之欲正世調天下者,必先觀國政,料事務,察民情,本治亂之所生,知得失之所在,然后從事,故法可立而治而行”(《正世》);
(2)法律必須順應民心,從民所欲,“政之所行,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牧民》);
(3)法律必須與時俱進,圣明的君主明于治亂之道,會根據情況變化及時修訂法律,“故其位齊(其位齊,指能確立適中的政策)也,不慕古,不留今,與時變,與俗化”(《正世》)。
(三)權力的公共性:服務于民生
在國家治理的過程中,強制性權力的運用是必不可免的。為此《管子》也給予高度的重視,強調“威不兩錯,政不二門”(《明法》),要求民眾尊重權力的嚴肅性,“如天地之堅,如列星之固,如日月之明,如四時之信然,故令往而民從之”(《任法》)。但是,管仲學派絕不認為這樣的權力運用是為君主一人服務的。他們斥責那些為一己之私運用權力的君主,“地之生財有時,民之用力有倦,而人君之欲無窮。以有時與有倦,養無窮之君,而度量不生于其間,則上下相疾(疾,仇視)也”(《權修》)。在《管子》看來,權力的運用必須出于公共的目的,用今天的語言來說,就是必須承擔起積極的服務職能,“官不理則事不治,事不治則貨不多”(《乘馬》)。
管仲學派對于國家公共性及權力運用公共性的強調,在春秋戰國時期乃至中國古代史上都是非常超前與突出的。在管仲他們看來,理想的權力行使,既要維持民眾基本的秩序,又要通過向民眾提供服務來促進生產,“不能調通民利,不可以語制為大治”(《國蓄》)。管仲學派心目中的服務職能有:第一,國家必須積極地干預經濟活動,通過生產的擴大以創造更多的財富;第二,國家必須積極介入到分配過程中,實現社會一定程度的公平。
國家積極地干預經濟活動,前面在討論用商貿手段調控經濟與社會時說過,此處不再多說。最能體現權力公共性的,是管仲學派主張的國家對收入分配職能的承擔(“天下不患無財,患無人以分之”,《牧民》),以及在那個時代就對全面社會保障制度的構想,“賜鰥寡,振(振,通‘賑’)孤獨,貸無種,與無賦,所以勸弱民”(《禁藏》),從而實現“饑者得食,寒者得衣,死者得葬,不資者得振”(《輕重甲》)。這樣做,民眾才會真正認可權力的公共性并對國家抱有極高的認同感,“戴上如日月,親君若父母”(《國蓄》)。
六、商貿立國原則的后世發展
《管子》一書,思想內容包羅萬象、博大精深。《漢書·藝文志》把它列為道家,陳鼓應先生也將其歸為體現黃老之學的道家,認為它的內容雖然兼備道、法、儒、陰陽等各家之說,但是“以道家哲學思想為理論基礎”(4)。歷代學者大多將《管子》一書作為法家著作來看待。在漢武帝推行“獨尊儒術”政策后,被認為是法家著作的《管子》,在思想上屢遭貶斥,地位遠不及儒家經典著作。不過,與思想上的貶斥不同,在歷代治國理財的實踐中,這本書仍然得到統治集團的青睞。尤其在唐代,出現了多本著述《管子》的著作,如魏征的《管子治要》、杜佑的《管子指略》、尹知章的《管子》等。在宋、明、清等王朝期間,也有不少學者對《管子》加以校注與研究。到近代中國國家面臨生存危機之際,以梁啟超為代表的學者,大力肯定管仲化固從新、開拓進取的精神,竭力抬高《管子》一書的地位。在梁啟超所著的《管子評傳》中,他甚至因管仲學派的商貿立國構想而略帶夸張地稱贊管子為“中國之最大政治家,而亦學術思想界一巨子也。”
歷代學者肯定甚至推崇《管子》一書,至少有三個方面的原因:第一,肯定管仲治理齊國時的政治主張和經濟思想,試圖從管仲的言行中總結治國理財的方略,尤其是他開發利用工商業資源的做法;第二,推崇管仲的改革勇氣與改革策略,設法學習管仲革弊創新的做法,以盡快幫助自己的國家贏得生存競爭或實現王朝中興,并因此奠定個人的歷史地位;第三,認識到《管子》一書中所包含的儒、法、道、墨、兵、農、縱橫、陰陽等諸家豐富的思想資源,希望從該書學習和開發這些思想資源。
管仲學派倡導的商貿立國原則,在后世帝國治理中作為正統“重農抑商”原則的對立面,事實上包含了兩個方面的含義:一是用商業手段處理國家與民眾的關系,包括用貨幣財政代替實物財政、運用利益誘導(自愿交易)等手段完成國家治理任務;二是重視商業活動,包括私商經營活動與官商經營活動(含手工業在內)。在帝國農業經濟時代,“重農”或者說重視糧食生產、抬高農民的法律地位,在理念上對各家各派學者而言其實都沒有異議,當然在現實中真實狀況如何那是另一回事。管仲學派倡導的用商業原則處理國家與民眾的關系,雖然在實踐中歷代王朝都在使用,但在理念上一直有儒家學者從重農抑商原則高度加以反對。這些人更加反對政府對私商或官商經營活動的重視,視為不可原諒的“重商”行為。不過,在帝國一些特殊時期,治國者會更多吸取管仲學派商貿立國的主張,變得更加“重商”,這樣的變化不妨稱為“重商變異”。
根據國家對商業活動態度的不同,帝國二千多年在處理私商與官商經營活動時至少有以下三種表現:(1)既抑私商也抑官商,就是說全面壓制工商業活動,既貶低私商的社會地位,也排斥國家用官營商業從工商業獲取財政收入;(2)抑私商揚官商,就是說抑制私人從事工商業活動,但國家積極發展官營工商業以獲取財政收入或達到其他目的;(3)私商與官商并重,就是說既鼓勵私人從事工商業活動,國家也發展官營工商業,從而用稅收形式或商業手段獲取財政收入并達到其他目的。第一種表現實際上是全面抑商的狀態,從理論上來說最符合“重農抑商”的要求,也因此被后世儒家學者視為帝國最為正統的治國原則。第二種、第三種表現都被正統儒家學者視為“重商”,認為違背了重農抑商原則。但這兩種表現充其量只是重商變異,突出體現在漢武帝改革時期與王安石變法時期。只有在晚清洋務運動之后才真正興起了現代的重商主義,這已不屬于重商變異而意味著重商轉型。從邏輯上說,還存在第四種對待商業活動的態度,即揚私商抑官商。不過這樣的態度在現實中只存在于現代自由主義經濟體中,在帝國時期乃至今日中國都未出現。大體上,由商鞅變法為秦國奠定的重農抑商原則在帝國國家制度構建與治國理財活動中始終占據上風,成為主導后世帝國二千多年的正統原則。管仲學派提倡的商貿立國方略雖然處于被壓制狀態,但始終隱伏在帝國制度運行之中,在特殊時期(重商變異和重商轉型)才成為主導性原則。
(1)謝浩范、朱迎平譯注:《管子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前言。接下來本章凡選用《管子》的文字,也來自這個版本,只用文中夾注形式說明篇名,不再一一注明版本信息。
(2)張友直著:《〈管子〉貨幣思想考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1頁。
(3)章太炎:“喻侈靡”,載于《章太炎選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4)陳鼓應著:《管子四篇詮釋》,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