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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財政中國三千年
  • 劉守剛
  • 21187字
  • 2021-01-07 14:15:58

第二章
商鞅變法與家財帝國的籌建(1)

處于激烈國家競爭中的戰國時代,隨著秦統一天下而結束,于是秦國所采用的包括財政制度在內的國家制度也就成為后世帝國的基礎。而秦國所提供的國家制度基礎,又是由商鞅變法完成的。在商鞅變法之前,秦國是戰國七雄中實力最弱、最為落后的國家,也因此常被東方六國視為“夷狄”,甚至不讓它參加諸侯間的會盟。但在商鞅變法后,秦國一躍而成為戰國中最強的國家。因此,商鞅變法在秦國國家轉型乃至整個中華帝國的形成過程中都發揮了突出的作用。由于百代都行秦政法,商鞅變法的精神事實上滲透到后世帝國制度運行之中,進而影響著帝國向現代國家的轉型。

本章將以商鞅的思想表述與變法行為為例,說明在帝國來臨之前那個時代杰出思想家與政治家對帝國的設想與籌建。其中思想表述部分,以現存的《商君書》(共26篇)為依據,因為它基本反映了商鞅以及遵奉商鞅的后學的主要理論主張。下一章我們將以反映管仲學派思想的《管子》一書及相關實踐為例,說明與商鞅重農抑商主張相反的另一派學者對帝國構建的籌劃。

商鞅(約公元前395—前338)出生于衛國,是衛國公子(國君兒子中除繼承人“世子”之外的兒子)的兒子,因此又稱衛鞅或公孫鞅。因他后來從秦國君主那里獲得的封地在“商”而被稱為商鞅,或被尊稱為商君。商鞅“少好刑名之學”,青年時期到魏國謀生。此時的魏國,因大力推行李悝的變法措施而取得顯著成效。在耳濡目染之下,年輕的商鞅也漸漸形成了自己更為成熟的有關國家治理的思想體系。不過在魏國,商鞅并未得到重用,因秦孝公求賢,他攜帶著李悝的《法經》離魏至秦。在秦國,商鞅主持了兩次變法活動,第一次開始于公元前356年,第二次開始于公元前350年。變法的內容涉及政治、經濟、軍事與社會各方面,其中財政制度的內容是變法的核心。商鞅變法取得了極大的成功,硬生生地將戰國中實力最弱的秦國提升為最強悍的國家。當然,商鞅個人的下場并不美妙,因變法時得罪太子而在太子即位后不得不逃亡,卻又因法治的成功而在秦國無處可逃,最終留下“作法自斃”的成語故事而凄慘收場。后世無數以變法為使命的政治家,在欽慕商鞅成功的同時,也為其結局而灑淚。

制度必須成體系才能真正地發揮作用,商鞅在變法期間為帝國設計的制度,堅持了系統化的原則:既有價值取向的指導,又有組織基礎的支撐,還綜合考慮了財經、行政、文化教育等各方面的體制因素,并使它們互相補充和配合。由此形成的帝國制度體系,在秦國、秦王朝乃至后世歷代王朝都發揮了顯著的影響。

一、商鞅變法為帝國立基:價值取向(2)

任何制度構建都是在一定的價值基礎上進行的,正確的或者說符合時代要求的價值取向是制度變革成功的前提。春秋戰國時代是中國古典思想流派精彩紛呈的歷史時期,對于人性本質、社會現狀與未來選擇,各家各派都有自己的主張,其中最有影響的思想流派有墨家、儒家、道家和法家等。商鞅的思想一般被歸為法家,下文將從比較的視角來概括商鞅發動制度變革所立基的價值取向。

(一)商鞅的“利己”人性基礎:與墨家的“兼愛”相對

商鞅變法的目的,是為秦國贏得國家間的生存競爭而構建起一套有效的制度體系,這樣的制度體系后來在現實中逐漸演變成帝國制度。對商鞅來說,他在當時面臨的問題是:應該以怎樣的人性基礎來構建制度?

對這一問題,春秋戰國時期各派學說大體都有自己的回答,其中墨家提倡的“兼愛”可能最負盛名。在墨子看來,當時秩序混亂、戰爭頻發的根源在于人與人之間互不相愛,“父自愛也不愛子,故虧子而自利,兄自愛也不愛弟,故虧弟而自利,君自愛也不愛臣,故虧臣而自利。是何也?皆起不相愛,雖至天下之為盜賊者亦然。盜愛其室,不愛其異室,故竊異室以利其室。賊愛其身不愛人,故賊人以利其身。此何也?皆起不相愛。諸侯各愛其國,不愛異國,其攻異國以利其國,天下之亂物,具此而已矣。察此何自起?皆起不相愛”(《墨子·兼愛上》)。不相愛的根源在于“自愛”,“今諸侯獨知愛其國,不愛人之國,是以不憚舉其國以攻人之國。今家主獨知愛其家,不愛人之家,是以不憚舉其家以篡人之家。今人獨知愛其身,不愛人之身,是以不憚舉其身以賊人之身”(《墨子·兼愛上》)。因此,天下大亂的罪魁禍首根源于“自愛”,而“自愛”的實際內容就是“自利”。墨子認為,兼相愛、交相利是解決社會紛爭最有效的途徑,“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是故諸侯相愛則不野戰,家主相愛則不相篡,人與人相愛則不相賊”(《墨子·兼愛下》)。他的結論是,“天下兼相愛則治,交相惡則亂”(《墨子·兼愛下》)。

從今天的眼光看,墨子推崇的人性是“應然的”而不是“實然的”,他并沒有從人性的實際狀況出發來構建制度。對于這樣的看法,商鞅顯然是不以為然的,他覺得現實中的人性并不是或者說做不到“兼相愛”,“利己”才是現實的人性,制度建構應以此為基礎。他說,“古之民樸以厚,今之民巧以偽”(《開塞》),在今天的現實中,“民之性,饑而求食,勞而求佚,苦則索樂,辱則求榮,此民之情也”(《算地》)。人性的真實就是追名逐利,“故民生則計利,死則慮名”(《算地》),“民之欲富貴也,其闔棺而后止”(《賞刑》)。名利在哪里,人們就會往哪里去,“名利之所湊,則民道之”(《算地》),“民之于利也,若水于下也,四旁無擇也”(《君臣》)。

在商鞅看來,人性好利并不是壞事,制度構建時可以此為基礎來實現國家治理的目的,“民之生,度而取長,稱而取重,權而索利。明君慎觀三者,則國治可立,而民能可得”(《算地》)。具體來說,就是可以通過“賞罰”機制來引導人們的利己行為,“人君不可以不審好惡。好惡者,賞罰之本也。夫人情好爵祿而惡刑罰,人君設二者以御民之志,而立所欲焉。夫民力盡而爵隨之,功立而賞隨之”(《錯法》),“是以明君之使其臣也,用必出于其勞,賞必加于其功。功賞明,則民競于功。為國而能使其盡力以競于功,則兵必強矣”(《錯法》)。就是說,在商鞅看來,制度建構和國家治理應以利己為人性基礎,因勢利導,比如說用田地和房屋來引誘更多的民眾為國家服務,民眾得利的同時國家也從民眾那里得到了徭役、賦稅和兵源,從而實現了富國強兵。在變法時,商鞅一再主張,應該基于這樣的人性來實現“壹民于農戰”的目的,即堵塞農戰以外的一切獲得名利的途徑(“利出一孔”),將獲得名利的途徑限于農戰,“利出于地,則民盡力;名出于戰,則民致死”(《算地》)。

(二)商鞅的“進化史觀”:與儒家的“退化史觀”相對

春秋戰國之際,戰爭頻頻發生,政治秩序處于崩潰的邊緣。諸子百家對動蕩不安的現狀極為不滿,積極地出謀獻策以拯救時局。以儒家為代表的學者,他們持有一種退化的歷史觀,認為今不如昔,因此主張拯救時局的關鍵是恢復三代之治。而以商鞅為代表的學者則認為,歷史是在不斷地向前發展的,應該徹底拋棄“今不如昔”的范式,轉而采用進化史觀。商鞅變法正是以此為基礎,才建構出未來帝國的制度雛形的。

先秦儒家“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帶有鮮明的復古主義的思想傾向。孔子政治思想的出發點為“從周”,奉西周的政治為規范,總是把他所設想的理想社會與鼎盛時期的西周相聯系。在孔子看來,天下動蕩、秩序紊亂的原因在于周禮的廢棄,所以他極力主張尊周室、敬主君,恢復“天下有道”的局面。而孟子的復古主張則可概括為“法先王”,即認為先王的道德標準及其所建立的制度都是無可挑剔的,應該效仿“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二者皆法堯舜而已矣”(《孟子·離婁上》)。在他看來,為政必須“尊先王之法”(《孟子·離婁上》)。

商鞅用兩種不同的分期方法分析了歷史的發展過程,以說明他的進化歷史觀。一種曾被梁啟超注意過,那就是在《開塞》中以社會組織為標準來進行分期(3),并對社會進化發展過程與國家起源給予清晰的說明:“天地設而民生之。當此之時也,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其道親親而愛私。親親則別,愛私則險。民眾,而以別、險為務,則民亂。當此時也,民務勝而力征。務勝則爭,力征則訟,訟而無正,則莫得其性也。故賢者立中正,設無私,而民說仁。當此時也,親親廢,上賢立矣。凡仁者以愛利為務,而賢者以相出為道。民眾而無制,久而相出為道,則有亂。故圣人承之,作為土地、貨財、男女之分。分定而無制,不可,故立禁;禁立而莫之司,不可,故立官;官設而莫之一,不可,故立君。既立君,則上賢廢而貴貴立矣。然則上世親親而愛私,中世上賢而說仁,下世貴貴而尊官”(《開塞》)。就是說,商鞅將人類的歷史劃分為“上世”“中世”和“下世”三個階段。在上世,“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人們“親親而愛私”,但是“親親則別,愛私則險”,“民眾,而以別險為務,則民亂”。為了消除這一混亂,賢者出現,“立中正,設無私,而民說仁”,于是進入了中世。可是“民眾而無制,久而相出為道,則有亂”,“賢者”與“仁者”不斷爭斗,社會又陷入了一片混亂。這樣就進入了“下世”,由圣人來明定“土地貨財男女之分”,為了保證“分”就“立禁”,創立法律制度之后,就“立官”來貫徹實行,設立官吏之后需要有人從整體上加以掌控,于是就“立君”,此時的社會“貴貴而尊官”并因此形成秩序。換言之,通過對“明分”“立禁”“立官”“立君”等過程的描述,商鞅說明了國家誕生的過程和社會進化的歷史。上世、中世、下世,“此三者非事相反也,民道弊而所重易也,世事變而行道異也”。在《畫策》中,商鞅對人類歷史還有另一種分期方法,即以生產方式為標準,將人類歷史劃分為“昊英時代”“神農時代”和“黃帝時代”:“昊英時代”,“伐木殺獸,人民少而木獸多”;“神農時代”,“男耕而食,婦織而衣,刑政不用而治,甲兵不起而王”;“黃帝之世”,制訂了“君臣上下之義,父子兄弟之禮,夫婦妃匹之合;內行刀鋸,外用甲兵”。據此,商鞅描繪出了生產力與人類制度發展所遵循的進步方向。

以上述社會進化史觀為基礎,商鞅指出,在當時的大爭之世,儒家主張的周代禮制已經不符合現實社會發展的需要,“法治”才是迎合時代發展的明智之舉。因此,他極力主張變法。在回應甘龍反對變法的意見(“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變法而治。因民而教者,不勞而功成。據法而治者,吏習而民安”,《更法》)時,商鞅說,“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帝王不相復,何禮之循”(《更法》)。時代不同,面臨的情況就不同;應根據每個時代變化的實際采取不同的治國辦法,“治世不一道,便國不必法古”(《更法》)。

(三)商鞅的“法治”治國方略:與儒家的“德治”相對

在春秋戰國這一國家生存競爭時期,什么才是合適的治國方略?諸子百家學者紛紛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其中以儒家提倡的“德治”和法家提倡的“法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樣的對比,一直回響在帝國二千多年有關國家治理的討論中。

面對當時社會的動蕩不安和列國間征戰不休,儒家主張恢復禮制、以德治國,從而重建社會政治秩序。孔子認為,治國應從每個人遵守禮的要求開始,以此作為立身之本,“不學禮,無以立”(《論語·季氏》),這樣每個人都要自覺地遵守禮的約束,“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統治者要遵循禮的規范、“克己復禮”以治理國家,即所謂“禮治”。儒家的禮治也即“德治”,實行德治最為重要的措施是對統治者和民眾進行教化,使其“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論語·述而》)。特別重要的是,統治者要用自己的道德品質與實際行動樹立榜樣,“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論語·子路》)。在具體的德治主張上,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學者主張,國家要實行富民和均平政策,在財稅政策上要輕徭薄賦、改善民生。

商鞅認為,在戰爭頻繁的年代,德治不能幫助秦國迅速崛起,只有依法治國才是強大秦國的唯一道路,“以法治者,強;以政治者,削”(《去強》),只有通過法治才能達到天下大治的目的。這是因為,只有法才能定分止爭(“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以兔為可分以為百,由名之未定也。夫賣者滿市,而盜不敢取,由名分已定也。故名分未定,堯、舜、禹、湯皆如鶩焉而逐之;名分已定,貪盜不取”,《定分》),只有法才能勝民(“民勝法,國亂,法勝民,兵強”,《說民》)。要實行法治,在商鞅看來,就必須做到:第一,讓全體臣民知法,而知法不僅需要法律條文本身明白易懂,“圣人為法,必使之明白易知”,“萬民皆知所避就,避禍就福而皆以自治”(《定分》),而且要設置法官法吏“以為天下師”,如此“天下之吏民無不知法者”(《定分》);第二,在執法過程中要實行“刑無等級”,比如商鞅在秦國“法令必行,內不私貴寵,外不偏疏遠。是以令行而禁止,法出而奸息”(《史記·商君列傳》);第三,實行輕罪重刑,讓人們連輕微的罪行都不敢犯,“故禁奸止過,莫若重刑”(《賞刑》);第四,任法必專,以法度作為政治生活的唯一標準,不被私議善行動搖,“故立法明分,而不以私害法,則治”(《修權》)。

顯然,在商鞅那個時代,儒家所津津樂道的仁義與德治,很難真正保護那個時候的國家在競爭中生存下來,也根本無力解決現實世界的迫切問題,即人口對土地的要求。相比之下,商鞅主張的法治,更具有現實的可能性。正如韓非子記載的一個故事,齊國對欲勸阻自己入侵魯國的孔門弟子子貢說:“子言非不辯也,吾所欲者土地也,非斯言所謂也”(《韓非子·五蠹》)。當然,在統一帝國及和平環境下,儒家的德治作為價值理性,可以為國家治理贏得合法性,這也是漢武帝時期儒術上升為帝國正統意識形態的原因所在。

(四)商鞅的“競爭性”對外戰略:與道家的“與人無爭”相對

春秋戰國時期遵循弱肉強食、優勝劣汰的叢林法則,各諸侯國不停地進行較量。如何看待戰爭以及對外關系,是各思想流派爭論的一個中心話題。在其中一端,代表者道家主張“與人無爭”,堅持“無為而治”“小國寡民”;而在另一端,商鞅則明確主張“競爭性”的國家戰略,堅持戰爭是解決問題的途徑。

道家的代表人物老子認為,列國紛爭是因為人們沿著“有為”的道路行事,“有欲”“有爭”“有知”引起了社會禍亂不斷地發生。因此,要想平定禍亂,必須先鏟除一切禍亂之源,把人們從“有為”的道路引到“無為”的道路上,踐行“與人無爭”。首先,在國內要使民無所爭,要毀掉一切代表財利的器具,讓人無法“貴難得之貨”,同時統治者要實行不“尚賢”的政策(《老子》第三章)、“不以智治國”(《老子》第六十五章)的政策,以避免爭斗。其次,在對外方面要慎征伐,因為戰爭具有極大的破壞性(“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后,必有兇年”,《老子》第三十章),只有在無可奈何的時候才能打仗,“兵者,不詳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老子》三十一章)。最后,老子崇尚的天下(國際社會)秩序是小國、寡民、彼此隔絕(“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老子》第八十章)。

以老子為代表的道家所提倡的對外戰略,理所當然地受到商鞅的反對。在他看來,這是一個弱肉強食、武力征伐的時代,“不勝而王、不敗而亡者”(《畫策》)的現象從未發生過,在今天更是非積極參戰并取得勝利就不能稱王天下,“名尊地廣,以至王者,何故?名卑地削,以至于亡者,何故?戰罷者也”(《畫策》)。因此,他認為戰爭是不可避免的,弱小的秦國要想迅速崛起、稱霸天下,就必須積極地應戰,用戰爭來消滅戰爭。商鞅進一步地認為,戰爭還可以有效地維護國內的統治,無論國家貧富、強弱都要把戰爭當作治理國家的必要手段,“國貧而務戰,毒生于敵,無六虱,必強。國富而不戰,偷生于內,有六虱,必弱”(《靳令》),“國強而不戰,毒輸于內,禮樂虱官生,必削;國遂戰,毒輸于敵,國無禮樂虱官,必強”(《去強》)。那么,如何才能取得戰爭的勝利?商鞅的回答是必須獎勵耕戰,因為耕可養戰(為戰爭提供物質基礎和“樸”“窮”的士兵),戰又促農(用戰爭來消耗民力、財力和物力,民眾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再次努力地進行農業生產)。

(五)商鞅在價值取向方面為帝國奠基

商鞅闡明的價值取向,為當時秦國的變法進行了有力的辯護,也為后世二千年帝國制度的設計與運行奠定了基礎。不過,以商鞅為代表的法家思想所包含的價值取向,畢竟過于嚴酷。秦亡漢興的結果,使得漢初統治者逐漸采用儒家價值來柔化法家制度。但是,法家所采用的價值取向畢竟是帝國制度的內在要求,因而始終隱伏在后世帝國制度運行之中,構成“明儒暗法”的基本價值取向以及禮法融合的制度精神。

二、商鞅變法為帝國立基:組織基礎

國家治理的對象是人,只有把人組織起來才能實現治理的目標。商鞅在秦國原有的國家組織基礎上加以變革,形成了在戰國時代頗為有效的民眾組織和統治集團組織,從而為秦統一六國及后世帝國治理奠定了組織的基礎。

(一)民眾組織

商鞅發起了兩次變法,兩次都進行了戶籍制的改革。他認為,國家要想強盛,就需要了解十三個數目(國家的糧倉和總人口的數目,壯男和壯女的數目,老人和弱者的數目,官吏和學士的數目,靠言談游說吃飯的人的數目,靠利益謀生的人的數目,馬、牛和牧草的數目,參見《去強》)。如果不了解這十三個數目,即便擁有富饒的土地、繁多的人口,國家也只會越來越弱直至被侵略。通過變法,商鞅建立起嚴密的戶籍制度并在戶籍制基礎上實施連坐、分戶等制度,從而很好地掌握了這十三個數目,并將民眾(及掌握在民眾手中的資源)組織成可加以利用的有效力量。

商鞅建立的戶籍制,首先是戶口登記制,即把全國范圍內的人口都登記在官府的戶籍簿中(“四境之內,丈夫女子皆有名于上”,《境內》)。登記時要把姓名、身份(爵位與社會身份)、籍貫、性別、婚姻狀況、身體自然狀況(體貌與年紀)都記錄在內,甚至還需要登記家庭財產,包括田宅、牲畜、器用等。登記的戶口若出現變動情況,也需要及時更正,如需要登記戶口的自然變動情況、遷徙情況。其次,商鞅劃分戶籍種類,實行嚴格的分類管理。大致上,秦國的戶籍有七類:普通民戶籍(最基本的戶籍,涉及的人口最多)、徒籍(有罪刑徒的戶籍)、役籍(服役士兵的戶籍)、高爵者籍(民間擁有大夫以上爵位的人的戶籍)、私奴籍(私家奴以相對獨立的形式附注于主人家籍)、宗室籍(王室宗親的戶籍)、市籍(商人的戶籍)。對不同性質的人口進行詳細分類,目的是為了分類管理,其中農民和士兵在管理中是最為重要的對象。最后,商鞅還對違反戶籍管理的行為,實行嚴格的懲罰措施。

為了更好地掌握物質與人力資源,商鞅還實行分戶令。一開始,他用財政手段強力推行小家庭的戶籍制,“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史記·商君列傳》)。后來,他直接頒布法令禁止父子、兄弟同室而居(“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內息者為禁”,《史記·商君列傳》)。顯然,一夫一妻的個體家庭結構,容易被國家管理,也更能適應當時的生產力狀況。

以戶籍制為基礎,商鞅建立起什伍連坐制度,編織全民的組織與監督網。他“令民為什伍,而相牧司連坐”(《史記·商君列傳》),即在最基層實行十戶人家為一什、五戶人家為一伍的組織形式,相互監視、檢舉不法行為,對不告奸甚至有意藏匿的人給予懲罰(“不告奸者腰斬,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匿奸者與降敵同罰”,《史記·商君列傳》)。

對于動員資源參與國家間生存競爭而言,在戶籍制基礎上形成的鄉里什伍制是非常有效的組織形式。所有的民眾都被組織在什伍網絡中并體現在戶籍上:占有田宅的人,戶籍上必然有名字,國家就可以根據戶籍上的土地占有量和人口數量來征收田租、戶賦(“舉民眾口數,生者著,死者削,民不逃粟,野無荒草,則國富,國富者強”,《去強》),還可根據戶籍上的年齡信息派發男子的徭役和兵役,甚至能保證應役者的身體素質(戶籍登記中有此信息)。如此以戶籍制為基礎的鄉里什伍制,也為后世基層組織的建設立下了起點。

(二)統治集團的組織:軍功爵位制

任何政治共同體都必然存在著統治者,統治者組成的統治集團是在政治上占主導地位的集團,它掌握著政治權力,決定了國家的治理能力和民眾的生存狀況。因此,統治集團的組織形式與效能,直接地決定了一個國家的發展狀況。商鞅在變法過程中,主要運用軍功爵位制將秦國統治集團組織起來,以便有效地統率民眾參與那個時代國家之間的生存競爭。

不同于西周時期大多依據血緣原則建立的封建制,軍功爵位制,顧名思義是根據軍功的大小來授予相應的爵位,并賦予相應的統治特權。事實上,在春秋戰國之際,許多諸侯國都在不同程度上先后推行了軍功爵位制,只不過以商鞅變法下的秦國執行得最為堅決,軍功爵位制也最為完備。《商君書·境內》記載了軍功爵位制的內容,大致上為十四級軍功爵位制(自一級至十四級分別為:公士、上造、簪裊、不更、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夫、客卿、正卿、大庶長、左更、大良造),后來十四級軍功爵又發展為二十級軍功爵位制。普通吏民所獲得的爵位,一般不能超過第八級公乘,若因此有多出來的軍功可轉給他人,這樣的爵位又被稱為“民爵”。相應地,公乘以上的爵位稱為“官爵”,獲得者是那些已為統治集團的成員或因此進入統治集團的人。因此,軍功爵位制的實質,是依軍功大小將國家掌握的名利價值與權力資源按爵位大小分配出去,如田宅、奴仆(“庶子”)、減免刑罰、減輕徭役負擔、拜官除吏等。

細究而言,軍功爵位制中“民爵”的目的,主要是為了獎勵軍功、提升軍隊戰斗力,與此同時也將一部分民間精英選拔進入統治集團(從“民爵”晉升入“官爵”)。凡是立軍功的,都按照所立軍功的比率賞賜爵位,“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為私斗者,各以輕重被刑大小”(《史記·商君列傳》)。宗室貴族不能憑借血緣關系而受爵,如果沒有在戰場上立下功勞,甚至要被除去宗室籍(“宗室非有軍功者,不得為屬籍”,《史記·商君列傳》)。立下軍功后,商鞅制定了一套嚴格的軍功爵論定程序,即勞(展示功勞)、論(評功論賞)、賜(拜爵、賞賜田宅財物)三道程序,以加強制度的嚴肅性。

而就軍功爵位制中公乘以上的“官爵”而言,其實質是統治集團的一種組織方式,即以軍事等級制將參與統治的少數人組織起來,并施加相應的激勵與約束措施,完成對外征戰和國家治理的目的,“尊卑爵秩等級,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史記·商君列傳》。正因如此,在七國中秦國統治集團組織得最為高效,行政效率及官吏清廉度亦為各諸侯國之最。到戰國晚期荀況游秦時,還盛贊秦“百吏肅然,莫不恭儉敦敬,忠信而不楛(kǔ,粗劣)”,秦朝廷“聽決百事不留,恬然如無治者”(《荀子·強國》)。

(三)商鞅在組織方面為后世帝國奠基

商鞅在秦國進行變法時建立的鄉村基層組織即鄉里什伍制,到后世帝國大多得以保留或在此基礎上加以改進,如漢代的鄉里什伍制、唐代的鄉里保鄰制、宋代的保甲法、明代的里甲制等。在統治集團組織方面,軍功爵位制在漢初仍得以保留。但這一戰爭時期的制度畢竟不適用于和平時期,于是在統一帝國時期逐漸發展為官、爵分離制度,即“官以任能、爵以賞功”的統治集團組織形式。不過,組織形式的變化并沒有改變軍功爵位制所包含的績效導向的組織精神,這種精神比起封建制時期的血緣原則顯然更符合帝國官僚制發展的要求。

三、商鞅變法為帝國立基:體制結構

商鞅變法所建構出來的制度體系,除了價值取向與組織基礎外,還包括商鞅在秦國組建的完整的體制結構,該結構涵蓋財經體制、地方政府體制和文化教育體制等方方面面。統一六國后,秦王朝繼承和發展了商鞅變法所建立的體制結構,并在此基礎上發展出大一統帝國的體制結構。

(一)財經體制

商鞅在秦國變法期間,至少進行了三個方面的財經體制改革,分別是確立土地產權基礎、構建實物性財經體制以及統一度量衡制等。

1.進一步確立帝國的土地產權基礎

帝國的支撐點在土地,建構土地產權制度是帝國國家制度建設的前提。商鞅吸取了以魏國為代表的土地產權改革經驗,在秦國土地分封制不斷瓦解的現實基礎上,進一步地確立了君主對全國土地的產權及私人對土地的占有制度。《史記·商君列傳》中說商鞅在秦國“為田開阡陌封疆”,這一做法被概括為“廢井田、開阡陌”。雖然學術界對于“廢井田、開阡陌”等具體字義有些爭議,但它包含的大體內容還是比較清楚的。那就是,進一步地廢除過去村社對土地的共有共耕制,鼓勵開荒,允許土地買賣(廢止“田里不鬻”政策),從而在鞏固確認君主對土地產權的基礎上,加強私人對土地的占有。為了申明君主的產權,商鞅在變法過程中還對全國土地進行了重新丈量,以便清查舊的封君貴族所隱匿的田產。

唐代學者杜佑在《通典》中是這樣描述商鞅的“廢井田、開阡陌”措施的:“周制,步百為畝,畝百給一夫。商鞅佐秦,以一夫力余,地利不盡,于是改制二百四十步為畝,百畝給一夫矣”(《通典·州郡四》)。這樣,重新設定的每畝面積比周制大一倍有余,使秦國可以人盡其力、地盡其用。為配合由此形成的土地制度,商鞅還推行了兩項行之有效的政策,即計戶授田制及軍功爵賞田制。通過這樣的變法行動,商鞅為后世帝國土地產權制度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2.構建實物性財經體制來形成競爭性國家

在上述土地產權的基礎上,土地出產物成為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也是一個國家參與國家間競爭的主要依仗。尤其在戰爭期間,糧食、布帛以及人力等實物性財政資源,是決定成敗的關鍵。在此前提下,商鞅認為,重農是帝國國家治理的不二選擇,“國不農,則與諸侯爭權不能自持也,則眾力不足也。故諸侯撓其弱,乘其衰,土地侵削而不振,則無及已”(《農戰》)。因此,“圣人知治國之要,故令民歸心于農”(《農戰》)。

在這樣的思想支配下,商鞅以粟帛等實物形式來建構起財經活動體制,積極鼓勵民眾從事農業生產,具體的政策有:(1)對致力于農業生產的人免除徭役,對不肯努力進行農戰、務農不力的人沒為官奴,即“僇(lù)力本業,耕織致粟帛多者復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貧者,舉以為收孥”(《史記·商君列傳》);(2)用免除徭役、賜給他們田宅等獎勵措施,招徠“土狹而民眾”的三晉(趙、魏、韓)之民務農墾荒,“徠三晉之民,而使之事本”(《徠民》);(3)提高糧食價格以吸引人們從事農耕(“欲農富其國者,境內之食必貴……食貴則田者利,田者利則事者眾”,《外內》),并對百姓實行“以粟出官爵”的制度,鼓勵人民用余糧向國家買爵位(“民有余糧,使民以粟出官爵。官爵必以其力,則農不怠”,《靳令》);(4)減輕民眾負擔,讓財政負擔盡可能做到公平,以鼓勵民眾積極地從事農業生產(“官屬少,征不煩,民不勞,則農多日”,《墾令》;“訾粟而稅,則上壹而民平”,《墾令》)。

為了構建這樣的實物性財經體制,商鞅還通過種種“抑商”措施來減少商業或商人掌握的具有流動性、不易為國家控制的社會資源。雖然商鞅也認識到商業的重要性,“農、商、官三者,國之常官也。農辟地,商致物,官治民”(《弱民》),但在中國思想史上卻比較早地提出了崇本抑末(即重農抑商)的主張。他認為,國家治理應以農業為本,“農之用力最苦而贏利少,不如商賈、技巧之人”(《外內》),而商賈、技藝、游談等為“末業”,所以應該“事本抑末”。商鞅說,“農少、商多,貴人貧、商貧、農貧。三官貧,必削”(《去強》)。就是說如果商業過分發展,就沒有人愿意耕田務農、參加戰爭,而這樣的話就會造成國家的削弱。為此,商鞅采取了一系列抑商的政策,具體包括:(1)對糧食“使商無得糶,農無得糴”(《墾令》),即規定商人不得買賣糧食,而農夫只能通過耕種獲得糧食;(2)“重關市之賦”“貴酒肉之價”(《墾令》),即對商業活動征收重稅并提高酒肉等商品的價格,減少人們對商業的投機和對酒肉的消費;(3)在徭役方面實行“農逸而商勞”(《墾令》),即對農民和商人差別對待,讓農民少服徭役、商人多承擔徭役負擔等。

3.統一度量衡制

在商鞅那個時代,各諸侯國之間甚至在一國之內,都執行著不同的度量衡制。顯然,度量衡制不統一所造成的混亂,嚴重制約了社會經濟的發展,也不能滿足國家的內在治理要求。

商鞅統一度量衡,主要是頒布“平斗桶、權衡、丈尺”(《史記·商君列傳》)的法令,即分別對容積、重量和長度的度量標準做出了嚴格的規定,其中尤以“丈尺”的改革最為突出。商鞅將西周的百步為小畝的單位,改為六尺為一步、二百四十步為一畝的單位,這一標準被沿用了2000多年。為了確保度量衡的精準化,商鞅還推出了相關舉措,如向地方政府頒布度量衡標準器(要求用標準器檢驗和校正各地的度量衡)、制定嚴格的懲罰措施等。秦統一六國后,秦始皇繼承和發展了商鞅的度量衡制,并向全國加以推廣。

度量衡的統一顯然方便貨物的流通,并因此加強了全國各地間的經濟聯系和彼此的認同,也方便統治者進行有效的財政征收活動。在此基礎上,秦國及其后的秦王朝,又進行了貨幣和文字等其他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統一工作。

(二)地方政府體制

在秦國原有的基礎上,商鞅廣行縣制以取代分封,為后來秦始皇實行“廢分封、行郡縣”奠定了基礎,并進而形成帝國2000多年基本的地方政府體制。

戰國時期,郡或者縣作為行政單位,在各諸侯國一開始主要于邊境地區實行,以便國君對新擴張的領土實行直接的中央控制。商鞅第一次變法成功后,秦國實力增強,也因此取得了一系列軍事上的勝利,領土隨之迅速擴張。為了便于中央對地方的控制并削弱貴族的特權,商鞅在第二次變法中推行縣制。商鞅首先選擇涇渭會流的三角地帶作為推行縣制的試點,以此作為根據地將縣制推廣到秦國全境。到秦孝公十二年,“并諸小鄉聚,集為大縣,縣一令,四十一縣”(《史記·秦本紀》),孝公十三年時,“初為縣,有秩史”(《史記·六國年表》)。通過商鞅變法,縣制在秦國得以普遍推行,且較為成熟和完備,秦國的地方政府體制就此走上了正軌。關于縣級單位的設置,漢代完全承繼,規定如下:“縣令、長,皆秦官,掌治其縣,萬戶以上為令,秩千石至六百石;減萬戶為長,秩五百石至三百石;皆有丞、尉,秩四百石至二百石,是為長吏;百石以下,為斗食佐史之秩,是為少吏”(《漢書·百官公卿表》)。縣制與分封制相比,最大的特色是,縣令和縣丞由中央直接任免、調任、升遷,不能終身任官,更不能世襲官位。這樣,以流官替代世官,以官祿取代世祿,有效地把過去分散的地方權力集中于君主手里,加強了中央在制度上的集權,奠定了后世帝國的基本地方行政結構。

在商鞅之后,由于縣的數量不斷增加,秦惠文君十年時,開始在秦國縣以上設置郡。由此,郡縣制在秦國得以成形并逐漸發展起來。不過此時的秦國尚未徹底廢除分封制,只是受封者與西周時的封侯已大不相同,他們可以取得封地的賦稅,但幾乎不掌握封地的政權與兵權。秦統一六國后,秦始皇更進一步地廢分封、行郡縣。

(三)文化教育體制

為了實現對外征戰的勝利和對內秩序的維護,商鞅公開地提出弱民、愚民的措施。他的弱民舉措主要體現在財經體制中,而他的愚民政策主要體現在他的文化教育體制中,其核心內容為“燔詩書而明法令”。

在文化方面,商鞅明確提出,詩、書、禮、樂這樣的傳統文化無助于國家治理,反而是毒害國家的六種虱子,“六虱:曰禮、樂;曰詩、書;曰修善、曰孝弟;曰誠信、曰貞廉;曰仁義;曰非兵、曰羞戰。國有十二者,上無使農戰,必貧至削。十二者成群,此謂君之治不勝其臣,官之治不勝其民,此謂六虱勝其政也。十二者成樸,必削。是故興國不用十二者,故其國多力,而天下莫能犯也。……六虱成群,則民不用”(《靳令》)。他還詳細分析了作為“六虱”之一的“詩、書”,對國家有百害而無一利,“農戰之民千人,而有《詩》、《書》辯慧者一人焉,千人者皆怠于農戰矣”(《農戰》)。與此相反,他認為法治才是治國的根本,主張效仿古代賢明的國君實行法治,“古之明君,錯法而民無邪,舉事而材自練,賞行而兵強。此三者,治之本也,夫錯法而民無邪者,法明而民利之也”(《錯法》)。因此,他在第一次變法時,就要求焚燒儒家的經典《詩》、《書》,同時制定法律條文,實行依法治國。到后來秦始皇時期,更進一步地釀成史上著名的“焚書坑儒”事件。

在教育方面,商鞅提倡以農戰為教和法制教育。他認為農戰關系著國家的強弱,“國之所以興者,農戰也”(《農戰》),希望通過教化民眾使他們明白,農戰才是唯一重要的,“君修賞罰以輔壹教,是以其教有所常,而政有成也”(《農戰》)。如此一來,民眾將專心于農戰,國家自然會越來越強。商鞅還首創了法制教育,他要求法律條文必須明白易懂并廣布國內,讓全體臣民熟知法律規則,還設置法官法吏,讓民眾跟從法官法吏學習法律條文。到韓非子時期,商鞅的文化教育思想被進一步總結為“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韓非子·五蠹》)。到秦統一天下后,“以法為教、以吏為師”成為明確的教育政策。

(四)商鞅在體制方面為帝國奠基

商鞅開創的財經體制基本上得以保留,如君主擁有產權但由私人占有的土地制度、重農抑商的做法和統一度量衡的措施等。地方政府體制在后世帝國保留得更多,縣作為地方治理的基本單位保持了近兩千年的穩定。文化教育方面,“燔詩書而明法令”的做法雖然在漢代調整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但由政府出面負責對民眾進行教化的精神實質并未改變,更因科舉制的舉辦而將教育機制、選官機制與政治社會化過程高度地融合在一起。這一做法,鮮明地區別于世界同時期其他的帝國。

四、商鞅變法中的重農:一種競爭性帝國立國方式

如上所述,通過商鞅變法,秦國在價值取向、組織基礎和體制結構方面,形成了一套制度體系,從而鍛造出最為理性化的國家機器,并運用國家機器來塑造社會。《史記·商君列傳》對此的記載是,秦國行新法后十年,“秦民大悅,路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于公戰,怯于私斗,鄉邑大治”。

這里需要特別探討的是商鞅變法中的“重農抑商”政策。本來“重農抑商”是商鞅等法家學者的主張,但后來卻成為儒家學派的思想內容,并進而成為帝國治理的正統意識形態。在本書第六章將論及的“鹽鐵會議”上,公卿大夫雖肯定商鞅積極的變法態度與國家壟斷資源的措施,卻認為不必重農而可以從工商業發展來獲取財政資源;而文學賢良雖然反對商鞅的變法行為與國家壟斷資源的做法,卻高度贊成重農抑商的措施。

商鞅的重農抑商措施,前文在論述“構建實物性財經體制來形成競爭性國家”時已有所討論。在《商君書·墾令》篇中,也可以看到大量的關于重農抑商的內容。比如,用官爵來獎賞務農,用法令禁止農民棄農經商,即“無以外權任爵與官,則民不貴學問,又不賤農”,“使民無得擅徙”,“使商無得糶,農無得糴”,“令送糧無得取僦(jiù,雇車),無得反庸(反庸返回時受雇搭載私貨)”。這樣,農民只有努力耕田才能獲得糧食,而增產的糧食可用來提高爵位甚至任官。在《墾令》中,還有一項有利于農民的措施就是“訾粟而稅”,就是說根據農民的收獲狀況來收取田稅,相當于分成制。這樣,豐年時政府可以多收租稅,災年時農民可以少交租稅,這對農民顯然有利。對于商人,《墾令》規定提高商人的稅收負擔,讓商人更多地負擔國家的徭役和兵役,提高部分消費品的價額,廢除旅店并嚴格管理軍市等,即“重關市之賦”,“以商之口數使商,令之廝、輿、徒、童者必當名”,“命其商人自給甲兵,使視軍興”,“貴酒肉之價,重其租,令十倍其樸”,“廢逆旅”,“令軍市無有女子……輕惰之民不游軍市”。可見,重農抑商的目的是為了將所有的人力物力都投入農戰,以贏得戰爭的勝利。

商鞅的重農抑商主張,作為政策今人顯然已不會支持。也因此,今人對帝國時期重農抑商政策的歷史地位,評價往往不高。甚至有學者認為,重農抑商政策是導致中國專制政治與近代落后狀態的根源。

(一)商鞅為什么要重農抑商

為了構建帝國,完成外部擴張與內部整合的使命,商鞅運用了重農抑商的措施,以便并力一致。與此相反,本書第三章將討論的《管子》一書,設想的是以商貿手段來完成帝國制度構建并贏得國家間生存的競爭。因此,在中國古代史上,并非沒有人設想過以商貿政策來構建帝國,重商立國也無需等到二千年后再由什么人提出來。這樣兩種不同的帝國建構方式,在春秋戰國時期,事實上就已被當時最為杰出的中國思想家設想出來。只不過從競爭結果來看,重農立國方案獲得了勝利,而重商立國未能成功。

事實上,不僅商鞅等人主張重農抑商,古希臘人也有類似的主張,這在根本上是由那時農耕經濟的環境決定的。在古希臘,農業與農民受到普遍的稱贊與重視,其原因如下:第一,糧食耕種關系民生,因此值得尊重;第二,勇敢的農民就是優秀的士兵,長期的田間勞作鍛煉了他們的作戰能力;第三,生活和勞動都被束縛在土地上的農民是一個嚴守本分、相對穩定的階級(4)。對照《商君書》可以發現,古希臘人指出的第一和第三這兩個方面,也是商鞅重點考慮的內容。就是說,商鞅認識到,只有重農才會生產出足夠的糧食,農民相對于商人來說更為淳樸、更易于統治。

就重農與糧食生產而言,顯然,戰爭會造成對社會秩序的大規模破壞,商業經濟活動將因此受到極大的影響,以至于戰爭期間會出現有貨幣無實物的狀況。因此,在戰爭時期,糧食等物資相對于貨幣來說更為關鍵。商鞅強調,如果重貨幣而輕視糧食,就會“金生而粟死,粟生而金生。本物賤,事者眾,買者少,農困而奸勸,其兵弱,國必削至亡”(《去強》);而如果重視糧食的話,貨幣最終并不會少,“國好生粟于竟內,則金粟兩生,倉府兩實,國強”(《去強》)。如果戰爭頻繁且持續下去,不但會消耗現有糧食等物資,而且在兵農合一之下無人耕作田地,糧食出產就會減少,此時糧食就成為贏得戰爭最為重要的砝碼。所以,對于治國理財而言,有一項重要的工作就是做好土地與農業規劃,努力增產糧食,“此其墾田足以食其民,都邑遂路足以處其民,山林、藪澤、谿谷足以供其利,藪澤堤防足以畜。故兵出,糧給而財有余;兵休,民作而畜長足。此所謂任地待役之律也”(《算地》)。要提高糧食產量,至關重要的是,要想辦法用利來誘使民眾努力耕田,則國家必能富強,“民之欲利者,非耕不得;避害者,非戰不免。境內之民莫不先務耕戰,而后得其所樂。故地少粟多,民少兵強。能行二者于境內,則霸王之道畢矣”(《慎法》)。

就務農會使民眾淳樸而言,商鞅反復強調,相對于商人來說,農民頭腦比較單純,更有利于國家內部治理,也更容易接受命令去作戰。他說,“歸心于農,則民樸而可正也,純純則易使也,信可以守戰也”(《農戰》),“屬于農,則樸;樸,則畏令”(《算地》)。當然,除了讓民眾致力于耕田外,還要堵塞其他獲利的渠道,唯有致力于耕戰才能獲利,“私利塞于外,則民務屬于農”(《算地》),“入使民屬于農,出使民壹于戰”(《算地》),這樣民眾的心思才會單純,“民壹,則農;農,則樸;樸,則安居而惡出”(《算地》)。黑格爾也曾對農民(他稱為第一等級)表達過類似的看法,他認為農民的勞動與成果是“與個別固定的季節相聯系,又由于收成是以自然過程的變化為轉移”,因此農民“保持著一種不大需要以反思和自己意志為中介的生活方式”(5)。就是說,不需要多思考,才可保持著單純的思想。相形之下,中外思想家的傳統看法也都認為,商人頭腦復雜、道德水平低,會躲避國家的耕戰義務。西塞羅就說過,“那些向商人購買貨物又隨即賣出的人也應該被認為是可鄙的,因為他們若不進行欺騙,便不可能有任何獲利。要知道,沒有什么比撒謊更可恥”(6)

(二)重農與道德

現代學者讀到商鞅主張以重農為手段讓民眾保持在淳樸狀態,往往特別容易把它理解成這是為了專制君主的統治而特意實施的愚民政策。特別是若配合閱讀《商君書》中出現的愚民主張,這一結論顯得似乎更為正確。比如《商君書》中就有文字表示,反對民眾學習《詩》《書》等儒家技藝,認為這樣可以達到愚民的目的,“無以外權任爵與官,則民不貴學問,又不賤農。民不貴學,則愚;愚,則無外交;無外交,則國安不殆”(《墾令》)。

這樣的解讀當然是有道理的,在一定意義上也是成立的,但似乎有些時代誤置感。就商鞅那個時代(城邦正在向帝國轉型)而言,構想一個集中所有權與統治權為一體的君權并依此治理國家,以便贏得人群最大化的生存機會,尚屬于積極的、符合歷史發展方向的設想。用現代國家中自由/專制這樣的框架來分析商鞅的主張,甚至給予苛刻的評價是有失歷史感的。當然,這不是說商鞅對于治國方式的討論尤其對法治的主張都是正確的。

單就以重農促進民眾的淳樸而言,將其解讀為專制手段或者因此指責商鞅的暗黑心理似乎“過”了一點。毋寧說,這是傳統政治思想中關心民眾道德的一種建議性措施。事實上,堅決反對并大力批評商鞅的儒家學者,雖不接受商鞅的法治手段,但卻完全接受了他的重農措施以及將重農作為促進民眾道德水平的作用機制。如前所述,“重農抑商”本來是商鞅、韓非這樣的法家學者的特別主張,但在大漢帝國形成后卻成為儒家的核心思想,并成為帝國的正統思想。以至于在“鹽鐵會議”上,以儒家思想代言人出現的文學賢良,堅決反對公卿大夫的重商主義思想,強調重農措施,其理由除了清醒認識到此時帝國的農耕經濟基礎外,更多強調的就是重農與道德的關系。在他們看來,治理國家的關鍵在于“防淫佚之原,廣道德之端,抑末利而開仁義,毋示以利”(《鹽鐵論·本議》),而工商業的發展則會敗壞社會風氣,破壞社會的道德基礎,“散敦厚之樸,成貪鄙之化”(《鹽鐵論·本議》)。

為什么現代人會認為商鞅以重農促進淳樸是專制的手段?除了商鞅明確表達的說法(重農會帶來愚民而愚民有利于國家治理)確實令現代人側目外,還與現代國家治理過程中明確實行政治與宗教分離的政策有關。因為宗教往往與道德聯系在一起(只有神才能確保“德福一致”或者說好人有好報),所以政治與宗教分離帶來的普遍政治要求是,國家不應去干預民眾的道德狀況。現代政治呈現出來的這種所謂道德中立性,曾經遭到施特勞斯學派的嚴厲的批評。在施特勞斯看來,驅逐道德或價值色彩的這種政治現代化帶來了人類普遍性的危機。他在《古今自由主義》中指出“真正的自由人今天最緊迫的責任莫過于要全力對抗那種墮落的自由主義,這種墮落的自由主義宣揚人的唯一目的就是只要活得開心而不受管教,卻全然忘了人要追求的是品質高尚、出類拔萃、德性完美”(7)

此處暫不論施特勞斯學派的是與非,而是想強調,如果我們將這種對現代國家的要求套用在商鞅之類的古代學者或傳統國家身上,就難免有求全責備與時空錯亂的感覺。事實上,在古代類似商鞅以關注民眾道德為目的,而主張通過教育或其他手段來純潔民眾思想的學者比比皆是。比如古希臘學者柏拉圖在他晚年的名著《法律篇》第二卷,就大談以教育塑造美德,并特別強調要限制商人和商業活動以免其腐蝕人們的靈魂,他的建議是:“第一,商人階層盡可能要小;第二,從事商業的階層要不使其腐敗的行為過分地危害國家;第三,必須找到某些手段以防止從事商業活動的人十分容易地滑入極端無恥和氣度狹窄的生活方式中。”(8)商鞅強調限制甚至消滅儒家知識分子,柏拉圖則強調要制定法律限制戲劇、詩人的言論,未經批準不得演出戲劇或詩歌(9)。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一書的第七卷和第八卷也花大量的篇幅專門討論公民教育,要求立法家運用才能引導公民進入行善的良軌,甚至為國家訓練青年、純潔他們的思想而制定了專門的科目與規劃(10)

在此處想要再次強調的是,不是說商鞅、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人的著作中讀不出專制主義,而是說沒有必要為此去指責他們在那個時代的想法和制度設計。商鞅以重農為手段來達到純潔民眾心靈、提升道德水平的目的,不必將此解讀為暗黑的專制主義思想,甚至苛刻地要他為二千多年來中國的專制制度負責。

五、商鞅的歷史地位:變法者何求

商鞅變法后,一向被視為夷狄的秦國一躍而成為富強國家,進而奠定了秦國統一天下的物質與制度基礎。不過,在秦亡以后,對于商鞅(乃至對秦帝國)一直存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評價:一派肯定商鞅在治國理財方面的貢獻,正如《鹽鐵論》中桑弘羊的說法:“秦任商君,國以富強,其后卒并六國而成帝業”(《非鞅》);而另一派則指正商鞅個人的道德缺陷(司馬遷在《史記·商君列傳》中說他“天資刻薄”“挾持浮說”“少恩”),批評他有關治國理財的方案缺失價值基礎,正如《鹽鐵論》中文學的評價,“今商鞅棄道而用權,廢德而任力,峭法盛刑,以虐戾為俗,欺舊交以為功,刑公族以立威,無恩于百姓,無信于諸侯,人與之為怨,家與之為讎”(《非鞅》)。即使到了宋代這一面臨國家間激烈生存競爭的時代,蘇軾仍從這兩面在《商君功罪》一文中評價商鞅:“商君之法,使民務本力農,用于公戰,怯于私斗,食足兵強,以成帝業。然其民見刑而不見德,知利而不知義,卒以此亡。故帝秦者,商君也;亡秦者,亦商君也”(《東坡全集》第92卷)。宋代之后,更多學者甚至根本不提商鞅的功績,而只集中抨擊他個人或者他主張的治國方略的道德缺失。直到近代,章太炎才擺脫了這些傳統看法,為他叫屈,“商鞅之中于饞誹也二千年,而今世為尤甚”(11)

在今天,我們當然應該認識到,商鞅在治國理財過程中運用簡單粗暴的手段去處理意識形態、強調以力以刑服人而忽視運用恩德去感化人,這些做法確實成問題(甚至在當時的背景下也是有問題的)。不過,考慮到這一點之后,我們應該如何給商鞅定位?大體上,將商鞅定位為他那個時代的“立法者”是不錯的。什么是立法者?趙明認為需要具備以下基本品質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立法者,并推崇商鞅是大變革時代的立法者,“不僅需要堅定的政治理念、系統的思想主張、明確的變革方案,還需要百折不撓的意志、大公無私的德行、高超的實踐技藝”(12)

對于什么是立法者,我們可以結合盧梭的相關討論來進一步認識。在盧梭看來,真正的法律必須是民眾為自己制定的,如此民眾才是幸福而自由的,而這樣的法律體現的必然是公意;但問題是,特定時空中的人群對于公意的判斷未必是明智而正確的,如此才需要立法者的出現,制定相應的法律,以便讓個人意志服從自己的理性、讓公眾認識自己真正的愿望。他的原話是這樣的:“服從法律的人民就應當是法律的創作者;規定社會條件的,只能是那些組成社會的人們”,“人永遠是愿望自己幸福的,但是人民自己并不能永遠都看得出什么是幸福。公意永遠是正確的,但是那指導公意的判斷卻并不永遠都是明智的”,“個人看得到幸福卻又不要它;公眾在愿望著幸福卻又看不見它。兩者都同等地需要指導。所以就必須使前者能以自己的意志服從自己的理性;又必須使后者學會認識自己所愿望的事物”,“正是因此,才必須要有一個立法者”(13)。對這樣的立法者所應具備的素質,盧梭的要求是相當高的,甚至認為相當于神明,“為了發現能適合于各個民族的最好的社會規則,就需要有一種能夠洞察人類的全部感情而又不受任何感情所支配的最高的智慧”,“要為人類制訂法律,簡直是需要神明”(14)

一定程度上,商鞅(及秦孝公)扮演的就是那個時代的立法者或者盧梭所說的“神明”的角色。如前所述,由于人與自然關系的變化(人口增長對土地資源造成壓力),春秋戰國之交的中國需要一種新的制度類型來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以便贏得最大化生存的機會。這樣,依托于土地、以所有權與統治權合一的君權為核心的帝國,實屬那個時代內在的要求,以便幫助現有的人口對外奪取額外的土地、對內采用更有效率的制度結構來處理人口與資源的關系。這樣一種歷史的內在要求,事實上相當于盧梭所謂的“公意”;可對于這樣的公意,那個時代的人群(尤其知識分子)只能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卻未必能加以表達或表達出來的未必準確,抑或即使能夠準確表達也未必能予以實施。因此,商鞅與秦孝公的因緣際會,相互配合著實施了秦國變法行為,并進而為整個中華共同體立了法。從這個意義上說,將商鞅評價為“一個具有‘高人之行’‘獨知之慮’的政治家與改革家”,“一個正直而杰出的法治實踐家”,“一個杰出的法治理論的奠基者”(15)并不過分。

僅就治國理財而言,商鞅在理論上的最大貢獻在于透徹地闡述了“力”的原則。如前所述,國家在最本質意義上就是以公共權力為核心、受公共權力支配的共同體;沒有權力,共同體無法對內維持秩序、對外保護安全。因此,國家的生存發展、治國理財的實施,都離不開“力”或者說權力的原則。只不過在不同的發展階段,公共權力的表現形式不同。在城邦,公共權力表現為權威,而權威更依賴于聲望、傳統與說服(即德治),因而在城邦運行過程中顯現出來的常常并非硬的權力關系,而是儒家學者反復鼓吹的德禮之治。可人群共同體要獲得更大的生存機會,就不能停留在城邦狀態;在探索更有利于生存的國家類型的過程中,“力”的原則就不得不凸顯出來。商鞅認識到了這一點,并表達在《商君書》中。他說,“國之所以重、主之所以尊者,力也”(《慎法》),“刑生力,力生強,強生威,威生惠,惠生于力。舉力以成勇戰,戰以成知謀”(《去強》)。他認識到,用強力使人屈服才是“湯武革命”的實質。因此,商鞅揭示的是國家以公共權力為核心的普遍政治原理。

商鞅提倡力的原則,從而以強力為根基,再輔之以刑賞、農戰、排儒、弱民等手段構建起強國之術,是不是意味著他就是一位幫助自私君主荼毒天下的幫兇呢?這樣的幫兇在歷史上比比皆是,商鞅的許多說法也確實可以這樣去理解或者被后世君主這樣利用。但作為帝國來臨時代的立法者和偉大的政治學家,商鞅并非如此簡單。事實上,商鞅贊成的是運用君主專制的手段(即帝國政制)來為那個時代人群的生存服務,并非純粹為君主的私心效力;或者說,正如帝國政制設計的目的(將所有權與統治權合一),利用的是君主為個人、家族的私心來激勵他為天下之人服務。商鞅個人事實上是反對君主單純為個人私心而運用權力的,他說,“故堯、舜之位天下也,非私天下之利也,為天下位天下也。論賢舉能而傳焉,非疏父子、親越人也,明于治亂之道也。故三王以義親,五霸以法正諸侯,皆非私天下之利也,為天下治天下。是故擅其名而有其功,天下樂其政而莫之能傷也。今亂世之君、臣,區區然皆擅一國之利而管一官之重,以便其私,此國之所以危也。故公私之交、存亡之本也”(《修權》)。

我們再以今天持有自由主義思想的學者詬病不已的商鞅的“弱民”主張為例。他說,“民弱國強,國強民弱。故有道之國,務在弱民”(《弱民》)。此處商鞅所說的“民”,未必是我們今天理解的普通人或者所有人,而主要指的可能是豪民,或者說在經濟和政治上占據壟斷地位的不軌之民。如何平衡好這些豪民與普通小民的關系,約束豪民不至于成長為破壞社會平衡、欺壓小民的勢力,是國家治理的重要問題,直至今天都是。因此,將商鞅的弱民主張單純地理解為商鞅幫助專制統治者的手段,恐怕是有失公允的。當然,商鞅主張的弱民手段是否奏效,在現代國家如何維持社會勢力的平衡,則是另外的問題。

需要說明的是,將商鞅視為偉大的立法者,并非說他毫無缺陷。前文已提及,商鞅的學說與商鞅個人的治國理財行動確實缺乏價值理性,未能用當時人所能接受的、基于家庭生產生活形成的倫理(即德禮)來柔化剛硬的統治關系。特別是在他施政過程中采用了過多的簡單粗暴的手段,如焚燒詩書、連坐酷刑、鼓勵告密等。上述這些缺陷事實上當時的人已有認識,并在漢代逐步得以糾正,最終形成了“明儒暗法”的帝國國家治理原則。

今天我們說商鞅,不是要重復商鞅變法中那些不適用于現代國家的思想和做法,而是要體會在國家轉型的偉大時代需要有偉大的立法者這一根本性的歷史要求。1840年以來,中國經歷的是從專制的帝國向自由民主的現代國家的轉型。在這樣的轉型進程中,時代仍在呼喚能推動轉型完成并把國家導入新秩序的偉大立法者。


(1)本章部分內容改寫自筆者指導的碩士研究生董爽的畢業論文(董爽著:《商鞅變法與帝國基礎的形成》,上海財經大學碩士論文2016年)。

(2)這一部分選自《商君書》的文字,主要參考自石磊譯注:《商君書》,中華書局2009年版。接下來凡引用自該著作的文字,只用文中夾注方式標明篇名,不再交代版本信息。

(3)梁啟超著:《先秦政治思想史》,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83頁。

(4)王萍著:《從清教神壇到福利國家》,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年版,第35頁。

(5)黑格爾著:《法哲學原理》,商務印書館1961年版,第212頁。

(6)西塞羅著:《論義務》,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43頁。

(7)施特勞斯著:《自然權利與歷史》,三聯書店2003年版,導言第33頁。

(8)柏拉圖著:《法律篇》,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64頁。

(9)柏拉圖著:《法律篇》,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84—385頁。

(10)亞里士多德著:《政治學》,商務印書館1965年版,第339—434頁。

(11)趙明著:《大變革時代的立法者——商鞅的政治人生》,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8頁。

(12)趙明著:《大變革時代的立法者——商鞅的政治人生》,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引言。

(13)盧梭著:《社會契約論》,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52頁。

(14)盧梭著:《社會契約論》,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53頁。

(15)張覺等著:《商君書導讀》,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08年版,第27—2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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