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店時,秦恬的一條腿已經凍得僵硬了。
她穿的是長裙大衣,她曾經很疑惑這兒的女性怎么能在寒冷的冬天只穿著長裙大衣還有絲襪,還能不得關節炎?但她仍然“入鄉隨俗”地穿上了。當她穿得久了,也就習慣了,卻沒想到脫下絲襪和穿著絲襪差別這么大。
又或者,也有心理原因?當然,她現在再慘也比不過亨利。
好久沒來酒店的桑塔嬸嬸聞訊趕來,她看到經理請來的醫生正在治療,便跑到秦恬這兒,用酒精和生姜按摩她凍僵的腿,眼淚嘩嘩地流著,“我可憐的孩子們,怎么受這么大的罪啊?我們做錯什么了?我們做錯什么了啊?”
秦恬在極度緊張之后,現在已經放松了。她坐在暖暖的爐火邊,身上有桑塔嬸嬸按摩后熱熱的感覺,不禁有些昏昏欲睡。她坐了一會兒,本想等到亨利的消息,可實在熬不過疲累交加,便在桑塔嬸嬸的絮叨聲中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是在自己的閣樓里,熱熱的炭爐燒得旺旺的,小房間里溫暖如春。秦恬發了一會兒呆,猛地坐起,草草穿上衣服就跑出去,趕到了員工宿舍,卻見原本屬于亨利的位置空空的,這才得知亨利已經被送回家了。
“命是保住了,可兩條腿都廢了……”安妮一見到秦恬就撲過來,抱住她哀痛地哭著,“醫生說再遲一點,說不定連命都保不住了。恬,嗚……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秦恬也哭了,她有太多的眼淚要流,緊張、悲傷,“只要留得命在,什么都有可能……”她緊緊地摟著安妮,“對不起,安妮,都怪我笨,我應該早一點去找板車,應該早一點……只要早那么一點點……一點點也好……嗚嗚……為什么我這么遲鈍?我到底在想什么?”
一只手搭上秦恬的肩膀,是經理,他嚴肅道:“不,恬,你很勇敢,那個肉店老板跟我們說了,當時的情況他都知道,說有很多德國兵圍著你,你卻一直都沒有害怕,還勇敢地救亨利。恬,你不應該自責,你應該為你的勇氣而驕傲,即便是我或在場的很多人,都無法做到像你這樣?!?
“我當時什么都沒想,我其實很害怕。”
“但你一直沒有求饒,想想吧,恬,你面對的甚至不是陸軍,是一群黨衛軍,一群沒有人性的惡魔,但你堅持下來了,面對他們,即使保持沉默,也是一種抗爭!”經理有些激動,“恬,很多人都說我通敵,說我討好德國人,但是我知道,你不是這么想的,對嗎?”
秦恬毫不遲疑地點點頭,“沒錯,你是用另一種方式在幫助波蘭人,你背上了罵名,可卻讓更多的波蘭人有了食物,我明白?!?
“恬,你已經做了偉大的抗爭,亨利沒有死就是你最大的功績!你無須自責,恬,外人說什么都無所謂,可你自己萬萬不能這么想,相信我,亨利會感激你的,所有人都會?!?
秦恬的眼淚不斷地流,卻忍不住微笑起來。她忽然發現,她有了第三個必須感謝的人,首先是羅德夫人和莉娜,接著是哥哥,現在,是這個經理,這個胖胖的彌勒佛一樣的波蘭人,背著通敵的罵名卻給酒店所有的工作人員以及接受幫助的平民撐起一把保護傘的人。
經理準許秦恬放三天假。于是第二天,秦恬稍稍整理一下后,隨著安妮一起去看望亨利。
亨利原本是一個人住的,他的父母在蘇占區,所以桑塔嬸嬸就把他接到了自己家里,夫婦兩人輪流照顧亨利,聽已經去看望過一次的經理描述,“就好像是當兒子一樣供著。”
安妮的心情很低落,秦恬也很糾結,因為不久前亨利還狡黠地求她幫著追安妮,明明郎有情妾有意,秦恬本來打算坐觀其成,卻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變故。說實話,現在安妮要是選擇不和亨利挑明感情,另外找一個健康的丈夫結婚生子,秦恬一點意見都不會有,這是人之常情。
兩人沉默地走街串巷,偶爾路過一些小店時買點吃的包著,就這樣一直走到了桑塔嬸嬸家。
那是棟老舊的公寓樓,走進去就感覺一陣昏暗,兩人找不到燈的開關,只能摸索著上了三樓,敲門,開門的是桑塔嬸嬸。
“哦,我的兩個小可愛,你們終于來了,我可等了好久,唯恐你們出事。來吧,大衣掛這兒,不用脫鞋,進來吧?!鄙K饗鹦Φ煤苁情_心,忙前忙后地幫兩人拿東西,然后帶著她們進了亨利的房間。
一進入這間狹小的房間,桑塔嬸嬸的笑聲似乎就被隔絕在外了。亨利的床正對著門對面的窗戶,他手里拿著一個相冊,卻呆呆地看著窗外。
安妮忽然瑟縮了,拉著秦恬的手臂沒有再動,秦恬只能強笑著向前,努力不看亨利的下身,坐在床邊,“在看什么呢?”
亨利一怔,似乎驚醒了一半,看到秦恬,僵硬地笑了笑。他沒注意到秦恬身后的安妮,略微嘶啞地回答道:“鴿子,剛才有鴿子飛過去?!?
“……”秦恬發現她接不上話,只得干笑了一下,又問道:“現在感覺怎么樣了?”
亨利搖搖頭,“除了疼,沒有別的?!?
秦恬再次語塞。她向來不會安慰人,也沒什么細膩的心思,從某些方面來看,她還木訥得可以?,F在,面對境遇這么悲慘的人,她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于是只能求助地看看安妮。
安妮咬著下唇慢慢走過來,和亨利對上眼。
亨利的表情很麻木,強笑了一下,“喲,安妮啊,你也來了?!?
安妮點點頭,張張嘴,正當秦恬指望她說出些什么治愈系的話來時,這小姑娘忽然嗚哇一聲,撲上去抱著亨利,號啕大哭起來。
秦恬和亨利都僵硬著。
過了一會兒,亨利抖動著嘴,似乎拼命忍著眼淚,伸手摟住了安妮,抬頭看著天花板。
秦恬緩緩站起,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
桑塔嬸嬸正在廚房里忙碌,煎鍋上吱吱地燒著粉條肉腸,香氣彌漫。秦恬走過去問道:“桑塔嬸嬸,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嗎?”
桑塔嬸嬸一愣,伸頭看看秦恬身后,不禁問道:“這么快?安妮呢?”
“我、我讓他們兩個單獨待一會兒?!鼻靥裨G訥道,“我不知道說什么,我……”
“我懂,孩子,我明白?!鄙K饗饑@口氣,手里的菜鏟翻著肉腸,“亨利這孩子,唉,可惜了,多么朝氣蓬勃的孩子,早上還給我送新的采購單,下午就這樣了……我這樣的老婆子都承受不了,何況他呢?”
“亨利以后……靠什么生活???”
“不知道。”桑塔嬸嬸搖頭,“我和我家那口子倒不在乎養個兒子,我們自己的兒子……不在了,我們很樂意養著他??墒牵辉敢狻瓫r且,現在有我們,可將來等我們兩個死了,他該怎么辦?”
“或許可以在我們能照顧到他時,給他找個師傅,學點只需要用手的手藝?!鼻靥袼妓髦?,“比如,雕刻、木工什么的?”
“我們也想過,可是這種時候,上哪兒找有這種閑工夫的手藝人啊?”
兩人一個燒菜,一個打下手,聊了半個多小時,把豐盛的午餐全放到桌上。然后,桑塔嬸嬸宣布開飯。
安妮面色如常地走出來,甚至還帶點微笑。她隨意與秦恬和桑塔嬸嬸說了幾句后,就取了自己和亨利那份午餐,進了房間。
秦恬和桑塔嬸嬸對視一眼,都不知道這是什么情況,但也不好去探聽,只能坐在桌前,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吃飯。
飯后,兩人準備回去了,秦恬再去看亨利,只見他表情平靜,最初的絕望和麻木似乎退散了不少,不由得從心底贊嘆愛情真是個好東西,完美治愈系。
三天休息日其實過得很快,感覺就是眼一閉一睜,秦恬又要披掛上陣了。
這次貴賓區開了兩間房,一大早她就在那兒等著,必須隨叫隨到,完美服務。
昨天值班的康娜告訴她,這次開的兩間房中,名為五月的房間里住的是一個德國大富商和他的妻子,這兩人都是中年人,雖然有些趾高氣揚,但還算好說話。
對面的名為六月的套間,住的卻是列根上校和他的新情人愛莎,一個波蘭落魄貴族小姐。
其實不用明說已經很清楚了,重點關注六月套間。
秦恬嚴陣以待。
早上七點的時候,胖胖的大富商走了,而那個壯壯的富商太太則高傲地訂了送餐服務。秦恬連著送了三趟,總結下來,這大姐一大早就吃了兩個藍莓派、一個芝士蛋糕還有一條香噴噴的培根以及一大杯濃香咖啡。
好猛烈的胃口!
被這么一攪和,四點半就開始工作的秦恬有點輕松了起來,接下來只要關注著六月套間就行了。
一直到九點,還沒動靜。
秦恬感覺有點餓,從小口袋里掏出兩塊餅干,剛要塞進嘴里,就聽到高跟鞋咚咚咚的聲音從一旁樓道傳來。
早晨九點就有人辦理入住了?而且這人還不用坐電梯,那腳步聲聽著還殺氣騰騰的。
秦恬連忙往樓道走去,迎面撞上一張化著濃妝的臉,她沒能分辨是誰,只是本能地攔上去問道:“小姐請問……哎呀……”
“走開!”迎面而來的女人尖厲地呵斥一聲,雞爪一樣的手把秦恬狠狠推開,秦恬背撞在墻上,正好磕到墻上的燈開關,疼得她渾身一激靈,瞌睡都跑沒了。
她繼續攔上去,再次拉向那女人的手臂,那女人一甩,動作太猛,居然把華麗的帽子都甩掉了,秦恬又哎喲一聲,差點摔在地上,她也不管,竟然直沖上前,炮彈一樣撞上六月套間的門,然后砰砰砰地敲起來。
秦恬感到一股寒意從背上一直蔓延到頭頂,讓她的頭發都豎了起來,這可真是一種透心涼的感覺。這女人好敲不敲偏要敲最恐怖的那扇門?這可是貴賓區的最昂貴房間,她這是要鬧哪樣???
她想也不想地撲上去,這下再也不顧什么“顧客是上帝”之類的至理名言了,再不攔住這個瘋女人,她自己就要去見上帝了。秦恬干了那么久的活,力氣比這個小姐樣的女人要大點,費了一番功夫后,總算硬生生把她拉開,那女人竟然號哭起來,“列根,你出來!你怎么可以這樣對我?怎么可以?”
還、還喊上了?
秦恬目瞪口呆,在艾森豪芬待久了,就算再差勁的人也會拼死烙上一層溫文爾雅的表皮,讓她差點以為全世界的人都是紳士淑女了。此時,突然面對著這個在貴賓區撒潑的女人,她有些束手無策了。
不過聽這聲音有些耳熟啊,秦恬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女人,結合各種傳聞,終于確定了自己的猜測,“安杰麗卡小姐,請你冷靜,這兒是艾森豪芬,不是大街,形象,注意形象?!?
“列根,你出來啊!”
好吧,我是“小透明”,秦恬無奈地想。她攔住人可以,但捂住那人的嘴卻不行了,那血紅的口紅和飛濺的唾沫不是她的玉手所能夠承受的,就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門,緩緩打開了。
列根高大英挺的身軀出現在門后,他冷眼看著安杰麗卡,呵斥道:“安杰麗卡,你現在是什么樣子?”
他身后,一個嬌小纖細的身影緊跟著,瑟瑟縮縮,探頭探腦。
安杰麗卡沒有理會列根,尖叫一聲撲上去,撞開門,直接沖向列根身后的女人,抓住那女人的頭發就一陣撕扯,嘴里大罵:“賤人,婊子,竟然勾引列根,活該下地獄的臭蟲!丑八怪!”
秦恬拼命想制住安杰麗卡,卻被拖了半路后,終于支持不住趴在地上,半個身子在門內,半個身子在門外,身邊是列根锃亮的軍靴。秦恬不敢看列根的表情,眼見兩個女人打架,她只能再次認命地爬起來,連滾帶爬地撲上去,抓住安杰麗卡的手,企圖再把她拉開,“安杰麗卡小姐,請你別鬧了,真的不好看,請你放手,快放手!”
要不是職業感作祟,她早就開罵了!這妞罵來罵去就這么幾個詞匯,還能翻來覆去地打那么久,沒創意沒美感,真是侮辱罵人的藝術?。?
那個挨打的愛莎可不是盞省油的燈,她一邊哎喲哎喲地痛叫著,一邊還回兩句嘴,下手更是陰毒得專攻軟肋,安杰麗卡哪兒痛她就往哪兒捏。
兩人都不理秦恬,秦恬一邊拉這個,一邊拉那個,累得氣喘吁吁,氣得七竅生煙。
要不是旁邊有大主顧盯著,她真想甩手不干了!
列根一直冷冷地看著,表情越來越冰寒,那冰藍色的眸子發出凌厲的光,秦恬膽戰心驚,拉人的手不禁顫抖了起來。
這時,列根忽然動了,他走了過來,到兩個女人身邊,緩緩地掏出槍,那槍口頂住了安杰麗卡的太陽穴。
咔嗒一聲,保險栓被拉開了。
這就好像一個高級的定身咒,使兩個女人全都頓住了,轉眼,安杰麗卡就如篩糠一般地抖了起來,她嚇得結巴起來,“列、列列列……”
“需要我送你一程嗎,安杰麗卡?”列根輕聲道。
“不、不不不……”
秦恬斜眼看到,在房外,經理和一個員工在探頭探腦,他們的表情都很無奈。秦恬做出個哭臉,用唇語道救救我,經理皺眉攤攤手。
秦恬絕望,只好拼命縮在一邊,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安杰麗卡,我想你是忘了你是誰了?!?
安杰麗卡哭了起來,“你曾經都是怎么說的,現在卻又和別的女人上床?!?
“我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男人最大的謊言,就是情話?!?
“嗚嗚嗚,我不信……你明明是愛我的?!?
秦恬翻了個白眼。
“滾,別讓我再看到你。”
“不,你不能這么做!”安杰麗卡忽然又有了勇氣,“我、我懷孕了!”
喲,繼續狗血,秦恬在一邊看著,忽然真覺得戲如人生。
場面安靜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列根收起槍,問道:“真的?”
“真的,我只有你一個男人。”安杰麗卡深情款款,“時間也沒錯。”
“嗯,很好。”列根似乎在沉思,秦恬覺得,他似乎沒多大高興的感覺,“這件事情,先別說出去?!?
“為什么?”安杰麗卡往前爬兩步,抱住列根的大腿,“多么好的事情?。∥覀冇泻⒆恿?,列根。”
“我需要準備一下,打通一些環節?!绷懈步茺惪ǖ念^,似乎完全忘了另一個曾經與他共度良宵的女人,“先回去吧,我要出門了?!?
“列、列根上?!北焕渎涞哪俏唤K于不甘心,嬌聲喊道。
列根看也沒看她,“你也回去吧,以后再說?!?
安杰麗卡急忙起身,整理身上凌亂的衣服,對愛莎露出勝利的微笑,然后一扭一扭地跟著列根走出了房間。
“哦,對了,”剛出房間的列根忽然回頭,朝秦恬招招手,“過來,可愛的中國小姑娘?!?
秦恬抖抖瑟瑟地走過去,居然得到了列根遞過來的二十茲羅提小費,順帶一句溫和的夸獎,“你表現得不錯,是個非常盡職的員工,我很欣賞這樣的人?!闭f罷,他拍拍另一邊正躬身站著的經理,“你是個聰明人,知道該怎么做吧?”
“我會給她加薪的,長官您慢走?!苯浝硇Φ溃路鹗裁词露紱]發生過。
過了一會兒,愛莎也穿好衣服氣鼓鼓地走了,她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真是得不償失。
經理和隨同而來的員工提羅陪著秦恬一起整理凌亂的房間,兩個女人的扭打破壞力驚人,把過道上的裝飾品、地毯等弄得一團亂。
正收拾著,忽然聽到關門聲,秦恬和那員工抬頭看,發現是經理關上了門,他的表情嚴肅,“恬,提羅,有些事必須在這兒跟你們說清楚?!?
秦恬和提羅表情也凝重起來,看著經理。
“剛才列根上校為什么要強調我是聰明人,你們有想過是什么原因嗎?”
提羅直接搖搖頭,秦恬卻皺起了眉。她有種怪異的感覺,可以肯定列根不會有殺她的念頭,但她總覺得這件事還沒完,一個前途無限的德國上校,一個華沙藝術團的臺柱,兩人差別那么大,不可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想了一想,估計安杰麗卡是活不了了。”
“?。俊鼻靥駰l件反射似的驚了一下,卻被這猜測超高的可能性鎮住了。最后,她低下頭,“我想,他是在提醒我們,無論聽到什么消息,就當什么都不知道吧。”
“沒錯?!苯浝碣澷p地點點頭,他看向提羅,問道:“提羅,你明白了嗎?”
提羅點點頭,又搖搖頭,“我相信你們,但是,就算兩人不門當戶對,為什么你們確定安杰麗卡一定會死呢?”
“因為我忽然想起很久前聽到的一個消息,德國元首希特勒頒布了一個名叫《紐倫堡種族法》的法律,里面似乎有強調這樣的情況。為了保證血統純正,希特勒不允許德國的軍官與其他族的女人擁有血脈,說這是在侮辱日耳曼人純正的血統。安杰麗卡正好撞在了槍口上,就算列根想留孩子,蓋世太保也不會留?!鼻靥裾f道。
“天,那群人瘋了!”提羅驚呼。
“但瘋得很有制度?!苯浝砜嘈Γ昂昧?,到此為止,這件事情,我們絲毫不知情,明白了嗎?”
兩人都點點頭,繼續整理房間,氣氛沉悶。
三天后,又一個軍官們的小型聚會上,安杰麗卡的身影不見了,就連正有風頭呈上升趨勢的愛莎也沒在,秦恬的心涼了半截。她第一次大膽地在聚會上張望找人,就是為了驗證經理那幾乎已經毫無疑問的猜想。
這一次她也開始關注起那些身穿黑色制服的軍官。
以前她并不知道黨衛軍和陸軍的具體區別,原諒她一直沒有搞清這些,因為對她來說,所有人都是長官,沒必要搞清誰是誰。
現在她知道了,這些穿黑色制服的基本上都是臭名昭著的黨衛軍,屬于希特勒裝甲師,是王牌軍隊,元首的近衛軍,追隨希特勒的狂熱分子。
她一看到黑色制服,就會想起那個打傷亨利的冷血軍官。
看久了那些年輕軍官后,秦恬很長時間都覺得這些雅利安血統的帥哥們全都長得一個模樣,即使是奧古斯汀,她乍一眼,也看不清楚他到底在不在人群里。
她本來認人記名字就不行,到了這鬼地方能力更加退化,現在認得的人少,好歹還硬撐著,再過一陣子就不知道了,但是有一點,她倒是記住了那個軍官——誰都不會忘了那個給自己帶來如此巨大威脅的人。
比如今天,她看到了那個人,正在和列根上校談笑風生。兩人的制服顏色迥異,可是站在一起談笑的樣子,怎么看怎么和諧……別想歪,就是有種“兩人一路貨色”的感覺。
好在她現在不做侍應生,只在外圍傳傳菜。
閑暇的時候,她就蹲在廚房里嘮嗑,偷吃兩個點心。
這時,同樣為了安全起見負責在外面遞菜的提羅帶著一身涼氣沖進廚房,很激動地對秦恬道:“安杰麗卡在兩天前的晚上死了,愛莎失蹤了!”
“安杰麗卡死了,你激動什么?”秦恬翻了個白眼,三天時間足夠她做好心理準備,更何況死的還是個不相干的。
“我的意思是,安杰麗卡是被自己人殺的?!?
“嗯?”
“三天前我就托朋友注意著,結果第二天就有很多人傳說安杰麗卡賣國,串通德軍,然后當晚,她就被發現死在床上,身邊還有一張用波蘭語寫成的留言,說什么叛國者下地獄什么的?!?
秦恬聽著聽著,忽然笑了起來,安杰麗卡到底有沒有通敵賣國她不知道,殺她的到底是不是波蘭人她也不知道,只知道這樣一來,安杰麗卡的死跟德國人完全沒有一毛錢關系了。
“然后,重點來了?!碧崃_湊近了一點,神秘兮兮地說:“剛才薩奇告訴我,他給列根倒酒的時候,聽到他和一個黨衛軍官說笑,隱約的意思是這整件事似乎都是那個黨衛軍官一手策劃的!”
“……嗯?!鼻靥窬谷粵]覺得很驚訝。
“你怎么沒反應?”
“你讓我有什么反應?”
“女孩子們說得沒錯,你果然是個無趣的女生?!碧崃_很是郁悶,這件事情他只能跟秦恬分享,卻沒想到秦恬壓根沒興趣。
“無趣?有趣的女生都活不久,想想安杰麗卡。”秦恬嘆口氣,朝提羅身后努努嘴,“喊你傳菜呢……唉,算了,我來吧,瞧你那激動的小樣,小心被當成刺客抓起來?!?
秦恬推著餐車走到宴會廳送餐入口,玻璃門里人們影影綽綽,她搖了下外面的鈴,等著守在門邊的侍應生開門。
門開了。
秦恬條件反射似的道:“三十人份的卷蛋小羊排和三十人份的黃油起司,另外藍莓派和芝士培根還……哎?”
她睜大眼,看著走出來的人對著餐車挑挑揀揀,那身黑軍裝怎么看怎么驚心動魄。
黑衣軍官拿了一個卷蛋小羊排咬了一口,一邊嚼一邊斜著眼看她,忽然道:“你很眼熟。”
“長官,我剛才一直站在外面。”秦恬只想強調一個能讓人誤會的事實。
“這樣。”他淡淡地說著,把剩下的蛋卷小羊排全塞進嘴里,臉頰鼓鼓地嚅動著,又挑揀起來。
“長官……這是要……”送進去的……秦恬心里哀號,他這姿態似乎不在門口吃爽了是不會放她了,那里面的人怎么辦啊?
“肉廠后來給你們送肉了嗎?”
“哦?”秦恬呆了呆,半晌才反應過來,臉唰地白了。
那天她和亨利無功而返,昏的昏,殘的殘,緊接著經理給放假,她壓根兒沒想到那天沒新鮮的肉酒店生意怎么辦,現在猛然被提起,真是嚇出她一身冷汗,顯然這哥們兒已經認出她了。
“我、我不知道?!鼻靥褚бТ剑a充了一聲,“長官?!?
“看來是沒送到……”他又拿了個芝士培根,咬了口,挑挑眉,“看來那肉廠不想做下去了。”
殺氣!
秦恬渾身一激靈,連忙道:“那天酒店生意正常,肉肯定是到了,否則沒有新鮮的肉,長官!”
“哦,這樣?!彼c點頭,舔舔手指,那憨態可掬的樣,哪像那個殺人不眨眼的軍官。
“長官,這些點心……”
他又拿起一個芝士培根,擺擺手,秦恬連忙點頭哈腰,推著餐車,屁顛屁顛地進入大廳。
她以為自己會有兇猛的恨意什么的,但她什么都沒有,或許有點惶恐不安,但是更多的則是避之不及,或許這就是生存的法則,他太強,她太弱,就好像獅子踩死了螞蟻,可螞蟻根本沒權力和立場恨獅子……
把餐車交給一臉驚嚇的侍應生,她輕吁一口氣,打開后門,左右探探頭,確定安全,才一路狂奔跑到經理辦公室,“經理,剛才我碰到那個射傷亨利的軍官了,他問我肉有沒有到?!?
經理頭也不抬,寫著什么,“不用怕,不是他們查你,是我以影響酒店生意為由去找了他的上司?!?
“那、那個家伙……”
“海因茨上尉?!?
“?。俊?
“海因茨·馮·克魯特曼,黨衛隊上尉?!?
“黨、黨衛隊?”
“而且目前暫時代理華沙區域的所有蓋世太保行動?!?
“……”秦恬默默地坐在了經理的桌前,半晌才道:“那、那他知道了我和亨利在這兒,不會對我們……怎么樣吧?”
經理笑了,“我可愛的小姑娘,放心吧,他們的玩具是猶太人,我們不在他們的玩具列表。”
秦恬心驚膽戰半晌,忽然又問道:“那,他這么厲害,怎么會不知道肉有沒有送到?再說,現在誰敢違抗他命令?”
經理似乎也沒想到這問題,半晌才訥訥道:“或許,他只是隨口問問吧。”
秦恬也覺得這個理由比較合理,略微安心,便起身向經理道謝。
經理卻盯著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看了一會兒后,喃喃道:“不會這樣吧……”
“什么?”
“恬,你還沒成年吧?”
秦恬忽然意識到經理在說什么了,敢情他以為那黨衛軍看上自己了?她囧得嘴角都抽搐了,只得郁悶地告辭,“經、經理……那個,我還有活要干?!?
“去吧,去吧?!苯浝肀镏Α?
秦恬落荒而逃。
緊接著有將近十天,生活風平浪靜。
可是在這樣的年代,風平浪靜可能就意味著更大的風暴將會來臨。
一天晚上,秦恬被經理叫到辦公室去。
她剛才正在剝洋蔥,辣得眼淚汪汪,但經理急招,只得無奈地將雙手放在圍兜上擦擦就去了。進入辦公室后,經理穿著大衣,表情凝重,見到秦恬的樣子愣了一下,催促道:“快點回去,穿上暖和的衣服,我們要出去?!?
“去哪兒?”
“去了再說?!苯浝淼恼Z氣很不好。
秦恬惴惴不安地回小閣樓換了外出的衣服,被經理急急地塞進車中,就上了路。華沙的夜晚路燈很暗,好久沒在夜晚外出,秦恬恍然想起第一次遇到奧古斯汀的那晚,她想起了那個她都記不清名字的游擊隊員,想起了那堆油桶。
車內很舒適,但抗震不是很好,秦恬還是第一次坐。
經理一直沉默地坐在副駕駛座上,過了一會兒,才道:“恬,等會兒無論看到什么,你都要堅強?!?
秦恬心里一驚,思緒瞬間被拉回,她感覺接下來可能會發生極為恐怖的事情,便緩緩地點點頭,沒有多說話。
車停了,竟然停在了華沙警備區司令部門口。秦恬曾經路過這兒,現在這兒一半是波蘭的傀儡警察,另一半是德國黨衛隊以及蓋世太保的辦公區,德軍司令部在別處。
秦恬真的慌了,經理帶她來這鬼地方干嗎,晦氣死了。
門口,一個穿著黨衛隊制服的年輕士兵聞聲而來,他給經理做了個請的手勢,經理朝秦恬招招手,帶著秦恬走了進去。
兩人跟著那年輕士兵一路往深處走,經過好幾個陰森森的走廊,士兵打開一扇門,里面竟然是個停尸房。
秦恬僵在門口,帶著她來認尸?
那會是誰?會是誰?亨利?安妮?不,剛才才見到她,那、那……
經理拉著秦恬往里走,士兵沒有絲毫遲疑地揭開一具尸體臉上的白布,用波蘭語問道:“確認下身份吧?!?
一看到那張臉,秦恬倒吸一口涼氣,眼前一黑,差一點昏過去,要不是經理死死拉著,她肯定會尖叫出來,“卡……卡……”她沒說完,卻已經哭了起來,眼淚止不住地流,讓她怎么都說不完整那名字。
經理凝重地點點頭,“沒錯,是卡瑟琳·塞曼斯,我曾經的員工?!彼氖肿ブ靥竦氖直?,微微顫抖著,“請問她、她怎么會……”
士兵冷漠地蓋上白布,拿出一個記錄板寫著,邊寫邊道:“邊境安全條例,偷偷過境的人,三次警告后沒有停下,予以擊斃?!?
“他們是有正規文件的。”經理提高聲音。
士兵冷笑,“看到了,國防軍正規文件?!?
“那你們怎么可以……”
“別忘了,邊境駐守的可不僅僅是國防軍。”士兵漠然道,把記錄板遞過來,上面是兩張身份確認證明,“好了,既然確認了,那就簽字?!?
秦恬木然地坐在床上,半晌才反應過來,又一個朋友離開她了。
這是個戰亂的年代,與莉娜暫別幾乎等同于永別,將來是生是死都無法知曉,而卡瑟琳,是真的“死別”了。
這個有時候花癡有時候理智、精明卻帶點小懦弱的女孩,有著法國人的熱情和瑞士人的隨性的女孩就這么走了。那晚匆匆一別,迷糊中她甚至沒看清她的臉。
可現在,她卻多么不想再次看到她……在那個地方,那種床上。
“恬……”桑塔嬸嬸被帶到閣樓,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坐在秦恬身邊,寬厚的手掌摟住了她瘦削的肩膀,“恬,在我失去卡爾的時候,卡瑟琳曾經告訴我,當我們失去的時候,就看看我們擁有的?!?
當我們失去的時候,就看看我們擁有的。
我還有什么呢?秦恬恍恍惚惚地想著。
“你還有我們,還有艾森豪芬,還有遠在中國的哥哥,還有你在法國的家人,孩子,好好活著,你還有生命?!?
對啊,我還有生命……
秦恬依然恍惚,但是眼神漸漸清亮起來。她慢慢張口,聲音嘶啞,“我懂。”
“孩子,卡瑟琳急于離開,沒有挑對時間,等到波蘭的局勢穩定下來,德國人不可能永遠封閉著波蘭,到時候你就離開,去法國,找你的父母。”
“……”秦恬苦笑。
桑塔嬸嬸以為秦恬放心不下哥哥的信,立刻道:“放心,有桑塔嬸嬸和漢克叔叔還有經理在這兒,我們肯定會等到你哥哥的信,然后再把信完完整整地轉發給你。”
秦恬搖搖頭,有苦說不出。
這些人完全不明白中國戰場是個什么樣,她腦中忽然響起一道慈愛而悲哀的聲音,像是來自印象中模糊卻又親切的父親。
他說,落后而血性的守護者,殘暴而先進的侵略者,貧弱而堅強的民族,無力而短視的政府……這是一場純用血肉堆砌出來的戰爭,是守著某些莫名“騎士精神”的歐洲人無法想象的全國全民族范圍的血腥戰爭。
他們或許還以為亞洲只是一群土著的冷兵器戰場,中國的軍人會和一戰的華工一樣黑瘦而弱小。
他們光知道波蘭騎兵對抗德軍的鐵甲洪流壯烈而英勇,而不知道遠在東方那個神秘的大國早在幾十年前就有成千上萬滿族子弟以騎兵大刀對抗八國聯軍的火炮。
偏見讓所有人都以為自己軟弱而膽小,所以,當他們自己表現堅強時,他們都驚嘆自己是特別的。
特別的……沒錯,或許,有那么一點特別。
但這一點特別,面對亂世,毫無用處。
秦恬呆呆地想著,完全沒注意到桑塔嬸嬸什么時候離開的,等她醒過神來時,炭爐燒得旺旺的,床頭柜放著一杯溫熱的牛奶和一個什錦派。
吃完了食物,她感到一陣疲倦,再次陷入昏睡。
第二天晚上繼續工作,經理沒接受別人的建議讓她再休息,而是堅持讓她回到崗位。
秦恬本來還有些不情愿,可是當她忙碌了一會兒,輕松地拿著手帕擦著脖子上的熱汗時,忽然發現她的抑郁減輕了不少。
忙碌,果然是忘掉煩惱的好東西。
工作后,回到房間,她累得根本無暇多想,一頭栽倒在床上,睡得沉沉的。幾天過后,雖然她偶爾想起卡瑟琳還有點難過,可是基本上精神是恢復過來了。
不知不覺間,距離圣誕節已經過去了兩個月,二月的波蘭雖然還寒冷,可是天氣卻已經漸漸地不那么陰霾。
波蘭的局勢漸漸穩定下來,或者說,人類漫長的心理緩沖期終于過了,開始習慣于這樣的生活、這樣的環境和氣氛。
秦恬很奇怪,她覺得自己自動亂之夜后,就一直有著很準很可怕的直覺,她幾乎可以確信德國不會到此為止,可是現在這樣的平和又算什么?現在德國一直在波蘭橫行霸道,似乎抓猶太人就成了唯一的使命,感覺再不開戰,就連她都要相信德國的戰爭路就到此為止了。
幾天過后,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她無暇多想了。
一大清早,她收到一封信。
據送信過來的員工說,這封信是包在一塊石頭外掉在后院的,估計是被人扔進來的,信上寫了給秦恬,他就直接拿來了。
秦恬看這原封不動包著石頭的信,呆了半晌,才道謝接過,等人走后,才打開信。
看完信,她只能嘆口氣。
莉娜最終沒有逃出去,還被抓進了猶太人隔離區——這是一封求救信。
德國政府發布通告,猶太人必須在一九四〇年十月三十一日之前全部進入隔離區,卻沒想到現在已經陸陸續續有人進去了,而莉娜,之前有企圖逃跑的行為,估計是被抓進去關起來的,沒有死真是萬幸。
可是信中,莉娜說,她已經生不如死了。
饑餓、物資的貧瘠、寒冷,以及毫無準備的關押和艱難的生活,讓人痛苦不堪。這里,每一天都有看守的威脅,每天都會有新的同胞的尸體。
莉娜在信中寫道:
恬,你無法相信,我來到了這地獄后,甚至都不知道該上哪兒找吃的。我們十個人,只有兩百茲羅提,而即使是一塊牛奶糖,也要二十茲羅提。
就在給你寫信的時間,又一個同伴餓昏了。昨天我們吃掉了最后一點土豆,那不能叫土豆,只能叫土豆粉。我恨土豆,來到波蘭后,除了你給的那些剩菜,我的主食一直都是土豆土豆土豆……
那群該下地獄的人放出命令,私下幫助猶太人的波蘭人一律逮捕,我們無法信任那些才認識幾個月的波蘭人……
恬,你已經幫了我們很多,可是眼看著這些同伴一個一個離開,我真的是走投無路了。恬,如果可以,請你扔進來一些吃的,還有藥……
知道貝魯街嗎?從那兒的薩薩玩具店開始數,到第七個路燈那兒,明晚六點,看守換班的時候,我會在墻里等你,你到的時候,學兩聲布谷鳥的叫聲,我會回三聲給你。
愛你感激你的莉娜
秦恬放下信,她相信莉娜所說的都屬實,而且事實可能比信里的還要恐怖,如果再沒人幫助,說不定她真的活不下去了。
這事肯定不敢跟別人說的,只能她自己一個人去。
貝魯街她知道……
可要她一人,拿著一個裝著食物的布包,在夜色中往猶太隔離區跑,還要進入那條窄窄的被圍墻堵得只有一半的貝魯街,最后還得想辦法把一包東西扔過那高高的圍墻……她想想就覺得恐怖。
而且,讓她更覺恐怖的是,莉娜約的時間是晚上六點。六點,是宵禁的時間,也就是說,她要在宵禁前等在那兒,然后在宵禁后大老遠地跑回去。
想到這里,秦恬表示壓力已經大到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莉娜的明晚六點,就是今晚了。
秦恬看看時間,這才早上五點,她決定先去工作,慢慢地煩惱。
雖然她盡量不要顯得很有心事,可她顯然不是個合格的演員,下午的時候,經理拍拍她的肩膀,“我親愛的恬,你昨晚夢見惡魔了?”
“?。俊鼻靥胥读艘幌?,連連搖頭,“不不不……沒、沒有……”
“那為什么你的臉色這么差?”經理想了想,“在這酒店,沒人敢欺負你吧?”
“沒、沒人欺負我?!?
“都結巴了,我們伶牙俐齒的恬,如果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說出來,或者順著本心,或許會好點。”經理往秦恬手里塞了樣硬硬的東西,微笑道:“開心點,你可是我最得力的員工?!?
說罷,他轉身,忽然張開雙手,詠嘆調似的說道:“誰能想到呢,現在波蘭頂級酒店艾森豪芬最能干的工作人員是一個甜美的中國小姑娘?!?
秦恬笑了起來,看著經理胖胖的身子走遠,攤開手,是一塊牛奶糖。
“我們十個人,只有兩百茲羅提,而即使是一塊牛奶糖,也要二十茲羅提?!毙派系哪蔷湓捗腿卉f入她的腦海,秦恬笑不下去了。她剝開糖紙,端詳了一會兒黃褐色的糖塊,然后含入嘴中。
那是最純正的歐洲牛奶糖,淡淡的甜味后是濃濃的奶香,美味無比。
吃著牛奶糖,秦恬忽然覺得,似乎困擾她一個上午的煩惱,根本不應該存在。
她已經到了這兒,和這兒的人同生共死,如果她不能享受著這兒的生活,就沒了對抗這個時代的勇氣。
畏畏縮縮的,上天要她何來?
下午秦恬在廚房搜羅了很多剩菜,中午來進餐的人很多,來這兒發戰爭財的商人是主要客源,有些人只顧著談生意而只吃了一兩口,而酒店是絕對不會把這些食物回收利用的,于是她得以搜羅了滿滿一整布包的食物,又向前來幫工的桑塔嬸嬸要了一點常備藥品。
等到一切都準備好時,她一看時間,已經五點多,便匆忙地交代了一聲,帶著布包急急地離開了。
此時還沒有宵禁,路上都是匆匆回家的波蘭人,還有若干沒有住進猶太隔離區的猶太人。此時隔離區雖然還沒有封上,但為了分批安置,很快,街上就會只剩下波蘭人了。
雖然只有少數同路的,但是秦恬依然算是逆流而上,亞洲面孔很是顯眼,路上有好幾個德國士兵的頭是隨著她轉過去的。
她緊張得要死,卻又無可奈何,只能專揀小巷子走,努力靠近猶太隔離區。
波蘭偏北,又是深冬,近六點時,已經暮色沉沉,是一天最壓抑的時候。秦恬遠遠地看到了貝魯街街口的那家玩具店,華沙并不算大,薩薩玩具店還算有名,它的店主是一個猶太人。自然,這個店主現在已經不在那兒了,德軍不會在砌墻的時候放任一個猶太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賣玩具。
路燈適時地亮起,秦恬不明白為什么宵禁還要亮路燈,巡邏兵的手電筒還不夠用嗎?
她數著路燈,走到第七個路燈的位置時,在墻下站定,深吸口氣,壓低聲音,“布谷?布谷?”
墻那邊沉寂了一會兒,回了三聲,“布谷,布谷,布谷!”
秦恬一喜,看看四周,陰陰暗暗的,似乎沒人,于是甩甩手臂,猛地把布包往上甩去。
布包垂直地上升,又垂直地落下,只是高出了墻一點點。
落下的布包差點砸斷秦恬的鼻子,她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先不帶那么多,否則就不會扔不過去了。布包里面甚至還有一瓶用木盒裝著的酒,碎紙裹著不容易碎。
第一次扔就體會到這布包的重量了,秦恬看著高高的墻,心下有些惴惴不安,周圍寒風呼呼地刮著,她渾身發冷,咬咬牙,她改換了戰略,又扔了一次。
這次布包很干脆地撞在墻上,發出沉悶的砰砰聲,即使沒有聽到瓶子的碎裂聲,秦恬還是心痛得要死——那好不容易保存下來的只被咬了一口的焗蘑菇派是保不住了……
那頭等了一會兒,傳來一聲,“布谷?”疑問和惶急一覽無余。
秦恬咬緊牙關,決定豁出去了,拼力一搏。她高舉布包,雙眼怒瞪,深吸一口氣,準備和高墻來個世紀決戰。
正當她準備扔出去時,身后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帶著笑意,“我說,需要幫忙嗎?”
秦恬全身一僵,然后往后一仰,險些摔倒,好不容易穩住,卻在轉身看到來人時更加站不住……雖然看不清臉,但是看身形辨聲音,是奧古斯汀無疑了。
秦恬心里一陣哀痛,莉娜,不是我要餓死你,是天要亡你,我真沒辦法了。
她傻乎乎地抱著布包,腦中一片空白。
這已經是第N次她當著他的面挑戰德國的禁令幫助德國的敵人,可是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她也不是被逼的。
好吧,槍子兒,凌虐……更猛烈些吧!
她平靜地抱著布包,看著他。
奧古斯汀上前兩步,她終于看清了他的表情,淡淡的,嘴角還是習慣性翹起,然后,他伸手,在秦恬還來不及縮手的時候,拿過了她的布包,退后兩步,手一甩,布包便瀟灑地飛越過了高墻。
那頭傳來奔跑聲,然后三聲快速的“布谷、布谷、布谷”后,就再沒聲響。
秦恬深吸一口氣,盯著奧古斯汀,知道該輪到自己了。
奧古斯汀拍拍手,整了整領口,雙手背在身后道:“扔得還行吧?”
秦恬一呆,傻傻地點點頭。
“證明練手榴彈還是有實用價值的。”
“呵呵?!彼坏酶尚?。
“宵禁了。”
“嗯?!?
“那么,我能否有這個榮幸,再次送您回去?”
“?。俊鼻靥駰l件反射似的遲疑了一下,然后立刻點頭,“好,啊,這、這是我的榮幸?!?
奧古斯汀抬抬手,秦恬膽戰心驚地往前走去。
“秦恬,我可以叫你秦恬嗎?”
“嗯。”
“墻里面的,是你朋友嗎?”
“是,他們一家在德國曾照顧過我?!?
“是這樣,那確實值得幫助?!眾W古斯汀點點頭,“但是你這樣太危險了,這次是我,下次就不一定了?!?
秦恬忽然警覺起來,左右看著,“你、你,不會是一個人吧?”
“哦,昨天有人報告說隔離區有人出逃,所以今天加強了警戒……當然不會只有我一人。”
“???那、那……”
“但是我把他們都派到別處去了。”
“為、為什么?”
“因為我看到,跑來的人是你啊。”
秦恬有些反應不過來,這話聽著好曖昧,相當的曖昧。
對于一個沒有任何戀愛經驗被人懷疑情商為零的人來說,這種話是有攻擊力的,沒有把情竇刺激開,而是把她嚇得縮起來。
她是個傳統的人,相信門當戶對,對一見鐘情抱有質疑,也知道要吸引一個人必須有自己的人格魅力,可是到目前,以上任何一點,都不符合此刻的場景。
她只能把這句話當成耳邊風……耳邊風……吹過去吧……
“不管你相不相信,只要我在,只要不是迫不得已,我都不會傷害你,也不會讓別人傷害你,任何人都不能。”
秦恬低下頭,如此直白露骨,完全不需要擔心被當作自作多情了,干脆問吧,“我能知道原因嗎?”沒等奧古斯汀開口,她緊接著道:“別又拿中國做借口。”
奧古斯汀有史以來第一次被噎住,半晌才道:“為什么不能是中國的原因?”
秦恬搖搖頭,她完全放開了,便快速地道:“因為我知道中國現在最大的魅力所在頂多是歷史文化什么的,這些絕對不至于讓你對中國人也愛屋及烏,而且,你們和日本……關系密切,可我們,中國人,卻是日本的敵人……”
“秦恬,你對現狀還是很清楚的嘛?!眾W古斯汀意味深長,“現在波蘭還有有關中國的新聞渠道?”
“……”秦恬不知道該怎么說,干脆閉嘴。
“無論你知道什么,無論你怎么想,”奧古斯汀背著手微笑著往前看,“我給你的,你就收著,無須有任何負擔,我……不求任何回報?!?
這些話無形中在秦恬身后形成了一座堅實的靠山。
但是這個靠山,似乎有飛來峰的趨勢,正一點一點把秦恬壓得幾欲窒息,令她倍加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