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被迫離開
- 戰(zhàn)起1938
- 瘋丟子
- 17222字
- 2020-12-25 09:18:27
第二天晚上,秦恬惴惴不安地考慮了很久,終究沒膽子把已經(jīng)整理好的布包帶出去。昨晚豁出去的一搏幾乎已經(jīng)拼掉了她所有的勇氣,再加上奧古斯汀少校同志的無形壓迫,她不可能再頂風作案。
想著自己第一天扔了那么多吃的過去,應(yīng)該不至于餓死,秦恬糾結(jié)了半晌,還是決定今晚緩一緩,等風頭過去了再說。
路過餐廳時,她看到了奧古斯汀正在那和幾個軍官談笑風生,她幾乎可以肯定自己被盯上了。
秦恬心驚膽戰(zhàn),縮在客房部的柜臺那兒,等著酒店打烊。
一對對青年的中年的男女說笑著上來下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
秦恬正昏昏欲睡時,有個陰影忽然籠罩了她,“喲,原來你躲在這兒。”
秦恬猛地抬頭,唰地站起來,結(jié)巴道:“長、長官!”老天!他怎么到這兒來啦?
奧古斯汀看看四周,微笑道:“環(huán)境不錯,很安靜,也挺暖和,好工作。”
“是的,謝謝。”秦恬微微鞠躬。
奧古斯汀盯了她一會兒,忽然道:“快六點了。”
秦恬心里一跳,假裝看看表,點頭,“是的,快宵禁了。”
“今天怎么沒有……”
秦恬不說話。
“怕了?”
秦恬老實地點頭,“嗯。”
“呵,你還真老實。”奧古斯汀左右看看,忽然伸手,“給我。”
“什么?”
他挑眉,忽然走到秦恬身邊,歪頭往下看看,一彎腰,拿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布包,“這個?”
秦恬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撲上去,“別……”
“別什么?”他舉高了包裹,秦恬根本夠不著,也不敢跳起來,唯恐一個大蓋帽后沒奪到包裹反而拍在奧古斯汀的腦袋上。
秦恬懊喪地垂下手,哀求道:“長官,我求求你,別玩我了。”
“我?guī)湍闳舆@個,是玩你嗎?”
“你不需要這樣,真的,我承受不起。”秦恬頓了頓,“那些是猶太人,而你,你如果幫助猶太人,讓那些秘密警察知道,處罰說不定更重,你根本不需要這么做,不送也沒關(guān)系的,而且,那、那本身也不是我的職責……”
“你在關(guān)心我?”奧古斯汀忽然低下頭,湊得近近的。
秦恬后退一步,搖頭道:“我不希望你誤會,但我必須說清楚,相信莉娜他們也能理解,即使在隔離區(qū)餓死,也不會、不能、不該接受一個德國軍官這樣毫無來由的幫助。”
“毫無來由?”奧古斯汀揉揉太陽穴,“你就這么不相信我?”
“相信什么?因為中國?”秦恬想冷笑,但還是盡力讓自己顯得和善,“抱歉,我真的、真的無法相信。”
“講兩句中文吧。”他忽然道,“我說一句話,你告訴我中文怎么說。”
秦恬看著他。
“我是中國人。”他道。
秦恬開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我是中國人。”
“我來自中國。”
“我來自中國。”
“我……”他忽然說不下去了,深深地吸了口氣,看著秦恬疑惑的表情,問道:“北方人?”
“不,南方。”
他挑眉,“那你怎么說北方話?”
“什么北……”秦恬忽然頓住了,緊張得不行,“你、你懂中文?!”
“不。”他答得斬釘截鐵,“但我見過一個中國人,來自北京,我聽他說話,他說他們北方話是這樣的,可南方以及其他地方都有各自的地方話,差別很大。”
“不不不,我們、我們……”秦恬編不下去,陷入了恐慌中,對啊,明明她能說方言,為什么出口卻是怪異的北方官話,而且那么流利,就好像生來就會一樣?她解釋不清,在這個自己爺爺輩的時代一個南方人為什么會說流利的北方話。
“或許你應(yīng)該問你父親。”奧古斯汀擺手,“別想了,我只要你記住,我?guī)湍悖皇亲屇闱肺胰饲椋窃趲臀易约海悴恍枰獡摹!?
當秦恬臉上的問號擴大到小臉快撐不下的程度時,奧古斯汀已經(jīng)拿著包裹轉(zhuǎn)身離開了。
什么叫幫自己?
他,一個德國軍官,替一個中國平民給一群猶太人扔食物,卻說這是在幫自己?這是傳說中的心靈的解脫嗎?
這是拍電影嗎?還是寫小說?太文藝了吧。
這才戰(zhàn)爭初期啊,而且德國剛攻陷波蘭,是在最意氣風發(fā)的時候,這哥們兒卻已經(jīng)開始做大勢已去才會做的事情,這算什么?圣母?
秦恬糾結(jié)得連頭發(fā)都要拔掉好多根,卻仍然理不出頭緒,她甚至連逃跑的念頭都有。這個老大的心思比馬里亞納海溝還深,她夠不著,逃還不行?
她一個人,是無法生存的,唯一能逃的,估計只有回法國老家找爹媽。但是,爹媽在哪兒?家在哪兒?她都不知道……
如果哥哥秦九回不來,她是不是就只能憋屈在波蘭等戰(zhàn)爭結(jié)束,說不定還能混個幫助猶太人的名號?
就這樣,半個月過去了,秦恬只送過兩次食物,以后就沒有了莉娜的消息。她不會自作多情地天天去扔,她不可能以一人之力養(yǎng)著他們所有人。
奧古斯汀有時候連著三天來,有時候隔兩天才來一次,每次來都會跟秦恬進行一場詭異的談話,然后帶著微笑和微微悵然的表情離開,到后來秦恬已經(jīng)麻木了,她覺得自己可以模仿那些面對精神病人的醫(yī)生的心態(tài)——這小伙子的心里有著戰(zhàn)爭陰影,就好像本來善良的人,殺了人以后就覺得自己手很臟一樣,他只是來找點慰藉。
秦恬已經(jīng)不想再思考這人為什么這么喜歡中國,她每天思考的就是如何在不觸犯這個人的情況下做出令他滿意的回答。
奧古斯汀真的是個中國通,他對中國很多事情都很了解,可奇怪的是,他從來沒有要求學(xué)中文,即使他已經(jīng)是個八國語言版字典,但他還是只喜歡聽秦恬說,然后猜秦恬的意思。
經(jīng)常是十句話中有八句猜對,讓秦恬非常懷疑中文的語系。
“因為你的表情已經(jīng)翻譯成了德語,親愛的恬。”他哈哈大笑,戳著秦恬的包子臉。
即使他做出如此親昵的行為,秦恬卻絲毫沒有放松。
她有著太強的自我保護心理,誰先交心,誰就輸。
半個月后某天下午,正當眾人在各自的崗位上忙碌,在花園里幫忙修剪花枝的秦恬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劇烈的槍聲,緊接著是轟轟轟的爆炸聲。
很多人從后門跑出來,踏著墊腳石往外看,只看到遠處冒出滾滾濃煙,卻不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很多在巡邏的德國士兵從圍墻下匆匆跑過,看到圍墻里探頭看的人,朝天放了一槍,并大吼著。
秦恬連忙左手右手地把身邊的頭按下去,“他說不準看,快回去!”
“他哪管得了?”有個膽大的還在看,秦恬連忙探手過去按頭,忽然又一聲槍聲響起,那頭一縮,恰好秦恬的手按上去,手背上一陣劇痛,一顆子彈剛好從她手背上方飛過,在她的手背上擦出一條血痕。
秦恬啊了一聲,快速閉上嘴。那劇痛是她這輩子沒嘗過的,她以前頂多是被小刀片割個口子,何嘗有過這么長一條傷口,幾乎橫貫了手背。
她跌下去坐在地上,咬著牙,捂著手背,血從手指縫間潺潺流下,溫熱的,還有跳動的感覺。
站在墻頭的人立刻全都下來圍著她,那個堅持要看的小伙子極為愧疚,大喊著沖進酒店要藥酒和繃帶,桑塔嬸嬸聞訊出來給秦恬包扎,同時罵著那小伙子。那小伙低著頭站著,一動不動地聽著罵聲。
秦恬的心里抱怨著,她怎么就這么晦?早知道不管這閑事,讓這哥們兒被槍射個洞穿,看以后誰敢不聽她的話。
小伙連連道歉,秦恬噘著嘴不說話,委屈和疼痛交加,忍了半晌的眼淚終究流了下來。
周圍的人都安慰著,秦恬卻覺得很煩,不知道是在煩些什么,只想一個人靜一靜,誰也不想看,誰也不想原諒,誰也不想搭理。
等到包扎完,秦恬嘩地站起,擦了把眼淚,一言不發(fā)地回到自己的小閣樓,趴在了床上。
晚上,沒人來叫秦恬工作,慈愛的經(jīng)理肯定又準了她的傷病假。
其間那個小伙在外面敲了會兒門,說是來送晚飯,順便道歉。看看她的傷,秦恬很想隨便扔個東西到門上,可終究還是沒做出那么明顯傲嬌的行為,只是盡量平靜地說,她很好,只是有點累,讓他不用擔心。
小伙沒辦法,放下晚飯走了。
安妮也來過,她沒敲門,只是在外面輕聲細語地說:“斯洛基很擔心,他很愧疚,他向經(jīng)理申請在你傷好之前你的活全部歸他干,薪水全歸你。他說是因為你救了他的命,經(jīng)理已經(jīng)同意了。恬,你別難過,斯洛基就是這么個魯莽的性子。”
“哦,對了,斯洛基當然不可能代替你干客房,經(jīng)理說他會把客房的床單整理成德國泡菜,然后將斯洛基派去推煤車——最臟最累的活,呵呵。”
安妮說了半晌,最后叮囑了一句,“好好養(yǎng)傷,已經(jīng)受傷了,可別不吃飯虐待自己,受傷的女孩都會有點小別扭的。”
秦恬怎么舍得虐待自己,她把晚飯端進來,竟然看到了濃濃的奶油蘑菇湯和桑塔嬸嬸拿手的洋蔥圈肉餡餅。美食是個能轉(zhuǎn)換人心情的東西,雖然她用手吃著不方便,但是心情卻慢慢好了起來。
剛才受傷時惡劣的心情就像是很多事情累積的爆發(fā),她忍著奧古斯汀的古怪,忍著與這個世界的格格不入,忍著工作的繁忙和生存的壓力,忍著對莉娜的擔心,忍了太多了,所以實在無法忍住這次帶著血的狗咬呂洞賓。
可是,既然已經(jīng)這樣了,還賺到一個帶薪假期,還有什么能說的呢?同事之間,抬頭不見低頭見,撕破臉犯不著。
秦恬其實就是那種圓滑和懦弱、怕惹事怕撕破臉的瞻前顧后的性格。
做好了思想工作,秦恬心滿意足地早早睡去。
感覺才閉上眼沒多久,一陣巨響就把她吵醒了。
秦恬迷迷糊糊,還沒來得及睜眼,就被粗暴地一拉,便直接從床上跌下來,摔在地上。她的手本能地撐著身體,緊接著手背的劇痛就讓她清醒了。
她抬頭,頓時嚇得去了半條命,一個身穿深灰色制服、頭戴鋼盔的德國士兵正拿槍口對著她,猙獰地大吼著:“下去,快點!下去到大堂集合!”
是德語,他不管秦恬聽不聽得懂,只是大吼著,并不斷用槍口往外指,意思是出去。
“知道,我知道。”秦恬用德語回答,哆嗦著緩緩起身。她只穿了棉布睡衣,陡然離開溫暖的被窩,即使被嚇出一身大汗,依然冷得如篩糠般顫抖。她穿著拖鞋走了兩步,終于忍不住回頭哀求,“能不能……能不能讓我拿件外套?太、太冷了……”
士兵遲疑了一會兒,或許是秦恬的德語讓他不那么反感,他的手往后探,從角落里的衣架上隨手拿了一件外套扔給秦恬,繼續(xù)大吼道:“快點,到大堂去!”
秦恬接過外套苦笑,這不是她的厚大衣,只是在閣樓里點著炭爐的情況下穿的家居袍,到了外面就無法御寒了。但是她不敢再提要求,便披上這外袍,快步走了下去。
走出去時她才發(fā)現(xiàn),外面只有幽暗的廊燈,顯然現(xiàn)在是打烊了以后的時間。很多員工已經(jīng)聚集在大堂,都穿著薄薄的睡衣。他們中有的人赤著腳,有的人跳著腳,有的人相互靠著縮在那兒取暖。顯然,她能穿上一件外套,已經(jīng)是貴賓級待遇了。
她被趕到員工中,外圍一圈荷槍實彈的士兵虎視眈眈地盯著,秦恬偷偷問旁邊:“怎么回事啊?”
那員工還沒來得及對她搖頭,就聽到旁邊的士兵大喝道:“不準私下交流!”
兩人只能閉嘴,即使不懂德語,員工也不敢造次,全場一片靜寂。
很快,又有好幾個員工被趕過來,有兩個甚至互相攙扶著。緊接著,經(jīng)理拿著外套從大門走進來,剛進門,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被后面的德國士兵狠狠地推到人群里,要不是有人接著,他肯定得摔一跤。
看人差不多到齊了,兩個一直抽著煙談話的軍官一前一后緩緩走了過來。大堂的燈光敞亮,于是秦恬看清了軍官的臉,黨衛(wèi)隊上尉海因茨。
這一次他不再穿著黑色制服,也沒穿著深灰色軍隊制服,而是一身黑色皮大衣,倒三角的完美身材被完全體現(xiàn),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和奧古斯汀長得很像,都是淡金色的短發(fā),還有著白皙的皮膚,冰藍色的眸子和薄薄的嘴唇。
有所不同的是,奧古斯汀的下巴有個美人溝,而海因茨的下巴則比較趨向于錐子臉,再加上那冷冰冰的眼神和常年嘲諷的笑,看著看著就能往東方不敗的長相上想。
不怪秦恬胡思亂想,她曾經(jīng)打起精神很認真地想聽海因茨說什么,可是十五分鐘過去了,他就一直在抽煙,巡視在場的所有人,然后和身邊的另一個同樣裝扮的軍官說兩句話,聲音很輕,聽不清楚。
過了很久,待秦恬已經(jīng)冷得僵硬的時候,外面突然跑進來一個士兵,對著海因茨耳語了兩句,海因茨點點頭,轉(zhuǎn)過頭來掃視一圈,用溫和的波蘭語道:“艾森豪芬尊敬的女士們,請站出來。”
秦恬感到相當冷,她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她看到人群中一起工作的女同事也一個一個走出來,她們?nèi)家轮鴨伪。樕珣K白,哆嗦得厲害。
安妮也站了出來,就在她身邊。秦恬覺得她抖得特別厲害,便悄悄拉住了她的手。
安妮勉強回以一笑。
女人們站成一排,抖抖瑟瑟的。海因茨緩緩地走過來,大堂很安靜,只有他皮靴的聲音一點點靠近。
秦恬發(fā)現(xiàn),海因茨越靠近,安妮抖得越厲害。她不禁有些疑惑,捏了捏安妮的手,安妮卻沒有任何反應(yīng)。
海因茨在秦恬和安妮面前停下,看看秦恬,看看安妮,看看她倆握在一起的手,詭異地笑笑,“很深厚的友情啊!”
兩人俱低頭,不說話。
“對于下午那場襲擊,你們有什么看法?”
“……”
“有人告訴殘余的游擊隊,說今天下午會有大人物到總督府視察。”海因茨頓了頓,道:“我想了又想,這個消息唯一會泄露到外界的途徑,就是某個多嘴的軍官在這兒吃飯時,快樂地提了一下。”
海因茨說著,看了看秦恬和安妮。
秦恬有種不好的預(yù)感。這人當然不會是她,她甚至沒有在餐廳干了,莫非是安妮?她的反應(yīng)太反常了。
“其實,根本不用費神地猜測,只需要一場審問,一切都會真相大白。”海因茨整了整自己的皮手套,低頭道:“很不幸,我得到消息,通風報信的是一位女性,她的消息來源是艾森豪芬,具體是誰,等到圖畫出來了,就什么疑問都沒有了。我現(xiàn)在在想,這位女性既然這么偉大地通風報信了,是否能夠偉大地站出來,節(jié)省一下我們畫師的時間,也讓她的同事們少受一點苦。”他脫下手套,忽然撫了撫秦恬的臉,冰冷的手把秦恬激得一個哆嗦的同時他自己也夸張地倒吸一口涼氣,“看得出來你很冷,雖然你穿著外套……相當薄,但還這么冷……我很遺憾,你明天很有可能生病,女士。”
“那么,經(jīng)理……”
“有、有什么能為您效勞的嗎?”
“你應(yīng)該清楚,哪些女士在餐廳工作吧?”
經(jīng)理的表情很冷靜,他點了三個人出來,其中就包括安妮。
“很好,范圍縮小了。”海因茨拍拍手,冷冷地笑,“那么,昨晚這三人都在嗎?”
“根據(jù)昨晚的工作記錄,只有……”饒是經(jīng)理表情冷靜,也說不下去了。
秦恬隱約記得,昨晚,似乎只有安妮一人在做侍應(yīng)生,她和另一個女生換了班說要早點去看亨利。
海因茨終于正眼看著經(jīng)理,問道:“是誰?”
經(jīng)理嘆口氣,“安妮。”
“哦,安妮!”海因茨又夸張地重復(fù)了一遍,緊接著回頭看著三個站出來的人,問道:“哪位是安妮小姐呢?”
安妮沒有動,其他兩人也沒動。
這時,有一個人打開大堂的門走進來,手里拿著一個紙袋,里面顯然裝著一張畫。
海因茨抬手止住那人過來的腳步,盯著三人,“畫來了,我總不能枉費畫師的心血,但我也希望給安妮女士一個自首的機會,安妮?”
其實很多人躲躲閃閃的眼神已經(jīng)清楚地說明了誰是安妮,但是海因茨就是裝作沒看到,他似乎很享受眼前某人掙扎害怕得越抖越厲害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他似乎覺得玩得不夠過癮,拿槍劃過三人,指著第一人道:“你,你是安妮嗎?”
那人連忙搖頭,只會用德語不停地重復(fù),“不不不不不……”
“那么你呢?安妮?”
“不,不是我,不是。”
“那么你就是安妮了?”他指著安妮。
“……”安妮顫抖著。
“唉,一定要我自己指認出來,那就不是自首了,不僅浪費了畫師的精力,還浪費了我的時間,看來,處罰得從重呢。”
秦恬的心沉了下去,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對他來說從輕處罰說不定就是死,從重難道是生不如死?
一陣冷風傳來,大門又開了,這次軍靴的聲音特別有力急促,秦恬微微瞟了瞟,竟然是奧古斯汀!
他看也沒看秦恬,匆匆走上前,皺眉道:“海因茨,抓人抓到這兒來了?”
海因茨點點拿著畫像的士兵,指指奧古斯汀。
士兵把紙袋交給奧古斯汀,奧古斯汀打開看了一下,看看站在海因茨面前的人,松口氣點點頭,“還有嗎?”
海因茨似笑非笑地看看安妮,調(diào)侃道:“放心,沒有你的小美人。”
秦恬直覺這個“小美人”說的是自己,但是她一點害臊的感覺都沒有,現(xiàn)在只顧著緊緊盯著安妮。安妮已經(jīng)不再顫抖,她相當平靜,微垂著頭,睫毛輕顫。
她很想喚回安妮的注意力,想問她好好的為什么這么做?她從戰(zhàn)爭初就沒表現(xiàn)出特別強烈的情緒,一直小小心心地做事、生活,就連亨利受傷,她也沒有表現(xiàn)出非常強烈的仇恨。
可是,眼前的情景,徹底打翻了她的一貫印象。
兩個士兵上來粗暴地抓住安妮,把她帶往外面。秦恬很想拉住安妮,但她不敢,只得雙手握拳,擔憂地看著。
可以確定,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眼。
所有人都默然地注視著安妮被拖向門外,當大門打開,安妮突然劇烈地掙扎起來,她推搡著抓著她的士兵,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著在后面的海因茨,嘶叫起來:“為什么你沒有死?為什么?明明……明明他們說是你負責接待那個什么總督,為什么?為什么沒有炸死你?你這個魔鬼,該下地獄的劊子手!”
“亨利有什么錯?你這個渾蛋,該死的!為什么死的不是你?為什么?”
聲音越來越遠,士兵更加粗暴地把她拖出去,門沒有關(guān)上,寒風瑟瑟地吹了進來。
所有人怔怔地望著她遠去的方向。
秦恬無法描述她此時復(fù)雜的感情,震撼、悲哀、不舍、驚訝……
然后,她看向海因茨。海因茨正面無表情地站著,忽然抬手整了整軍帽,問奧古斯汀,“白蘭地?”
奧古斯汀笑了笑,“走。”
兩人一起走了出去,緊接著所有士兵都離開了。
大堂一片死寂。
第二天早上,奧古斯汀就匆匆地來了。
即使走了安妮,生活還是得繼續(xù),經(jīng)理布置了很多任務(wù)下來,一晚上沒睡好的人雖然或多或少有些憔悴,但是還是運用著經(jīng)理的忙碌治療法。
安妮一走,人手更少了,秦恬只能披掛上陣。經(jīng)理早早地吩咐跑來幫忙的桑塔嬸嬸給所有人做一頓大餐,犒勞各位,還偷偷告訴秦恬會給她開小灶獎勵她帶傷工作,秦恬對此只能苦笑。
昨晚德軍并沒有打擾睡在客房的人,可是依然有很多客人被嚇到。早上秦恬相當忙碌,雖然大部分客人都很謹慎地什么都沒問,依然有幾個留宿的軍官和德國富商不滿地問昨晚發(fā)生了什么事。
秦恬早已考慮好萬能回答,便故作神秘地道:“蓋世太保巡查。”
此話一出,誰與爭鋒,轉(zhuǎn)眼所有人都噤聲了,就連那些軍官也不再多問。
蓋世太保在德國差不多算是權(quán)傾朝野,只要他們樂意,隨便編造點證據(jù)弄死誰都是小意思,即使出身貴族的軍官也惹不起。
奧古斯汀在餐廳用完早飯,然后在客房服務(wù)部的休息室里找到了正整理干凈床單的秦恬,見面的第一句話便是,“你受傷了?”
秦恬一頓,看看自己手上的紗布,忽然想起來,“對哦,還沒換藥。”會不會把傷口給捂爛了?她連忙拆開紗布,轉(zhuǎn)身在柜子里翻找紗布。
奧古斯汀突然拉過她的手,拉開紗布,看了看她的傷,“子彈擦過的?”
秦恬有些不舒服。她想抽回手,但奧古斯汀握得很緊。他一手握著秦恬的手,一手從剛剛拿過來的紙袋里拿出兩個瓶子、一堆棉簽和一卷紗布,“子彈造成的傷,還是我們當兵的來處理比較好。”
秦恬還在努力地抽手,“這跟刀片割過一樣,沒差別啊。”
“你見過刀片割過的傷嗎?”奧古斯汀拿著棉簽蘸了蘸碘酒,直接擦上了傷口,秦恬倒吸一口涼氣,感覺手背上火辣辣一陣疼,疼得要死。
“你不用忍著,女孩有哭的權(quán)利。”
“我沒忍。”秦恬咬著牙。
“那么,等你忍著的時候,會怎么樣呢?”
“什么叫等我忍著的時候?”秦恬一直知道德國人的哲學(xué)很牛逼,所以聽不懂完全不丟臉。
奧古斯汀沉默了一會兒,幫秦恬把手包扎好,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又聽到一陣抽氣聲,卻沒聽到什么抱怨聲,笑了起來,“看吧,你真的很能忍。”頓了頓又補充道:“各方面的。”
“安妮怎么樣了?”秦恬忽然問道。
奧古斯汀聳聳肩,坐在她身邊,看著外面,“你說呢?”
秦恬低下頭,“什么時候?”
“就在剛才。”
“是嗎?”秦恬的身體漸漸發(fā)冷。
早已經(jīng)預(yù)料到安妮這一次難逃一死,可是卻沒想到,凌晨她走遠,清晨她永別。
“我、我不想親眼看著她死。”秦恬的聲音在顫抖。
她從安妮被帶走的那一刻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不斷告訴自己,這是戰(zhàn)爭,這就是戰(zhàn)爭,不僅是卡瑟琳,不僅是亨利,以后還有莉娜,剛才還有安妮,朋友、親人,甚至敵人,昨天還見面,今天可能就成了尸體,她必須習(xí)慣,必須做好準備,說不定有一天,就輪到自己。
“我知道……”奧古斯汀抬抬手,伸到秦恬身后,似乎想摟住她,但最終還是放下手,拍拍她的背道:“所以我在這兒。”
“你要是沒來多好。”
“哦?”
“你不來,我就不會忍不住打聽,然后我就會一直相信,她沒死,只是被關(guān)在某個地方了。”
“那又怎樣,說不定還是一輩子見不到。”
奧古斯汀拿出一個精致的煙盒,拿出一根煙來,夾在手指間,忽然問秦恬:“介意嗎?”
秦恬揮揮手,她低落著呢,恨不得自己也抽一根,哪來的心情管人家抽不抽。
于是,這兩人一個心里默默哀悼,一個悠閑地抽煙,休息室寧靜美好。
“恬。”
“什么?”
奧古斯汀吐了口煙,繼續(xù)看著窗外,帶著淡淡陽光的天,“再過陣子,你就離開吧。”
秦恬挑眉,“什么?”
“這兒,真的不安全,我……不可能一直在。”
秦恬笑了,“長官,您在也沒什么用,我很乖,不惹事的。”
“那陪波蘭游擊隊夜行的人是誰?給猶太人送吃食的人是誰?當著海因茨的面救人的又是誰?”
“……”
“說吧,你還干了哪些對不起我的事?”他開玩笑道。
秦恬做懺悔狀,“我偷吃過你的餐后點心。”
“我就說,怎么別人有五個芝士派,而我永遠只有四個。”
“您誤會了,我不止吃您一個人的。”秦恬頓了頓,“只不過您在的時候,我一般會挑您的吃。”
“我的榮幸。”他樂得抽口煙,笑瞇瞇的。
兩人又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奧古斯汀認真道:“我說真的,恬,或許你現(xiàn)在沒把我當朋友,可我還是想勸你,離開這兒。”
“為什么?”秦恬明知故問,“難道你們占領(lǐng)了這兒,還要把這兒的土地給翻一遍?”
“……”奧古斯汀搖搖頭,“別忘了,占領(lǐng)這兒的可不止我們。”
“意思是你們會和……蘇聯(lián)打起來?”
“呵呵。”奧古斯汀笑而不語,“你可以去美國。”
“你們會連法國都不放過?”
奧古斯汀一愣,臉色凝重起來,轉(zhuǎn)頭看著秦恬。
秦恬不覺得自己算未卜先知,“你明知道我在法國有個家,這時候卻推薦我去美國……我能不多想嗎?”
奧古斯汀盯了她一會兒,然后搖搖頭,“不知道該說你什么,很敏感?”
“很好,第一次有人說我敏感。”
“別去法國了。”奧古斯汀欲言又止,“我沒什么能說的,法國也宣戰(zhàn)了不是嗎?”
“那就還有英國嘍。”秦恬有些幸災(zāi)樂禍。
“恬,一個女孩子不要這么興致勃勃地預(yù)言世界大戰(zhàn)好嗎?”
“我只是預(yù)言,總比有人去實踐好吧。”
奧古斯汀再次無語,半晌后才道:“你法國的家在哪兒?”
這下把秦恬難住了,不知為什么,她不想說自己記憶混亂的事,這會顯得很扯,“我、我不知道。”
“嗯?”
“那個……我到德國很久了,聽哥哥說爸媽搬了家,然后我便到了這里……我不知道他們搬到哪兒了……”
“你哥哥居然不告訴你搬家地址?”
“可能……我哥哥還沒等知道就……走了……”
“……那以前呢?”
“我就記得小巷,不知道具體地址。”
“你騙我。”他斬釘截鐵地說。
秦恬挫敗地低下頭,“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不知道。”
“你的入學(xué)檔案應(yīng)該有填。”
“沒帶過來。”
“好吧。”奧古斯汀聳聳肩,似乎有點松口氣的意思,“這樣,你就回不去了。”
秦恬也這么認為。
于是這場關(guān)于戰(zhàn)爭和去哪兒的談?wù)摼筒涣肆酥?
晚上,所有人商量著該怎么和亨利說安妮的事,這兒的人大多忙著工作,而安妮平時很膽小不說話,和她熟的人很少,唯一比較近一點的便是秦恬。所以,當大家得知她的死訊后,只是沉默了一陣子后,便恢復(fù)了過來。
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就是亨利了。
秦恬對亨利放心不下。她曾親眼看到亨利受傷,又看到亨利因為安妮而振作起來,可現(xiàn)在,安妮幾乎可以說是為了給亨利報仇而死,那個小伙子如果得知這個消息,該會怎么辦?他絕對會先自殘后自殺的。
但瞞著終究不行,最后所有人還是決定,晚上告訴亨利這個消息。
晚上,秦恬、桑塔嬸嬸還有經(jīng)理走到亨利的房間,直接告訴了他安妮的死訊。
亨利平靜地聽完,然后笑了,“我以為她是開玩笑。”
“什么?”這反應(yīng)太出人意料,三人都愣住了,傻傻地看著他。
亨利笑出了眼淚,“她讓我振作起來,說會給我報仇,跟我設(shè)想怎么找游擊隊暗殺海因茨。當時看她笑瞇瞇的樣子,我以為她是在開玩笑。”
“謝謝安妮,讓你振作了起來。”桑塔嬸嬸也在微笑,擦著眼角,“所以現(xiàn)在,你也要……”
“然后她說,我倆做個交易,她幫我報仇,我給她好好活著。”亨利泣不成聲,嘴角卻還帶著笑,“然后我答應(yīng)了,我發(fā)誓了,我說過,我會好好地活。”
秦恬再也沒法看著亨利的臉,那巨大的悲痛早就扭曲了他的表情,他笑容猙獰得像是在咆哮,或許下一刻他就會咆哮出來。她轉(zhuǎn)身走了出去,靠著門邊默默地擦著不斷流出的眼淚,忽然覺得,從聽到安妮的死訊以后,似乎所有隱忍的悲傷都在此刻爆發(fā)了出來,她不是不難過,只是“忍”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習(xí)慣,可是,這個習(xí)慣,終究會被超出隱忍的事情打破。
她忽然很想……很想離開。
轉(zhuǎn)眼,四月。
感覺已經(jīng)有很久沒有看到奧古斯汀,關(guān)于離開與否的事情也就再沒有人和秦恬提起,于是秦恬只是在工作期間偶爾想想,可是又無處可去,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離開。
波蘭似乎真的待不住了,這兒成了德軍肆虐的大本營,不管是猶太人還是波蘭人,只要看起來有一點可疑或是讓人看著不順眼,下一秒就會被拖到不知哪兒去。
時常有成群的猶太人拎著箱子進入隔離區(qū),隨著人的增多,莉娜他們這些早到的也漸漸站穩(wěn)腳跟,秦恬再也沒有和他們聯(lián)系過。
似乎人天生就有些不安分的基因,秦恬不確定自己能在那兒生活多久。她渴望平淡,卻又無法安于平淡,等不平淡了,卻又心驚膽戰(zhàn)了。
不得不說,奧古斯汀有句話說得很對,她真的很能忍,無論她多么想離開,在很長時間內(nèi)都僅停留在只是想想的階段。
據(jù)消息稱,很多在郊外的德國軍隊都離開了,只有少數(shù)的仍駐守著。一方面,波蘭方面的反抗力量正在減少或者隱蔽下來;另一方面,秦恬知道,真正的大戰(zhàn)要開始了。
這一天,春光大好,經(jīng)理給少數(shù)幾個員工放了假。幾人在白天時,偷偷地在后花園小小野餐了一下,陽光曬得全身香香的、暖暖的。
陽光真是一個能讓人心情變好的東西,一直到晚上的工作結(jié)束,秦恬哼著歌回到自己小閣樓時,還保持著良好的心情。然而,當她回到房間的那一瞬間,心情就突然跌落到了谷底。
燈大亮,一個不該出現(xiàn)的家伙坐在她的書桌前,正看著她的書。
最近已經(jīng)不掌管華沙蓋世太保的海因茨上尉。
秦恬強忍住奪門而逃的沖動。即使她現(xiàn)在面對奧古斯汀能比較輕松了,可面對這家伙時,她仍然無法輕松。他是安妮和亨利悲劇的締造者,想到這一點時,她就相當不舒服。
“你們工作還挺晚,我等了好久。”海因茨拍拍旁邊的床,“坐吧,你不累嗎?”
“您……有什么事?”
“你想讓我仰望著你說?”
秦恬很想說我可以蹲在門邊,但她最終坐在了床腳,離他相當遠。
“近一點,這個距離是審問犯人時用的。”
秦恬沒辦法,只能挪近了一點,一個紙包落在了她的腿上,“聰明的秦小姐應(yīng)該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假以人手的,所以我親自來送。你應(yīng)該感謝你有一個忠誠而強大的追求者,奧古斯汀閣下。”海因茨慢悠悠地說著,頭也沒回,只管看著書。
秦恬打開了紙包,是一沓資料,翻看了一下,竟然是她的很多文憑以及在法國的資料,甚至還有很多過境文書,黨衛(wèi)隊和國防軍都有簽章——這可是完美的歐洲通行文件。
不用多說了,奧古斯汀是沒這本事的,他是徹頭徹尾的國防軍,這顯然是情報機器蓋世太保的杰作。
“我一直不知道原來秦小姐是巴黎人。嗯哼,難怪奧古斯汀一聽說你父母住在巴黎時就不再介意你是否知道你家的地址了。”海因茨回頭看著秦恬,“意味著你會和他相約巴黎嗎?呵,那可不是什么好地點。”
秦恬皺起眉,覺得腦子里靈光一現(xiàn),卻什么都沒有想起來,只能抿著嘴,慢慢地翻看著手中的資料。
海因茨一手搭著椅背,一手翻著書,還搖著凳子,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他似乎很無聊,自顧自說著:“你們法國人都對馬其諾防線很有信心是嗎?”
這個問題問到哪個法國人都會點頭并為此驕傲,可秦恬并不贊同這點,便只能換個角度回答:“我是中國人。”
“生于法國,長于法國……秦恬小姐,你看到中國好在哪里了嗎?為什么這么堅持?”
“作為我父親的孩子,我必須堅持這一點。”
“呵呵,您的心志很堅強……話說我似乎一直就知道這一點。”
秦恬盯著自己在巴黎的家的地址,她總覺得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一直很想去巴黎參觀,那兒的藝術(shù)確實值得稱道。”難得海因茨會說這么中肯的話。
“法國人的榮幸。”時間久了,秦恬也學(xué)會了他們說話的調(diào)調(diào)。
“你曬過太陽了?”
話題轉(zhuǎn)得太快,秦恬愣了下才道:“哦,是,是的。”
“真不錯,有著太陽的味道。”海因茨深吸一口氣。
秦恬滿臉黑線,她可以告這貨騷擾嗎?
“你怎么不問奧古斯汀去哪兒了?照理說這樣的任務(wù)他不可能交給我。”
那家伙不是經(jīng)常長期失蹤嗎?秦恬向來是個沒心沒肺的,這時候一想,心里咯噔一聲,莫非……
海因茨突然湊近,嘴角斜斜地挑起,低聲道:“他要去沖破你們的馬其諾防線了!”
“……哦。”秦恬不為所動,心里卻在腹誹,德國兵力沒那么“殘”吧,打了波蘭還被拖去打法國,完全兩個方向呀。
海因茨似乎很想看到什么好戲,可惜秦恬完全給不了,他的失望一覽無余,真正是個惡魔,就希望秦恬“無助、傷心、失望、難過、感到被背叛的痛苦”嗎?
他盯了秦恬半晌。秦恬看看天花板,看看地板,看看窗戶,又似乎在研究著他眼角的淚痣,然后對他聳聳肩,“我很耐看?”
“……”海因茨失望地轉(zhuǎn)身,但仍繼續(xù)吊兒郎當?shù)嘏爸靥駳埰频牡首樱袣鉄o力地說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將調(diào)任德國。”
“……恭喜高升!”
“奧古斯汀走前,讓我照顧你。”
“……”秦恬很想淋狗血。
“所以我決定,把你也帶回德國。”海因茨回頭,邪惡地眨眨眼,“再沒有比偉大的德國更安全的地方了,是不是?”
秦恬腦中立刻閃過那個動亂的夜晚,德國安全你妹啊!她狂搖頭,“不不不不,不用,我、我在這兒很好。”
“你忘了你在那兒的學(xué)業(yè)了?”
“大學(xué),還在開辦嗎?”
“教育,是一件神圣的事情。”
那是誰那么瘋狂地燒書啊!
秦恬無話可講,只能絞盡腦汁地拒絕,“抱歉,謝謝你的照顧,我會在這兒好好的,哦,我相信波蘭很安全。”
“不,很不安全。”海因茨搖搖頭,“等到猶太人徹底進入了特區(qū)……你想想那些血氣方剛的小伙子會拿誰發(fā)泄他們的無聊?華沙特區(qū)區(qū)長費舍博士可從不認為除了日耳曼人以外其他人種有活著的必要。”
“那柏林就安全了嗎?”
“我們終將勝利,再沒有比我們那兒更安全的地方了不是嗎?雖然你無法進行核心的工作,但是給你安排個簡單的工作還是輕而易舉的,包吃、包住。”海因茨循循善誘,“我都忘了,你以前可是被一群猶太人照顧著。”
這是個危險的話題,秦恬只能低下頭不接話。
“現(xiàn)在,有個叫莉娜的小女孩是不是應(yīng)該感謝你的傾力幫助?”
秦恬一愣,猛地抬頭,睜大眼哭笑不得,“你不至于把這件事情拿出來威脅我吧,就為了讓我去德國?有意義嗎?”
海因茨摘下帽子把玩著,似乎停不下來,只聽他淡淡地說道:“我也覺得很麻煩,可是,不知道你是否清楚,我跟奧古從小玩到大,關(guān)系不錯。他是個奇怪的家伙,只有我能容忍他,當然,也只有他能容忍我。”
秦恬確實不知道,她沒聽奧古斯汀提起他小時候,但知道奧古斯汀時常在她面前說海因茨的好話,難道是這個原因?
她又不禁感嘆,奧古斯汀這孩子到底是倒了幾輩子霉,攤上這么一個詭異的發(fā)小……
“雖然我們的政見出現(xiàn)了一點差錯,但不影響我們的友誼。”
“最重要的一點,他是個不近女色的美男子。”海因茨的話意味深長,忽然挺挺胸,“當然,我也是。”
“……”
“自從《種族法》頒布后更是如此,純血統(tǒng)幾乎就是種馬的代名詞,我們可不能成為這么悲慘的群體。”
“……”
“然后,我不介意幫他泡一個中國小姑娘。”海因茨極度不標準地說了句,“ni(第一聲)hao(第四聲)。”
“怎么樣?標準不?中國熱在德國可持續(xù)了好久,我的叔父當年就去中國擔任過軍事顧問。”
秦恬有昏倒的沖動……
半晌,她才瑟瑟縮縮地說了一句:“我跟你說,他不是泡我,您信嗎?”
海因茨一愣,忽然自我安慰似的說:“你是不是覺得他長得帥所以肯定他曾經(jīng)泡妞無數(shù)?相信我,他這輩子關(guān)心最多的女性除了他媽媽就是你了。”
秦恬終于扛不住這哥們兒的自作多情,不顧形象地倒在床上做挺尸狀,“你就不相信男女之間有友誼嗎?作為一個女人,我沒覺得他在追求我,而他自己也承認他只是把我當朋友。還有,如果他真喜歡我,就不會把我放到一個這么尷尬的位置上,還強迫我。”
“什么尷尬的位置?”他問。
“情婦!”秦恬憤怒地坐起來。作為一個潔身自好的姑娘,她無法容忍背后有人這樣形容自己,可是很久前她就知道,飯店里經(jīng)常有人這么說,她忍了很久了!
“這不是很好嗎?”
“好你……”妹啊……秦恬徹底無力,決定換個角度,“那也不該強迫我。”
“強迫你的是我,我又不喜歡你。”他干脆利落。
秦恬被徹底打敗,只好繼續(xù)怨念,奧古斯汀染上的哪是霉運啊,分明是黑死病,會傳染啊,都倒霉到她頭上了。
“你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求你別管我了,我會好好活著的。”
“秦小姐,”海因茨煩了,語氣很平淡,可殺氣騰騰,“我可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奧古。”
“他不會感激你的……”秦恬垂死掙扎,“你可以幫我?guī)沤o他,謝謝他的關(guān)心。”
海因茨噎住,終于沒了談話的欲望,“就說你去不去吧。”
秦恬斬釘截鐵,“不,不去。”
海因斯撓撓頭,忽然砰的一聲把書摔在桌上,右手掏了掏口袋,拿出一把槍來,指著秦恬,眼神兇狠。
秦恬這才心驚肉跳,盯著槍口半晌做冷靜狀,心里卻在哭喊,她怎么能腦殘到忘了面對的是個什么兇殘的貨色啊!
“秦小姐,別以為我不會殺你,恃寵而驕的女孩子,死幾個都無所謂。”
“我、我只是不想去德國。”秦恬感覺心跳如擂鼓,“我不想離開,我在這兒很好。”
咔嗒一聲,他拉開了保險,淡然道:“話說我都忘了,你給莉娜小姐的包裹,有個還是我給帶進去的。”
“什么?”
“奧古怎么可能做跟猶太人打信號、扔包裹這么沒品的事情。”
“……”
“還有,似乎你敬愛的經(jīng)理也參與了那次游擊隊告密。”
“……”
“秦小姐,你不會這么不識好歹吧?”
秦恬無奈地嘆氣,舉起雙手,低落道:“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吧,去就去。”
海因茨挑眉,“真的?”
槍是那么猙獰的東西,誰都得屈服,秦恬欲哭無淚,只得點頭道:“是的,您說去德國就去德國,去馬其諾防線都行!”
“早點頭不就沒那么多麻煩了。”海因茨啪地扣動扳機,在秦恬唰地驚跳后,槍口竟然只冒出了一簇小火苗,緊接著,海因茨用左手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煙來,點燃……吐煙圈……
秦恬牙癢……
秦恬要走,在很多人看來,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即使她一直沒有表達過要走的欲望,可是當一個人的心都不在這兒了,她的全身都會散發(fā)出要離開的氣息,有眼的人都能看得到。
只是她要離開的原因,實在是相當驚悚,被黨衛(wèi)軍帶走……
她不愿意被人十八里相送,也沒有去看亨利,只是簡單地和桑塔嬸嬸以及經(jīng)理道了別,就準備離開了。
或是參戰(zhàn),或是離開,或是永別……罷了,走了的好。
但她還有兩件事情放不下,首先,是那個從未謀面卻一度成為她心靈支柱的哥哥。
她感到奇怪,一個她幾乎想不起樣子的人,僅憑那兩封信、那一沓錢,以及那遒勁大氣的字,就讓她遇到困難時、空虛時、害怕時,不會那么發(fā)慌。
她時常會幻想著,那不靠譜的哥哥能再給她一封信,給她指個方向。
“恬,你放心,艾森豪芬在一天,我們都會等著埃里克山大的信。”經(jīng)理拍著秦恬的肩膀微笑,他的眼睛亮亮的,“你們兄妹倆,都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員工!”
“呵呵,走的時候都沒人來送,我算什么好員工?”
“可是在這個時期,能做到這一點,才能活得最久。”經(jīng)理意味深長。
秦恬愣住,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接著,秦恬想跟莉娜道別,于是只能拜托海因茨,給莉娜帶一封信。
“得寸進尺說的就是你嗎?”海因茨一手叉腰,一手舉著信封,仰頭從太陽下看著里面信紙的輪廓,“我跟猶太人沒什么大仇,但是幫著你就是跟自己有仇了。”
秦恬氣餒,舉起手道:“那不用了,給我吧。”
海因茨挑眉看看秦恬,把信折起來塞進口袋,“下午我還有點事,要在隔離區(qū)交代干凈。”
秦恬看著海因茨,不知道該說什么。
這種復(fù)雜的小孩,不是人類能夠明白的。
現(xiàn)在從波蘭到德國是一路暢通,軍車護送,沿途都有軍隊設(shè)營,身后還有一個突擊隊跟著,據(jù)說他們是恰好今天要途經(jīng)德國上前線。
海因茨不知道說了什么,滿車廂士兵都表示不介意帶上秦恬,之后海因茨上了自己專屬的小轎車,而秦恬一爬上大卡車后艙就囧了,一堆德國鬼子正炯炯有神地瞅著自己。
秦恬終于明白風中凌亂是什么感覺了,就是那種嚇得站都站不穩(wěn),一陣風吹過來自己就能飄下車的感覺。
一個壯壯的士兵伸出手,抓住她手臂就往里面扔,粗聲粗氣道:“快進去,車開了!”
然后嬉笑聲一片,一個士兵挪了挪位置給秦恬空出來,朝另一個士兵道:“漢斯,你還是這么不溫柔,嚇壞了我們的小姑娘怎么辦。”又看著秦恬,“你看起來好小,到結(jié)婚年齡了嗎?”
“結(jié)、結(jié)什么?”秦恬瞪大眼。
“海因茨上尉說你要跟我們到前線去找你的男友結(jié)婚。”
“……”秦恬捂住頭,慢慢地彎下腰,一副“痛改前非”狀。
“嘿,說說,你男友是個怎樣的人,怎么勾得你拼了命也要結(jié)婚的?我們也學(xué)兩招。”又一個士兵說話了,于是滿車人都雙眼放光。
秦恬的無力有誰能明白……
她希望海因茨指的不是奧古斯汀,她覺得那哥們兒常年微笑,那臉就像面具,甚至有時比海因茨還假,雖然他對她相當好,可好到讓她惶恐。
接下來的時間,當海因茨在前面的小轎車上心情很好地哼著歌時,秦恬非常無力地勾勒著自己的“未婚夫”的形象。她參照各類書籍,將“未婚夫”描述了一番,從溫文爾雅型描述到腹黑型,又將他描述成外冷內(nèi)熱冰山型,最后還提到他同時又是個癡心不改的大叔,說得眾士兵一陣陣驚嘆和絕望。
“這么百變而富有魅力的男性,讓人連決斗的欲望都沒有了……”有人長嘆,“那該是多么復(fù)雜的家庭才能誕生一個如此復(fù)雜的人啊……他為什么還當兵?他都能給戈培爾部長當形象大使了。”
秦恬干笑,“呵呵,情人眼里出……出美人嘛,我看他,就是完美的……”
“秦小姐,你考慮下我吧,和這樣的男性在一起,你會有壓力的。”少年雙眼閃閃發(fā)亮。
“秦小姐,你別聽他的,多爾想破處想瘋了,啊哈哈哈!”
“……”
秦恬一路上都被烏云籠罩著。
“這里就是你以后的小窩了。”海因茨開了門,秦恬遲疑了一會兒,才走進去。
一個簡單的小公寓,但布置得相當溫馨簡單,雖然好久都沒人住,可還是顯得很舒適。秦恬有些疑惑,不禁想到,聽說很多德國軍官都會霸占猶太人空置的房子來住,這個不會是……
“這是誰的房子?”她問道。
“奧古斯汀的。”海因茨的回答很簡單,他把鑰匙放在了一旁的柜子上,左右看看,“不得不說霍恩真是個好副官,能把他家長官的狗窩打掃成這副模樣。”
秦恬沒理會他說什么,又問道:“奧古斯汀的?他一個人住這兒?那以后他回來了怎么辦?”
“那就兩個人住啊。”
“……”秦恬完全無語,過了一會兒,搖著頭道:“你不是說給我安排了一個工廠的工作嗎?那兒肯定有員工宿舍吧。”
海因茨搖搖頭,“給你兩個選擇,一是給我在這住下,二是在門口睡走廊。我打一開始就不認為自己會是個好保姆,所以,你要是有個閃失……我不會有任何愧疚感。”
“那么,我要換衣服了,就不送了。”秦恬認命的速度越來越快。
“晚安。”
海因茨走后,秦恬卻并沒有動,而是呆呆地坐在桌旁,感覺腦子有些混亂。
西方的城市長得都差不多,感覺就好像是經(jīng)歷了一個短短的旅行,感覺她還在華沙,只是換了個住的地方,換了份工作而已。
可是這一次,她的一種一直都有的感覺被明顯地加深了,那就是迷茫。
從剛醒來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迷茫,直到有了秦九那封信開始,她的迷茫才被半強迫地掩蓋。她去找秦九,她工作,她等秦九的信,一切都是為了掩蓋自己的迷茫感。
她當然沒有過去那份鴻鵠大志,從那恐怖的核物理專業(yè)就看得出她曾經(jīng)的“大志”,現(xiàn)在的她定然是要輟學(xué)的,因為那課她根本都混不下去。
學(xué)業(yè),不是她的未來。
那么,永遠四處打工嗎?或是真的隨便找個人嫁了?好吧,她雖然沒有大志,但也不至于這么廢。
那么,她能干些什么呢?難道……真的去找父母?
秦恬拿出一直貼身放著的所有證件,上面寫著她家的地址:巴黎市第七區(qū)奧賽街十九號。
巴黎!秦恬的心里惴惴不安,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怎么才能去那么遠的地方,還能保持身體部件的完整?
正當秦恬冥思苦想之際,敲門聲忽然響起,秦恬一看,是一個士兵。他抱著老大的兩個紙袋子進來道:“這是您這個星期的食物,如果不夠,可以和樓下的門衛(wèi)說,他會為您傳達的。”
“門衛(wèi)?”秦恬一驚,忍住透過窗戶向下看的欲望,問道:“怎么會有門衛(wèi)?”
士兵很奇怪地看著她,“這是專門分配給軍官及其家屬住的公寓,當然需要門衛(wèi)。”
住在里面,就是承認自己是“家屬”了?
然后秦恬覺得,她嬌嫩的生命已經(jīng)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了……她真的真的很想咆哮,然后直接跳下樓去。
海因茨,你狠!
詛咒不停,日子還得照過,秦恬把不大的房子打掃了一遍,又換了床被單,想想第二天就要被安排工作,便無奈地睡下。
可是想到這兒曾經(jīng)躺過另一個人,還是個男人,還是個德國人……她就渾身不舒服,感覺背后都毛毛的。
夜晚是能讓人有很多思緒的時候,可是秦恬睜眼到半夜,腦子里仍是一片空白。直到睡意迷糊時,才想起了奧古斯汀,腦子里他的臉和臆想中哥哥秦九的長相重疊著,秦恬感覺自己睜大眼看著這張陌生又熟悉的臉,一直到進入夢鄉(xiāng)。
早上在鳥叫聲中醒來,秦恬試圖回想什么,卻什么都想不起來,忽然聽到了外面的踱步聲。
她換好衣服,走出房間,看到海因茨。
“你、你怎么這么早?”
“我想知道,作為艾森豪芬的優(yōu)秀員工,你一直都這么懶嗎?”
“我覺得,睡得很舒服啊。”秦恬一點都沒有羞愧的感覺,懶覺而已,當睡則睡啦!
海因茨瞇起眼,鄙夷之情一覽無余。
秦恬在走廊里左看看右看看,東摸摸西摸摸。
似乎看不得秦恬這么無賴的樣子,海因茨忽然道:“你的工作沒了。”
“什么?”秦恬沒反應(yīng)過來,半晌才道:“就、就因為我起晚了?沒人告訴我要早起啊,否則我四點半就能起來。”
“確切地說,不是你的工作沒了。”海因茨把玩著自己的帽子,“而是你工作的地點沒了。”
“什么意思?”
“昨晚那家工廠工作的猶太員工被臨時調(diào)走,于是那個工廠當晚就倒閉了,你去遲了點。”
“……”秦恬覺得昨晚那所謂的臨時調(diào)走,不知道會是什么血腥事件的幌子,只能無奈。
她不能說什么,面前就站了一個同樣不把猶太人的命當命的德國軍官。
“于是你就只能賦閑在家了,秦恬小姐。”海因茨微笑,“不過有個好消息,說不定能讓你的生活多點期待。”
深感雙方價值觀差距巨大的秦恬沒有抱希望,所以光低著頭,看都沒看他一眼。
海因茨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秦恬的“冷反抗”,繼續(xù)用他那緩慢的、低低的、黏黏的蛇一樣的音調(diào)道:“奧古斯汀立了功,大概后天回來受勛,到時候你們就可以見面啦。”
秦恬的心沉到谷底。她莫名其妙地被海因茨弄來,各方面和奧古斯汀那哥們兒綁在一起,現(xiàn)在他要回來了,最大的尷尬場面便要出現(xiàn)了。
秦恬心里想象著自己被海因茨裝在巨大的蛋糕盒里拿絲帶綁著,然后,戴著勛章的奧古斯汀喜氣洋洋、好奇滿滿地打開蛋糕盒,便看到自己穿著蛋糕裙、頭戴蝴蝶結(jié),半死不活地蹲在里面。最后奧古斯汀沉默很久,然后說道:“秦小姐,看來我們有些誤會,我對你一點意思都沒有……”
悲劇啊!到那時海因茨絕對不會為她說一句話的,所有尷尬、所有慘劇、所有不淡定都注定要由她一個人承擔啊!
秦恬要哭了,“悲愴”地哀求道:“海因茨長官,求您了,讓我回華沙吧。”
“怎么?不敢見到奧古斯汀?”海因茨瞇起眼,“你做了什么對不起他的事?”
“不是……哦,是啊!”秦恬大呼,“我對不起他!我根本沒喜歡他啊!我還對不起你,你誤會大了,他也根本不喜歡我,我我我……”秦恬說不下去了,因為海因茨的手,似乎又要拔槍了。
“你可以繼續(xù)說下去……”
秦恬吸吸鼻子,“為什么你這么想把我們綁在一起?”
“繼續(xù)……”他抬起手,握著槍。
“別用打火機對著我行嗎?”
“打火機的槍口,和真槍的槍口,是不一樣的……你看清楚。”
于是秦恬再次舉起雙手,心驚肉跳。
他收起了槍,語氣平淡,“如果我沒有多想,你就好好陪著他;如果是我多想,你愛怎么樣怎么樣,波蘭、法國……哼,隨便你,不知好歹的女人。”
說罷,他走了出去,重重地甩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