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事。約翰，你先走吧。我想一個人再呆會兒。” 沙巴拉的頭低得更深了。

“已經這么晚了，我怎么能吧你一個人留在辦公室呢？你看看表，已經十一點了。”約翰已經犯困了，他現在很想回家，但是，他不能把沙巴拉一個人留在公司。

“我先生一會兒會來接我的。”

“你跟他通電話了嗎？他還有多久到？我可以陪你等少一會兒。”

“不用。我也不敢確定他什么時候會到。” 沙巴拉的話聽起來一點底氣都沒有。

“咦，你的車呢？你怎么不自己開回去？” 約翰問道。

“撞壞了。” 沙巴拉抬起頭來，約翰這才看到她的眼睛哭腫了，天生就浮腫的眼睛現在只剩下一條小縫了。

“今天下午我撞車了。我的車已經不能開了。朋友把我送到辦公室后，我打電話給我先生，他就像是個法官一樣，反反復復地問了好多問題，比如車禍是誰的責任，車子被撞壞的部位等等，通話那么長時間，就是沒有問我是不是受傷了，需不需要看醫生，連一句關心我的話都沒有。他關心的只是車子，不是我，我對他而言一點都不重要。”

說到這里，沙巴拉的眼淚又流了出來，她哭得很傷心。她邊哭邊說：“他很生氣，在電話里講了很多非常傷人的話。他明明知道我在辦公室里等他來接，可是直到現在，他也沒有來接我。也許，他根本就不會來接我。我想，他說不定已經睡覺了。”

約翰最見不得女人哭。他的心里感到一陣子收縮。“沙巴拉，你受傷了嗎？”

“脖子很痛，頭也有些暈。”沙巴拉哽咽地答道。

約翰前后左右轉圈查看了一下，發現沙巴拉那原本就很粗壯的脖子已經腫起來了，黑黝黝的皮膚上的皺紋都被撐開了。胖墩墩的沙巴拉不是一個很能干的經紀人，但是她非常老實善良。遇到這種情況，她一定是發懵了。

“沙巴拉，你脖子已經受傷了，說不定會有腦震蕩。你明天一定要去看醫生。來，我送你回家吧。”約翰沒有一絲的猶豫，立刻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不能麻煩你。我的家很遠的。”

“實話告訴你，我是真的不想開那么遠，可是，誰讓我趕上了？都半夜了，我怎么能把你一個人留在辦公室里呢。走吧。再晚，我就困得開不了車了。”約翰拉起了沙巴拉。

他們一起走出公司大門，空曠的停車場上風很大，沙巴拉一個踉蹌，幾乎摔倒，約翰搶上一步一把扶住了她。他就這樣把沙巴拉一直攙扶到了他的車里。

一路上，沙巴拉除了指路，幾乎是一言不發。越接近家里，她的神情越頹喪。

“沙巴拉，回到家，你會有麻煩，對嗎？” 約翰體貼地問道。

“他會很兇。”沙巴拉簡短地應了一聲。

約翰嘆了口氣。他在心中暗想：家家都有難念的經。

隨后一連兩天，沙巴拉都沒有來公司上班。約翰不放心，第三天，下午四點鐘時給沙巴拉打了個電話。沙巴拉一聽到約翰的聲音，如同聽到了上帝的福音：“嗨，約翰，求求你，能過來接我到辦公室去一趟嗎？我有點事情很急，今天必須處理掉。”沙巴拉可憐的聲音讓約翰無法拒絕。盡管路途近三十英里，約翰還是硬著頭皮去接沙巴拉了。

一見面，約翰就忍不住笑了：“嘿嘿嘿，沙巴拉，你這個樣子，就像是剛剛打完一場世界大戰。”沙巴拉的脖子上戴著白色的護頸，肥厚的三層下頦重疊地堆在護頸上，黑白分明。

“拿著。” 沙巴拉把一個軟塌塌熱乎乎的小塑料袋遞給了約翰。

“什么東西？”

“印度甩餅，剛剛出鍋的。你一定會喜歡的。我相信你會真的喜歡，我以后還會給你做。” 沙巴拉高興地說。

約翰打開了袋子，里面烤餅的香氣撲鼻。“好，謝謝你啊。聞著都這么香，吃起來味道一定錯不了。我可是等不到回辦公室了，我現在就得嘗嘗。”約翰說著，甩餅已經進了嘴里。他一路開著，一路吃著，還沒等開到公司呢，甩餅就已經全部被他消滅掉了，汽車的方向盤已經變得油乎乎的了。

“沙巴拉，這餅太好吃了。下次能不能多做點？至少也得兩個這么多吧？你知道嗎？你這光把我的胃口給吊起來了，卻不讓我吃飽，這可是有點活受罪啊。你是存心調理我的嗎？”

“好，一定。你喜歡，我就太高興了。好的，好的，下次，我會多做一些。” 沙巴拉咯咯地笑得非常開心。約翰印象中的沙巴拉一向沉默寡言，平時很少見到她這樣高興。

“好了。到公司了。你去忙吧。” 約翰為沙巴拉打開了車門。

“謝謝你，約翰，我還可以再麻煩你一次嗎？你能送我回家嗎？我的車保險公司已經檢查過了，可能還要有一個多星期才能修好。”

約翰心里有點打怵，因為再開一個來回，多半會耽擱他晚上接電話。但是他不好意思拒絕，尤其是剛剛吃了沙巴拉的甩餅，心里還覺得欠著人情呢。他不停地眨巴著眼睛喃喃地道：“沒問題。中國有句話叫吃了人的嘴短。誰讓我把你的甩餅都吃了。”

沙巴拉翻著眼睛笑了。約翰第一次覺得沙巴拉笑起來還是蠻好看的。

兩個小時后，約翰已經在送沙巴拉回家的路上。

“你的先生還生氣嗎？” 約翰關心地問。

“奴。” 沙巴拉擼起袖子，手臂上露出一片青紫。“今天早晨留下的。”

“哇塞，家暴啊！你們印度女性，是不是在家里特別沒有地位。” 約翰噼里啪啦地拍打著方向盤問道。

“不是。每個人的情況都是不一樣的。我的朋友是可以扇他老公耳光的。”沙巴拉答道。“是我不好，我家里窮，人又長得丑。”

約翰掃了沙巴拉一眼。今天沙巴拉穿了一件醬紫色的紗麗，跟她的膚色沒有太多區別，圓墩墩的身材陷進座位里，像是一個圓滾滾的裝滿了面粉的大布口袋。沙巴拉的容貌的確是很難讓男性產生憐愛之心，不過，打人，總是太野蠻了。

他忍不住脫口而出：“就是丑，窮，那也不是你的錯啊，再怎么著也不能動手打人啊。我老婆漂亮，可是她有時很兇的，不講理時也會把我氣得發暈的，我是經常連家都不想回的。可是，我又能怎么樣？我可是連一個手指頭都不舍得碰她的。老婆是給男人疼，給男人愛的，怎么能當成撒氣筒來隨便出氣呢？當成拳擊布袋隨便打就更是不可以了。你丈夫太野蠻了。”約翰越說越感到氣憤。

“約翰，別生氣。我已經習慣了。他不生氣時，對我和我的家里人還都算是不錯的。我爸爸媽媽生病時，他還是肯寄錢給他們的。他的心地還是很善良的。”沙巴拉寬容地說。

“沙巴拉，你是一個善良的好人。”

“你也是。今天，幸虧有你來接我，要不然，我這個客戶的事情就耽擱了。我這三個月，就成交了這么一棟房子。再沒有收入，我丈夫就會不高興了。”

“比我強。我這四個月，一個成交的合同都沒有。”約翰苦笑著說道。

他暗暗地想，要是自己的老婆格蕊絲也能像沙巴拉這樣憨厚就好了。女性，容貌可人固然重要，可是，天長日久地生活在一起，性格好就更重要了。格蕊絲犯起渾來，原本很美的兩條柳葉眉毛可以擰成幾道彎，看起來就跟要撲過來的兩條小蛇一樣，還是滿猙獰的。

當車子在沙巴拉家門前停下時，兩個人已經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一個多星期后的一個夜晚，約翰正在一邊守株待兔等待著電話鈴響，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其他幾個中年女經紀人聊天，沙巴拉，杰妮還有麗娜正在聊著一個家具店倒閉的事情。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辦公室里嘰嘰喳喳的熱鬧得很。

突然，門鈴一響，緹娜氣急敗壞地走了進來了。“約翰，請你出來幫個忙。”

約翰現在已經是這些經常來晚加班的女經紀人們的守護神了。不過，一旦她們中間哪一個出了事，約翰就立刻被貶成雜修工了。

“出什么事了？” 約翰問。

“爆胎了。好不容易才開到這里。”

“有千斤頂嗎？”

“什么？千斤頂？干什么用的？” 緹娜不解地問。

“人家都說越南女孩子是很能干的，你開車都開了這么久了，怎么連千斤頂都不曉得？” 約翰笑道。

“約翰，我可不是越南小姑娘，我是越南老大媽，我小孫子都滿月了。”緹娜被氣笑了，魚尾紋像是打開的扇面，在原本有幾分秀氣的臉上鋪展開來。

沙巴拉道：“我有千斤頂，我馬上去取。”說著，慢騰騰地站了起來。

細心的杰妮利落地抓起了大衣：“我有手電筒。”

愛湊熱鬧的麗娜推了把緹娜：“得，我也別一個人守在這里了。我也出去透透風。”

于是，一伙人把戲臺子從辦公室搬到了停車場，熱熱鬧鬧地開始幫緹娜換輪胎。

緹娜按照約翰的指揮，打開了后備箱。約翰揭開了擋板，發現放備用胎的地方是空的。

“咦，緹娜，你的備用胎呢？” 約翰皺起了眉頭。

“這我哪里知道？也許是我先生把它拿走了。怎么辦啊？你估摸著我能這樣開回家嗎？” 緹娜有些慌亂了。

沙巴拉用手電筒照了照那個壞掉的輪胎，搖搖頭：“緹娜，恐怕不行。你的輪胎已經癟了。”

約翰看了看，道：“現在換下來，也許到DISCOUT-TIRE 補補還能用,那家店是免費補輪胎的。如果硬開回去，里面的金屬殼子非變形不可，你的輪胎就報廢了。換一個新的輪胎最起碼得花上個七八十美元，挺貴的。”

“用我的備用胎吧。我去把車開過來。” 熱情的麗娜說道，一轉身就要去取車。

“等等。” 約翰一把拉住了麗娜。“還是用我的吧。你們這些人天天在路上跑，萬一真的爆了胎，沒有備用胎保不住會出車禍，那可不行，太不安全。不能因小失大。”

“那，你還不是一樣？”杰妮不服氣地眨眨眼睛。

“我是男的。你這樣的怎么能跟我比？再說，我的車跟緹娜的是一個牌子的，你的輪胎是廢柴。” 約翰牛氣沖天地答道，起身就去取他的輪胎了。

看著約翰熟練地用千斤頂架高車子，手腳利落地換上了備用胎，又把壞了的輪胎放進緹娜的后備箱，大家都服了約翰的能干。

“約翰，你真棒，太厲害了。” 緹娜心服口服地道。

約翰伸出一雙臟兮兮的黑手，得意洋洋地說：“看看，黑手黨，黑手黨當然厲害了。”說完，他看了看緹娜，又補了一句：“緹娜，你也真是夠笨的。連千斤頂長什么樣都不知道。越南老大媽不是應該比越南女孩子更有經驗嗎？還拿你小孫子說事呢，小孫子不用等長大，再過三年就比你強。笨死了。”

緹娜又好氣又好笑地對沙巴拉說：“你聽聽，約翰這個大喇叭，有時唱的比鳥好聽，有時還真的一張嘴就會跑調。”

當約翰從衛生間里洗干凈了手，回到辦公室時，緹娜對他說道：“約翰，明天，我一補好輪胎，就把備用胎還給你。今天的事情，真的太謝謝你了。”

“真的太謝謝我了？你怎么謝我？”約翰認真地問。

“誠心誠意的謝。” 緹娜認真地回答。

“誠心誠意，就帶點好吃的過來，光耍嘴皮子不行。” 約翰認真地說。

“好啊。你喜歡什么？” 緹娜問。

“沙巴拉的甩餅非常好吃。 各位，幫我參謀參謀，你們說說看，越南食品，什么最好吃？”

“牛肉炒荷粉。” 麗娜快人快語地說。

“好，那就來個牛肉炒荷粉。” 約翰高興之余，一個主意冒了出來：“你們看，我們全都來自不同國家，干脆，明天晚上，你們每個人都帶一份自己做的家鄉飯，我們一起來個國際會餐，好不好？現在經濟大蕭條，生意不好做。不過，也不都是壞事，至少我們也不用像從前那樣忙得經常連飯都吃不上。干脆，我們自己尋點樂子好好開開心。”

“好主意。”沙巴拉和幾個經紀人都高興地同意了。

盡管一連幾天都沒有等到新客戶，約翰的心氣還是非常高。

守株待兔，不僅接到了幾個新客戶，還和幾個同事建立了友誼，每次幫了這些女經紀人后，看到她們真誠的感謝目光，他都感到自己是個有用的人。

他感到自己在蕭條的冬季，幸運地收獲了事業和友情的雙豐收。

約翰更得意的是他旗下的國際飯店開張了，這幾個風韻猶存的女經紀人都成了他的炒鍋了。

約翰萬萬沒有想到，“國際飯店”的運作，為他日后埋下了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