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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風,吹夢成今古。

——納蘭性德 《蝶戀花》

1.開始了

就在半路上,巴立卓獲知了電信重組的消息。

南方的一個哥們在電話里直嚷嚷:“開始了,開始了。”

巴立卓有些迷糊,就問你說什么,對方在喊:“重組開始了……”

這回聽清楚了,國家三部委已聯合發文,電信業的新一輪重組正式啟動。此事非同小可,事關十億電話、兩億互聯網用戶,備受數百萬從業者矚目,再加上他們的親朋好友,應當有上千萬人留意此事。巴立卓也一直關心,此刻卻只是輕輕嗯了一聲。自己也奇怪,怎么一點都不激動呢?毫無塵埃落定之驚喜,反倒有些憂傷,甚至是反感。

也難怪,有關電信整合的資訊遍及媒體,一浪高過一浪,各種版本風行。僅僅一個多月前的愚人節,重組傳聞竟被當作惡搞的禮物四下傳播。從最早的消息到今天成為事實,整整過去了四年光陰,人生能有幾個四年啊。喧囂了多年的第三輪電信重組真的來了,原來六合三的猜測終于變成了現實,而他也被磨得心灰意冷了。類似的茫然無措之感曾經有過。比如說,他與前妻孔蕭竹鬧了十年離婚,望梅止渴般遙不可及,可忽然有一天被告知,來辦手續吧,批準你離婚了。所以,突兀而來的好消息,未必叫人滿心歡喜,搞不好會有一種巨大的失落感。

巴立卓此番回松河,就與孔蕭竹有關。兒子高考在即,幾次模擬考的成績不佳,能否考進二本都成問題。孔蕭竹心急如焚,打來電話說:“巴大人跑到省里做官,路子更野了,你給兒子找個學校!”

“我是在省里混,只不過是個草民。不想當兵的孩子,都要過高考這一關,咱兒子能例外?”巴立卓的態度還算克制。

“兒子總要有書可念吧?難道你希望他天天在家打游戲?”女人夾槍帶棒地說了許多。

面對前妻,巴立卓依舊無計可施,只好答應回老家一趟,找找門路。孔蕭竹的意思很清楚,松河的考風松弛,如果事先安排好座位和監考老師,里應外合得手,即使弄不上重點院校,抄來個普通本科還是完全可能的。

作為松河網通的“前主要”,巴立卓調離之后很少回去,更不主動與老部下聯絡,所謂工作忙純粹是托詞。原因固然很多,最不堪的是世態炎涼。在松河郵電圈子里,他的口碑極差。提起巴禿子,網通這邊簡直無人不罵,原來的親信們也一窩蜂地倒向了新任老總湯加,并皆以貶低前任主子為能事,非如此不足以表忠心,這已經不能用人走茶涼來解釋了。事實一而再再而三地證明,職場沒有朋友,只有利益。愛情經得起風雨,卻經不起平淡;友情經得起平淡,卻經不起風雨。有關他的離任審計,就被翻出了不少問題,芝麻谷子西瓜皮的一堆陳年老賬。問張三張三不知,問李四李四不曉,把責任一概推給前任。審計組較真倒沒什么,喝兩天酒撒幾泡屎,諸如廣告費代辦費招待費這等破事隨水沖走。問題在于,湯加不給前任面子,很有些劃清界限的意味。巴立卓心知肚明,與其難以忍受,干脆回避算了。

周五下午,高速公路上車流如潮。正走著,電話又響,這次的消息更加震驚,一開始還以為聽錯了。千真萬確,松河移動公司總經理霍達出事了,被省紀檢委的人帶走了,很可能是雙規。

距離松河收費站還有二十公里,這段路程顯得格外漫長。巴立卓的心緒難平,又不得不集中精力開車。汶川大地震發生不久,南下救災的車輛絡繹不絕。他甚至擔心,那些巨大的拖掛車隨時會把自己的小車壓扁了。

事情夠蹊蹺的,霍達只是地市公司老總,按常理不該被省紀委雙規的。既然不是松河市紀委辦的案子,這說明什么?要么案情重大,要么是被外地的案子牽扯進來的。巴立卓本來想問問林紫葉的,也不得不忍住了。沒有理清頭緒之前,亂打電話似有不妥,天知道她的電話是不是被布控了。看架勢,霍達可能涉嫌觸犯刑律,十之八九是經濟問題。

陽光總在風雨后,陰溝里面愛翻船,人太順了就容易出事兒。這幾年,移動公司如日中天。霍達的風頭正健,處處打壓其他運營商,事事顯得太過招搖,自以為頭上有傘、帳下有人、手里有錢,誰都不敢惹。雖說巴立卓與霍達積怨頗深,但絲毫高興不起來。倒不是兔死狐悲,而是為林紫葉的處境擔憂,更怕牽連到自己頭上。霍達的經濟問題如果屬實,可能殃及池魚,花錢大戶的市場部主任難脫干系。林紫葉倘有不測,自己與她同居多年,許多事情能說清楚嗎?

正在胡思亂想,電話又叫了起來,是王二美打來的。王二美是霍達的妹夫,也不管巴立卓開不開車的,劈頭蓋臉就說:“巴哥,我們認識最大的官就是你呀,能不能在省里找找人,問問咋回事兒?”

“讓我考慮考慮。”巴立卓的答復模棱兩可,不太夠朋友。

“我老婆急得尋死尋活,這日子沒法過了。”

“先沉住氣,再想辦法吧。”

從感情上來講,巴立卓應該幫忙。調離松河之后,王二美還和從前一樣,常打電話通風報信,還特地跑省城看望自己,他不能不心存感激。而此刻,他的心頭堆滿了荒草,嚴嚴實實地堵在胸口,透不過氣來。忽然意識到,此番回松河見誰都不妙,便隨手關掉了電話。一瞬間他有了新主意,去廟上求簽問卦。

所謂廟就是德壽宮,其實是一處道觀,依山面水,甚是雄偉。松河人都稱其為大廟,幾十年間叫得順嘴,也就約定俗成了。住持的道長姓姜,號十全真人。在老百姓的心目中,姜道長就是活神仙一般的人物,只差沒有呼風喚雨的本事。巴立卓與姜道長都是政協委員,同在一個專委會,彼此熟絡。道觀里使用的互聯網寬帶就是他當年特別關照架設的光纜,同時還贈送了兩臺電腦,算是支持宗教事業。

記得有一次,應道長邀請,巴委員來觀里喝茶,他還大發宏論,回想起來有點不知深淺:《道德經》是老子給高級知識分子詮釋易學,而《論語》等著作是儒家給小知識分子講解《易經》。易學的主旨并非占卜,總不能說周文王只是個風水佬吧?當時道長似有不悅,說巴總你錯了,凡事不可一概而論,易學乃大規律之書,上至宇宙,下至人生;世間萬物皆有規律,具體到某個人、某些事情,又各有不同,只有靠內心的自省,才能參悟出正確的結論……

若非事發突然,巴立卓才不會去求簽問卦的。而現在,他有點六神無主,心煩意亂。出了收費站,靠邊停住車,翻閱手機里儲存的電話號碼。還好,有姜道長電話,撥了過去。道長的聲音洪亮,連說稀客稀客歡迎歡迎。

殘陽西墜,天地間一片殷紅,空氣中氤氳著青草的氣息。德壽宮的山門兩旁懸掛大紅條幅,上書:萬眾一心,抗震救災。胖胖的姜道長已經恭候在門前,單從身形上看,并沒有傳說中的仙風道骨,反倒像是憨厚的廚師。

道長顎下幾縷胡須,稀稀拉拉的,手掌卻肥厚而溫暖,給人值得依托之感。寒暄已畢,循階而上,轉過配門,便是朱柱回廊,七拐八拐地才來到道長的住處。一個小道士過來,殷勤敬茶。道長盤腿而坐,就聊到了這場大地震和募捐的事情,有句話耐人尋味:“比起死難者,我們都是幸存者。”

巴立卓心里著急,又不得不耐住性子,茶水足足喝了三盞,才道明了來意,替兒子高考求簽,看看前程。道長微微一笑,還撩起眼皮瞅了客人一眼,巴立卓感覺那目光很銳利,像兩把刀子在臉上劃過,火辣辣的。

“與誠心者交心,與有緣人結緣。以無為為體,行有為之法。請巴總凈手焚香,自取卦簽。”道長含笑輕語,抬了抬下手,小道士便取來簽筒。

一切如儀,巴立卓才小心地接過簽筒,嘩嘩嘩地搖了又搖,神情肅穆地抽取一簽,定睛一看,臉色大變。正面的卦符是坎下兌上。背面簽題:胡笳十八拍文姬歸漢。

簽文:秋歸跡與片云合,夢斷心向萬境空。

簽運:下下簽。

道長掂著胡須說:“巴總,再取一簽無妨。”

巴立卓暗暗禱告良久,才捧起簽筒搖了第二簽。正面的卦形為艮上坤下,背面的簽題:姜太公渭水遇文王。

簽文:出人營謀大吉昌,無瑕玉在石中藏。

簽運:上上簽。

巴立卓調勻呼吸,努力使自己平靜一些,“兩簽之意截然相反,是何道理,能否解簽?”

“此非兩次之簽,而是兩人之簽。前者乃巴總您自己的前程,后者才是貴公子的吉運。”

巴立卓毛骨悚然,便說出心中隱憂,離開松河才兩個多月,后遺癥層出不窮。家事工作事感情事諸多不順,終日心神不定。

“現在時髦的詞叫做淡定,追求一種淡定的狀態。可淡定是怎么淡的,誰能定下來?”道長似乎所答非所問。

“大師,請您告訴我,怎樣才能淡定?”

道長還是沒有正面回答,指了指案頭上的香爐說:“你看同樣是兩炷香,所處的位置不同,燃燒的效果就不同。香爐擺在大殿前,人前人后的,火頭很旺也很風光,但會很快燃盡;而處于角落的香,默默無聞的,看起來很孤獨,卻燃燒得最持久。人生也如此,有得必有失,有失亦有得。”

巴立卓似有所悟,“國企也如官場,明爭暗斗之地,福禍相依之所,我該怎么辦?”

“清者自清,明者自明。尋常之人難為非常之事,不在其時,其愿難成。非常之愿難以唾手可得,再刻意的強求,也只是愁苦的結局,唯有豁達的心態,才是真正的所托……”

巴立卓陣陣發冷,身子微微抖動,強打精神道:“請大師詳解。”

道長擱下茶杯,正襟危坐道:“上天賦予你剛強的外貌,細致的個性,中等的財運,還望珍惜。你愛招惹女人,卻機緣難料。你的仕途,起起落落,很是詭異。”

巴立卓黯然神傷,欠身再問:“可有良策化解?”

“升中有困,困中有升;升極而困,困極而生。”

巴立卓語氣急切:“請大師明示。”

“用一顆純凈的心,去做該做的事;做一炷純凈的香,慢慢地燃燒。”

2.誰是受害者

孔蕭竹當然是有品位的,一看就是那種我行我素的女人。舉止言談中總有幾分矜持,就像現代派詩歌那樣孤傲;她的眼神里,有一種看穿你老底的冷漠。她一直認為,人只有在做自己的時候才最自然、最順當、也最舒適,這也是她寧肯婚姻裂變,也不愿委曲求全的原因之一。屈指算來,她已經在松河聯通做了八年的副總,屬于那種上不去也下不來的業務型高管。不怕慢,就怕站,年齡熬不起啊,國企也是這個理兒。在一個位置上擱久了,就好比一顆螺絲釘生銹了,自己也懶得動彈動彈。對于四十開外的離異女人來說,感情上無指望,事業上無野心,兒子是唯一的牽掛。

巴立卓如約與孔蕭竹見面時,外交禮節般地握握手,感覺她還有一股干巴勁兒。昔日的夫妻同坐一輛車里,車子停在學校旁邊的一處小胡同里。他們在共同等待兒子下晚自習,很隱蔽。一般情況下,都是女人先開口說話,這次也不例外,聽起來有點不懷好意:“去省里混得不錯吧?遇上幾個紅顏知己?”

巴立卓可不想吵架,憑借從前的經驗,事先沒準備好三板斧,就不要和女人接火。孔蕭竹善于大吵特吵,與之爭辯難占上風。他向窗外逡巡,好半天才說:“王母娘娘的蟠桃,再好也吃不到。”

孔蕭竹睜圓了眼睛,“你又在欺騙誰?”

巴立卓晃了晃禿頭,沒好氣地說:“大部分人一輩子只做了三件事:自欺、欺人、被人欺。我現在就屬于第三種,被人欺負。”

“別假惺惺的,你有什么可委屈的!”

“唉,我是屋頂上的王八,上不著天,下不著地。”

來省公司之前,巴立卓可沒想到自己會被安置在安保部主任的位置上。安保部全稱是安全保衛部,說起來“重要”,忙起來“不要”,出了問題要命。對于通信企業來講,這是個邊緣化的輔助部門。說得難聽點兒,就是下地市檢查檢查,看看監控系統與消防器材,順便蹭點酒喝。如此安排,想不失落都難。這還不算,干部異地調動購房補貼的政策被取消了。早不取消晚不取消,剛出臺就偏偏叫自己趕上了,而以前處級干部從異地調入省會,要補貼二十萬元的購房款。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越尋思越窩囊。其實,巴立卓的煩惱何止是這些,隨口就說出了兩件。

女人吃軟不吃硬,安慰他:“是金子總要發光的,你還有機會的。”

“當滿地都是金子的時候,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哪一顆。”省網通機關里人才濟濟,若論年齡與學歷,他巴某人并沒有什么優勢。

女人不死心,還要勸勸:“錢財是身外之物。”

“這是個現實的社會,錢不是問題,問題是怕你沒錢!”

“真夠無恥的,除了錢以外,是不是還有良心,是不是還有感情?”

巴立卓故意氣氣女人,大唱反調:“感情不能當飯吃,貧窮夫妻百事哀。不要相信電影電視劇,那只是個供傻子揮霍情感的場所。”

“你說的全是屁話,你我貧賤之時尚能度日,你發達了,結果……”

巴立卓不想聽下去,當即打斷她:“要是真能清閑就好了,求之不得。”

女人忽地笑起來,“是啊是啊,你過不了清靜的日子,因為你是無風都掀三尺浪的人物,叫你閑一天,能把你憋死!真不知道,你沒事折騰的這段日子是咋熬過來的?”

“四十多歲的老男人,如果一事無成,就真難成了。十幾年的教育,二十年的社會,都沒整出多大動靜來,還難為自己干啥?沒出息的也有沒出息的活法:好吸的抽抽小煙,好喝的咪咪小酒,好玩的打打小牌,好色的看看小碟,我就想這樣。”

“不對吧,都說男人四十一枝花,你眼下的行情正牛,裝什么多愁善感?”

巴立卓不想再說什么,把臉別向窗外。學校門前已是車水馬龍,接學生放學的車輛越停越多,有交警在維持秩序。

“呦,人想成熟起來可真難呀,二十年過去了,你還是那副德行。”奚落前夫真他媽的快活,女人意猶未盡。

巴立卓不理她,打開了車里的音響,歌聲突如其來,是那首老掉牙的歌曲:藍藍的天上白云飄……

“言歸正傳吧,咱倆感情破裂這么些年,誰是受害者?”女人毫不客氣地關掉了音響。

“別鋪墊,你直說。”

“不行,不鋪墊鋪墊,我這心里憋屈。”

“哦,都是受害者。”

“有些婚非離不可,有些人非棄不可,你忘恩負義在前,我……”

巴立卓轉過臉來,打斷女人的嘮叨:“抓緊時間吧,說說兒子的情況。”

“好吧,你看巴奢報考什么學校才好?”

“今年高考的方案不是改革了嘛,實行考后憑分填報志愿,提前說這些等于做無用功。”

“距離高考只有十三天了,你當爹的就沒個預案?”

“又不是我去考,光著急有個屁用?”

“你這就不對了,有其父必有其子,爹這么缺德,兒子能考好?”

“那你說怎么辦?巴奢平時不努力,剩這么幾天能創造奇跡?”巴立卓決定反攻為守。

“兒子的事情,你也一推六二五的,你這個掛名的老子簡直喪盡天良!”

“請原諒,事到如今,喪盡天良的我真的束手無策。”

女人冷笑,“虧你還號稱聰明的男人,人家辦事都是越辦越靠譜,越辦越接近成功,可你呢?越辦越與目標背道而馳。我就納悶了,你以前都是怎么混的?”

“我倒是要瞧瞧孔副總,是怎么靠近成功的!”

“瞧我,多天真,竟然指望你助兒子一臂之力。算了,我發現和你說話真是對牛彈琴!”女人氣呼呼地跳下車,去學校門口等兒子去了。

巴立卓連連搖頭,不禁想起薩特先生的格言:生孩子,何樂不為;養孩子,豈有此理。說得真難聽,仔細想想真有道理。按著事前的準備,他撥通了市招生辦主任的宅電,約他喝酒。招生辦主任婉言謝絕了,本該給你巴老弟接風洗塵的,可惜不行啊,高考中考臨近,不敢外出應酬的,今年上邊查得緊呢,老弟你有啥要求盡管吩咐就是了。

一切盡在預料之中,巴立卓也不敢強人所難,就問今年的考場座位如何排序。招辦主任實話實說,過去是有點兒問題,從去年開始,一律由省招生辦用電腦隨機排定考場,所以沒操作空間。

巴立卓聽得分明,道聲謝便關掉了電話,回頭告訴了女人。往昔的一家三口就那么冷著,兒子也愛理不理的,尋了爿飯館去吃晚飯。他想摸摸兒子的頭發,兒子卻下意識地躲閃開,很不習慣父親的親昵,不愿配合。巴立卓不好說什么,又不能不說,見縫插針地給兒子打氣:“高考沒什么了不起的,放手一搏好了。”

“今晚你去哪兒睡?”臨別,孔蕭竹突然冒出了這么一句。話無好話,完全是揶揄的意思,仿佛他是從前財主,坐擁三妻六妾,或者如尋花問柳的浪蕩之徒,隨宿隨眠。

“你長沒長腦子?”巴立卓感覺有必要還擊的,不然以后更沒法打交道。

“什么意思?”孔蕭竹警覺地斜起眼睛,望著男人。

“長腦袋是用來思考的,不是用來得腦血栓的!”

“你才得腦血栓,你這個王八蛋!”

巴立卓笑了笑,沖兒子擺了擺手,目送母子倆的身影消失在小區深處。

現在,他急需聯系上林紫葉,怎么聯系好呢?不方便打電話,應該直接去家里看看。殊不料,遼海花園的保安禁止省城牌照的捷達車入內。巴立卓急不得惱不得,只好循循善誘:你們認得某某號吉普車吧,保安翻了翻底簿說認得。簡直哭笑不得,同一個司機開不同的車可以放行吧?保安搖頭,除非你叫業主來電話。

正僵持著,只見一輛紅色的馬自達車昂然駛出。這車沖出了好遠,忽然剎車減速,接著又開走了。巴立卓反應過來了,這車正是林紫葉的。事不宜遲,他調頭跟了過去,連連摁喇叭打閃光,可前車始終置若罔聞。沒辦法,一路尾隨到健身中心。下車的果然是林紫葉,數月不見,還是那么風姿綽約,身上的香水味讓人心懷遐想。

林紫葉被攔住了去路,她說:“請閃開。”

“怎么了,紫葉,連我也不認得了?”

“不認得,別碰我!”

“紫葉,我對你還是有感情的。”情急之下,巴立卓冒出了這么一句。

女人氣壞了,把臉一別道:“你懂什么感情?你除了自私就是自私,除了官迷就是官迷。”

巴立卓訕訕地松開手,眼看著女人走進健身中心,拐進了右邊的游泳館。他非常詫異,移動公司出了這么大的事,她居然還有興致來健身。也真奇怪,分別數月,女人何時練起了游泳?他嘆了口氣,唉,漂亮的女人真是麻煩。看來,林紫葉的怨氣未消,還在為自己調離的事兒耿耿于懷,怎么才能解釋清楚呢?

夜深了,城市燈火明滅,停車場漸漸空寂起來,黯淡的下弦月飄浮在城市的霧靄之中。巴立卓靜靜坐在車里,靜靜地抽著煙。太壓抑了,非常想找人交流一下,把隱蔽的憂慮和煩惱和盤托出,但是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傾訴。人啊,本質上都是孤獨的,身處此境,他再次體會到這話說得多么準確。

等待無疑是一種折磨,他覺得自己被拋在了一個極其無聊的地方。實在忍不住,便尋尋覓覓地走進健身中心,還好二樓的左側是臺球廳,隔著玻璃幕墻看得到半邊游泳池。一池碧水,一派清涼。臺球廳里都是時尚小青年,吵吵嚷嚷的,冷不丁進來個禿頭的中年人,顯得格格不入。巴立卓不管不顧地透過玻璃往下望去,很快找到了目標。林紫葉身穿太陽花連體泳衣,一會兒出水坐著,一會兒下水撲騰,好比是一頭漂亮的女水獺。

很晚了,林紫葉才走了出來,頭發濕漉漉的,看上去也撲騰累了,連話都懶得說。巴立卓迎上前,試探性地問:“聽說霍達……”

“這和我有什么關系!”這語氣可不像是林紫葉,她從前是多么溫柔啊。

“沒關系就好。”

“好什么好?我下午被紀檢委約談了,問這問那的,煩不煩啊。”

“是省紀委,還是市紀委?”

“你關心這個干嘛?”女人拽開車門欲走。

“那好吧,我就不問了,望多保重。”

巴立卓發覺,那些恩愛的事情,仿佛月光一樣溜走了。他的心情壞透了,無精打采地回自己的老窩去。節氣臨近端午,夜里還是有些涼,感覺自己就像孤魂野鬼似的游蕩。

剛泊住車子,就見兩個黑影撲了過來。他嚇了一大跳,定神一看是王二美夫婦,互相拉扯著走路。他心里輕輕地疼了一下,都這把年紀了,該離婚的早就離了,沒離的也在心懷鬼胎,只有他們倆還那么恩愛。他說:“怎么是你們啊?上樓上樓,家里說話。”

這是一個悲涼的夜晚,也是一個驚恐的夜晚,霍芳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王二美也語無倫次,顛三倒四的,說得一團亂麻。巴立卓始終沒理出個頭緒,不知道霍達究竟在哪個環節上犯了事。在電信運營商里面,物資采購都實行集采或統談分簽,比較而言,中國移動的內部管理是最完善的,大宗花錢都有極其嚴格的審批流程的,其總部經常采用反向招標,限價之下由廠家競相殺價。與工程建設相關的集采相當嚴密,就連光纜接頭盒這樣的小物件也納入其中,區區七八塊錢一只的饋線卡子也要如此。移動省公司的權力都受限,何況下邊的地市公司,所以說霍達能吃回扣的空間不大。莫非,他搞了老貓枕咸魚的把戲,在廣告宣傳、網優代維方面做了手腳?或者在營業廳裝修中撈取好處,把活兒給了資質不全的公司?

丈人打舅子,想管也不能管。霍達的事兒必須遠離,離得越遠越好,巴立卓心里想著,嘴上卻說:“霍總陰差陽錯地落到這個地步,其中自有隱情。雙規不等于定性,沒準查出個好干部。”

王二美一個勁地哀求,“她哥有妻兒老小啊,千萬不能坐牢啊,你給想個辦法吧。”

巴立卓沉默著,心里很不是滋味。誰沒有妻兒老小啊,可法不容情啊。古人說過,不義富且貴,于我如浮云。是自己的錢,一分錢掉在地上都該去撿。不是你的,一千萬塊錢塞到手里都不能要!許多位高權重者,都是不知不覺之中或稍不留神就跨入了貪官的行列。這世界上的陷阱太多了,再清廉的領導也防不勝防,都怕集腋成裘,由量變到質變。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正是此理。而人生的機緣變化,神秘莫測,有人看似風光無限,其實命運未卜。貌似前程似錦,倏而身敗名裂,東窗事發之時,無不追悔莫及。都說人生沒有倒檔,假如能夠重新開始,他們會做出正確的選擇嗎?

霍芳最終停止了哭泣,淚漣漣地抬起眼睛,仿佛等待救世主。可巴立卓又能說什么呢,他一點也幫不了他們。他實在拿不準案情輕重,更關鍵之處在于是否牽連到了林紫葉。

王二美可憐兮兮地說:“到底該怎么辦吶?巴總。”

“二美啊,”巴立卓嘆著氣說:“我真不知道,你們還是自己想辦法吧。”

3.戰斗準備

全國范圍的電信重組已經拉開帷幕,省網通公司要有新舉措的,各地市的老總們和機關部室的負責人都接到了會議通知。巴立卓不敢久留,次日便趕回省城雪都市。對于久歷拆分整合磨煉的國企動物來說,會議的內容不猜自明,講政治求和諧保通信暢通,穩定軍心帶好隊伍。省公司常務副總喬月賢傳達了三部委的重組文件,并要求繼續抓好經營工作,年初下達的各項任務不做調整;立即與聯通開展全面合作,協力積累客戶資源;所有公務手機一律轉至聯通G網。

會場還算安靜,氣氛卻很異樣,不知是誰摸出一根煙點上,仿佛傳染一樣,大家都跟著抽了起來。會場里煙霧騰騰,巫奎默默地看著部下,沒有責怪的意思。從老郵電一路走來,原中國電信北方十省的干將們百感交集,多次改名換姓之后,又將搖身一變為中國聯通了。此時此刻,是否有人想到,聯通剛成立那會兒,從郵電這邊跳槽的被視為叛變,簡直是眼中釘肉中刺。如今一紙公告,大家齊刷刷地都成了聯通人。都是叛徒了就等有沒有叛徒,歷史的輪回,就這么有趣兒。

對于巫奎個人而言,真難用福兮禍兮來解釋了,十年之間官越做越小,從省郵電管理局長到電信公司總經理乃至后來的網通公司總經理,一晃就到了解甲歸田的年齡。命運難料,造化弄人,恰好趕上這一輪電信重組的當口,上級沒心思研究他賦閑的事,也就是說為了穩定一方,他要多站一班崗,多奉獻余熱。會議的壓軸戲歷來是老大講話,巫奎卻說得不多,只是強調人心不亂、隊伍不散、干勁不減。

巴立卓走出會議室時,心神有點恍惚,腿兒也有些軟,只怪昨晚沒休息好。機關大樓外,一片車門的砰砰之聲。他今天沒帶車,順著馬路步行回家。所謂的家,就是租來的住所,位居幸福小區的一套民宅,距離省公司不遠,步行也就二十分鐘的樣子。走著走著,一輛黑色轎車從后面駛了過來,到他身邊時忽然減緩了速度,接著嘟嘟摁了兩聲喇叭停下來。巴立卓一看,原來是喬月賢副總的車。

“小巴,你的車呢?”車窗放下來,露出了喬月賢的臉。除了巫奎配備專職司機以外,省公司領導都自己開車,車型一律都是奧迪A6。

“喬總,沒多遠,走走路當鍛煉。”

“噢,你的房子買了嗎?”

“最近在看樓盤,拿不準主意。”

“買房子又不是去相親,差不多就行。”印象里的喬月賢是不開玩笑的,今天怎么了?

巴立卓笑了笑,笑得很勉強。喬月賢還關心他:“你怎么了?無精打采的,眼圈都烏黑著。”

“最近睡眠不大好。”

“調整好心態吧,身體可是革命的本錢啊。”領導畢竟是領導,總要通過適當的方式來關心關心下屬,恩威并重嘛。

又說了幾句,喬月賢開車走了,瞧著就挺反常的。喬副總平素不茍言笑的,總是高高在上的姿態,今天之所以禮賢下士,也許與重組有關吧。按照三部委的方案,六家電信運營商最終整合成中國移動、中國電信和中國聯通三家企業。這就意味著未來的新單位人多勢眾,當然各級領導也會多起來。人員多了就要精簡,干部多了勢必淘汰,從上到下都面臨著新一輪的洗牌。當然,這將是連環套式的乾坤大挪移的格局。對于數以百萬計的普通員工來說,電信重組也許是件好事,他們期盼著個人收入能多一些,工作壓力能小一點。而各級領導的感受卻相當復雜:剪不斷,理還亂,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他們更在乎的是自己屁股底下的交椅。喬月賢本該有更大的企圖,巫奎都這么一把年紀了,誰來接替他?而此時此刻,省聯通老總會怎么想,一定也在盤算著合并之后能否坐上一把手的位置?有類似念頭的人不在少數,這就好比兩支來歷不同的隊伍勝利會師后,總要進行一系列的整編改編,總要誕生一大串司令副司令政委副政委參謀長副參謀長吧?

想到這里,巴立卓便給聯通省分公司的劉宇副總去了電話。十年前,巴立卓隨當年的劉處出國培訓過,此后來來往往的,關系一直密切。確切地說劉宇已經不是劉副了,援藏三年歸來,榮升為聯通省分黨委書記、常務副總經理,是正職。

劉宇那邊也剛散會,他說:“今晚請幾個朋友,你也過來吧。”

巴立卓假模假式地客氣一下:“不敢耽誤領導正事兒,我想你了就打電話。”

劉宇罵人了,“就知道打電話,打電話有個屁用?雖然是信息時代,可好多重要不重要的事情,當面才能說清楚。”

既然劉宇請客,一定是高檔酒店,光聽那名字就夠嚇人的:十萬人家。所謂高檔酒店,就是廳堂闊氣得像博物館、桌椅碼得像大宅門、菜碟擺得像古玩店、酒水貴得像飛機場、味道差得像大食堂。當然,服務員美貌賽空姐,旖旎多姿風情萬種。置身于此,你會更真切地體會到,現在的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良辰美景是免費的。所謂大館子,其實都一心憋著宰人。貴是一定要貴的,否則體現不出來主人的高貴和對客人的尊重,口味倒是無所謂的。上了檔次的人,不會在意口味的,而是要拉關系談事情,要體現出風度來,所以華而不實的高檔酒店也是一種市場需求。

劉宇主請的是醫界朋友,一位是省人民醫院的業務副院長,一位是醫科大學口腔醫院的教授,還有一位是醫大附屬醫院的腦外科專家。他們都算是訪問學者,曾經出國進修過。十分惹眼的是,座中有一位女士,醫科大學學生處處長蘇敏。顯然,這些人都是尊貴的客人。除了巴立卓,另有一位作陪的人,劉宇輕描淡寫介紹了一下,通信設備制造商龍興公司的客戶代表小葛。

劉宇的私人圈子聚會,龍興公司的代表在座,只有一種可能:過來買單。對于劉宇這個位置的人來說,已經到了無需花錢的境界,他花的就是一張臉,只要稍微流露一下,想見什么人,廠商就會在北京給設好了局。

說起吃喝來,巴立卓過去可是闊綽之人。在松河網通當老大的時候,整個公司的業務招待費有二百萬之巨,這一大筆經費簡直就是他的職務消費了,愛怎么花怎么花,愛請誰請誰,吩咐一聲好了。要是嫌棄別人礙眼,自己親力親為去找飯店,也未嘗不可,回頭叫人結賬就是了。招待費支出事項要向職代會報告的,綜合部長篇大論的一堆賬,誰都聽不懂也沒誰愿意聽。口口聲聲嚴格控制,控制誰呢?當然是控制老大以外的副手和其他人。如今在省公司做了微不足道的中層干部,千般難受萬般不愿,其中一條便是應酬上沒了資金,掏自己的腰包誰不心疼啊。

星期天,專家們既不出診也不授課,可口腔科那教授下午臨時接到了任務,給省長修牙,所以大家要等一等。酒局等人司空見慣,這回是因為省長牙疼所致,就使得氣氛平添了一份莊嚴感。座中都是中年人,東拉西扯中說起了即將到來的高考,醫生們都反對子承父業,孩子學醫干嘛,有幾位醫生朋友就足夠了。副院長甚至說,從醫的環境惡劣,心理壓力巨大,沒聽人說嗎——“要想富,作手術,做完手術告大夫!”都說醫生的灰色收入可觀,可在一個醫院,只有極少數的業務尖子和科室主任才能拿到紅包和回扣,說到底,還是大小要是個官才行。蘇敏不大說話,饒有興致地聽著。

左等右等中,口腔科的陸教授終于來了。一介紹,還是巴立卓的老鄉,再打探,居然還是同一屆的高中同學。真是喜從天降,套句俏皮話:這可是抱著孩子拜天地,雙喜臨門啊。頻頻舉杯吧,熱烈祝賀省長牙好胃口也好,熱烈祝賀陸教授與巴主任破鏡重圓。劉宇說,今兒喝酒必須“三要三不要”:要實心實意不要虛心假意,要勇往直前不要猶猶豫豫,要精神抖擻不要磨磨嘰嘰!

巴立卓一挺胸脯:“行,你說我該怎么喝?”

“我聯通你網通,互聯不互通,我說話好使過嗎?”劉宇話有所指,當年松河聯通開局時,巴立卓和他的電信局故意刁難百般拖延,直到劉宇屈尊下駕找他,才接通了中繼電路。

“好使好使,從前我就是你的兵,用不了多久又回您的帳下聽差了。”俗話說,遇廟隨喜,見神磕頭,這樣的態度必須要有的。

“態度還湊合。”劉宇狠狠地瞪了一眼。

“火車跑得快,全憑車頭帶。喝酒喝得好,完全看領導。”

眾人捧腹大笑,劉宇還是有氣兒,“都瞧見了吧,肉麻之情令人雞皮林立。”

“不會吧,我看巴主任貌似忠誠可靠。”蘇敏終于開口了,給巴某人找了一個臺階。

劉宇卻不依不饒道:“一個人是否可靠,全看你用什么樣的手段控制他。”

巴立卓仍是滿面堆笑,領導要擺譜,總要捏住一只軟柿子,這也說明人家拿自己不見外。繼續調侃道:“領導沒講我不講,拍拍話筒響不響;領導說話我鼓掌,帶動臺下一片響。”

“有點歪才吧?早年是青年詩人來著,曾任松河電信局局長、網通老總,為了順利推進電信重組,上調到省里來了。”

“幸會幸會,小巴初來乍到,要仰仗各位了。”

“那好,你第一口喝三分之一,滿上;第二口喝三分之二,滿上;第三口全干。這算一杯。你最少敬一輪。”劉宇知道巴立卓的酒量,明擺著拿他開涮。

巴立卓向來覺得自己小時候數學成績不錯,想都沒想就答應了。這一喝不要緊,要比別人多喝一倍。陸教授本來就是酒場好手,主動提出與巴同學共進退。對于他們來說,這是一場遲來的聚會。人生那么短暫,二十多年不是大海,也至少是一條大河了。他倆在河岸邊拉拉扯扯的,彼此的心都像門一樣地向對方敞開。

喝酒不能急的,一急就開始頭暈。巴立卓這陣子休息不好,所以很快就飄起來了,越飄就越喝水,水喝急了也不行,要上廁所。劉宇不依不饒,對廠家代表說:“小葛陪他去,看著點,只許尿不許吐,吐了就重喝!”

小葛善解人意,執意攙扶巴立卓。巴立卓又不肯,就這么拉拉扯扯的。洗手間也金碧輝煌的,便池下隔著厚厚的玻璃板,竟養著金魚和錦鯉。美麗的魚兒在下面悠哉游哉地游來游去,人站在上面撒尿,真他媽的變態。

這喝酒如同長跑,最怕自己習慣的節奏被打亂。巴立卓去了兩趟廁所之后,屁股終于坐穩了。陸教授喝高了,一個勁兒地考他:張三或者李四哪個班級的,現在在哪個地方?咱高中同學里面哪個女生最漂亮?你當年最看上誰了?

巴立卓坦承暗戀過,可人家念了北大,后來聽說出國了。陸教授不屑一顧,“你是說外號企鵝的那女生吧,長得太難看了,跟煤氣罐似的。”

席間秩序有點亂,蘇敏卻聽到了,大發感慨:“瞧瞧你們男人吧,重色輕才。”

巴立卓便笑,“教授也玩單相思啊。”

“你再叫我教授,相當于罵我。你就沒聽說過?白天教授,晚上野獸,半夜禽獸!”

蘇敏抿著嘴笑,“說了半天,男人還是想征服世界。”

陸教授開始胡說了,真是興之所至,隨便發揮:“所謂男人,就是指身上長了茶壺嘴的那一部分人,這在生理學、解剖學、臨床醫學等等領域應是無可爭議的。但是,如果要從哲學、心理學等角度來定義男人,那就復雜了,肯定可以為一大批學者提供飯碗,特別是女性學者。”

還是巴立卓會溜縫兒,他說:“即使女人還沒有征服世界,至少已統治很大一部分了。商界商戰,最有權力購物的是女性。我估計,在學術界女人也有話語權。”

陸教授聽了,嘖嘖稱奇:“想不到,你挺有兩把刷子,是誰栽培的呀?”

“我們劉總一貫唯才是舉。”巴立卓善于將每一段話的結尾都轉到恭維領導上來。

“不識才是無能,不惜才是缺德,不用才是有罪!”劉宇的話音剛落,包房便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氣氛蠻好,巴立卓錦上添花道:“有時也怪不得領導的,因為懷才就像懷孕,時間久了才能看出來。”

又是一陣大笑,劉宇擺擺手,“小巴胡說了。搞通信的這一行才嫩,有知識沒文化,眼窩子淺吶,工匠多的是,缺的是大師。”

陸教授也高興,胃里的酒擠得心頭發漲,滿滿地開了興奮的花。他摸出電話四下騷擾,不管男同學還是女同學,瞎嚷嚷:他鄉遇故知了,雪都又多了一酒鬼,望提前做好戰斗準備……

劉宇叫司機送教授們回家,他和巴立卓打車走的。現在說話方便多了,巴立卓關切未來的上司:“大哥的條件正好,這次該有步吧?”

“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劉宇不想和他談這個事情,不咸不淡地轉移了話題:“我明天去你們省網通,工作對接。”

“哦,這么快?”

“在北方十省,你們網通兵多將廣,我們主動點兒吧。”

4.當務之急

巴立卓又睡不著了。腦海里放電影似的熱鬧,一會兒是兒子的眼睛,一會兒是林紫葉的面孔,還有霍達王二美喬月賢以及陸教授等人的身影。他賭氣似的起來,連做了三十個俯臥撐,累得氣喘吁吁,睡意仍然遠在天邊。

年輕的時候,他覺得睡覺是件挺沒意義的事情,大好時光消遁于無意識的狀態里,多么可惜呀,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都睜著眼才好。當年在載波機房值班,一到晚上就精神,像晝伏夜出的動物。后來走上管理崗位,下了班就吆五喝六地找人喝酒去,折騰到凌晨也不在話下。即使沒了應酬,也睡得很晚,蹲在廁所里看書看報,一磨蹭就到了子夜時分。可只要腦袋挨上枕頭,就跟立即昏迷了一般,睡得那個沉啊。

后來,他和孔蕭竹長期冷戰、鬧離婚,即使強迫自己躺下來,也難有睡意。長夜漫漫,想心事想白天的事情,領導今天講的有些同志如何如何,是不是暗指我啊。慢慢地,上床胡思亂想就成了一種習慣。再后來,他與林紫葉同居,睡得也不踏實,一半清晰一半迷糊的,以至于懷疑自己究竟是做了個夢,還是那夢境本來就是他臆想的。調省公司的這幾個月,先是住了十幾天賓館,而后在幸福路附近租了一套兩居室。環境變了加之心情不好,睡眠狀況更加糟糕。習慣性的胡思亂想終于結出了失眠的惡果,天南海北的事全想遍了,就是睡不著。失眠成了心病,一躺下就緊張,越緊張越睡不著,氣惱都得想打自己幾巴掌。

今天晚上,巴立卓忽地回想起往事。大概在六年前,他和霍達鬧別扭,差一點對簿公堂。起因是松河移動執意策反小靈通用戶,搞得他大為光火:啥意思呀?拆我的臺挖我的墻腳啊。

斜嘴吃石榴,不缺歪點子,手下人出了個餿主意:他不仁,休怪咱不義,給松河移動點顏色看看!

移動公司有兩處營業廳設在網通的樓下,雖然不走一個大門了,但廁所是共用的。網通這邊就把全樓的廁所都裝上了門禁,刷卡上廁所。如此一來,移動的營業員沒地方拉屎撒尿了,憋壞了。霍達火冒三丈,決定起訴松河網通。打官司要有證據的,需要搞清移動業務剝離時的一些資產歸屬,核心問題就是移動公司的人可否使用網通公司的廁所。

松河網通繼承了前郵電局的衣缽,有關郵電分營和移動剝離等資料都保存在檔案室里。霍達要看看當初的文件,被巴立卓一口回絕了。老郵電圈子的人,互為競爭對手,但不至于有殺父奪妻之恨,領導之間鬧翻了臉,不影響群眾的私誼。也不知是誰偷出了文件,復印給移動那邊。霍達更來勁了,非要告倒巴禿子不可,出一口惡氣!若不是巫奎打電話緊急叫停,雙方只好法庭上見了。

往事不堪回首,依現在的心境看,巴立卓覺得自己當年愚蠢至極,小肚雞腸的。好了好了,別想從前的那些破事了,當務之急還是兒子的高考。他嘆了口氣,給孔蕭竹發了條短消息:兒子的狀態如何?

夜深人靜,還給前妻發短信,很像是故意騷擾。真沒想到,孔蕭竹馬上做了回復,就兩個字:還行。

原來百十公里之外的這女人也沒睡,他笑了,心頭閃過這樣的句子:同是天涯無眠人,相逢一定曾相識。

孔蕭竹睡不好覺只有一個原因,憂慮兒子的高考。不是說女人不在乎前程,而是現在沒心情細想這事兒。對于電信重組,她早有思想準備,因為以往所有的傳言中,聯通都是被分拆的對象。她曽經問過自己,如果聯通分拆了,自己將何去何從?但只是問問,難有確切答案。然而現在,所有聯通員工都不得不回答一道選擇題:你是隨C網去中國電信?還是等著與網通合并?

早在一年前,松河聯通內部進行了G、C網分離,單獨核算、分屬經營,但后臺運維、服務等支撐系統始終雙網共享。領導分工也做了調整,孔蕭竹側重負責G網業務,打那之后,她就很少考慮未來的去向,人隨事走,順其自然好了。

周一上午,松河聯通召開中層以上干部會議,按落實集團、省分應對重組的工作要求,穩定放在首位,要識大局顧大體,不傳謠不信謠,生產經營不能受影響,還特別強調維持CDMA網絡業務的穩定運行。會場靜得可怕,彌漫著一種怪異的氣氛,所有人都明白,按部就班的生活從此被打亂了,他們即將兵分兩路,要么去電信,要么去網通。

多數人還是想去電信的。為什么呢?因為在北方十省,中國電信人員最少,人少就意味著機會多啊。從全國的情形看,是中國網通被中國聯通收編,可具體到松河地界,應該說是聯通的人馬匯入網通營盤。松河網通承襲了老郵電的底子,家大業大兵強馬壯,樓也高水也深,聯通人瞧著心里沒底兒。

各家運營商之間,很多事情是難以保密的,會議的內容很快就成為公開的秘密。最新消息在電話和網絡中流傳,最便捷的當屬短消息,沒有哪個領導有能力來約束這一切。此時此刻,網通這邊也在開會傳達。而松河電信老總郝靜林去了雪都,肯定是領任務去了。平日總是忙得火上房的松河移動卻一派沉寂,霍達去向不明,群龍無首啊。至于鐵通和小得像雞蛋殼似的衛通的動向,壓根就無人理會。

松河網通現任總經理是省里派來的年輕人,北郵碩士研究生出身,大號湯加。這個名字太有個性了,讓人一下子就能記住,南太平洋有個島國啊,湯加王國。湯加的孩子才兩歲,這從另一個側面說明松河網通的新老總多么年輕有為。開句玩笑,人家祖上光榮嘛。熟讀《水滸傳》的人應該知道金錢豹子湯隆,上應地孤星的梁山泊第八十八條好漢。在古代社會,打造軍器的鐵匠可是高科技人才。湯隆忠于事業,賺表兄徐寧上山,用鉤鐮槍之法大破呼延灼的連環馬。湯隆的光輝事跡是小說虛構的,而明朝開國元勛湯和的豐功偉績可謂貨真價實。更重要的是,湯和是史上罕見的得以善終的赫赫功臣。往事越千年,湯加總經理暗下決心,繼承先輩傳統,爭取更大光榮。

比之于其他電信運營商,網通人無疑是最盼望重組的,預期也很高,他們的日子太難熬了。可是,重組真的能讓他們脫離苦海嗎?這樣深奧的問題,湯加也說不清楚,現在需要做的和能夠做的,就是看趙劍如何出牌。趙劍是松河聯通的老大。論起聯通的企業文化,好像最愛臨陣換將,地市級分公司五年換仨老總都算小意思,中層換得更勤,走馬燈似的。不知什么原因,這幾年趙劍一直蹲在松河,簡直是個奇跡。

左等右等中,聯通那邊始終沒有動靜,湯加只好給趙劍去了電話,說是要去拜訪拜訪。

“該我去看望老弟的,早點銜接工作。在松河地面上,你們網通還是老大的,辦公條件也好,你看我們聯通這邊連個像樣的會議室都沒有……”趙劍連連客氣,還算謙虛。其實,他是四十歲以后才改行進入通信業的,所以特別討厭別人說老郵電如何如何。網通繼承了老郵電的血統,可事到如今,嘮叨從前的輝煌有個屁用啊,阿Q的祖上也闊過呢,不是該受窮還受窮?把日子過富了才是王道。

湯加年齡雖小,可在場合上當仁不讓,不想在氣勢上先輸給對方。事情就定了下來,周二下午兩點,雙方在網通的樞紐樓十七樓會議室碰面。

自從十年前國信尋呼從郵電局剝離以來,孔蕭竹很少來主導運營商這里。一是不愿見到春風得意的前夫,二來怕睹物思人。與老企業相比,她所服務的聯通公司總是顯得不夠正規,房子是租來的,網絡是新建的,隊伍是拼湊的,很像一支半路起家的游擊隊。今天再次來到巍峨的樞紐大樓,竟有恍若隔世之感。警備森嚴的門崗保安、寬闊整潔的庭院,繁花錦繡的綠化帶,花崗巖鋪就的走廊,富麗堂皇的會議室,無不彰顯出老郵電時期遺留的威儀與主導運營商的氣派。北方網通就這樣,普通員工囊中羞澀,領導都搞得像不愁日月的老財主,門面都裝得像個大衙門。

聯通這邊一行七人,分別是總經理、副總經理以及綜合部、運行維護部、G網部、大客戶部的負責人。按照對等對口原則,網通也是七個人出席。會議桌上早已擺好了與會者的名牌,對號入座就是了。單從這個細節上看,老企業太正規了,太嚴謹了,太懶得和你廢話了,就像那種莊嚴的印刷體,刻板統一中顯示出它的威嚴與力量,不想服從都不行。

彼此都是熟人,省卻了寒暄,坐下來就直奔正題。既然盡地主之誼,湯加做了開場白,等于壓了趙劍一頭,算得上先聲奪人。湯加說:“歡迎聯通的領導光臨,重組的文件已經下達,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開展全方位的合作,抓住客戶才是硬道理。”

趙劍表示贊同:“咱們要組成聯合艦隊了,當務之急是確定對口部門,落實聯系人和責任,在集團公司正式融合前,盡快共享網絡與客戶資源。”

分別介紹了資源狀況,商定資源共享的基本流程,盡快打通光纜傳輸,接通雙方的城域網。大家都客客氣氣的,反而覺得對方是外人,兩邊的隨員多少有點表演的意思,爭先恐后發言,想給對方的總經理留個印象。孔蕭竹一直沒怎么講話,感覺很乏味,眼皮都有些睜不開。整整討論了一下午,議題沒有研究完,決定周三下午繼續例會,兩邊的一把手就不必御駕親征了,分別由副總經理帶隊。

湯加要留飯的,趙劍連連擺手,“改日吧改日吧,以后機會多多。”湯加并不勉強,“那好,就明天晚上吧。”

就在這個時候,趙劍接到了郝靜林的電話,聯絡C網的事情,很顯然電信公司也是猴急。趙劍實話實說:“正和網通研究呢,咱們周四接頭好不好?”

眾人散去,孔蕭竹并沒有回單位,而是徑直去了菜市場。她下午就想好了,晚上給兒子燒條魚吃,補一補腦子。兒子八點鐘才放學,雖說高三的總復習早已結束,但校方還要按部就班,不敢叫考生們過早離校,免得節外生枝。

飯菜都準備好了,看看表時間還早,女人就窩在沙發里看電視,想給自己補上一覺。百無聊賴的電視節目,是最好的催眠術。半寐之中,女人想到明天去托托門路,早點搞定監考老師。聽說今年高考不實行異地人員監考了,這真是個好機會,當然監考老師不會固定在同一個考場,但只要是當地的,總有辦法提前疏通……

周三上午,孔蕭竹去了學校,校長沒在,電話里說下午有時間。她回頭跟趙劍請假,下午就不去網通了。趙劍不大高興,明明說好了的事情,怎么說變卦就變卦。又沒辦法阻止,人家說跑高考的事情,放到哪家哪戶,孩子都大如天。孔蕭竹不出席,叫另一位副總高翔帶隊似有不妥。高翔分管C網業務,與網通的融合搭不上邊兒,可聯通這邊總不能沒個頭目吧,看來他趙劍只好屈尊下駕了。如此一來,他與湯加交手的第二個回合,又輸了。即使不搶風頭,也不該被人看低了,他好生無奈,囑咐說:“晚上的飯局,你一定要參加。”

孔蕭竹的表情沉重,不哼不哈地走了。

第二次碰面會,雙方的市場部門也出場了,陣容更顯強大。湯加這人不是書呆子,聽說趙劍又來了,想了半天,就端著水杯去了會議室。這就等于給了對方面子,使會談在更加親切友好的氣氛中進行。這次研究的重點是業務對接,毫無保留地交換了大客戶名單,商議如何開展業務培訓,搭建聯合銷售團隊,于細節上反復推敲,G網的移動電話如何如何,固話、寬帶、小靈通怎樣怎樣。原本互相拆臺的兩套人馬,開始同仇敵愾了。至于敵人是誰?那還用說嗎?肯定是松河移動。多年來的種種芥蒂與摩擦都在笑聲中消于無形,他們準備穿同一條腿的褲子,并打算尿到一只壺里去。

趙劍的興致很高,現場給聯通省分去了電話,請求早點為網通的員工配發手機和SIM卡。看起來,雙方就要試婚了,愿望都很迫切。可湯加拿不準趙劍的真實想法,打算來網通還是去電信,想試探試探,聽起來卻像是謙讓:“趙總,我叫人騰出幾個辦公室,你早點搬過來辦公吧,也好隨時指導我們工作。”

“不敢指導,是請教。我看先不搬為好,等一切都四腳落地了再說。”趙劍宛然謝絕,這是旗鼓相當的心理對陣,你越是有主見,越是自強自愛,這場對陣越有意義。

果不其然,孔蕭竹沒有出席晚宴。

人與人相處是一門大學問,兩支門派不同的隊伍碰到一起,更像是一場多幕話劇。燈紅酒綠,觥籌交錯,雙方在暗暗較勁,頻頻向對方老總敬酒。湯加與趙劍只是恩賜般抿上一口,而來人一律奮不顧身地干掉一大杯。這是新聯通號大船揚帆出港前的歡飲,哪一方水手都不愿丟臉。來來往往地猛灌,喝了白酒喝啤酒,很快就有人喝高了。

湯加也注意到孔蕭竹的缺席,道別之際,悄悄問趙劍:“你們那個女副總,不是有什么想法吧?”

“我看不至于吧,過去一直有姓巴的罩著,所以目中無人慣了。”趙劍心里有氣,自然不會說好話。而且他還知道,湯加與前任關系不睦,此般回答別有用心,甚至是煽風點火了。

“有點兒個性也好。”湯加笑了笑說。

但是,酒意酣酣的他們都無法想象,這個夜晚孔蕭竹繼續飽受失眠的煎熬。同樣的,她也無法想象,遠在雪都的前夫做了一個奇怪的夢:窗外的世界一片橙紅,仿佛科幻電影中的火星一樣。哦,原來是一場沙塵暴。

5.擊鼓罵曹

2008年6月,舉國上下仍沉浸在汶川大地震的悲慟之中。此時,席卷全國的電信重組也在迅疾地展開,無論是電信、聯通、網通或是鐵通,巨大的變動都隨之而來。股權關系和人員整合是中國電信和新中國聯通絕對繞不開的問題,關系錯綜復雜,操作難度遠比業務合作大得多。可以說,上至大都市下至窮鄉僻壤,無數電信運營商員工正在接受時代洪流的洗禮,他們的前方轟然開啟了一扇全新的命運之門。

停牌一周之后,作為上市公司的中電信、中聯通和網通正式披露電信重組中的股份合并及資產收購細節,其中聯通與網通將以股權轉換方式實施合并,而電信則將以現金方式收購聯通CDMA網絡和業務。細心的人會發現,有關人員交割的事宜,雙方的口徑存在差異。

趙劍又去省分開會了,他前腳剛走,人心就變得渙散起來。電腦上是層層疊疊的網頁,電話鈴聲此起彼伏,手機短消息往來不斷。每一個人都在悄悄觀察別人,同時被別人悄悄觀察,大家都心慌慌意亂亂的,都在等待什么,卻都緘口不言。

趙劍帶回了省分的最新指示,除了“穩定”以外,協助網通做好公務卡入網;完善CDMA網絡的相關數據,準備奧運會后與電信進行正式網絡交接。不知出于何種考慮,有關人員分流的事情只字未提。其實領導說與不說,員工都一樣鬧心。而種子要發芽,石頭是壓不住的。在這個節骨眼上,人人都顯得很神秘。已經很少有人在座位上接聽電話了,樓道、小會議室甚至洗手間這些私密空間,都被充分利用起來,十有八九都在打聽小道消息。其實,辦公網上已掛出了《關于成立融合重組辦公室的通知》,過于正式的公文反而沒人相信。

又過了幾天,趙劍才放出風來,說公司出售的是C網牌照,人員是不會賣的,尤其是業務精英,一個都不準放。這是典型的愚民政策,不到最后時刻,不確定人員名單。你的去留與否,誰都說不準,請先安心工作好了。為應付電信方的資產清查,松河聯通抽調三十多人大會戰,要在一個月的時間內,梳理完五年來所有涉及C網的文件資料,查遺補缺,涂脂抹粉。通俗地講,丑姑娘要出嫁,先整整容,再打扮打扮。如此興師動眾,總要名正言順,上情下達的旨意就是,資產清查、業務發展、人員穩定三不誤。

這些年來,孔蕭竹一直從事建設和運維,對G、C網的情況都比較熟悉,稱得上熟門熟路得心應手,而現在卻大有心力憔悴之感。兒子高考在即,她卻要加班,不停地加班。在別人看來,她大小也是個領導,自己卻有苦難言;別人光看見她的風光,卻沒看見她遭的那份洋罪。

許許多多的任務齊齊地壓過來,她不得不為林林總總的瑣事操心。按照聯通網通新達成的協議,兩家的城域網已悄然接通,從技術上講沒什么難度,新布放一條光纜就是了。聯通的主機房就設在原鐵東郵電分局的樓上,國信尋呼剝離時劃轉的場地。世事無常,當年為打破壟斷而分拆,如今又因重組而合并,機房都還在老位置,配線架也在老位置,此設備與彼設備之間只是隔了一層樓板而已。

雙向業務培訓已經敲定,聯合銷售團隊也搭建起來了。讓客戶吃驚的是,聯通網通的人員出雙入對,合伙上門來談業務,提供固話、寬帶和移動電話一攬子通信方案。156的公務卡也準備妥當了,整整兩個千群號段,以供“未來”的同事們挑選。

松河網通員工至少都是雙槍將了,一部小靈通加一部移動電話。電話號碼就是社會關系,是人脈資源,可手機多了也愁人,別人記的是原來的號碼,你總不能滿世界地挨個通知吧。網通是大戶人家,凡事都講究個長幼尊卑、論資排輩,按職位等級的順序挑選號碼。王二美想要與自己小靈通相近的號碼,尾號777。結果,排在他前頭的有三十多人,三聯的號碼早就沒影了。這家伙大為光火,想想看,老婆整天哭哭唧唧的,他的心情能好嗎?

這天中午,王二美請一大客戶喝酒回來,想著想著竟然放聲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梨花帶雨分外美麗。哭著哭著發覺丟不起人了,有損自己多年來塑造的硬漢形象,唯有破口大罵才解氣兒。罵誰好呢?巴禿子已經調離了;罵現任老大湯加?沒這個膽量。無論哪朝哪代,罵皇帝者滿門抄斬。就是拍馬屁,都可能拍出殺身之禍。二美是沒啥文化,這個道理還懂,古人不是說“誅晁錯,清君側”嗎?他也只反貪官不反皇帝,坐在城北區域營銷中心副主任的辦公室里,把綜合部經理小盧,副總馬元、鄒寬、梁菁菁挨個罵了一遍。二美喝酒是高手,罵人可就沒啥技術含量了,就是很難聽:一伙養人賣漢踢房子踹地的敗家子,把好端端的郵電局弄滅火了,先改名狗吊網通,現在可倒好,又變啥鳥聯通了。改來改去的,硬把本老太爺改成三孫子啦,爺爺給孫子磕頭:豈有此理!你們訪訪去,二十年前我二美就是響當當的線務員,誰裝電話不求我?就是八年前,我也是工程隊長呀,咔嚓兩剪子絞斷聯通鐵通的光纜,連信息產業部也沒把我咋的呀,巴禿子我不怕湯司令我也不怕……哪成想啊哪成想,落難的鳳凰不如雞,輪到聯通的一幫小崽子給我上課,還他媽的聯合營銷……

總之,爺爺奶奶的亂罵了一下午,手下的小兄弟們聽得直樂,又是點頭哈腰,又是沏茶敬煙,沒誰敢勸,也不想勸。王二美挺在乎別人的看法,之所以耍個性,有點打腫臉充胖子。其實,人活著本身就是一件很需要理性的事情,聰明人不會亂顯擺個性的。你可以很帥地大罵領導,可以很牛地挖苦同僚,也可以很酷地奚落下屬,但你的工資卡不會因為你有個性而多出一分一厘,你家的柴米油鹽醬不會因為你有個性而免了賬單。酒后胡言的王二美沒有意識到,今天的表演埋下了他日之禍。

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擊鼓罵曹的事,很快傳到湯加的耳朵里。神仙不發威,還以為是泥捏的。湯司令才不管誰是不是刺頭兒,大怒之余,叫梁菁菁去找他談談,能干就干,不能干就免職!

梁菁菁是大嬸級的資深美女,最近戴著一副無框眼鏡,更顯文雅之氣。穿戴再得體,保養再好,也掩蓋不了一個事實,她老了,也變得慈祥了。從老郵電一路混到今天,哪門哪院的人不了解?尤其是網通,簡直比親姥姥家都熟悉。老女人知道,與聯通合并之后,她將光榮二線,所以不愿得罪人。一個線務員能熬到五崗的位置多不容易,她要拉二美一把。有意磨蹭了一天,才找來肇事者。許多矛盾看上去難以解決,其實只要拖一拖,也許就迎刃而解了,事緩則圓嘛。

王二美并不領情,連連為自己叫屈:“梁大姐啊,我們跑市場的命多苦?請用戶喝酒,都快胃穿孔了;請用戶洗澡,都快搓沒皮了。”

“沒用的別說,你闖禍了知道嗎?”

“不知道,我是因為工作才喝多的。”

“唉,酒后無德,惹是生非,影響太壞了,你怎么管湯總叫湯司令呢?”梁菁菁說得沒錯,了解近代史的人都知道,湯司令乃永垂不朽的國軍將領,大草包湯恩伯。

“嗯,我們城北營銷中心任務完成得最好,用戶都夸……”這家伙居然為自己評功擺好。

梁菁菁哭笑不得,還得循循善誘:“你總該知道你錯在哪了吧?”

“我豬八戒照鏡子,臭美,驕傲。”固話是夕陽業務,所以網通的日子才難,跑市場的人更難。遇廟就磕頭,見火就燒香,是不是個人物都敢訓你,自尊心都受不了。好在王二美能屈能伸,沒臉沒皮。

“二美呀,你就認個錯吧,好不好?”這么無組織無紀律的員工,領導還得求著他,什么世道。

“好吧,我認錯。”

梁菁菁一聽樂了,和顏悅色地追問一句:“錯在哪兒了?”

“水仙不開花——楞裝大瓣蒜!”

“什么話,二美,你存心要氣我呀?”

“我們狗腿子,沒錯也是錯。搭上小命干,還是玩不轉。”

越說越離譜,梁菁菁只好草草收場:“好了好了,你年齡也不小了,以后不許胡來。”

“你們領導掙大錢,所以不胡來。”王二美抽出一支煙點上,滿不在乎。

職業也是江湖,有一條尷尬定律:苦干的不如巧干的,干的不如看的,看的不如搗亂的。碰上這么個混世魔王,梁菁菁腦袋都大了。回頭還要向湯加交差,王二美這人挺能干的,一時糊涂才胡說八道的,他有決心痛改前非。湯加也沒工夫糾纏這等破事,揮揮手算是不再追究,但是他記住了王二美。

梁菁菁最近閑得夠嗆,她現在分管黨群紀檢審計后勤幾個部門,眼下的重組與她沒什么瓜葛。網通工會慣用以勞動競賽之名行攤派任務之實,這一招數,因為形勢變化而告暫停,所以深得人心。員工不怕千刀萬剮,就怕有任務下達。老女人閑得心里發毛,不知怎的想起來關心孔蕭竹了。女人之間嘮家常,主要還是孩子的事情。可這老女人是個話癆,拿起電話就沒完沒了,只要一搭茬,就會現出大把大把的熱情。

孔蕭竹有一肚子黃連水要吐,可現在真沒有工夫細說。她怕梁菁菁扯出一大堆話題,絆住自己。好不容易才收線,電話又響了,傳出的是郝靜林的聲音。孔蕭竹剛參加工作時,郝靜林是她的科長,現在是松河電信的總經理。她一直很敬重郝靜林的,覺得他為人正直,看上去沒有啥花花腸子。

無事不登三寶殿,郝靜林的目的是招賢納士。本不該在電話里談的,而應當煮酒論英雄,可對方是女士啊,還是離異女人,不大方便。一開始,話說得很委婉:“小孔,你最了解聯通的情況,我急需C網技術和業務高手,只要干事的,不要瞎說的。”

這個理由夠瓷實,電信業重組后,三家公司將擁有全業務運營牌照,而未來競爭的核心將集中在服務質量,諸如技術、運維、網絡規劃等方面,人才就成為了關鍵。孔蕭竹沒想太多,隨口就推薦了幾個,張三如何優秀,李四是啥特長,王五怎樣有潛力。

“我知道,人員的去留問題比分拆運維系統要復雜。”郝靜林有些聽不進去,對于他來說,C網業務不算陌生,早在一年多前,中國電信就開始著手接收C網的相關工作,對各級人員進行了技術與業務培訓。

“是這樣的,整個聯通都人心惶惶。”

“小孔,你怎么想的,來不來電信?”按照國企的規程,班子成員配備需要上級決定,郝靜林只有推薦權沒有決策權。但是他并不擔心,選擇分管C網業務的副手,省電信公司會尊重他的意愿。

孔蕭竹愣住了,松河聯通有一位副總分管C網業務呀。她現在主管G網這一攤,理應與網通合并的。真搞不懂,郝靜林為何置年輕有為的高翔于不顧,而執意邀請她入伙?

這多少有些意外,還有點突然。因與她的預想不一樣,孔蕭竹驚愕之余,竟有點發暈。可不管怎樣,她面前出現了另外一種可能:去松河電信。

“重組后,對誰都是機遇與挑戰,我們這邊更適合你,待遇不變,空間變大。”郝靜林設身處地替對方著想,表達了足夠的誠意。

“可是,你應該另有人選的。”

“我們更歡迎你。”大大小小的領導都這樣,明明是個人看法,卻總愛與自己所在的組織混為一談,這樣才顯得冠冕堂皇。

電信與聯通在薪酬和福利上差別不大,單就待遇而言,松河電信沒有特別的誘惑力。孔蕭竹無語,這樣的沉默讓對方頗不適應。一個人的一生里究竟要過幾道致命的門檻,誰也無法預料。過門檻的人有一個相同的感受,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邁過去。

“我不勉強你。但我歡迎你,希望你重返中國電信。”這話說的有點水平,既打親情牌,又在提醒對方,盡管北方電信規模最小,但以全國的視角來看,中國電信的血統純正。

“謝謝老領導,我認真考慮考慮。”如此盛情沒法回絕,她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大靈敏。

“什么時候回話?”郝靜林之所以求賢若渴,完全是因為松河電信在移動運營層面急需專家型人才,孔蕭竹沒有往上爬的野心,是一個相當不錯的目標。

“我孩子就要高考了,后天就考。”

“哦,對不起。那就等孩子考試之后,咱們再說。”

人一輩子總有那么幾天特別關鍵,把握住了,會為以后省下許多力氣;要是沒把握好,就要付出很多代價。機會往往一瞬即逝,且永難挽回。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這個道理誰都懂。但是,孔蕭竹還是難下決心。

品牌:中版集團
上架時間:2025-08-08 17:08:03
出版社:中版集團數字傳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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