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湯顯祖與晚明戲曲的嬗變(增訂版)
- 程蕓
- 4767字
- 2020-12-24 11:06:05
一、“合律依腔”說的理論淵源
沈璟所倡導的“合律依腔”顯然承繼了明嘉靖、隆慶年間人何良俊的某些曲學主張,〔二郎神〕套曲《論曲》開篇即稱賞何氏“一言兒啟詞宗寶藏”。此處“一言兒”,通常認為即指何氏《四友齋叢說》卷三十七中的幾句話:“夫既謂之辭,寧聲葉而辭不工,無寧辭工而聲不葉。”因為據王驥德《曲律》、呂天成《曲品》記載,沈璟曾表達過類似“寧葉律而詞不工,讀之不成句,而謳之始葉”的意見;而且,沈氏《論曲》亦有明言:“寧使時人不鑒賞,無使人撓喉捩嗓”,初看起來,這恰是對何良俊“一言兒”的刻意強調和發揮。
然而,在肯定何、沈曲學的承繼關系時,我們仍有必要對何良俊上述主張作更為細致的辨析。其實,何良俊表述其“聲葉”重于“辭工”觀念時,他并非如沈璟一樣,試圖提倡一項具有普遍指導意義的創作原則,何氏這種偏重聲律、輕視文采的一己之見有其特定的言說語境:
南戲自《拜月亭》之外,如《呂蒙正》“紅妝艷質,喜得功名遂”、《王祥》內“夏日炎炎,今日個最關情處,路遠迢遙”……《詐妮子》內“春來麗日長”,皆上弦索。此九種,即所謂戲文,金元人之筆也,詞雖不能盡工,然皆入律,正以其聲之和也。夫既謂之辭,寧聲葉而辭不工,無寧辭工而聲不葉。[2]
顯然,何良俊是在肯定《拜月亭》《呂蒙正》等九種早期南曲戲文“皆上弦索”“皆入律”音樂特色的前提下,方才順勢推衍出“寧聲葉而辭不工,無寧辭工而聲不葉”的結論。因此,對于這里的“聲葉”或“聲和”,就不能簡單地理解為聲律之和諧、美聽,值得細究的是:何良俊所張揚的“聲葉”是否有其特指?
“弦索”是弦樂器的統稱,明清文獻中所指各有異同[3],最初可能只用于北曲伴奏,運用到南曲演出則相對較晚。明人宋徵輿《瑣聞錄》卷十有云:“昔兵未起時,中州諸王府樂府造弦索,漸流江南。其音繁促凄緊,聽之哀蕩,士大夫雅尚之。”[4]錢南揚先生據此確認說:“產生于北方,自然是北調。再看沈寵綏《弦索辨訛》,所舉諸曲,無一南詞,可證。”[5]明初時,南戲若配以弦索,通常會捍格不通,《南詞敘錄》有一段相關記載:明太祖喜歡《琵琶記》,然“尋患其不可入弦索”,遂命“教坊奉鑾史忠計之,色長劉杲者,遂撰腔以獻,南曲北調,可于箏琶被之,然終柔緩散戾,不若北之鏗鏘入耳也。”但是到了嘉靖年間,這種狀況發生了明顯改變,不但南曲演奏經常援引北曲的器樂弦索,甚至北曲也因南方化而發生聲情、風格上的蛻變,以至漸失其舊。明中葉以后南北曲的隆衰替興激起了諸多曲家的熱烈反響,吳中新興昆腔“水磨調”的鼻祖魏良輔曾對這一技法不屑一顧,其《南詞引正》指斥說:“伎人將南曲配弦索,直為方底圓蓋也。”何良俊恰好趣味相反。因此,何氏“聲葉”“聲和”云云,固然稱賞了《拜月亭》等九種早期南曲戲文于聲律上所實現的和諧動聽的美感效應,但它更主要是與明中葉以來相當盛行的“南詞北唱”這一特定演藝現象相聯系的一種審美觀念[6]:
其一,當何良俊以“皆上弦索”為依據,去評價《拜月亭》等戲文的聲律成就時,他實際上是在以能否使用北曲器樂來伴奏,作為評價早期南曲戲文藝術得失的主要標準。有關其間演劇藝術的流變及其所關涉的審美風尚,晚明曲家曾有爭議。如何良俊認為《拜月亭》“高出于《琵琶記》遠甚,蓋其才藻雖不及高(則誠),然終是當行”[7],稍后的文壇領袖王世貞則直斥何氏所論“大謬”[8],對此,沈德符總結說:“何元朗謂《拜月亭》勝《琵琶記》,而王弇州力爭,以為不然,此是王識見未到處。《琵琶》無論襲舊太多,與《西廂》同病,且其曲無一句可入弦索者;《拜月》則字字穩帖,與彈膠粘,蓋南曲全本可上弦索者,惟此耳。”[9]顯然,能否配合弦索演奏其實是何良俊衡曲的一個重要標準。
因此,其二,何良俊所標榜的“入律”也就不能簡單地理解為音律和諧,他的“律”可能首先是指北曲那套相對嚴整、規范的宮調系統,而這也與北曲使用的樂器弦索有關。何氏《四友齋叢說》卷三十七記錄了北曲名家頓仁的一段話:
《伯喈》曲,某都唱得,但此等皆是后人依腔按字打將出來,正如善吹笛管者,聽人唱曲,依腔吹出,謂之“唱調”,然不按譜,終不入律。況弦索九宮之曲,或用滾弦花和大和釤弦,皆有定則,故新曲要度入亦易。若南九宮原不入調,間有之,只是小令。茍大套數,既無定則可依,而以意彈出,如何得是?
頓仁是當時已為數不多的北曲名家之一。我們可結合王驥德《曲律》的相關論述來解讀這段文字,其“論過搭第二十二”有云:“過搭之法,雜見古人詞曲中,須各宮各調,自相為次。又須看其腔之粗細,板之緊慢……或謂南曲原不配弦索,不必拘拘宮調,不知南人第取按板,然未嘗不可取配弦索。”此外,王驥德《題紅記》之“重校例目”亦有云:“北詞取被弦索,每出宮調自為始終,南詞第取按拍,自《琵琶》《拜月》以來,類多互用。傳中惟北詞仍全用,章首署曰某宮某調。南詞亦間用,亦不復識別,以眩觀者。”可見,北曲使用弦索伴奏與其相對嚴整、規范的宮調系統之間,存在著某種因果關系。明中期以來的曲家對南曲是否存在嚴整的宮調系統多有爭議,《南詞敘錄》就明確主張“南曲固無宮調”,何良俊、王驥德的看法與此大體接近。顯然,何良俊從有其特定所指的“入律”,推衍出“寧聲葉而辭不工,無寧辭工而聲不葉”的結論,背后還隱藏著另一個邏輯前提,即對北曲的既有聲律規范的尊崇,而推重北曲演唱、貶抑新興南曲,這恰是何氏《四友齋叢說》“詞曲”部表露得極為充分的一種總體傾向。
沈璟非但不顧及何良俊“一言兒”的特定語境,甚而又將這種即便于特定語境中已顯示出片面性的一己之見,抬升為規范、約束南曲作家的根本創作原則,除了演劇藝術流變所造成的隔閡,其真實意圖或在于有意識地“誤讀”以極力張揚聲律規范之重要性[10]?因為事實上,沈璟并不否認曲家有實現聲律和文采并美的可能,《論曲》套曲雖極力抨擊濫逞才情的曲家,但他在另外的場合也對呂天成“音律精嚴,才情秀爽”之作表達過誠摯的推崇[11]。看來,“音律”與“才情”的兩全其美、相得益彰其實也是沈璟和晚明諸多曲家一樣孜孜力求的理想境界。
偏好北曲的何良俊之“一言兒”經由沈璟的“誤讀”,固然成為“合律依腔”說的立論依據并相應增強其立論力度,但仔細考察《論曲》套曲卻可發現,沈璟曲學主張對元人周德清《中原音韻》、明初朱權《太和正音譜》的依賴,其實更能反映出元明戲曲理論史一脈相承的動態過程。
周德清的《中原音韻》總結了元代北曲的用韻規律,而后又直接指導著后人的北曲創作,并非僅僅是一部傳統意義上的韻書,誠如任訥先生所論:“周氏茲作,蓋以一書而兼有曲韻、曲論、曲譜、曲選四種作用。”[12]沈璟力主南曲用韻亦當憑依“《中州韻》”即周德清的《中原音韻》,而他頗為自得地視作“獨秘方”的“倘平聲窘處,須將入韻埋藏”,以及“惜陰辨陽,卻只有那平聲分黨”,其實不過是將周德清“平分二義”“入派三聲”的研究成果援引過來指導南曲創作。更為重要的是,《中原音韻》對“音律”的刻意強調也開了沈氏“合律依腔”說的先河。周德清不僅明言“作樂府,切忌有傷于音律。且如女真〔風流體〕等樂章,皆以女真人音聲歌之,雖字有舛訛,不傷于音律者不為害也。大抵先要明腔,后要識譜,審其音而作之,庶無劣調之失”;另一方面,對某些忽視曲律而導致歌者“鈕(拗)折嗓子”的曲家,周德清于《中原音韻自序》中更是表達了“深可哂哉”的責難和“深可憐哉”的痛惜,其維護聲律態度之決然并不亞于沈璟。
《論曲》套曲又云“北詞譜,精且詳”,當是對朱權《太和正音譜》的贊譽。朱權制譜的初衷只是希望它能成為“樂府楷式”,“以助學者萬一耳”(《太和正音譜序》),因此并不諱言“譜中樂章,乃諸家所集,詞多不工,不過取其音律宮調而已”。但朱權“依聲定調,按名分譜”的工作其實是在《中原音韻》的影響下,或者說是在其既有成就的基礎上展開的。周德清《中原音韻》收錄北曲曲牌335章,依次歸屬黃鐘等十二宮調,朱權移錄過來,一一補充例曲,每曲均分別正襯字,在標注正字之平仄的同時,也對入聲字派作它聲的有所辨識。因此,朱譜所錄例曲基本實現了調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聲,具有很強的實用價值,大大方便了不諳聲律之學的文人曲家,并對后世曲譜產生了一定影響,其貢獻足以與沈璟“精且詳”的盛譽相稱[13]。周德清“切忌有傷音律”的論述也被朱權移錄,可見,作為北曲作家取法楷式的《太和正音譜》,早已反映出一種與沈璟所倡導的“合律依腔”說相切近的曲體文學原則:音律相比于文采,無疑是更值得曲家重視的一種本質性規定。
沈璟接著又說“恨殺南詞偏費講”,并表示要改弦更張重定“多訛”的南曲“舊譜”。顯然,是周德清和朱權對聲律的強調,以及他們規范北曲聲律細則所取得的足以嘉惠后人的實績,促成了沈璟將“合律依腔”主張推衍為一項對于南曲作家而言同樣具有普遍意義的創作原則,而周韻、朱譜因之而來的典范地位也為他編撰《南九宮十三調曲譜》、輯錄《南詞韻選》以規范南曲創作的意圖,提供了一定的精神支撐。王驥德《曲律自序》有云:“元周高安氏有《中原音韻》之創,明涵虛子有《太和詞譜》之編,北士恃為指南,北詞稟為令甲,闕功偉矣。”這顯然也可與沈璟的感慨相互映襯。
至于“讀之不成句,謳之始葉”云云,王驥德《曲律》、呂天成《曲品》中都沒有交代其言說背景,同樣容易使人產生誤解:沈璟是否為迎合歌者的便利,而寧愿舍棄曲體文學必要的文理?其實,沈璟是非常強調文理的,聯系《南九宮十三調曲譜》來考察〔二郎神〕套曲,他的“文理”大致有兩層所指:其一,強調曲辭區別于詩句的特有句法規則。《論曲》有云,“用律詩句法須審詳,不可廝混詞場”“〔步步嬌〕首句堪為樣,又須將〔懶畫眉〕推詳”,參考沈譜,〔步步嬌〕曲牌見于卷二十“仙呂入雙調”類,以“舊傳奇《唐伯亨》”之“(為)半紙功名(把)青春誤”為例曲,加有小注:
“半紙功名”四字,用仄仄平平,妙甚,妙甚,凡古曲皆然……若用平平仄仄,即落調矣。即如〔懶畫眉〕起句,當用仄仄平平,而后人多用平平仄仄……此等之類甚多,須是作者自留神詳察,不能一一而舉之也。[14]
其二,它還是與曲辭的內容、意趣、情境等相聯系的一種寫作追求。沈璟特別強調遣詞、造句應兼顧到劇情氛圍和人物身份,屢次批駁“今人”對早期南戲《琵琶記》《拜月亭》等的濫改有傷“文理”。例如,沈譜卷十四“黃鐘過曲”之〔太平歌〕以《琵琶記》中“他求科舉,指望錦衣歸。不想道,你留他為女婿”曲為例曲,眉批處有云:
“你”字正是人家女兒在父親膝前稱你稱我,骨肉無文處,今人必欲改作“爹爹”二字,遂使襯字太多。今從古本改正。即如“親須望孩兒榮貴”,乃是對他親說,故言“孩兒”,而今人必改曰“解元”。皆是欲改人之不通而不知自家反不通者也。
而卷十四之〔刮地風〕以《拜月亭》中“舉止與孩兒不甚爭”曲為例,更加有小注,痛責“今人”將“天昏地黑迷去程”改為“天昏地黑迷去路程”不僅僅“失體”,更是“文理亦不通矣,所當急改者也”。因此,沈璟“讀之不成句”云云即便確有依據,也只能視作憤激之語,以此為主要證據去估衡沈氏“合律依腔”理論的得失則有失妥當。明末祁彪佳在《遠山堂曲品·能品》中指責沈璟說,南戲《蘇武牧羊記》中有“所謂讀之不成句,歌之則葉律者,故《南九宮譜》收其數調作式”。這一看法顯然是片面的。
沈璟曾經感嘆過“唱者既未必曉文義,而作曲者又未必能審音”(《南九宮譜》卷十二“南呂過曲”之〔金蓮子〕曲小注),〔二郎神〕套曲也說“怎得詞人當行,歌客守腔,大家細把音律講”,可見,沈璟高倡“合律依腔”主張的同時,已明確了一種重要性:戲曲是一門綜合藝術,除了文本之外還有一個形諸舞臺表現的二度創作問題,因此文人曲家和場上歌者必須相互配合、互為依賴。但需要指出的是,對于標舉“合律依腔”旗幟的沈璟而言,所謂“二度創作”主要還只是曲辭的可歌性(體現文人詞曲“依字聲行腔”的基本特點)而非指戲劇作為整體藝術與搬演相關的演劇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