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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不一樣的幸福觀

  • 遇見幸福
  • 喻豐
  • 5649字
  • 2020-12-10 09:55:11

上課講到跨文化的幸福概念,有人問我:中國人擁有幸福的方式和其他國家的人不同嗎?我想了想,也許會不同,這可能源于我們的文化。既然問到了,我就談幾句吧。

談到跨文化,很多人會夸大跨文化的差異。其實,許多東西并非西方一定沒有,比如我們強調的“面子”和“關系”,我和喬納森·海特交流過,和馬克·阿爾法羅也交流過,對他們來說,這并沒有什么不可理解的,他們給我的反饋甚至是,這并非文化差異最重要的部分,因為他們也有這樣的情形。深層次的部分當然不同,這是我們談到差異的地方;但是我們強調的共性也是肯定的。下面都是我自己的感受,它不一定是科學的,但我認為的中國人的幸福大體如此。當然,首先得定義一下文化,這段話是我在其他文章中寫的:

文化是知識、經驗、信念、價值、態度、意義、等級、角色、觀念、思想、行為方式等在代際間或者群體間的累積。藉由文化,人類的知識與經驗得以保存。同時,文化通常情況下也被認為是人之所以為人的特征之一,因為似乎只有人才具有這種積累知識的能力,能夠通過語言將知識儲存,并不斷傳承。當然,文化并不一定非要以語言或文字記載的方式進行傳承,符號、習俗甚至集體潛意識都能夠成為文化傳遞的基礎。通過分析可知,文化是存在于一定的群體的,因此文化之間必然存在群體與群體的不同,是為文化之變異。正是因為文化有其變異性,才使得文化成為一種獨有現象,并有著能夠在長時間內保持、傳承和進化的可能。文化影響著人類的外在表達,如語言表達、衣著服飾、生活方式、起居習慣;同時,文化也影響著人類如何認識外部世界、如何知覺外物、如何看待自我,并因此影響人類如何決策與行為。當自己的文化受到其他文化沖擊時,人們會表現出憤怒;當自己的文化受到其他文化產品的污染時,人們會表現出厭惡;當人們受到死亡威脅時,他們會聚集在國旗下,用自己的文化來抵御。文化就是這樣一種彌散于外而內化于心、進化千年卻影響當下的事物,它使得人成為人。

作為中國人,我們無時無刻不受中國文化的熏陶,它時刻都在形成一種彌散的背景,影響著我們如何知覺這個世界。中國人——至少在我們這一代——再怎么全球化,也不可能不受中國文化的影響。我們的幸福,我的個人體會是:

第一,“二維”的幸福。我最欣賞的文化差異發現,并不是中國人和美國人之間的比較,而是非洲人在深度知覺上與中國人的不同——非洲人看東西實際上更加偏向一種二維的感覺。我想到某次我和同學去國家博物館看展覽,恰好碰上當天在展出非洲藝術,他們的藝術在人像和動物像上始終有一種必須看見全局的感覺。比如,畫動物不能畫它的側面,得把動物剖開,然后展開來鋪平。這種感覺是看個半邊都是假的,你得把兩面都翻過來拉平了給我看。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西安交通大學博物館看到一幅陜西戶縣農民的畫,突然又給我一種這樣的感覺:戶縣農民似乎在世界認知上和非洲兄弟有些相似,許多動物畫像都不是一半側面,而是有一種拉平失真但是能看到全局的傾向。我仿佛覺得,中國人(尤其是相對更能代表中國文化的農民群體)對比西方人,似乎在認知上也要更加二維一些,不知道是否有相關研究。一個平面就是橫豎兩根軸,如果再加一根軸,那就是三維——加上的這根軸可能是拉遠的時間維度,也可能是拉高的空間維度。若沒有時間軸,我們便很難長遠地看問題,會更傾向于短視;沒有空間軸,我們便很難抽象地看問題,會更傾向于瑣碎。短視和瑣碎的結果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有時候我愛想大問題,朋友跟我說:“你過好今天就可以了,管那些干什么?”但我還是會想,而且我非常害怕很多所謂的“活在當下”。是的,活在當下沒有錯,但是當下的生活不應該是躺著就來的,它需要你經過思考而選擇。

第二,道德的幸福。我研究道德心理學的體會是,道德將人類尤其是中國人束縛得很緊。在泛道德化嚴重的地方,道德能被用來殺人。網絡時代最容易發生的事情就是輿論的狂歡,而人們很容易陷入狂歡狀態,將任何事件染上道德的顏色,然后進行群體情緒宣泄,產生道德義憤。很多熱點新聞的發酵都是因為道德,看到不道德的人受到懲罰會讓我們快樂。用道德標定幸福也是一種方式。有人賭咒立誓要做有德之人。有一次,我看見有人在社交媒體放了自己的結婚照片,寫下他此生只愛妻子一人,若有不軌之念便是人渣。你看看,這就是用道德來標定幸福。

第三,差序的幸福。我們的道德輻射范圍是有差序的,我稱之為“道德差序圈”。你關心路人嗎?很難啊,我又不認識他。我應該關心嗎?這話都不該問,當然應該。孫隆基在他的書里談“仁”時說:“中國人在排隊時遇到熟人也來排隊,總會硬將他拖到自己之前,熱情地說:‘你先!你先!’但是,如果是陌生人,即使已經排在自己前面的,他也會設法搶在他前頭。”對啊,我們的幸福是建立在重要他人的身上的,只有在你和重要他人之間才能得以體現。現在的年輕人將它叫作“雙標”而批判之。聯合國2018年的《世界幸福報告》里,中國的幸福排名正好在世界的中間,我們的社會支持不錯,說明我們熟人間的維系很好;最影響我國人民幸福指數的一點是慷慨,可能表現在陌生人之間的道德缺失和冷漠。一個幸福的社會,總是人們互相親近愛護,把彼此當作“人”的社會。缺乏對其他陌生人道德的關懷,很難成為一個良善友愛的世界。

第四,人情的幸福。道德差序圈最中心的地方,就是我們的核心自我概念中可能重疊的那些人,這些人可能是你的親人朋友,也可能是領導。我們的文化權力距離大,領導的一兩句話經常成為中國人幸福感和壓力的來源。我們的權力距離大到就算領導和你再熟,就算領導住你家隔壁,你也不能拍著他肩膀叫他老王,在美國,你可以叫你爸“約翰”,在中國你要叫你爸“約翰”,“約翰”可能會打你。我在中國將導師彭凱平教授稱為“彭老師”,在美國大家叫他的名字“Kaiping”。我們中國學生到了美國發郵件,“Kaiping”叫不出口,叫“Prof Peng”又覺得做作,于是有人發明了“Peng Laoshi”的稱呼,你看看這文化差異。那么給領導留點兒什么最幸福?當然是人情啊。那天我在樓下聽見兩個人給領導送禮,可能是想換工作離開,求領導放行。一個老師說:“送了嗎?”另一個說:“送了,話說了,幫他把那個事兒也解決了。”這個說:“這下人情到了。”是的,赤裸裸的經濟利益關系,硬要當作人情來解釋。都說猶太人擅長營商,其實我們也擅長——擅長的是投資人情,債都是人情債。人情這種東西,還讓你不好拒絕,拒絕了你自己都感覺不幸福。比如我上課,每次同學們都站滿教室,結果每次都有學生找我要PPT,不給吧,他們臉上寫著“你好小氣”;給吧,這完全不尊重我備課的勞動和我的知識版權。我倒是想給大家灌輸這種用勞動衡量一切的做法,但是沒辦法,大家目前還沒有強烈的版權意識。

第五,集體的幸福。有了人情我們就是朋友了,而朋友只談感情。我們不談自己,只談集體——我自己幸福其實不是真幸福,“我們”幸福才是幸福。我每天看到很多同質化的朋友圈轉發現象,同一個單位的人現在在朋友圈幾乎都不發表個人化的內容,轉發的都是這個單位的好事。我們的文化就講究集體,甚至我們的自我很多時候都是由集體來定義的。比如,問學生他是誰,他們十有八九都是些集體的描述,比如他是“清華大學學生”,他是“八字班學生”,他是“心理系的”等等,但是很少有人直接說自己的名字,因為那是他自己。我有次看到一個微信好友轉發一位教授獲得榮譽稱號的消息:“我為你高興,為你感到驕傲!”看上去很熟絡。我問他:“你真的認識對方嗎?”他說:“不認識啊!不認識我就不能發了?”我說:“你真的為他高興嗎?”他反問我:“你說呢?”我哪兒知道啊,看著他不那么好看的臉,我只是覺得這個月亮外的“暈輪”可能真的太亮,把我們的臉都烤糊了。

第六,聯系的幸福。我們在朋友圈里發這些信息,無非是想獲得和更多名人的聯系,用以提升自己的幸福感,即使它是虛幻的。其實虛幻的幸福也很幸福,比如你加入了某個夸夸群,大家整天一窩蜂地互夸;你不想看書是因為你早就學到“溢出”的程度,不能再加了;你只想睡覺是因為你天賦異稟,可以在夢中汲取書本精華。明知道是胡說,但這樣做也可以舒緩情緒,我們要的就是這種感覺。我常聽見有人吹牛說,昨天他和某高官、名人吃了飯,他家有個遠房親戚的后媽是誰誰誰,這種聯系帶來的幸福感并不弱,甚至當你因為某種原因不能說它的時候,會很焦躁。可見,與他人之間產生聯系,這是我們最重要的事情。

第七,現實的幸福。有很多次,我和人聊天,聊不下去。有人問我為什么要學心理學,我說之前是瞎填的志愿,之后就是想了解人心和人性。他說:“了解人心真好,那樣就可以看透人心、把握人性,升官發財還不是隨你挑啊?”我說越是了解人心人性,我就越想做我自己覺得單純而你們看起來可能很傻的樣子,因為我有時候可以采用“上帝看猴子”的視角。他不解,當然也覺得我傻。很多人認為,不成功似乎是不可取的,而這些成功無外乎功名利祿。我們有想過了解了很多知識其實也是幸福嗎?很少有。“心理學能干什么?能賺錢嗎?”——這是大多數人對我的質問,我想,我只是想了解這些知識,我了解后就很開心、很快樂。就這么簡單。

第八,物質的幸福。以前我也喜歡寫詩送人,直到我聽說有人因為寫詩送給女朋友,被大罵“你寫首詩送我有什么用?又不能當飯吃”后,憤然分手,我就再沒寫過詩作為禮物送人了。恐怕寫詩這種純精神之物不值得贈送,我得用毛筆寫在紙上,再裱起來加個框,變成“物質”,才合適。

第九,回避的幸福。看夫妻吵架有時是件樂事,因為吵架的雙方很少直接就某個主題吵下去,通常情況下吵架的主題會飄忽起來,他們能從昨晚為什么有一個未接電話,吵到為什么偷看對方手機,吵到為什么不尊重彼此的隱私,吵到這就是自私,吵到20年前為什么你吃飯沒給我先夾菜……說真的,昨天為什么有一個未接電話啊?不知道,反正也說不清楚。有矛盾就直面矛盾,這是西方人的觀點;有問題繞道而行,這是我們的觀點。問點事兒我們不能直接問,先扯到上下五千年,見縫插針不留痕跡地恰好對了,問別人能不能下課后幫我取個快遞。有次我參加校友會活動,有位老校友苦口婆心地說:“你們年輕人五年之內不要換工作,不管你們是否做得順心。”老校友也是好心,怕我們遇到困難直接面對,教我們回避,以免某天沒飯吃。隱忍、回避、懸置是我們通常解決問題的方式。

第十,停止的幸福。回避得有個“頭”,這個“頭”就是看你什么時候能夠自我合理化。在我們的人生哲學中,知足非常重要。很多人對我說:“你還要什么院士、名譽,現在多舒服,要知足啊。”是的,我們的進和退都是看情境的。如此的情境主義,可以讓你奮斗不止,又可以讓你知足常樂。這都是境遇,對吧?處江湖之遠你就道,居廟堂之高你就儒,出世入世一句話,是進是退看對象。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所以知足、降低期望,這都是良好的幸福策略。

第十一,辯證的幸福。辯證有點兒意思,貼段我寫過的文章:

彭凱平老師認為,東方人傾向于以一種整體觀的認知方式來看待世界,而西方人傾向于以一種分析論的方式來看待世界。許多東亞國家民眾的思想中都包含著樸素的辯證思想,其核心即變化、矛盾和整體論。變化律認為現實是流變不居的,一切存在都不是靜止的,而是變化的;矛盾律認為現實是充滿矛盾的,矛盾是永恒存在的;整合律認為所有事情都彼此關聯,沒有什么可以孤立存在。而西方人則傾向于以一種非黑即白的方式來看待整個世界。相應的,西方人的思維方式更傾向于線性思維,強調同一律、非矛盾律和排中律。這種思維方式上的差異使得東方人能夠容忍矛盾、期望變化,會在歸因時傾向于向外歸因,而在知覺世界時傾向于看到背景,不僅僅是關注焦點。

我想這個辯證觀不是讓我們分開兩面看問題,也不是矛盾一方戰勝另一方,而是協調。這讓我們很容易認知失調地獲得幸福和心理上的平復。辯證的幸福看起來不會是非常極化的,它會讓你擁有折中的幸福、不濃烈的幸福。

第十二,非線性的幸福。辯證就肯定難以做到線性。有一次我有個學生得了獎,請大家吃飯。吃完飯沒有盡興,我們接著又去唱歌。唱完歌還沒有盡興,他又請我們吃宵夜。吃完宵夜我們一起走回學校,他突然臉色凝重地對我們說:“今天我是不是慶祝得太過了啊?”我的思維方式是,慶祝就要盡情,這沒什么。但他覺得慶祝還得悠著點兒,不能太過,過了就會倒霉。我們講究“人品守恒”,這種“過”會被看成“敗人品”。實際上,所謂“攢人品”無非是我們認為這個世界會盛極而衰,也會否極泰來。這種思維方式其實非常詭辯。比如我摔了個跟頭,我媽跟我說沒事,會否極泰來,明天肯定有好事。第二天我過天橋,又被鳥糞砸中頭,我媽跟我說沒事,明天肯定會否極泰來。第三天我被狗咬了,我問我媽:“你不是說否極泰來嗎?”我媽說:“你還沒有否極。”

第十三,非極化的幸福。辯證的想法要求我們做人要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我卻總說,你要耀眼,耀眼只是一個個人選擇。我有個大學同學玩單機游戲,用修改器。我們都知道,再好玩的游戲,一旦用了修改器,在修改的時候無比爽快,而十分鐘后這個游戲就會變得索然無味。這個同學居然還給自己訂了個修改的規矩,比如每局只能修改其中一項指標,而這項指標的修改不能超過敵人該指標的一倍,其他都得自然形成優勢。我很費解,改都改了,你還定個貌似道德的規矩,累不累啊?他說,他有個原則,改也不能改得懸殊太大。

第十四,非重要的幸福。曾有電視臺采訪路人“你幸福嗎”,結果得到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答案。事實上,大家似乎還沒有準備好回答這個問題。涉及研究,我訪問過被試類似的問題,有人甚至告訴我,他覺得幸福不幸福無所謂,他只想過好自己的生活,有飯吃有覺睡就好。也許幸福是個較為個體或主觀的概念,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標準。

第十五,非邏輯的幸福。每當我和人說話很有邏輯的時候,別人就會覺得我很軸、死板、揪住問題不放、摳字眼、抓住形式忽略內容之類的。就像吵架,那種缺乏邏輯的爭吵最終都會變成潑婦罵街。

我覺得,幸福就是有意義的滿足,而這種有意義就體現在我們能夠主動去思考、去等待、去努力。就像我說的,積極心理學只想要顆主動的人心。

自己的選擇,自己的責任,自己的幸福,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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