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是一種主觀感受和體驗,因此幸福離不開心理學的探索。從20世紀末開始,心理學中的積極心理學思潮就批評當時的主流心理學過分關(guān)注少數(shù)人的消極心理現(xiàn)象,提倡心理學應服務于大多數(shù)心理相對健康的人,應關(guān)注個人與社會心理的積極方面,包括個體的積極情緒、潛能和美德,以及積極的社會組織。在這一背景之下,從21世紀初到現(xiàn)在,對幸福的研究一躍成為心理學中的顯學。每個哲學家都會思考幸福的問題,但是他們對幸福的定義不會和心理學家一樣。以一種具體且有操作性的測量方式以及測量結(jié)果來定義一個概念,這是心理學的傳統(tǒng),幸福也不例外。
認知心理學家會用物質(zhì)基礎(chǔ)來定義幸福,迷走神經(jīng)的作用、多巴胺和阿片系統(tǒng)的分泌、伏隔核的活動、杏仁核的抑制以及左腦而不是右腦的激活等,都被他們用作幸福的操作定義。而心理學中最常見的方法還是主觀自我報告,心理學家至今已經(jīng)編制了數(shù)份不同的幸福量表來讓人評價自己的幸福感受。無論量表的題量多寡,它們其實都只是在回答一個問題:“你覺得自己的幸福程度是多少?”研究者甚至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和其他多項目的量表之間的相關(guān)性很高,用這一個問題就能代替其余量表。也有心理學家使用經(jīng)驗取樣的方法,在每天不同的時刻問這個問題,對答案進行平均,得出的值就是這個人的幸福水平。從某種程度上說,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也就是心理學家對幸福的理解。
回答這個簡單的問題,實際上已經(jīng)要求人們在主觀體驗的基礎(chǔ)上,平衡自己相互沖突的各種欲望,思考自己相互抵觸的各種目標,得到一個總體的評價。欲望和目標的實現(xiàn)代表著滿足和快樂,而各種目標和欲望之間通常又并不一致,此時便涉及我們對不同目標的意義的思考。從心理學的觀點來看,幸福確實是一種主觀感受,但它又不僅僅是單純的快樂和滿足,而應該是有意義的快樂和滿足。包括積極心理學倡導者馬丁·塞利格曼在內(nèi)的大多數(shù)心理學家均持有這樣的觀點。但一旦到了操作層面,意義便常常被忽視。譬如另一位積極心理學領(lǐng)軍人物艾德·迪納在研究幸福時,便只測量積極情緒與生活滿意度。一般來說,心理學的概念都對應著“知、情、意、行”這幾方面,其中“行為”是外在表現(xiàn)。迪納的幸福定義當然包括了“認知”與“情緒”,但是忽視了“意志”。作為一個主觀心理變量,幸福應是知、情、意的統(tǒng)一。如果我們列一個公式,那么會發(fā)現(xiàn)“幸福=滿足+快樂+意義”。
享樂主義幸福觀強調(diào)我們對欲望的滿足以及對感官快樂的追尋。確實,欣賞美景、享用美食、聞到花香都能讓人變得快樂起來。我們舌頭上的味蕾、眼睛里的視覺細胞以及皮膚上的感受器眾多,它們的存在就是讓人來體驗享受的快樂與滿足。身體的接觸和撫摸能促進催產(chǎn)素的分泌,使你更信任他人,同時影響交感神經(jīng)系統(tǒng),使你能平息壓力。享樂主義不乏心理學的實證證據(jù),對快樂的追求與快樂帶來的實際益處都得到了廣泛的證實。情緒的作用在現(xiàn)代心理學的情感革命之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確實,快樂的情緒是人類幸福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甚至成為人類的一種高級心理需求。但讓我們思考這樣一個問題:若有一臺快樂機器,你進入這臺機器就能持續(xù)體驗快樂,而且機器還能產(chǎn)生各種變化,使你的快樂感覺不至麻木。因為太過快樂,人一進入這臺機器,就不愿意出來,會在機器中耗完一生。你愿意進去嗎?大部分人都不愿意進入這臺機器,把自己的一生交給單純的快樂。但如果一個人的目標就在于追求快樂或者享受快樂,那么這樣一個可以讓人獲得一輩子快樂的機器,為什么大多數(shù)人不會選擇呢?
這個問題涉及意義,大多數(shù)人雖然在追求快樂,但快樂并非終極目標,如果人最終追求的是幸福,那么快樂之上還應有意義。我們割舍不下親人與朋友,忘卻不了回憶,放棄不了希望,是因為這些事情對我們來說有意義。更重要的問題是:幸福中的意義是如何獲得的?意義是一個靜態(tài)結(jié)果,而我們這里討論的是一個使生活中的一部分變得有意義的、實在的動態(tài)過程,也就是說,我們?nèi)绾潍@得意義?它存在于更高的層次,并體現(xiàn)了人類的自由意志。
我們一旦選擇進入快樂機器,便經(jīng)由自由意志進入了一種被決定的狀態(tài)。在機器中,我們無法體現(xiàn)自己的自由意志,像低等動物一樣單純地快樂至死,也沒有了意義。幸福需要意義,而賦予意義的過程必然是行使自由意志的過程。必須要說明的是,許多心理學家對自由意志持有懷疑的態(tài)度。神經(jīng)生物學家本杰明·李伯特等人用腦電記錄被試自由移動手指時的反應,發(fā)現(xiàn)被試報告想要移動手指之前約300毫秒,大腦便有了準備電位,這似乎表明自由活動是被大腦決定的。而約翰·迪倫·海恩斯利用腦成像技術(shù)也發(fā)現(xiàn),在我們做出決定的7秒之前,似乎大腦已有反應。有沒有自由意志是一個哲學問題,現(xiàn)代神經(jīng)科學只能觸及其皮毛,但自由意志能不能被體驗到則是一個純粹的心理學問題。丹尼爾·瓦格納發(fā)現(xiàn),我們能體驗到自由意志,甚至在很多時候還能錯誤地體驗到它。比如在實驗中,瓦格納讓兩個人同時操控鼠標,將鼠標停留在某一圖片上。實驗室會給兩人不同的指導語,其中一個人會誤認為他人已經(jīng)停止運動,是自己在掌握鼠標的活動。但實際情況是相反的,這時這個人會體驗到虛幻的自由意志感。且不論是否存在自由意志,體驗到自由意志感就能給人帶來積極的作用,比如促進其道德行為。從心理學的觀點來看,拋開意志是否自由的爭論,我們的意志活動與體驗到的自由意志感便足以賦予世界意義。在心理學中,讓我們實現(xiàn)自由意志或者說能讓我們感到有自由意志的活動有三種:思考、努力和等待。
第一是思考。蘇格拉底說過:未經(jīng)審視的生活不值得過。這實際上告訴我們,生活和世界是經(jīng)由思考才獲得意義的。思考體現(xiàn)了我們的理性,從亞里士多德開始,理性便一直被認為是獲得幸福的根本。但心理學家有時不這樣認為,比如弗洛伊德,他認為主導人類行為的是潛意識,而不是意識。現(xiàn)代心理學也有研究證實,很多無意識的刺激都會給人帶來影響。我們會更偏好那些一閃而過的詞語,雖然這些詞語我們其實根本沒有意識到,它們僅僅是在我們意識不到的閾下時間里呈現(xiàn)給我們而已。另一種削弱理性力量的觀點來自現(xiàn)代行為經(jīng)濟學研究。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獲得者丹尼爾·卡尼曼發(fā)現(xiàn),兩個實際上一模一樣的問題,如果換個說法,人們的回答就會不同。這說明人類的決策和行為并不是完全理性的,很大程度上受到非理性的影響,或者說我們的理性是有限的。
實際上,心理學研究發(fā)現(xiàn),人類的思維系統(tǒng)是一個雙加工的模式,一類是直覺思維系統(tǒng),一類是推理思維系統(tǒng)。直覺系統(tǒng)的信息加工快速、自動化、不需要努力,且通常和情緒有關(guān),而推理系統(tǒng)的信息加工緩慢、受控、需要投入努力,且通常和情緒無關(guān)。直覺系統(tǒng)能夠平行加工大量信息,是基于聯(lián)結(jié)的,但要形成這樣的聯(lián)結(jié)需要緩慢的學習過程;推理系統(tǒng)只能系列加工少量信息,它是基于一定規(guī)則的,要習得這樣的規(guī)則相對比較靈活。直覺加工系統(tǒng)經(jīng)常使人做出非理性的判斷,而推理加工系統(tǒng)通常就代表著我們的理性活動。打一個比方,這就好像一臺既有自動對焦又有手動調(diào)焦功能的相機,你可以大部分時間都使用傻瓜模式來自動對焦,一旦不滿意,你就可以使用手動模式。自動模式就相當于直覺思維系統(tǒng),手動模式就相當于推理思維系統(tǒng)。
很明顯,這兩類思維系統(tǒng)都表征著人類的思考活動。推理加工系統(tǒng)代表著審慎思考,通過它我們能做出決策。而做出決策花去了我們的時間和認知資源,這些時間和資源的投入是一種沉沒成本,已經(jīng)花去且不可收回。我們不愿意浪費自己的投入,使得這種沉沒成本給我們思考的結(jié)果賦予了意義,我們會更喜歡審慎思考后的結(jié)果,覺得這一結(jié)果更能夠使自己感到幸福。而直覺的思考實際上很多情況下未經(jīng)意識,它同樣能使我們做出選擇。選擇一旦做出,其結(jié)果也就有了意義。直覺的思考也讓我們做出了決策,但會使我們認知失調(diào),我們不能解釋為什么這樣選擇,于是便開始給自己尋找各種理由。對選擇結(jié)果的再思考不僅又一次讓我們投入了成本,而且此時它又多了一份理由,因此我們會更加滿意我們的選擇。我們在商場里面對兩臺價格性能相近的電視機時,可能會猶豫不決,一旦買下了一臺,我們就會歷數(shù)這臺的好處,也會更喜歡買下來的這一臺。當然這種幸福感不會比推理思維系統(tǒng)做出的選擇更高,因為如果我們問,別人幫你做決定、自己隨便做決定和自己深思熟慮后做決定,哪種更讓你感到幸福,大多數(shù)人都會選擇最后那種。
第二是努力。每個人都曾經(jīng)努力做過某些事情,如果要評價以下兩種情況,你覺得哪一種更幸福?第一種情況是:“A在上海開會,會議直到晚上7點才結(jié)束。他的飛機8點半起飛,為了趕上飛機他一路奔跑,從地鐵到出租到磁懸浮列車再到機場。等他趕到機場時,已經(jīng)過了8點鐘,飛機上的工作人員正準備關(guān)門。經(jīng)過他的努力,工作人員最終讓他上了飛機,這時離起飛只有10分鐘了。”第二種情況是:“B在上海開會,會議直到晚上7點才結(jié)束。他的飛機8點半起飛,為了趕上飛機他一路奔跑,從地鐵到出租到磁懸浮列車再到機場。等他趕到機場時,已經(jīng)過了8點鐘,這時發(fā)現(xiàn)飛機還晚點10分鐘,所以他順利地按時登機。”大多數(shù)人都會認為A更幸福。第二種情況看起來非常幸運,但是幸福程度不如第一種看似不太幸運的情況,其原因就在于第一種情況下我們努力了。
我們讓學生到實驗室來做實驗。讓一組學生做十分困難需要努力的SAT(Scholastic Assessment Test,學術(shù)能力評估測試,相當于美國的高考)試卷,另一組做非常容易不需要什么努力的SAT試卷。做完之后告訴兩組學生,他們的正確率都很不錯,可以給予他們一些物質(zhì)獎勵。這兩組學生都會去另一個房間領(lǐng)一支筆,并讓他們評價這支筆好不好。很有趣的是,做困難試卷的學生覺得自己考得很糟,但付出了努力,他們都會高高興興地去領(lǐng)筆,并給這支筆很好的評價;而那些做簡單試卷的學生則無所謂,很多人都沒去領(lǐng)筆,領(lǐng)了筆的人對筆的評價也要低于做困難試卷的學生。這說明幸福也是努力帶給我們的滿足。
同時,努力代表著一種幸福的未來取向,因為努力的過程是為了達到某一目標,而這一過程有時候并不快樂。成功人士都喜歡說“我當年如何”,當年的事情通常也是一段辛酸奮斗的歷史,但是他們總是帶著淡淡幸福感來講述這些往事。朝著目標努力是一種能看到希望的、朝向未來的、有意義的活動。喪失了希望,不只是人類,連老鼠都會抑郁。塞利格曼做過一項研究,將老鼠放到一個籠子里,籠子外放著食物,中間隔著一個電擊裝置,只要老鼠想跳出籠子就會受到電擊。老鼠開始還會掙扎著想跳出籠子,但不久之后,研究者即使撤去電擊裝置,老鼠也不會再試圖跳出籠子了。這一現(xiàn)象稱為習得性無助。不僅是老鼠,人類也是一樣,希望的幻滅帶來的是對自由意志的麻木和放棄,使人無法體驗到幸福感。
第三是等待。等待體現(xiàn)了我們的意志和堅持,同時也要求我們暫時放棄眼前的欲望。沃爾特·米歇爾研究了所謂的延遲滿足。他讓幼兒園的孩子到實驗室來,實驗室里只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上放著棉花糖。他告訴孩子們,他要出去一會兒,棉花糖可以現(xiàn)在吃,也可以等他回來后再吃,如果能堅持到他回來再吃,就能再得到一顆棉花糖。結(jié)果只有大概1/3的孩子堅持到了米歇爾回來,更多的孩子難以抵擋誘惑,在他回來之前就吃掉了那顆棉花糖。實際上,孩子們抵御誘惑也很不容易,有的小女孩開始拉扯自己的辮子,有的孩子蒙住自己的眼睛不看棉花糖,有的孩子要靠踢桌子、踢椅子才能勉強堅持。幾十年后,當米歇爾再次看到當年的這些孩子時,那些小時候能夠延遲滿足的有著更好的成就,也更加幸福。延遲滿足體現(xiàn)了我們的自我控制能力,經(jīng)過自我控制的行為也是讓我們能夠體驗到幸福的行為。
實際上等待并非一件幸福的事情,但是在等待的過程中,我們進行了自我控制,自我控制是一種意志的體現(xiàn),它能使我們獲得真正的幸福。堅持和克制都是等待過程中帶來意義的過程,這一過程必然需要克制自己的欲望。實際上與常識不符的是,心理學研究發(fā)現(xiàn),幫助別人能讓你更喜歡別人,而你也確實會感到更加幸福。同樣的道理,把錢花在別人身上比把錢花在自己身上要更加讓人感到幸福。
我們討論的各種意義過程,無論是思考、努力還是等待,都在心理學水平上體現(xiàn)了自由意志,能給人類帶來幸福。但是這種自由意志帶來的意義,某種程度上是被動的。我們進行了這樣的活動,體驗到了自由意志的感覺,因而獲得了幸福。從時間軸來說,這是一種事后的意義獲得。我們是否可以主動使用這樣的方法來賦予意義,而不是被動地獲得意義呢?即讓自己更多地進行審慎的思考,不懈地努力,并積極地等待呢?答案是肯定的,這樣能使人運用自由意志來獲得自由意志的感覺,表現(xiàn)出一種對自由意志的自由意志,這樣做的人或許是最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