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卻將談笑洗蒼涼:晚清的政局和人物三編
- 姜鳴
- 10393字
- 2020-12-14 12:44:16
二 入境受到阻擊
6.英方記載探路隊受阻情況
柏郎原先想走南路進入中國。這條路從八莫出發,經猛卯(今勐卯)土司管轄的滾弄(Kwotloon),再由遮放繞到騰越。從地圖上看繞了一個很大的圈子,但以前英國人沒有走過。1月23日,柏郎、馬嘉理到達撒瓦底。次日曼德勒傳來消息,說緬兵將護送他們至中緬邊境或滾弄,而非原先同意的曼西(Mansay)。柏郎考慮到克欽人很倔強,且對錫克人存有惡感,最終確定大隊走北路,留額利亞和同行的八莫英國政務官柯克上尉勘察南路,大隊人馬2月1日回到八莫。
探路隊行李輜重甚多,各種貴重禮物就有二百多箱。包括燕窩、珠寶、望遠鏡、八音盒和銀裝左輪手槍。兩匹名貴的馬,一匹是華麗的澳大利亞瓦爾馬,另一匹是阿拉伯馬,是準備作為禮物送給云貴總督的,一對澳大利亞大型袋鼠犬也加入了探路隊。(22)2月6日,柏郎在馬嘉理的陪同下率大隊前往蠻允。他們在一個叫七口的地方和克欽頭人談判,確定雇用騾馬數量和過山禮(買路錢)的金額。柏郎還將沿途三個村寨土司的兒子扣作人質。18日,探路隊到達中緬邊境的南崩河畔,過路的克欽人說,有盜匪在前往蠻允的路上搶劫。緬官害怕,不愿前行,全隊在邊界止步。馬嘉理不以為然,表示他剛從云南過來,沒有不安全的感覺。次日,他率領幕友及跟役共五個漢人,外加翻譯李含興,先行前往探路。(23)
馬嘉理出發后不久,有克欽人從蠻允帶來消息,說中國官員聚集多人準備攔截探路隊。20日,柏郎接到馬嘉理從扎賴用鉛筆寫的便條,報告路上平安,他將直接前往蠻允。柏郎隨即率隊涉過南崩河,進入中國境內的莽莽群山。這里是高黎貢山的西南余脈,道路崎嶇險峻。大隊夜間在5000英尺高的山上露宿,東距蠻允僅12英里,柏郎打算下一天趕到,與馬嘉理會合。他們在這里遇到從前方返回的李含興,聽聞扎賴頭目對過山銀兩的金額感到不悅。李含興發現扎賴頭目是李珍國的好友,建議應當給其禮物。柏郎讓他明天將禮物送去。(24)
21日,柏郎等人在錫克士兵護衛下出動,扎賴的頭目殷勤款待柏郎,但柏郎獲知被質押作人質的扎賴頭目兒子從七口逃走了,當即決定停止前進,返回露宿的山區。
22日清晨,英國人看見許多攜帶武器的人在宿營地后面排成縱隊前進,柏郎命令準備戰斗。此時,克欽族的桓岡頭目傳來消息,馬嘉理和他的隨從昨天在蠻允被害,騰越集聚四千人,意圖殲滅探路隊。一會兒,子彈從探路隊前后右三面射來。進攻者裝備很差,有些人只是用戈矛、月鍤做武器,他們從叢林中對英國人進攻,但被錫克士兵的射擊所阻止。英國人聽到攻擊者吶喊,他們是李協臺的親侄叔君部下。又有人招呼緬人宜速退避,棄洋人于死地。當晚,探路隊退回緬甸。
安得生觀察,攔擊探路隊的人大部分是扎賴和盤西部落的克欽人,跟他們在一起的有中國“暴民”或士兵。他回想起來,1868年4月隨斯賴登探路隊來云南時,也在這個地區受到過阻擊。(25)
23日,同行的緬官收到緬甸駐蠻允司棉官轉來的兩封信函。第一函稱21日中國人殺害了馬嘉理;第二函稱騰越廳官派三個官員面令他警告伴隨柏郎的緬官,在23日(正月十八日)切勿允許緬人護送英人一路同行,或離開回返,或避去五六里之遙皆可。因為夜里會有三四千中國人襲擊英夷。緬人或跟役若被擊傷,切勿歸怨中國人。(26)柏郎隨即訊問了送信緬人,緬人稱中國兵隊帶同克欽土人將至南崩河西岸,將英國人殺滅。柏郎帶隊繼續后撤,26日返抵八莫。同時他草擬了一個短簡速送曼德勒,拍電報到仰光。這個電報隨即傳到加爾各答、倫敦和北京的英國公使館:
2月22日在扎賴和盤西西邊六英里麻如山,探路隊被襲。戰斗由上午八時延續到下午四時。中國人勇敢進攻,但是錫克兵士的來福槍使他們愕然吃驚,擊退了他們。以后整天是長距離射擊。死傷數字,我們這邊三個輕傷,中國損失尚不知道,相信有七個被殺死了。襲擊我們的人是奉騰越廳官命令來殲滅我們的一支三千人部隊的前敵隊伍。關于這點,沒有疑問。暴徒是李四侄兒的部下。深堪悲痛地報道,馬嘉里及其賓從五個中國人在蠻允被害,首級懸掛在蠻允城墻上。(27)
安得生說,他們想盡辦法了解馬嘉理被謀殺的細節。盡管有不同版本,但無法收集到兇手和具體情形的證據。比如有種說法是,21日上午,有人邀請馬嘉理去看溫泉,當他出了鎮子,就把他從馬上打了下來,并且刺死了他。后來師爺、聽差和其他兩個侍從也被殺害了。

法文畫報上馬嘉理被殺的封面
與此同時,留在南路的額利亞和柯克2月15日行至猛卯,他們見到李珍國帶三百名防兵在此駐扎。李說前路危險,建議他們另擇他途,額利亞向李珍國索要護衛被李拒絕。16日,額利亞代表柏郎,贈送李珍國一支來福槍作為禮物,李珍國將禮物退還。晚間,額利亞又派隨從王秀爽再次送來。李珍國因其情意殷殷,再退不恭,是以收下。18日,額利亞離開猛卯。由于沒有找到馱畜,隊伍行進緩慢,至27日,有土司頭目送來八莫領事信件,告知馬嘉理已經遇害,柏郎也受到阻攔,要他撤回八莫。(28)而按李珍國后來在清政府對其審訊時的供詞,額利亞一行十余人是2月19日到猛卯司城住宿。至24日雇備船只,由李珍國用馬匹馱送洋人貨物下船,送至南坎緬官處。李珍國說:“差竣后,聞得正月十七日(2月22日)馬洋官由緬來滇,行至戶宋被害。又聞洋官柏副將于正月十七日在南崩被匪人攔劫開仗折回之事。其時我正在猛卯差次,有英官伊來雅士(即額利亞)等與我日日相見為憑。況猛卯距蠻允六百余里,距南崩八百余里,相去遙遠,我無從串通阻擊?!?a href="../Text/Chapter004_0003.html#ch29" id="ch29-back">(29)

馬嘉理和柏郎探路隊行進路線
底圖截取自國家地理信息服務平臺“天地圖”,審圖號:GS(2017)1719號
李珍國說法與英方記錄有差距,關鍵在于額利亞何日離開猛卯,這對于確定2月21日馬嘉理被殺和22日探路隊被阻擊時他在何處十分重要。
回到八莫后,額利亞認為探險受阻,是“緬甸政府和李珍國共同秘密布置的一個圈套”。(30)英國人推斷:當初探路隊三人走北路,額利亞走南路,遇見李珍國,令其改走北路,因為北路已有華兵阻擋。柏郎認為,襲擊探路隊雖是騰越部隊,但主要責任在緬甸政府。英印政府對緬甸的侵略擴張,一直為緬王所仇恨。關于馬嘉理被殺,柏郎雖然沒有證據,但他作為探路隊負責人,有現場的直接感受。柏郎說,國王和八莫緬官充分知道即將發生的事情。他們對探路隊被消滅曾感到極大的欣慰。(31)當時印度報紙還報道截獲了緬甸國王和八莫總督的信及其他證據,證明其謀劃襲擊了柏郎一行。(32)
7.馬嘉理之死訊息的傳播
19世紀中后葉,信息傳遞速度因為電報的發明而加快。中國最早的國際電報線路,是1871年由丹麥大北電報公司敷設的香港至上海、長崎海底電纜。與此同時,大北公司又把從恰克圖、海參崴經長崎的電報線接至上海,這樣,北可經日本與俄國通報,南可經香港與歐美通報,中國與世界各地的電信聯絡正式開始了。
此時中國內陸尚未建立電報系統,北京使館使用電報,要由往來津滬的輪船中轉,再由京津段的人工遞送。清政府不用電報,仍然依靠古老的驛馬傳遞公文。因此,外國人獲悉中緬邊境發生馬嘉理被殺消息,要比清政府更為快捷。
3月3日,總理衙門收到威妥瑪來信,說從印度方面得知馬嘉理順利到達緬甸,沿途除在貴州鎮遠府遇到居民滋事外,在云南境內無不安靜,并受到款待,專函感謝。
5日,《泰晤士報》報道了柏郎探路隊遭到攻擊及馬嘉理被殺的新聞。中國海關駐倫敦辦事處主任金登干感到事件重大,當即用電報和信件兩種方式向赫德報告。(33)
13日,總理衙門收到英國使館發來的照會,稱接印度總督電報,2月22日,云南騰越一大員調遣兵勇三千人,將馬嘉理及隨同華人數名殺戮。前來攻擊兵勇之統領,系南甸首員李某之親侄。照會說,印度總督已將此事電報英國首相,使館目前正在等待進一步指令。中英之間就馬嘉理之死(當時稱作“滇案”)的交涉就此開始。
在國際交往中,外交官被殺害是嚴重事件。總理衙門對事件毫不知曉,云南地方官員沒有急報任何信息。19日,威妥瑪與總理衙門商談滇案,向中方提出六點要求,限四十八小時答復:一、中國政府派人前往騰越調查滇案,英方將派人參加;二、英印政府將另派探路隊入滇實現柏郎探路隊的目的;三、交付英方十五萬兩銀子作為賠償款;四、恭親王與他商定實施《天津條約》第四款的辦法(即英使和隨員可任便往來,收發文件,行李不受檢查);五、恭親王與他商定如何免除英國商業繳納關稅和子口半稅以外的捐稅;六、立即補償歷年來中國官員因辦理未妥、應當補償英商的款項。(34)
21日,總理衙門將滇案上奏兩宮皇太后,認為“各國使臣遇事用兵恫嚇是其常技,惟此案如果確實所戕系該國官員,非尋常人命可比”。他們預想了事態可能的發展走向,指出英法兩國關注滇中已非一朝一夕,且法國已竊據越南各省十之六七,英國也謀劃從印度歷西藏至滇蜀,復與緬甸立約通商,中方應預籌對策。請飭下云南巡撫岑毓英將此案確切查辦,勿得稍涉含糊,并請酌派明白事理之員遴帶得力弁兵前往駐扎,借彈壓土司為名,暗杜彼族不測之謀。(35)
同日,清廷頒布上諭謂:
英國翻譯官馬嘉理等,于本年正月間由緬甸至滇,行抵永昌府屬盞達副宣撫司城西南五十里遠之城鎮,猝被官兵戕殺。該國現有集議后即咨會照辦之語。英國注意云南等處已非一日,現欲借此開釁,以為要挾之計,亟應加意籌防。著岑毓英將此案確切查辦,并著劉岳昭迅即回任,會同該撫持平辦理,毋得稍涉含糊。一面遴派明干之員弁,帶領得力弁兵,前往就近駐扎,借彈壓土司為名,暗杜彼族不測之謀?;蝌v越一帶本有兵勇屯戍,即由該督撫相機密籌,不可過事張皇,亦不可稍涉疏忽,總期邊釁可息,后患無虞,方為妥善。(36)
23日,赫德電令金登干探詢英國政府對滇案的態度,是正式交涉,還是發動戰爭?兩天后金登干回復:迪斯累利首相(Benjamin Disraeli,1st Earl of Beaconsfield)說,政府在收到威妥瑪的報告之前,不能決定行動步驟。(37)但赫德又從其他途徑獲知,首相在議會上將馬嘉理之死,稱作“國家的災難”,并說已指示威妥瑪,要求中國徹查。赫德將消息轉告清政府,以此來配合威妥瑪,增添緊張氣氛。
4月6日,上海《申報》以《緬甸來信》為題報道滇案。此后還對馬嘉理之死做了追蹤和評論,遙遠的中緬邊界發生的事件,開始引起公眾的關注。
8.中方初報馬嘉理之死情節
5月10日,岑毓英關于滇案的第一個奏折以及他寫給總理衙門的信件送達北京。岑表示對事件毫不知情,他說:“該翻譯官從前經過騰越,文武各員款待甚優,并無嫌隙,豈有調兵生事之理?”“查盞達土司距省二千數百里,距騰越千余里,僻處遐荒,夷情頑梗,然虛實均應徹底根究,以免英人藉口?!彼麍蟾嬉雅晒賳T馳往永昌、騰越,督同地方文武到邊境查勘馬嘉理行抵何處,因何啟釁,被何項匪徒戕害。(38)當日上諭同意其處置,還要求增加調查:英使照會中提到的馬嘉理頭顱是否在騰越城鎮懸掛?前來攻擊之統領即南甸首員李某親侄是否確有其事?這位李某究竟何人?其親侄系何名字?
然而又出奇事。英國人在緬京曼德勒看到了李珍國。英國政務官斯討拉爾說:“國王和這個頭目有親密的關系,而且和他有頗大的商務往來?!瓫]有疑問,李四大爺好像既是一個中國官員,又是一個緬甸官員,或者更多的是一個緬甸官員。他大概和緬甸政府勾結得很緊密?!?a href="../Text/Chapter004_0003.html#ch39" id="ch39-back">(39)經向緬王詢問,獲知他竟是作為清政府的代表前往緬甸,致送光緒皇帝登基詔書,這更使李珍國身份撲朔迷離。英國使館向總理衙門發出照會,詢問“馬翻譯被害眾論指李姓唆使,該員是否派往緬國”,總理衙門回答不上,只能再派信使騎上快馬奔赴云南,向岑毓英討回答。
7月14日,岑毓英上奏滇案的調查結果,把馬嘉理被殺定性為“野人”搶劫。
岑毓英稱,英國照會提到南甸首員李副將親侄領兵截殺馬嘉理。查騰越無李姓副將(協臺即為副將的別稱),僅有卸署騰越分駐南甸左營都司候補參將李珍國。經傳李珍國研詰,據稱上年12月馬嘉理道經南甸,該員曾款待酒食,護送出關,并無嫌隙。馬嘉理去后,本地傳聞洋人數十來騰通商,又有洋兵二三百人攜帶軍火,欲借通商為名,襲據騰越,紳民無不驚惶,共議齊團(召集民間武裝)防堵。曾兩次致函李珍國,囑聯絡土司同御外侮。李珍國本有防邊之責,且籍隸騰越,桑梓情殷,遂于1月13日至14日同廳屬十八練各紳民暨土司人等會團一次。2月27日聞距南甸五百余里之野人山有洋人被野人劫搶,往探已無蹤跡,馬嘉理于何日由緬來滇未獲知會,也無從接護。李珍國子侄從未帶兵,亦不干預公事,英使所言實系冤誣,懇請詳查。

安得生旅行記《從曼德勒到騰沖》中的插圖:1875年的騰越古城
岑毓英又奏,所派調查馬嘉理被戕官員于5月27日抵盞達,29日到蠻允,分別傳喚土司和居民盤詰。據稱馬嘉理2月19日夜間到達蠻允,在緬佛寺住宿,隨帶跟丁五人,馬二匹,鋪蓋食物二馱,又帶有“野人”招呼馱子。20、21兩日未外出,聞系等候英國官兵。2月22日早飯后,馬嘉理說我國官兵將到,遂騎馬領從人由來路前去迎接。午后忽有數十“野人”闖入緬佛寺,將馬的鋪蓋食物搶擄而去。又聽得“野人”同洋兵開仗,未見馬嘉理折回。后數日,聞“野人”界內戶宋河邊血跡甚多,前往查看,不見尸身,料系“野人”殺害,棄尸河中。又聞馬嘉理到緬甸,約同印度新來洋官洋兵來滇,恐遭打劫,先辦禮物托緬人往送“野人”頭目;并雇“野人”騾馬馱運什物。該“野人”見財起意,遂糾眾攔路劫搶,先將帶路的馬嘉理及隨從四人殺死,走脫一人。調查官員親往戶宋河,勘得該處距蠻允十余里,河對岸山林即系“野人”地方,界連邊界,縱橫數千里,山深林密,該“野人”各霸一山,出沒無常。此案兇犯誠恐此拿彼竄。必得許以重賞,寬予限期,購線嚴拿,方免漏網。(40)
這里提到的“野人”,是指居住在中緬邊境一帶的克欽百姓(在云南今稱景頗族)??偫硌瞄T認為,無論馬嘉理被誰所殺,均應徹底確查。滇省“野人”雖居鐵壁關外,其地屬于中國,不得謂非中國管理。若此案非“野人”所戕而諉諸“野人”,或謂“野人”非王法所能及,勢必如上年臺灣番社一案,洋人即派兵自辦,攸關大局。上年日本以琉球船民遇風漂流到臺灣,被當地土著殺害,當時日方向總理衙門交涉,總署大臣說殺人者為尚未開化的“生番”,無法管束,結果引發日本派遣軍隊入侵臺灣,當時威妥瑪還參與了調停。現在岑毓英以為推托“野人”可以擺脫責任,而總理衙門明白,若無過硬證據,這種解釋無法結案。
岑毓英將李珍國參與當地紳民齊團和馬嘉理被殺害分割成兩個沒有因果關系的獨立事件。關于前者,他強調齊團是聞說洋兵要來侵占騰越。騰越自咸豐年間回民起事,廳城失守,難民誓不從“賊”,共舉李珍國等為首,毀家紓難,齊團固守,與“賊”血戰十數年。至一年半前,隨同官軍攻克廳城。正欲休養生息,忽傳洋人來滇通商、洋兵來占騰越之信,激于義憤,聚而防堵。關于后者,他將其看成邊境治安事件,說馬嘉理明知“野人”以搶擄為生,還要厚賂雇傭,純屬慢藏誨盜,禍由自取。岑毓英將李珍國齊團之事拋出來也不排除是老吏斷案的逆向伏筆。英國人既然懷疑李珍國,他似乎也將事件的起因暗暗指向李珍國。

安得生旅行記《從曼德勒到騰沖》中的插圖:克欽男子和克欽婦女
7月31日,總理衙門將岑毓英上奏所稱“野人”殺害馬嘉理的調查照會英國公使。
9.李珍國協送詔書和抓捕兇犯
那么,李珍國赴緬甸送詔書又是怎么回事呢?
原來,當探路隊正在中緬邊界做著各種入境準備的時候,北京紫禁城里出了大事。1月12日(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同治帝載淳因患天花龍馭賓天。2月25日,嗣皇帝載湉登基,年號光緒。清廷頒往藩屬國緬甸通告此事的寶詔送達昆明后,由布政使潘鼎新派員赍送至永昌府,永昌知府朱百梅派員赍送至騰越廳,再由騰越同知吳啟亮、署騰越鎮總兵蔣宗漢委派官員鄭定材、楊名聲送赴緬甸。鄭、楊行至南甸,聞前方野人時出搶擄,不敢前行,以李珍國熟悉赴緬路徑,商請一同前往。在李珍國帶領下,使者順利到達緬甸,(41)可見李珍國在中緬邊界是個很有能量的人物。

李珍國
李珍國回國后,正逢云南方面奉旨調查馬嘉理被殺。岑毓英派提督楊玉科、永昌協副將和耀曾前往騰越辦案,李珍國又奉命前往蠻允一帶捉拿“野人”。當時排定的兇手,是蠻允之西戶宋山一帶山民,7月24日,李珍國先帶兵攻打哇椒硐,抓住九人(其后有二人因傷去世)。搜出千里鏡、洋槍等贓物。9月1日黎明,蔣宗漢、李珍國指揮兵丁攀藤附葛,攻破云巖硐,打死四人、擒獲八人,還在山洞中搜出馬嘉理的二匹坐騎和各種贓物四十八件。9月18日,李珍國與和耀曾、蔣宗漢等官員,押解人犯行走一千七百余里前往昆明,接受審訊。(42)
當初滇案剛報到北京之時,英使威妥瑪就認為云南官方策劃了捕殺行動,在柏郎的報告中,“李協臺”“李四老爺”即李珍國又有重大嫌疑。所以這行人馬跋山涉水的時候,昆明的大員已在考慮如何審訊。一到昆明,李珍國、蔣宗漢就被撤任革職,拘進大牢,成為本案中最關鍵最重要的階下囚。(43)
10.中方再查馬嘉理案
滇案發生后,北洋大臣李鴻章認為署理云貴總督岑毓英有重大嫌疑。
早在4月10日,李鴻章就告訴總理衙門,新上任的云南布政使、前淮軍部屬潘鼎新2月20日給他寫信,提到“英使由緬境內入,攜帶兵將三百余名,騰越、永昌紛紛警報,沿途散勇皆欲借端蠢動。彼不過遂其搶劫之私,并非能知華夷之義,岑帥已嚴檄禁止,不知能平安抵省否等語”。(44)馬嘉理被殺是在21日,即潘鼎新寫信后之翌日。昆明距中緬邊界千里之遠,為何先獲外人帶兵入境的消息?李鴻章從潘信中讀出的氛圍,顯然與岑毓英所稱一無所知的陳述有很大不同。
6月21日,李鴻章在給李瀚章的家信中又說,接潘鼎新5月19日來信,“馬嘉理被戕實情及現在岑公張皇掩飾情節歷歷如繪”。該信原文迄今未見公布,但其意是指控岑毓英參與謀劃、李珍國實施操作。所以李鴻章將潘信分別抄寄李瀚章和京中的丁日昌,轉送總署大臣文祥、沈桂芬閱看。他對兄長說:“岑公跋扈著名,邊境文武皆其腹心爪牙,既有密謀在先,勢不能不死力袒護?!?a href="../Text/Chapter004_0003.html#ch45" id="ch45-back">(45)他又對丁日昌說:滇事由于岑毓英始謀不慎,事后不得不節節回護,“起事緣由,概可想見”。
岑毓英,字顏卿,廣西西林人,1851年太平軍起義,他在家鄉辦團練起家,后又募勇入滇,是鎮壓云南回民起義而崛起的地方實力派大員,向以跋扈著稱。朝廷既要維護他的權威,不愿意捅破這層窗戶紙,又要有人與他周旋。6月26日,決定派湖廣總督、李鴻章的大哥李瀚章作為欽差大臣赴滇,會同岑毓英秉公訊結馬嘉理被戕案。后又增派前侍郎薛煥幫同辦理。11月13日和20日,李瀚章、薛煥分別抵達昆明。
首先提審李珍國。李珍國交代了1月12日在蠻允接待馬嘉理的情形,稱馬持有總署護照,自己對他優禮相待,最后派人送其至八莫。又稱收到騰越十八鄉團練公函,因擔心洋兵來騰,受其欺凌,約李回去共齊團練,自保身家。他本人因奉差在外,不敢擅自回去。事后聽說十八鄉紳士在騰越清查局議事一次,各團又在本鄉亮團一次,這些都和他沒有關系。李珍國又說,他2月在猛卯與額利亞見面,無法分身六七百里之外。自己既不殺額利亞,豈會去殺馬嘉理?“與他無仇無冤,實沒串殺的事”。還說曾有兩個侄子皆已去世。惟有族侄李含興,從小避亂,往緬甸學做生意,這次隨洋人回來,顯然不能又去帶兵打洋人。(46)
然后提審李含興。李含興早年因杜文秀造反,騰越無法生活,逃往緬甸謀生,十余年間稍積銀錢,娶緬女為妻,去年聽到騰越地方漸漸平靜,遂想回國看望老母,在船上遇見柏郎,因會講緬語、識緬字,且也是前往騰越,英人遂約其同行。李含興重復了18日他隨馬嘉理先行探路的故事。19日行至雪列,他見路人形跡可疑,勸馬不要前行。馬嘉理認為他膽小,就將他留下,自己繼續前行。次日他與柏郎會合,因后續行李未到,洋人又折返回去。留他與阿林格的隨從石雨田在雪列聽訊。21日,他看見好些人牽著馬嘉理的馬,手拿刀槍蜂擁而來,意識到馬嘉理出事了,遂與石雨田分路逃命,后被土人抓獲,他兩次設法逃走,最后討飯回到騰越。他聲明自己不叫叔君,也無兄弟。李含興的供詞與柏郎等外國人的記敘是一致的。
李含興還在供詞中形容了馬嘉理隨從的形象:幕友余先生(似乎是指師爺游福添),年四十余歲,穿長衫馬褂,矮矮身材,微須;劉先生(指通事劉子林),年四十余歲,有須,穿短打青襖套褲,高長個子;程某,年約三十來歲,無須,藍衣短打;馬夫李大有,年三十余歲,藍衣短打,矮胖子,無須;廚子(周有聽),年三十左右,有須不多,面麻。(47)
在審訊中,主犯而通凹供詞詳述了殺害馬嘉理的過程:
我是哇椒硐的人。我們是不記年歲。父母俱故,并沒兄弟、妻子。本年正月間,聽說有洋人從緬甸來,要過我們山界,馱得有貨物,到云南地方去。我起意到云巖硐邀了臘都,各帶了兩硐的人,裴小陀、而排臘、藺小紅、施奶們共二十三人,各帶刀槍,同去攔阻討要過山禮物。那日到了戶宋河邊黃果樹下,遇著騎馬的洋官,又走路的四個漢人拉著一匹馱馬。我們就堵住要過山禮物。他們不肯,騎馬的洋官就開槍亂打。臘都、藺小紅上前用刀砍他,洋官下馬,臘都又砍了兩刀。我們大家一起動手,把他跟來的人一概殺死。拉得馬二匹,我分了一匹,臘都、藺小紅同分一匹,其余搶得物件,兩硐的人均分。臘都聽說后面尚有洋人馱得有貨物,邀我們再去攔搶,我要送東西回硐,不肯去。臘都就帶了他們硐內的人走了。后來聽說臘都遇著洋人打架,被洋兵傷了幾人,沒有搶著物件。到了六月間,有官兵前來,把硐圍了。我們抵敵不住,被官兵把裴小陀們殺死,又把我同陸濫當們拿住,并搜出硐內所藏的馬匹、物件繳案。
另一個云巖硐頭目臘都的供詞也大同小異:他說而通凹拉他去打劫,殺了馬嘉理和他的隨從后,把尸首拋在戶宋河內。他還趕到南崩去搶洋人大隊,結果洋人放槍把他手下的阿弄打死了,又傷了兩人。(48)
此外,騰越同知吳啟亮也被革職,他的供詞提到,馬嘉理被殺后,沒有被斬首,更沒有被懸首。(49)
11.再次踏訪馬嘉理事件的案發現場
2014年1月,我再次前往云南,打算完整地沿著柏郎探路隊入境及馬嘉理被殺的路線,進行一次田野考察。
傍晚到達邊陲縣城盈江住下。次日清晨,我和朋友驅車西行,探訪芒允——也就是從前的蠻允。云南的1月并不寒冷,一件毛衣加一件外套就能對付。戶外的空氣中,帶著一點濕潤的薄霧,太陽還沒有升起。我在越野車上忽然想起,一百三十九年前,馬嘉理就是在同樣的時節和氣候中,第一次走進騰越和蠻允的。
從前云南有些地名,帶有歧視性的“蠻”字,新中國成立后都改用“曼”或“芒”字替代。到達芒允時,意外地發現,路邊樹立著一座鐫刻著“蠻允街”字樣的石碑,使我在時空感上和光緒初年產生了穿越。芒允是個村的建制,但縱橫交錯的街巷、鱗次櫛比的老屋和青石板鋪就的街道,總使我感到這是個古鎮。芒允村鎮聚落形成的歷史,據說可以上溯到元代以前。
我在芒允找到一座奘房,旁邊建有佛塔。所謂奘房,源于緬語,是佛教徒拜佛和修行的地方,也是村寨活動中心和集會商量重要事情的場所。芒允奘房建筑面積1478平方米,房面闊五間,進深三間,重檐干欄,集傣、漢建筑藝術風格為一體。據說從前是茅屋建筑,民國年間失火后重建為磚瓦房,前幾年又集資整修。我冥冥中覺得,它似乎就是岑毓英奏折中提到的馬嘉理借住的緬佛寺。問了當地人,沒人能說清楚。

芒允街道上的“蠻允街”石碑
然后出芒允,西行約1.5公里,再次來到“馬加里事件起源地”。此時,太陽的光線正透過薄霧灑向大地,我卻對兩塊石碑樹立的地點產生了懷疑。根據審訊記錄,馬嘉理是在戶宋河畔黃果樹下被殺的,并被拋尸河中。而這里一馬平川,與戶宋河距離較遠。
于是再往西去戶宋河,大約1公里,汽車駛過河上的水泥橋后停了下來,我沿著河岸踏勘。戶宋河是大盈江的支流,河面寬約三四十米,河床較深,水面較淺,河底的石塊都裸露在外。查閱資料,其枯水期流量4立方米/秒,1986年7月24日的洪峰流量達到522立方米/秒。1、2月份是旱季,當年若也是這種徑流,拋尸河中,大約尸體不會很快被沖走。當地人告訴我,他們小時候,戶宋河的河水是很豐沛的,他們常在河中游泳,當然那是在夏季。蠻允距省城路途遙遠。待到清廷派人調查,已是數月之后,早已沒有尸體,現場完全被破壞了。

作者在芒允奘房前(攝于2014年1月)
李珍國的供詞說:戶宋河“大水時很深,水淺時也有齊胸的水,水流甚急。下通南崩河”。關于水之深淺,百年間之變化尚能理解,但說下通南崩河,則不準確。李珍國還說:“緬佛寺離蠻允約十幾里,離戶宋河也有十幾里?!边@個方位我不知如何確定,若說緬佛寺在蠻允村外,位于戶宋河與蠻允之間的話,則兩個“十幾里”與我的現場感覺是不符合的。地理上的細節錯誤,昆明城里的大官不會注意,但后來英國又派外交官格維訥去現場探勘時卻發現了,使得中方的審訊記錄漏洞頻出。(50)
我們行駛的公路線漸漸貼近大盈江。經過勐俄,進入大盈江的末段,江面漸窄,河床坡度陡增,落差懸殊。公路順著河岸一起進入峽谷,江的對岸就是緬甸。兩側是茂密的熱帶雨林,越野車在山路中不斷盤繞,奔騰的江水拍打著江中巨石,發出震撼的吼聲,從2004年起,沿江3公里河段,建起四座梯級水電站,裝機46.55萬千瓦,據稱是“舉世罕見”的超級開發。最后,我們到達37號界碑,大盈江與南奔江交匯之處,這里就是馬嘉理出境以及柏郎探路隊入境的地方。
南奔江,又叫南崩河、紅蚌河,是大盈江在中國境內的最后一條支流。和大盈江的深水激流不同,南奔江水很淺,水流亦很緩慢。過往的商隊,都從這里涉水過江,往來滇緬。當年沒有公路,過河后要攀上大盈江背后崎嶇險峻的山路,經過扎賴、石梯、雪列(今雪梨)等山寨下山,抵達蠻允,途中要在山上過夜?,F在修建了盈(江)八(莫)公路,沿江而行,第四級電站到盈江縣城也就50公里,大約一個多小時車程。而渡江去八莫,路途也不遙遠。
由于水電開發,兩江交匯處形成了一個小小的集鎮。老百姓在這里安居。如今中緬經貿連通的口岸甚多,大盈江南奔江一帶并不是主要方向。但大盈江流入緬甸克欽邦的河段上,大唐集團建成了第一座境外投資的太平江一級水電站(大盈江在緬甸稱太平江。水電站裝機容量24萬千瓦,距離中緬37號界樁下游約2公里),使得這條河道的梯級電站達到五座。伴隨著“一帶一路”建設,這里將為中緬交往和共同繁榮發揮作用。

枯水期時的戶宋河

大盈江峽谷,對面是緬甸。在沒有修建公路前,商隊要在這樣的原始森林中走山路到蠻允

南奔江(南崩河)江水較淺,當年馬嘉理從這里過河進入云南

從前在南崩河渡江后,要走兩天山路才能到達蠻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