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美爾審美現代性思想研究
- 趙嵐
- 16250字
- 2020-11-29 17:05:38
第四節 現代性思想之起點:“貨幣哲學”
每一個成熟的理論家往往都有一種或幾種獨屬于自己的成熟的學科范疇作為理論基點,來支撐他的理論體系。而這些成熟的學科范疇就像是獨屬理論家的個人印記一樣,令人印象深刻并不可復制。正如商品、剩余價值之于馬克思、新教倫理和資本主義精神之于韋伯,而“貨幣哲學”則是獨屬于西美爾的個人印記。
問世于20世紀第一個年頭的《貨幣哲學》,是西美爾少數幾部嚴格意義上的體例完整的學術專著之一[53],為他贏得了自20世紀初以來的盛名。1900年,在西方思想界是不平靜的一年。這一年中,有三本探討現代社會和現代精神的著作相繼問世,它們分別是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胡塞爾的《邏輯研究》第一卷以及西美爾的《貨幣哲學》。三者都不約而同地對現代世界倍感關注,它們分別為現代社會的理解提供了三條完全不同的路徑:夢/潛意識、邏輯和金錢(或言“貨幣”)。
事實上,早在《貨幣哲學》發表前的1889年,西美爾已經寫就了論文《貨幣心理學》,后來著稱于世的《貨幣哲學》將此文中的許多觀點予以發展。從1896年到1899年間,西美爾陸續完成了《貨幣哲學》的主要部分。之所以放棄了“貨幣心理學”的稱呼,是因為西美爾試圖構建一種有別于經濟學或是社會學的貨幣哲學。《貨幣哲學》延續了西美爾一貫的文風,全書沒有一個注釋,似小品文文集,從現代生活的瑣碎細節入手,尋找現代生活碎片背后蘊含的深刻含義。其內容龐雜,涉及面極廣(包括社會、經濟、心理、宗教等若干層面),卻并無支離破碎的感覺,堪稱西美爾著述中體大精深之作。
《貨幣哲學》分為“分析卷”和“綜合卷”,按照西美爾自己的說法,“本書的第一部分將從那些承載貨幣之存在實質和意義的條件出發闡釋貨幣”,第二部分“則反之從貨幣的影響說明一般生活的本質與構造”[54],綜合考察貨幣對整個人類生活的影響,從而建立起西美爾式獨特的世界圖景(Weltbild),也就是從生命的個別現象中尋找生命整體意義的可能性。
《貨幣哲學》的發表引起的巨大波瀾,遠遠不小于同時代的其他經典著作,它所引發的追捧和質疑都顯示了眾人對它極大的熱情。無論追捧還是質疑,有一點人們是達成共識的,即認為此書提供了一種關于貨幣——文化異常精辟的學說。在此之前,未曾有人對貨幣現象作如此透徹的文化現代性解讀,西美爾在這方面是第一人。
然而,它的到來同時給學術界帶來不小的迷惑和震撼[55]。迷惑源于這部作品在彼時已漸顯嚴格的學術分類面前遭遇挑戰,學界不知應如何定位這本大部頭的專著,是經濟學的、社會學的,還是哲學的呢?因此,有學者折中地認為,該書在方法上是形而上學的,在內容上是經濟學的,而在人與人的關系框架上則是社會學的[56]。如西美爾研究專家、英國學者弗里斯比所言:“它不僅從社會學角度關注貨幣經濟對社會及文化生活產生的作用,而且顯出建立一套文化哲學、乃至生命形而上學的努力?!敦泿耪軐W》的立意并非那么單一,這也許是其同時代人難以全面理解這部書的原因。”[57]這就牽連第二個問題,它引起了不同程度的震撼。不可避免的,西美爾的《貨幣哲學》與馬克思的《資本論》和韋伯的《經濟與社會》同是那個時代乃至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有關現代經濟最經典的論著[58]。相較于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經濟體系的批判和韋伯對現代經濟制度的分析,西美爾顯然更關注貨幣制度對現代社會、文化生活,最重要的是它對現代個體心性、生命體驗的影響。故此,《貨幣哲學》是對現代生活總體把握的體現,是一種哲學—文化學說,可以看作關于“一個時代的哲學”。當然,作為基調,書中難免有西美爾一貫的“形而上的悲情”。《貨幣哲學》是西美爾對一切現代文化認識的基礎,幾乎涉及其所有審美現代性思想的層面,也是其現代性思想的審美起點。
一般認為,“貨幣哲學”和“大都會精神”是西美爾現代性思想的兩個基本側面。這兩個側面交錯糾纏,構成現代生活的復雜網絡。但是,兩者的意義并不完全等同。西美爾特別指出:“大都市的生活是現代性的關節點,而成熟的貨幣經濟則是現代性在整個社會的擴散的根源?!?a id="w59">[59]故此,“結合在一起,兩者分別標志著現代性的強度和廣度”[60]。顯然,作為現代社會、現代文化的根基——貨幣和貨幣文化的研究,是透視西美爾整個現代性思想的一個突破口。要研究西美爾的現代性思想,特別是審美現代性思想,首先應該考察其思想根基——“貨幣哲學”。
有人說,西美爾是敏感的。他“在金錢上聞到了現代性的氣味”[61]。在他看來,貨幣不僅僅是一種經濟現象,更是一種重要的文化事件和文化現象。“是從經濟生活的形式中發散出來的東西廣泛影響了該時期整個心理與文化狀態”。[62]阿特曼的總結是,貨幣經濟“處理了貨幣之前和之后的經濟面;作者談及的是金錢,但通過金錢,它讓我們看到的是人和生活”[63]西美爾將貨幣看作現代社會和現代文化的立足點,探討現代性的切入點。在他那里,對成熟貨幣經濟后果的思考,代表了他的現代性分析的核心,同時也是理解大都會中現代個體的審美體驗和心性結構的基礎。
在西美爾的“貨幣哲學”中,現代社會中貨幣已經從簡單的“一般等價物”轉身變作一切社會關系的“中介”,甚至成為衡量各種事物價值的標準,它在最大限度上促成個體向平均化和個性化兩個極端的向度發展,引起了現代人寧愿犧牲夢想和內心平靜不顧一切地狂熱追捧,金錢成為現代社會的真神。貨幣在現代日常生活中的作用,進一步影響了現代人的生存和思考方式?,F代人并沒有因為貨幣經濟的成熟而獲得釋放和快慰,相反,他們表現出任何時代都無可比擬的焦慮與困惑。因此,我們可以從現代社會之“上帝”、金錢與現代個體體驗以及審美意義這三個方面解讀西美爾的“貨幣哲學”。
一 金錢:現代社會之“上帝”
按照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的觀點,當使用價值和價值合二為一并固定地充當一般等價物的貨幣產生以后,這種特殊的商品極大地促進了商品經濟的發展。在此基礎上,西美爾認為貨幣在現代社會中,成為最為中立、最為透明也最有權威的媒介,一切事物都要在貨幣這種中介中得以過濾:
再也沒有什么像貨幣一樣更明確象征世界動態特征的突出標記了。貨幣的意義在于它會被花掉。當貨幣靜止不動時,根據其特殊的價值和意義它就不再是貨幣了。或許貨幣處于暫時靜止狀態的作用就在于期望它再一次動起來。貨幣不是別的,就是某一運動的載體,任何在這一運動中靜止不變的其他東西都被徹底消滅掉了。貨幣就像是一個“純然的行動”(actus purus)。[64]
貨幣本身的雙重性,可以解釋貨幣在現代社會中的地位?!傲α考鄣奈幕l展趨勢與價值的貨幣形式有著許多直接和間接的聯系。貨幣對文化過程的其他部分提供的所有隱含的意義都來自于它的本質功能——為事物的經濟價值提供最簡明的可能表達形式和最凝縮的符號形式。”[65]貨幣是所有經濟活動的中心,“貨幣作為可觸及的部分是外在現實世界中最短暫的事物;然而,就其內容而言,它又是最穩定的,它處于世界所有其他現象之間的中立點和平衡點”[66]。
西美爾解釋貨幣作為純然的交換中介所具有的最根本的特性,在于“化質為量”。貨幣本身具有非人格性、無色彩性,但在現代社會中一切事物的獨特意義,隨著與貨幣發生關系也消失殆盡。這種化獨特為一般、化個性為普遍的貨幣功能,使整個社會的客觀文化(物的文化)比主觀文化(個體文化)更具有優勢的力量。個性品質難以相容的客觀文化在整個社會蔓延,形成普遍的邏輯,貨幣自身“無性格的性格”影響到所有其他事物,包括運用貨幣并被貨幣原則所操控的現代人本身,結果是客觀世界整體貶值。
在西美爾看來,當貨幣可以支付越來越多的東西,當一切都可以用貨幣來交換時,貨幣本身的意義也就貶值了。他驚呼“金錢是‘低俗’的,因為它是一切的等價物,任何東西的等價物。只有個別的才是高貴的……當千差萬別的因素都一樣能兌換成金錢,事物最特有的價值就受到了損害”[67]。所有的社會關系和人類情感都化約為一系列單純的數字,社會關系與情感體驗只能被簡單度量。
西美爾通過對貨幣哲學的演繹,洞悉了現代個體從傳統的依附關系,走向了廣闊的自由空間,而其中,貨幣功不可沒。用他的話來說:
現代文化之流向兩個截然相反的方向奔涌:一方面,通過在同樣條件將最遙不可及的事物聯系在一起,趨向于夷平、平均化、產生包容性越來越廣泛的社會階層。另一方面,卻傾向于強調最個體性的東西,趨向于人的獨立性和他們發展的自主性。貨幣經濟同時支撐兩個不同的方向,它一方面使一種非常一般性的、到處都同等有效的利益媒介、聯系媒介和理解手段成為可能,另一方面又能夠為個性留有最大程度的余地,使個體化和自由成為可能。[68]
貨幣使得勞動分工成為可能,它把各種社會勞動結合成一個整體,一方面為人格獨立和自由創造了條件,另一方面也導致了現代生活個體的非人格化。
在吉登斯的社會學視野中,貨幣是一種重要的“脫域”機制[69],即貨幣這種社會關系從彼此互動的地域性關聯中,通過對不確定的時間的無限穿越而被重構的關聯中“脫域出來”。如西美爾所言,貨幣將彼此隔絕的人和物之間的距離無限擴大。
貨幣的距離化作用使有錢的人和他的金錢財富彼此相隔遙遠獨立生存,以至于雙方都可以在更大的程度上遵照自身的規則各行其是,比財產所有者與財產之間還具有直接的相互關系時達到的程度更大,比每一樁經濟管理還都是一項個人事情時程度更大,比每一次個人發展方向或地位的改變同時還意味著相應的經濟利益的變化時程度更大。[70]
西美爾還專門舉過這樣一個例子說明問題:某個德國資本家和同時在德國的某個工人本無任何瓜葛,但卻有可能實際性地卷入同一樁西班牙的內閣人事變動,涉足非洲金礦的利潤問題,甚至是一次南美洲革命的結果,這一切的可能都是通過貨幣的手段才得以實現。可見,貨幣的意義遠遠大于它的存在本身。事實上,貨幣對現代性的影響在于人們傳統的全面性的生活的失去,人們依賴且只能依賴貨幣而存在,貨幣成為現代人與世界發生關系的紐帶。
相應的結果是,追求貨幣成為現代人最終的生活目標之一。如果說,前現代社會中個體的人生目標是一個恒定的、形而上的生活目標和意義,比如對“上帝”的虔誠的話語,那么在現代社會,對金錢的追求、持續不斷的獲取便是主宰現代人生活的最直接也是最終極的目標。對金錢的渴望成為現代人持續不斷的精神狀態。
金錢越來越成為所有價值的絕對充分的表現形式和等價物,它超越客觀事物的多樣性達到一個完全抽象的高度。它成為一個中心,在這一中心處,彼此尖銳對立、遙遠陌生的事物找到了它們的共同之處,并相互接觸。所以,事實上也是貨幣導致了那種對具體事物的超越,使我們相信金錢的全能,就如同信賴一條最高原則的全能,那就是:在任何時候它都能為我們提供這種具體的、較低的東西,仿佛它能將自身轉換成這種東西。[71]
當外部世界的日常生活由越來越多非個人的以及取代了真正個性色彩和獨一無二性的東西所構成時,人們為了保存他最個人性的東西,就要最強烈地呼喚獨特性;為了仍然可以保持對自我的意識,人們不得不夸大個人因素成分。這與貨幣成為現代社會個體生命中不受任何限制的目標這一狀況是不謀而合的。貨幣給現代人的生活帶來持續不斷的刺激和驚喜,“給現代生活裝上了一個無法停轉的輪子,它使生活這架機器成為一部‘永動機’,由此就產生了現代生活常見的騷動不安和狂熱不休”[72]。但個體神經被持續刺激到一定程度之后,便會失去應有的反應,直到最終失去對所有事物的任何反應,現代個體無法感知不同事物間意義和價值的差別,貨幣對生存方式的塑造使現代人的生存成為一種毫無激情的體驗,但“對重要性關注和能量的花費在量上達到它們的限度,人們就會去捕捉質上的差異,利用對差異的敏感來吸引社會的注意。最后,人們被引誘采用最具有特性的怪異,即都市中夸張的癖性、反復無常和矯揉造作”[73]。本該多彩的生活被貨幣扭曲了形狀。
貨幣通過掌控人的追逐心理從而控制了所有的社會關系,把人都變成精于算計的理性動物;貨幣使社會高速運轉起來,使人們對金錢的追求成為人生的目標;貨幣經濟再一次將個體普遍利益發展的多種可能性與個體自由、個性化保留的可能性統一在了一起。我們對現代特征的概括是:“貨幣制度能夠使人的客觀經濟活動同他的個人色彩、他真正的自我出現一種更明確的分離,現在這個自我能夠完全退出那些關系,并能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關注自己最深邃內在的層面?!?a id="w74">[74]現代都市人因為貨幣的介入而關系緊張。路易·沃斯認為金錢關系在人與人之間形成一種掠奪關系[75]。貨幣作為一種“大象無形”具有無處不在的統攝力量。
在現代社會中,“從貨幣的汪洋大海流出的東西也不再帶有流入的東西的特點”[76]。貨幣夷平了所有事物的特殊性,自身卻空無一物,不是因為所有東西都有價值,而是因為除了錢,別的都毫無價值。這樣一來,金錢就變得特別“純凈”,不僅自身很透明,還可以把一切東西都清洗干凈,只剩下叫作“價格”的東西?!八诳樟耸挛锏暮诵?,挖空了事物的特性、特有的價值和特點,毫無挽回的余地。事物都以相同的比重在滾滾向前的貨幣洪流中漂流,全都處于同一個水平,僅僅是一個個的大小不同。”[77]生命的終極意義和文化的多樣性在貨幣面前黯然失色,詩意無存。如西美爾所說,現代貨幣制度是再也容不下一個尼采,甚至一個歌德的。詩情畫意成為明日黃花,整個社會淪為毫無深度的祛魅世界。經濟活動導致人們心理重心的偏移,引起物質與精神的倒置,這一切都加深了社會的世俗化進程。
現代精神中的神性品質的消退,人們更少地在宗教中尋找滿足,貨幣充當了現代社會的宗教。西美爾認為以金錢為重心的生活方式產生的生命感覺和以上帝為重心的生活方式產生的生命感覺在形而上有相似之處:信仰上帝的觀念超越了所有相對的事物,是終極性的抽象概念?!耙陨系壑保畹拿艿靡越y一,生命中所有不可調和之物得以和諧。同樣,貨幣也超越了所有的具體事物,可以調和生活中的一切矛盾,人們相信金錢萬能就如同信賴上帝的全能。
貨幣成為絕對相等的表現形式和一切價值的等價物,就這一點來說,相對于事物廣泛的多樣性,貨幣上升到了一種抽象的高度;它成為一個中心,那些最為對立者、最為相異者和最為疏遠者都在貨幣這里找到了它們的公約數,并且相互發生聯系接觸。因此,貨幣事實上提供了一種凌駕于特殊性高高在上的地位,以及對其無所不能的信心,這就好比我們對某種最高原理的全能性所持的信心一樣,我們相信這個最高原理在任何時刻都賦予我們以獨特性和存在的基礎,也相信它能夠把自身轉化為這些獨特性和基礎。[78]
貨幣成為現代生活的語法形式。從貨幣的文化意義入手,西美爾得出了與韋伯相似的結論:“大多數的現代人在他們生命的大部分時間里都必須把賺錢當做首要的追求目標,由此他們產生了這樣的想法,認為生活中的所有幸福和所有最終滿足,都與擁有一定數量的金錢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在內心中,貨幣從一種純粹的手段和前提條件成長為最終的目的?!?a id="w79">[79]
被轉化為貨幣價格的其他事物本身所具有的獨特氣質和韻味,退居于人們意識的最底層,生命中終極目的最終被手段無情遮蔽。難怪西美爾不無遺憾地說“金錢是我們時代的上帝”,他不無傷感:
現代,尤其看起來是在最近的階段,浸透著焦慮、期望和沒有消除的渴望的感覺,好像最重要的、終極性的事情要來了,那就是生活和事物的真正意義與中心點。這當然是手段劇增在感覺上帶來的結果,我們復雜的生活技術迫使我們在手段之上建筑手段,直至手段應該服務的真正目標不斷地退到意識的地平線上,并最終沉入地平線下。在這個過程中,影響最大的因素就是金錢。[80]
貨幣對現代個體的塑造,在本質上表現為貨幣由手段變為目的。貨幣從“絕對手段”向“絕對目標”的轉換,引起了現代人及其心性結構巨大的變化。無論如何貨幣只是手段,價值才是現代生活的終極意義,而現代人竟舍本逐末地對手段眷戀不已,使生活變得越來越沒有價值,目標不見了。西美爾憂郁地宣稱:“一旦生活只關注金錢,這種手段就變得沒有用處和不能令人滿意——金錢只是通向最終價值的橋梁,而人是無法棲居在橋上的。”[81]貨幣這個世俗之神本身并不具有價值,但它對世界上的一切都平均化,實行管制,這既無法顯現各種事物的多樣性和特有的價值,而且極大地損害了事物的特性。呈現多樣性的現實將所有價值希望都寄托于貨幣這個空洞的世俗之神身上,最終的空虛就無從避免了,注定引起現代個體生命感覺的萎縮凋零。
人鑄造了金錢,金錢也曾經使“平等”和“自由”離我們那樣近在咫尺,以至于人們以為只有“平等”或“自由”的生活理念才是值得追求的幸福,但西美爾在一個世紀前就預言,正如人的生命不可能從金錢中獲得目的和意義,也許“平等”和“自由”都是金錢式的幸福罷了,當我們把它們真正握在手中時,才發現這是金錢蓄意制造的人的厄運和不幸——這一切不過是悲劇的又一次上演,生命的鐘擺還是如常,在幸福與災難、歡欣和痛苦之間擺動。[82]
貨幣在現代生活中,成為所有社會關系的中心,它極大地擴展了人類行動的范圍,將以前不可能發生聯系的事物聯系起來,它可以克服空間距離,可以逾越現實障礙,可以增強事物的可能性。作為純粹功能性的工具,貨幣暢通無阻、無孔不入、無所不能的特征加速了現代性的進程。“像所有偉大的歷史力量一樣,貨幣經濟好比神話中的矛,自己可以治愈自己刺下的創傷?!?a id="w83">[83]
二 金錢與現代個體體驗
貨幣,客觀至極的中介,在世界和個體內心架了一座橋梁,“貨幣哲學”無關貨幣的起源、功效和機制,而是對普遍的現代文化現象進行研究,始終沒有脫離對現代社會中日益孤立和疏離的個體及其情感體驗這條主線。嚴格地講,令西美爾感興趣的是貨幣對現代個體內心世界、個體的生命力以及他們命運之間的影響,即“歷史的維度被人類情感現象所取代”[84]。
他曾言道:
由于貨幣經濟的原因,這些對象的品質不再受到心理上的重視,貨幣經濟始終要求人們依據貨幣價值對這些對象進行估價,最終讓貨幣價值作為唯一有效的價值出現,人們越來越迅速地同事物中那些經濟上無法表達的特別意義擦肩而過。對此的報應似乎就是產生了那些沉悶的、十分現代的感受:生活的核心和意義總是一再從我們手邊滑落;我們越來越少獲得確定無疑的滿足,所有的操勞最終毫無價值可言。……我們的時代正在接近這種狀態,而與此相關的現象是:一種純粹數量的價值,對純粹計算多少的興趣正在壓倒品質的價值,盡管最終只有后者才能滿足我們的需要。[85]
貨幣對現代生活的巨大影響,使得西美爾對現代個體的生存境遇,尤其是敏感的神經體驗深感憂慮。
成熟的貨幣經濟給予個體空間上以最大的自由,卻并沒有引起心靈上的釋放和快慰。西美爾的貨幣論一方面觀照貨幣成為現代生活主宰和現代文化象征之后現代文化將呈現什么樣的形態特征;另一方面,還要揭示通過貨幣的規定性和廣泛影響,現代個體生命感覺在社會文化變遷中呈現何種嬗變以及如何呈現。貨幣、貨幣經濟無疑是一種重要的生命形式。
表面上,(擁有金錢的人)爭取到了做任何事情的自由——因為自由在此處是單純負面性的——但事實上他卻沒有任何方向性,沒有任何確定的內容。這種自由的狀態助長了空虛感和漂浮感,使得人們毫無抵抗力地放縱在一時興起的、誘人的沖動中。我們可以將這樣的自由與沒有安全感的人相比較,他棄絕了上帝后重新獲得的“自由”只為他提供了從一切短暫易逝的價值中創造偶像崇拜物的機會。商人整日為生意憂心忡忡,迫切希望無論如何要把貨物出手,他遭遇的是和棄絕上帝的人同樣的命運。但最終,金錢到手真正“自由”之后,他卻常常體會到食利者那種典型的厭倦無聊、生活毫無目的、內心煩躁不安,這種感受驅使商人以極端反常、自相矛盾的方式竭力使自己忙碌起來,目的是為“自由”填充一種實質性的內容。……他們用金錢換取了個體自我中具有積極含義的內容,而金錢卻無法提供積極的內容?!驗樨泿潘芴峁┑淖杂芍皇且环N潛在的、形式化的、消極的自由,犧牲掉生活的積極內容來換取金錢暗示著出賣個人價值——除非其他價值立即填補上它們空缺后的位置。[86]
談及“自由”,想必沒有比這個概念更基本也更混亂的了吧。在日常用語中,“自由”指不受限制和障礙。說一個人是自由的,即指他/她的行動和選擇不受限制和障礙[87]。20世紀最著名的自由知識分子塞亞·伯林就此區分了兩種自由的概念:積極自由和消極自由。前者意味著主體的自我控制和自我實現的可能性;后者則是一個不受外部因素干涉的私人領域[88]。西美爾的話解釋了為什么現代人的活動范圍明顯比以前空前擴展了,但是仍然無法獲得真正的自由和享受自由。所以與其說人掌握了貨幣,不如說貨幣在操控著人?,F代社會不可能存在與貨幣無關、不受貨幣經濟影響的自由,實在是一種“不自由的自由”!
貨幣在現代社會就像神話中的“萬能的鑰匙”,人們一旦擁有它,便可能獲得所有的快樂,甚至擁有整個世界。這樣,貨幣變成了不受限制的目標,人們便對貨幣毫無節制隨時隨地都熱情渴望地追求。
貨幣的這一深刻影響會給人們的心理感受帶來怎樣的變化呢?最為直接的心理反應是“麻木不仁”(blasiertheit)?!笆裁礀|西有價值”的問題越來越被“值多少錢”所代替。人們的生活以貨幣為軸心旋轉,以致人們常常忽略了:“經濟活動的對象還有不能用金錢來體現的方面。人們甚至太輕易地就相信,能夠在貨幣價值的形式中找到這些對象確切的、完整的等價物。這正是我們這個時代令人疑慮的特征、不安與不滿的深刻根源?!?a id="w89">[89]人們追求金錢,同時必然放棄原有的諸多情感和執著,最終在對金錢的占有中失去了一切有意義的東西,所有努力變得毫無價值。于是,那些沉悶的、孤寂的、空虛的、無聊的、悵然若失的現代的感受不斷向我們襲來。
西美爾認為,貨幣本身并沒有性格,就因為如此,貨幣才可以充當純粹的交換介質與所有事物進行交易,流動滲透于現代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各個層次和各個角落。貨幣的存在引發了交換的普遍化、全面化,這種無性格的東西就像一個公分母介入了物與物、人與物、人與人之間,即使最有個性的東西也可以通過貨幣這種最沒有個性的東西來換取?!柏泿攀挂磺行涡紊臇|西得到平衡,通過價格多少的差別來表示事物之間的一切質的區別。貨幣是不帶任何色彩的,是中立的,所以貨幣便以一切價值的公分母自居,成了最嚴厲的調節者。”[90]貨幣作為一切價值的共同標準,它像一架冷酷的“較平器”(Leveller),以其蒼白、冷酷的特征儼然成為現代社會的唯一法則。它掏空了事物的內核,抹平了事物的獨一無二性和精神差異性,帶來的結果是現代社會的平均化和量化,賦予事物前所未有的客觀性,高貴的東西向低俗看齊。
在被夷平了特殊性和差異性的現代社會當中,個體的生存越來越成為一種毫無激情可言的自動化體驗。貨幣犧牲了客觀事物的多樣性特征。更嚴重的是,它導致了個體生命感覺的萎縮、退化和個體生命本身的虛無,這造成了難以根除的現代性痼疾?!柏泿旁谑沟萌藗兡軌蚪佑|多種人的同時,也使得個體更加封閉,更加孤獨,這已成為現代社會無法回避的一個通病?!?a id="w91">[91]
在“貨幣哲學”中,貨幣之所以在現代社會意義非凡,在于貨幣是理解現代社會關系和現代人情緒體驗的關鍵所在。“雖然,現代體驗的不連續性既來自大都會,也來自成熟的貨幣經濟,但最終是后者的發展表明了現代性體驗的起源。成熟的貨幣經濟的發展構成了現代性體驗的歷史起源。”[92]一方面,貨幣是現代人之間交往關系的核心部分;另一方面,貨幣關系對于現代人的價值觀念,甚至整個世界觀都有決定性的影響?!艾F代社會中貨幣的無所不在和無孔不入,也正可作為捕捉現代性特征的一個再適當不過的起點,因為貨幣最能體現社會現實內在的普遍關聯性?!?a id="w93">[93]正是通過從貨幣這一現代社會最為常見、最有魅力、最有滲透性的文化現象入手,西美爾準確地把握了時代的特征和脈搏,他“分析貨幣是為了抽繹出整個時代精神”[94]。
貨幣在現代社會中無可取代的作用,一方面影響著現代生活的方式,另一方面也在塑造著現代人的情緒和人格特征。
金錢根據“多少”的原則來表現各種事物在質上的差異。中性與冷漠的金錢變成了所有價值的公分母(基準),它徹底地掏空了事物的內核、個性、特殊的價值與不可比擬性。在奔流不息的金錢溪流中,所有的事物都以相等的重力飄蕩。[95]
于是,現代人在漂浮不定中,無法知覺不同對象的意義和不同價值,所有對象被毫無實質性的經驗,就像白癡與事物的關系一樣,以相同的重力漂浮在金錢之流中。
現代人在對金錢無止境的追逐中迷失了方向,無法到達理性的彼岸。他們像失去了精神家園(故鄉)的游子,像永遠無法到達故鄉的漂泊者,他們成了棲居在“手段之橋”上的無家可歸的人。換言之,貨幣成為現代人關注的焦點,讓貨幣成為最可怕的平等化中介,對世界充滿單調灰色的情緒,對什么事都提不起興趣,從而與那些和直接經濟沒有關系的特別意義之事就擦肩而過了。
西美爾的貨幣哲學關注的核心問題是工業社會中日益孤獨的個體、從孤寂中醞釀出來的個體法則,以及個體對這一法則的運用和承擔。
現代個體的情緒體驗顯然受到貨幣經濟制度下的理性化傾向的極大影響。如西美爾所言:
現代情感生活的特征顯得尤其平淡無奇(Abflachung),這和以前時代的人所表現的強烈粗獷截然不同;天性和地位千差萬別的蕓蕓眾生都可以輕而易舉在理智上相互理解——而在過去的時代,甚至像但丁這樣智力超群、專注于理論思考的人物也告訴我們,應該用刀子而不是用理由來回答某些論敵;調和之風產生于漠不關心地面對我們內在生活的基本問題,這些問題的最高層次是靈魂拯救的問題,對此理性無力解決;這樣的趨勢一直上升到世界和平的觀念,這個觀念尤其受到自由主義圈子——這是唯智論和金錢交易的歷史代表——的青睞:所有這一切都是無特性這一否定性特征造就的正面后果。這種無特性的特征反而變成了達到頂點的金錢交易的職業活動的特色風格。[96]
西美爾認為,蘊含現代性體驗的現代文化正是以凌駕于個體主觀文化之上的物質文化的主導作用為基礎的,主觀文化完全無法跟上客觀文化的發展步速:
物質文化成為凌駕于個體文化之上的力量,這一后果是物質文化在現代成為一種統一體、一種自足的封閉體造成的?,F代生產,連同其技術和成就,似乎是一個具有明確的、所謂符合邏輯的規定性及無窮發展的宇宙,它跟個體照面的方式就宛如命運面對我們變化無常、毫無規律的意志一樣。這種形式上的自主性,這種內在的強制性——把文化內容統一成對自然關系鏡子般的忠實寫照——只有憑借貨幣才能實現。一方面貨幣起的是這個有機體的關節系統的作用,使機體各部分可以移動,相互以來,借著關節傳遞所有的推動力。另一方面貨幣好比血液,它從不間斷地流動,滲透并同等地給養身體所有的末端,從而擔負起它們的功能的統一。[97]
外部客觀文化徹底欺凌于個體的主觀精神文化,以致普遍的文化悲劇在現代社會淋漓盡致地上演,而這一切的根本原因都在于貨幣經濟在現代生活中無孔不入的滲透和無所不在的擴張。貨幣是編織現代文化、現代社會之網的蜘蛛,不僅是現代社會迷宮的內部運動,同時它就是構成社會迷宮的那些聯系本身[98]。北川東子的說法很中肯:“我不得不認為《貨幣哲學》是用理論寫就的關于被貨幣驅使的人類心理的一部小說?!?a id="w99">[99]也許,唯有極其精巧和純粹的靈魂,方能摒棄干擾,依靠自己本真的內在性,享受生活的樂趣。
三 現代性思想之起點:貨幣哲學
西美爾認為貨幣哲學的本質在于它蘊含了許多超越貨幣物質符號意義的觀念。所以,有研究者認為,西美爾對貨幣的象征意義的研究預示了后現代的消費文化理論[100],即:我們消費的是商品的符號或象征,而不是它的具體實用性。
西美爾也許是將貨幣與現代性之間的聯系所作論述最為深刻和影響廣泛的學者[101]。在現代社會,貨幣是一件簡單而神奇的東西,它與愛欲同為現代人快樂的兩大源泉,與死亡并列為現代人焦慮的兩個因素。因此,貨幣—愛欲—死亡,正是西美爾思想的三大基本主題[102]。學者劉小楓是懂得西美爾的,他說:“西美爾以一種審美方式來確定現代經濟制度與現代社會文化制度的心性品質之內在關聯,這是為了更切近地把握現代的生活感覺?!?a id="w103">[103]通過貨幣以及制度化、世俗化現代文化現狀的分析,西美爾深入現代人的內在心理、精神品質,了解兩者之間的關聯和相互作用。也就是從貨幣經濟產生的社會文化效果探測現代生活的實質,認為金錢似乎象征著現代文化的命運。由此,貨幣既是現代社會文化現象的表征,又是其發展變化的根基;既是現代社會的風向標,也是解讀現代文化和現代情感體驗的重要途徑之一。通過貨幣這座通向現代生活深處的“橋梁”,我們可以到達文化實質的彼岸。
如前所述,貨幣哲學是西美爾對現代文化進行探討的基點和落腳點,表明了他對現代性困境的基本看法。在西美爾的視野中,幾乎所有的現代文化狀況都與貨幣有關,包括大都會和精神生活、現代人的情感以及樂極生厭或犬儒主義的都市人情感,等等。西美爾“所要探討把握的根本問題,就是在貨幣成為現代生活的文化象征和現代生活的主宰,個體情感與社會結構的關系通過貨幣來規定之后,個體生活感覺、個體的心性特質發生了什么變化以及在社會文化形態中如何表達”[104]。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從經濟事件的表層衍生出有關所有人類的終極價值和意義的一條方針”[105]。貨幣哲學也是我們研究西美爾現代性思想,尤其是審美現代性思想的入口。因此,西美爾研究貨幣,實際上是通過貨幣認識由貨幣經濟影響和控制下的現代人、他們的生活和他們的情感,為人類普遍的文化悲劇論提供基礎。說到底,《貨幣哲學》是一部關于時代的哲學,是西美爾對時代的診斷。這大概就是“貨幣哲學”的精要所在。
許多學者從以《貨幣哲學》為代表的西美爾著作中看出強烈的審美意味。西美爾的同時代人戈爾德賽德(Goldscheid),曾對西美爾的論著作過專門的評述,其中對《貨幣哲學》的評論是值得關注的。他說:“《貨幣哲學》整書的出發點不是倫理觀念,而是審美觀念。這一審美觀念決定了他對生命的整個解釋,規定了他一生的學術活動……他先就以審美來規定現實的本質,以至于他對現實的描述難免過分像蜘蛛網一樣雕琢而脆弱?!?a id="w106">[106]事實上,西美爾在“貨幣哲學”中流露出來的審美觀念是貫穿其現代性思想始終的。在純粹審美觀念的引領下,他生命感悟的方式,開始了獨具特色的現代性思考。
值得注意的是,西美爾并不認為貨幣經濟與資本主義有著必然關聯,也不贊同將個人的“異化”都歸咎于貨幣的做法,他甚至看到了貨幣與“最精微和最高貴的東西”之間有著某種“神圣和秘密”。在他看來,貨幣體制與現代文化的所有后果是“同一個樹根生長出來的枝條”,成熟的貨幣經濟是現代社會和現代文化的基本特點和著眼點:“貨幣代表了現代社會和文化的最獨特的特點?!F代社會就像一張網,它的‘精細的、無形的絲線……把人和人編織到了一起’。但同時,這張網的客觀單元又排空了它們的主觀社會關系內容,尤其是排除了特定的人格品性之間的關系?!?a id="w107">[107]這樣,西美爾對以貨幣體制為經濟基礎的現代文化的研究就逾越了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兩極對立,顯示了理論家價值中立和理論中介的學術胸懷。
總而言之,西美爾作為“第一位審美現代性思想家”,深入現代性題域的核心,擷取現代日常生活碎片,使之審美呈現。通過對貨幣經濟所主宰的現代文化現象來透視現代人(尤其是都市人)的審美體驗和心性結構,在更深的層次——生命哲學的層面上,揭示現代社會主觀文化與客觀文化/生命與形式無可挽回的分裂對立必然導致歷史宿命式的“文化沖突”和“文化悲劇”,感嘆現代文化危機,并在其飽含深情的現代審美悲情中提出“審美救贖”的可能性。當然,西美爾對于現代日常生活片段的審美呈現浸透著現代個體的審美體驗,同時孕育著現代文化危機,“審美救贖”的提出是對現代文化危機的應有之義,這幾個方面在西美爾審美現代性思考中往往是互相滲透的。因此,在研究現代日常生活片段的審美呈現時,難免會涉及現代個體的審美體驗;思考審美悲情與“審美救贖”的同時,也離不開對現代文化危機的探討。
這也為我們探討西美爾的審美現代性思想提供了有效路徑。我們將從現代日常生活的片段、審美現代性體驗、“文化悲劇論”和現代審美悲情與“審美救贖”等幾個方面,研究西美爾的審美現代性思想。
[1] 《共產黨宣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2,第254頁。
[2] 參見周憲《20世紀西方美學》,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第4頁。
[3] David Frisby,Fragments of Modernity.Ibid.p.38.
[4] David Frisby,Fragments of Modernity.Ibid.p.49.
[5] 〔日〕北川東子:《齊美爾——生存形式》,前引書,第43頁。
[6] Georg Simmel,The Philosophy of Money.Trans.By Tom Bottomore and David Frisby.London:Routledge & Kagan Paul,1978.p.56.
[7] David Frisby,Fragments of Modernity.Ibid.p.53.
[8] David Frisby,ed. Georg Simmel:Critical Assessments.Vol.Ⅰ.Ibid.p.98.
[9] “文化星叢”概念的提出,是因為受到了本雅明啟發。在《德國悲劇的誕生》一書中,本雅明使用了“星叢”(constellation)的概念。他認為:“觀念的本質是既獨立于現象,又彼此獨立,恰如天體中和諧運行并不接觸的行星,但它們和諧運作又構成‘星叢’。每一個理念都是一顆行星,都像相互關聯的行星一樣與其他理念相關聯。這種本質之間的和諧關系就是構成真理的因素。”在此,“文化星叢”意指各種主流文化如同文化的星叢,交互叢生,彼此糾結糅雜,又從不同側面反映出人類社會的生活狀況,像一面多棱鏡。此處,我們將審美現代性的概念喻為“星叢”式的,意在凸顯審美現代性概念本身的差異性、復雜性、多義性和內在矛盾性。參見周憲《思想的碎片·序》,山東友誼出版社,2002,第3頁。
[10] Henri Lefebvre,Critique of Everyday Life.London:Verso,1991.p.97.
[11] Agnes Heller,General Ethics.Oxford:Basil Blackwell,1989.p.154.
[12] Agnes Heller,Everyday Life.Trans.By G.L.Campbell.London,Boston,Melbourne and Henley:Routledge & Kegan Paul,1984.p.268.
[13] 〔德〕沃爾夫岡·韋爾施:《重構美學》,陸揚、張巖冰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第4頁。
[14] 〔德〕沃爾夫岡·韋爾施:《重構美學》,第110頁。
[15] 〔英〕邁克·費瑟斯通:《消費文化與后現代主義》,前引書,第94~105頁。
[16] 〔英〕邁克·費瑟斯通:《消費文化與后現代主義》,前引書,第119頁。
[17] 〔德〕齊美爾:《橋與門——齊美爾隨筆集》,前引書,第18頁。
[18] David Frisby,Simmel and Since-Essays on Georg Simmel’s Sociol Theory.London:Routledge Press,1992.p.137.
[19] 〔日〕北川東子:《齊美爾——生存形式》,前引書,第195~196頁。
[20] 〔英〕戴維·弗里斯比:《論西美爾的〈貨幣哲學〉》,阮殷之譯,見〔德〕西美爾《金錢、性別、現代生活風格》,第236頁。
[21] David Frisby,Fragments of Modernity.Ibid.p.118.
[22] David Frisby,Fragments of Modernity.Ibid.p.6.
[23] D.N.Levine,ed. Georg Simmel:On Individuality and Social Forms.Ibid.p.38.
[24] David Frisby,ed. Georg Simmel:Critical Assessments.Vol.Ⅰ,Ibid.p.330.
[25] David Frisby,ed. Georg Simmel:Critical Assessments,Vol Ⅱ,Ibid.p.330.
[26] David Frisby,ed. Georg Simmel:Critical Assessments,Vol Ⅱ,Ibid.p.331.
[27] David Frisby,ed. Georg Simmel:Critical Assessments.Vol Ⅱ,Ibid.p.332.
[28] David Frisby,ed. Georg Simmel:Critical Assessments,Vol Ⅲ,Ibid.p.51.
[29] 〔德〕西美爾:《時尚的哲學》,前引書,第189頁。
[30] Arthur Salz,“A Note from a Student of Simmel’s”,in K.H.Wolff,ed. Essays on Sociology,Philosophy and Aesthetics by Georg Simmel et al.,Columbus,Ohio,1959.p.235.
[31] Georg Simmel,Philosophy of Money.Ibid.pp.494~495.
[32] 〔日〕北川東子:《齊美爾:生存形式》,前引書,第2頁。
[33] 〔德〕齊美爾:《橋與門——齊美爾隨筆集》,前引書,第19頁。
[34] David Frisby,ed. Georg Simmel:Critical Assessments.Vol.Ⅰ,Ibid.p.331.
[35] Georg Simmel,The Philosophy of Money.Ibid.p.102.
[36] Georg Simmel,The Philosophy of Money.Ibid.p.103.
[37] Georg Simmel,The Philosophy of Money.Ibid.p.106.
[38] 陳戎女:《西美爾與現代性》,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第173頁。
[39] 〔德〕西美爾:《時尚的哲學》,前引書,第5頁。
[40] 參見〔德〕西美爾《時尚的哲學》,前引書,第6頁。
[41] 〔日〕北川東子:《齊美爾——生存形式》,前引書,第43頁。
[42] 參見〔美〕馬泰·卡林內斯庫《現代性的五副面孔——現代主義、先鋒派、頹廢、媚俗藝術、后現代主義》(以下簡稱《現代性的五副面孔》),顧愛彬、李瑞華譯,商務印書館,2002,第176~182頁。
[43] 〔美〕馬泰·卡林內斯庫:《現代性的五副面孔》,前引書,第66頁。
[44] 〔德〕格奧爾格·西美爾:《宗教社會學》,曹衛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第224頁。
[45] Georg Simmel,The Philosophy of Money.Ibid.p.264.
[46] 〔德〕馬克斯·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彭強、黃曉京譯,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第25頁。
[47] 參見周憲《審美現代性批判》,商務印書館,2005,第25頁。
[48] H.H.Gerth and C.W.Mills,eds. From Max Weber:Essays in Sociology.Ibid.p.342.
[49] 〔加〕查爾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現代認同的形成》,韓震等譯,譯林出版社,2001,第734頁。
[50] 〔加〕查爾斯·泰勒:《現代性之隱憂》,程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第6頁。
[51] 〔英〕戴維·弗里斯比:《論西美爾的〈貨幣哲學〉》,見〔德〕西美爾《金錢、性別、現代生活風格》,前引書,第237。
[52] 劉小楓:《金錢、性別、生活感覺——紀念西美爾〈貨幣哲學〉問世100年》,見〔德〕西美爾《金錢、性別、現代生活風格》,前引書,第3頁。
[53] 西美爾出版于1908年被俗稱為“大社會學”的《社會學》一書,雖然影響遠比《貨幣哲學》更大,但從嚴格意義上講,仍是一部論文集而非專著。
[54] Georg Simmel,The Philosophy of Money.Ibid.p.54.
[55] 〔德〕西美爾:《貨幣哲學》,陳戎女等譯,華夏出版社,2002,譯者導言第2頁。
[56] David Frisby,ed. George Simmel:Critical Assessment.Vol.Ⅰ,Ibid.p.152.
[57] 〔英〕戴維·弗里斯比:《論西美爾的〈貨幣哲學〉》,阮殷之譯,見西美爾《金錢、性別、現代生活風格》,前引書,第200頁。
[58] 西美爾的《貨幣哲學》一經問世,經常被與馬克思的經濟理論置于一處,對比研究。事實上,馬克思在揭示資本主義剩余價值理論和經濟運行規律時,對貨幣作過客觀、深刻的研究。總體來說,貨幣是馬克思從經濟學的角度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深刻批判的切入點和工具,通過上層建筑研究其經濟基礎的作用,從而預言了資本主義社會的歷史過渡性。其深刻性和革命性都是后來者難以超越的。與馬克思政治經濟學將貨幣作為一個歷史現象來追溯剖析相比,西美爾對貨幣現象的討論遠非馬克思的“資本論式”的,甚至是“反資本論式”的。他更多采用的是哲學方法分析現代社會和文化問題,對貨幣與個體的生命力、個體命運以及整個現代文化的關聯性進行分析,從經濟形式的背后尋求其心理的、文化的原因,是一種審美—文化的現代理論。簡言之,西美爾感興趣的是作為文化現象的貨幣,他從生命的一般意義和關系來考察現代貨幣的本質。因此,兩者之間的區別是明顯的,也是根本的。
[59] 周憲:《審美現代性批判》,前引書,第66頁。
[60] David Frisby,Simmel and Since.Ibid.p.69.
[61] 陳戎女:《西美爾與現代性》,前引書,第62頁。
[62] 〔德〕西美爾:《時尚的哲學》,前引書,第109頁。
[63] David Frisby,ed. Georg Simmel:Critical Assessments,Vol.Ⅰ,Ibid.p.130.
[64] Georg Simmel,The Philosophy of Money,Ibid.pp.510~511.
[65] Georg Simmel,The Philosophy of Money,Ibid.p.198.
[66] Georg Simmel,The Philosophy of Money,Ibid.p.511.
[67] 〔德〕西美爾:《金錢、性別、現代生活風格》,前引書,第8~9頁。
[68] 〔德〕西美爾:《金錢、性別、現代生活風格》,前引書,第6頁。
[69] 〔英〕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前引書,第18~19頁。
[70] Georg Simmel,The Philosophy of Money,Ibid.p.333.
[71] 〔德〕西美爾:《金錢、性別、現代生活風格》,前引書,第13頁。
[72] 〔德〕西美爾:《金錢、性別、現代生活風格》,前引書,第12頁。
[73] Frisby & Featherston,Simmel On Culture.London:SAGE Publication,1997.p.183.
[74] 〔德〕西美爾:《金錢、性別、現代生活風格》,前引書,第6頁。
[75] 參見〔美〕路易·沃斯《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都市主義》,汪民安、陳永國、張云鵬主編《現代性基本讀本》,前引書,第706頁。
[76] 〔德〕西美爾:《金錢、性別、現代生活風格》,前引書,第15頁。
[77] 〔德〕齊美爾:《橋與門——齊美爾隨筆集》,前引書,第265~266頁。
[78] Georg Simmel,The Philosophy of Money,Ibid.pp.236~237.
[79] 〔德〕西美爾:《金錢、性別、現代生活風格》,前引書,第10頁。
[80] 〔德〕西美爾:《金錢、性別、現代生活風格》,前引書,第11頁。
[81] 〔德〕西美爾:《金錢、性別、現代生活風格》,前引書,第10頁。
[82] 陳戎女:《西美爾與現代性》,前引書,第82頁。
[83] 〔德〕西美爾:《時尚的哲學》,前引書,第109頁。
[84] David Frisby,Fragments of Modernity.Ibid.p.52.
[85] 〔德〕西美爾:《金錢、性別、現代生活風格》,前引書,第8頁。
[86] Georg Simmel,The Philosophy of Money.Ibid.pp.402~403.
[87] 顧肅:《自由主義基本概念》,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第34頁。
[88] 參見Isaiah Berlin,Four Essays on Libert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9.Ibid.pp.121~122。
[89] 〔德〕西美爾:《金錢、性別、現代生活風格》,前引書,第8頁。
[90] 〔德〕齊美爾:《橋與門——齊美爾隨筆集》,前引書,第265頁。
[91] 侯均生:《西方社會學理論教程》,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第107頁。
[92] David Frisby,Fragments of Modernity.Ibid.p.103.
[93] 成伯清:《格奧爾格·齊美爾:現代性的診斷》,杭州大學出版社,1999,第76頁。
[94] 〔德〕西美爾:《金錢、性別、現代生活風格》,前引書,第206頁。
[95] 〔德〕西美爾:《時尚的哲學》,前引書,第190~191頁。
[96] Georg Simmel,The Philosophy of Money.Ibid.pp.432~433.
[97] Georg Simmel,The Philosophy of Money.Ibid.p.469.
[98] 參見David Frisby,Fragments of Modernity,Ibid.p.88。
[99] 〔日〕北川東子:《齊美爾——生存形式》,前引書,第109頁。
[100] 費瑟斯通通過對后現代主義文化的解讀,認為消費文化使用影像、記號以及符號的商品,不追求實用性,體現人們對夢想、欲望和離奇幻想追求的渴望,目的在于使自我滿足而非他人滿足,進而獲得現實審美化的非現實化的影像結果。參見〔英〕邁克·費瑟斯通《消費文化與后現代主義》,前引書,第39頁。
[101] 〔英〕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田禾譯,譯林出版社,2000,第19~20頁。
[102] 參見〔德〕西美爾《現代人與宗教》,前引書,編者導言第1頁。
[103] 劉小楓:《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前引書,第312頁。
[104] 王小章:《齊美爾論現代性體驗》,載《社會》2003年第4期。
[105] Georg Simmel,The Philosophy of Money.Ibid.p.55.
[106] 轉引自〔英〕戴維·弗里斯比《論西美爾的〈貨幣哲學〉》,見〔德〕西美爾《金錢、性別、現代生活風格》,前引書,第211頁。
[107] 〔英〕尼格爾·多德:《社會理論與現代性》,陶傳進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第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