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考克大街從燈塔街一路延伸,在波士頓州政府附近的約翰·漢考克[10]故居那里轉了個彎,沿州政府地界一直爬到了燈塔山頂端,與弗農山大街交匯在一起。1838年2月16日,在弗農山廣場下的第三座房子中,一個嬰兒誕生了。隨后被他舅舅——波士頓唯一神教派第一教堂的牧師——取名為亨利·布魯克斯·亞當斯。
假使他在耶路撒冷神廟的屋檐下誕生,若舅舅又是當地名叫以色列·科恩的祭司,且為他施了割禮,那么他也不見得會比現在更與眾不同,他在即將到來的世紀競賽中的步履也并不見得會比現在更艱難。他在奮力競逐,為的是贏得新世紀給予的獎賞。但在另一方面,賽場之外普通的旅者也發現了一輩子買票乘車的好處——古老而又完善的交通系統會為他們提供防護。這種防護往往很煩人,有時卻又十分方便;需要它的人,都是依賴于它的人。一百年前,這種防護本能為所有年輕人的成功提供保證。盡管它應有的價值在1838年比1738年有所削弱,但第一教堂、波士頓州政府、燈塔山、約翰·漢考克、約翰·亞當斯、弗農山大街與昆西市,等等,它們彼此聯系在一起,充滿了殖民與傳統色彩,一齊涌入一個10磅重的、未諳世事的嬰兒的生命中;而這個嬰兒日后卻能從中開辟出一條20世紀的道路——其原因就足夠奇怪的了,以至于他在成人后還對這個問題十分好奇并加以探尋。當這個17、18世紀的孩子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必須得玩20世紀的游戲時,他會有何反應?手中握著這樣一把牌,對規則、風險和賭注一無所知,并且懷疑別人也跟自己一樣,而前面還有許多類似的游戲在等著他們——如果當時有人征求他的意見,他還會想玩下去嗎?沒人跟他商量,他也不必承擔什么責任,但他如果信任自己的父母,就會告訴他們,不要改變與他相關的這一切。他原本可以為自己的好運而驚訝,因為在當年出生的孩子中,誰摸到的牌都沒有他摸到的好。不論生活是不是一場公平的、靠運氣取勝的游戲,不論這些牌有沒有標上記號,不論自己是不是被迫抓牌,他都必須玩好。他永遠都不會像別人經常做的那樣,懇求他人別讓自己擔負責任。他接受了這個境遇,仿佛自己早已成了玩家。如果再有相同的情況出現,他還會選擇這樣做,而且會更為欣然地參與其中,因為他已經對這場游戲的價值有所了解。總而言之,從出生到去世的那一刻,他一直都是生活隨和的締約人與伙伴。只有有了這層洞察——讓時人自覺融入社會并與之通力合作——他所從事的教育對他自己或他人而言才富有意義。
然而他從未掌握這個游戲的要旨。他在研究這場游戲的過程中觀察著別人的失誤,卻迷失了自己。不過這個故事有趣的地方正在于此,否則就沒什么教育意義和故事性了。一則有關七十年教育的故事,與人們自該隱和亞伯[11]誕生以來就爭論不休的其他故事一樣,其實用價值一直到故事末尾還未成定論。但是,宇宙的實用價值永遠不能以金錢來衡量。盡管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高康大[12]、拿破侖或俾斯麥,不是每個人都有搬走巴黎圣母院巨鐘的力量,但人人都有自己的宇宙,而且多數人都會有些好奇,想知道周圍的人是如何扛起自己的宇宙的。
這種教育問題始于1838年,持續了3年。這個孩子跟其他同齡人一樣不知不覺地成長著,如同一棵植物;而外面的世界則似乎將以往積攢的力量全部爆發出來,為他準備好了新的宇宙。老年的他經常苦苦思索,不知是否能從概率的角度把自己或自己的世界當做一種偶然來接受。在人類歷史上,這種偶然從未發生過。對于他本人而言,舊的宇宙已被棄入塵埃,而新的宇宙則已誕生。隨著波士頓鐵路和奧爾巴尼鐵路的開通以及丘納德[13]第一艘輪船的誕生,隨著亨利·克萊[14]與詹姆斯·諾克斯·波爾克[15]被提名為總統候選人的消息通過電報從巴蒂爾摩傳播到華盛頓,他和他的18世紀以及古老的波士頓被陡然從情感甚至行動上分離開來,而且再也沒有復合的可能。1844年5月,他6歲了。他的新世界已經可以投入使用,而他眼中的舊世界則只剩下一些斷瓦殘垣。
這些使他所接受的教育復雜起來。那時他只認識一種顏色——黃色。他先是發現自己坐在灑滿陽光的廚房的地上,而地板就是黃色的。他在接受這種關于顏色的早期教育時只有3歲,隨后又迎來了關于味覺的教育。1841年12月3日,他得了猩紅熱,連著幾天都奄奄一息;多虧有家人的悉心照料才得以康復。1842年1月1日左右,他開始恢復元氣,當時饑餓一定蓋過了一切喜悅與痛苦,因為他對那場大病已經遺忘殆盡,而當時姑媽端著一只烤蘋果走進病房的情形卻深深地印在了腦海里。
記憶的自然順序,可能先是顏色,隨后是味覺——盡管有些人認為痛苦才是人們所上的第一堂課。實際上,這個孩子能回憶起的第三件事情,就是不適。他身體好些時,大人把他裹在毯子里,從漢考克大街上的小屋子搬到了弗農山大街上比較寬敞的房子中,那也是他的父母度過余生的地方。當時是1842年1月10日,正值寒冬。他被蒙在毯子里,幾乎窒息;大人們搬著家具,發出了吱吱嘎嘎的噪音——這種痛苦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童年的病痛可以使一個人變得與眾不同。在這個方面,它具有某種價值,而這種價值與物競天擇無關。尤其是猩紅熱,這種病能給男孩子的身體與性格帶來深遠的影響,盡管他們一輩子可能都在思索這種影響對他們的成功究竟是有益的,還是有害的。而對于亞當斯來說,這場病的教育意義正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提高。起初它帶來的影響只是身體上的:他的個頭比哥哥弟弟矮了二到三英寸,體格沒有他們結實,體重也比較輕。相應地,他的性格與思維似乎也受到了一些影響:他打架不行,神經也比普通男孩子脆弱。長大一些后,他夸大了自己的這些缺點。多疑、不自信,也不信任這個世界;認為任何問題都沒有固定答案,做事猶猶豫豫,只是知道不應該做壞事;逃避責任,喜歡線條、形狀與質量,討厭無聊,熱愛友誼,反感社會——這些都是新英格蘭人典型的性格特點,不是哪一個人所獨有的。但在亞當斯身上,這些性格好像是由那場猩紅熱而催生的,而且他從未弄清楚過,這種性格上的改變是否是病態的表現、是否對自己的前途有益。他的兄弟們都是典型,而他則是特例。
在這個男孩心里,這場病根本沒對他造成任何影響。他長大了,身心健全,全身心地接受生活;他能毫不費力地接受當地的生活標準,也能像其他同齡人一樣樂在其中。他顯得很平常,伙伴們似乎也一直這么想。要說有什么讓他與眾不同,那就是教育而非性格:其實當初他接受自己名字的同時,也接受了18世紀的傳承,這讓他直接或間接地經受了教育的洗禮。
當時他身處的教育氛圍是殖民性、革命性的,幾乎帶有克倫威爾[16]式的風格,仿佛自曾曾祖母出生之日起,他就浸在政治犯罪的氛圍中。新英格蘭人在骨子里總要去反抗些什么;帶著這種反抗的本能,這個孩子觀察著外面的世界。他的祖先們一直把這個世界看做改造的對象,這樣的觀點不知延續了多少代;他們覺得這個世界充斥著急待清除的邪惡力量,而且沒有理由認為自己已經取得了全面的勝利,因此他們的職責一直沒變。隱含在這種職責中的,不僅是對邪惡的反抗,更有對它的憎惡。男孩子總是自然而然地把所有力量都當做敵人,往往也會發現事實確實如此。但是新英格蘭的男孩子與男人們已經與吝嗇、甚至充滿敵意的宇宙斗爭了很久很久,所以他們已經學會去擁抱憎恨的樂趣;而他的樂趣卻寥寥無幾。
政治作為一種實踐活動,不論它做出何種宣傳,其本質一直都是各種仇恨的系統性組合;而馬薩諸塞州的政治環境則如當地氣候一般嚴峻。新英格蘭的主要魅力就在于對比分明、情感激進:這里的寒冷足以凍血成冰,而炎熱也足以讓血液沸騰;因此以仇恨取樂的事,在這里并不少見——如果找不到替罪羊,那么人們就會憎恨自己。這種魅力是這片土地自然生長出的真實的果實,而并非古人們培育出來的野草。這種對比真實而又強烈,構成了最最有力的教育動機。生活的相對價值,正是由這種雙重的外部特性賦予的:冬與夏、冷與熱、鄉村與城鎮、暴力與自由——它們標志著生活與思想的兩種模式,像大腦的兩葉一樣各居一端,達成一種平衡。冬天讓這座城市變成了一座監獄、一座學校,到處都是各種規章和紀律:筆直而又幽暗的街道中央堆著6英尺高的積雪;嚴寒中,雪在車輪下或者行人腳下吱吱作響;而積雪融化時,馬路上又會變得十分危險;各位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們希望小孩子能規規矩矩,但后者的表現總不能讓他們滿意。更重要的是,冬天代表的是一種對逃脫與自由的渴望,城市代表限制、法律與統一,而距此只有7英里遠的鄉村,則代表著自由、多樣和無拘無束。在鄉村里,大自然各種純粹的美能給人帶來無窮無盡的樂趣,而它卻不圖任何回報;男孩子們在自然的懷抱中盡情呼吸,對此卻毫無察覺。
男孩子都是感性的野獸,但比起生長于氣候溫和之地的孩子,新英格蘭的男孩擁有更豐富的情感。他不加掩飾地感受著自己的天性,而天性的要旨正在于此。對于亨利·亞當斯來說,夏天充滿了醉意。在各種感覺中,嗅覺是最為強烈的:酷熱夏季午后松木的芬芳與蕨類植物的甜香、新鮮干草的清新、翻過的土地的清香,以及樹籬、桃子、紫丁香的氣味,馬廄、谷倉、牧場的氣息,還有沼澤水咸咸的味道——這一切多么完美!緊隨其后的是味覺,只要是見過、摸過的東西,孩子們就能說出它的味道:從薄荷油、蒲根到花生殼,再到識字課本上的每一個字母——A的味道,B的味道,AB的味道……60年后,這些味道又陡然出現在當初那個男孩子的舌尖上。光、線、色這些視覺上的愉悅則要產生得晚一些,它們跟其他感覺一樣,質樸而又天然。新英格蘭的陽光十分炫目;光線透過大氣,讓這里的顏色倍感奪目。這個男孩在知道什么是“大氣”之前,就已經是一個生活充實的人了。在他的心里,光所帶來的快樂,完全可以用新英格蘭熾烈的陽光來詮釋;而顏色的概念,則可以用一朵沾著清晨露珠的牡丹來代表。還有,站在昆西群山上,他看見了一、兩公里開外的一片蔚藍;6月午后的積云是雪白的;而圖片和兒童畫報上醒目的紅、綠、紫更是交相輝映——這些都是美國當時的流行色,也是他心中理想的顏色。他討厭的,是11月傍晚冰冷的灰色,還有波士頓積雪開化時滿眼的泥濘。腦子里裝著這樣的標準,這個波士頓人不由得養成了雙重天性。生活本身就是雙面的。一月的一場暴風雪過后,積雪在蒼白冰冷的陽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目的雪光,男孩看著這光與影,滿心歡喜,但他并不知道“色調”的含義——能讓他了解這個概念的,可就只有教育了。
冬與夏互為敵手,各自孕育出不同的性格。冬天人們要為生活而掙扎,而夏天則帶給人們身處熱帶般的享受。孩子們在草叢里打滾、在小溪里玩水、在海里游泳、在海灣里沖浪、在河里摸胡瓜魚、在咸水沼澤里撒網、在松林和采石場中探險、在濕地里獵麝鼠與鱷龜、在秋季的小山上采蘑菇和堅果——夏季的鄉村總是生機盎然,而冬季卻總是逼著人學這學那;夏天展示了大自然的多姿多彩,而冬天則像一所嚴格的學校。
這兩個季節對亨利·亞當斯的影響可沒這么有趣:這種影響是他所知道的最為堅定的力量了。它在那關系復雜、水火不容又不可調和的兩極間筑起了一道分水嶺,而且對上一年的學習愈加重視。從小時候起,他就已經習慣去感受生活的雙面性了。冬與夏、城市與鄉村、法律與自由,它們都是彼此相對的;在亞當斯看來,大概只有校長才會對它們之間的矛盾視而不見——校長本來就是雇來對學生們說謊的人。盡管從昆西市走到燈塔山只需要兩個小時,不過這座城市是屬于另外一個世界的。兩百年來,亞當斯家族都住在波士頓政府大道附近,有時就住在這條街上,但他們中沒有一個對這座城市抱有好感,也沒有被它善待過。這個男孩的雙重天性,是從祖輩那里繼承得來的。目前為止,他對曾祖父一無所知——這位老人在亞當斯出生的十幾年前就去世了。他曾想當然地認為,自己的祖輩們都是始終如一的大好人,而敵人則都是壞蛋,但他又從自己身上看到了這位老人的影子。他從未將“波士頓”與“約翰·亞當斯”這兩個概念聯系在一起過,他覺得它們是彼此獨立而又相互對立的。跟“約翰·亞當斯”密不可分的,是昆西市。他只知道約翰·昆西·亞當斯[17]祖父是位75或者80歲的老人,對他很好,很溫柔;亞當斯祖父和布魯克斯外祖父都很慈祥善良,他實在沒理由假設他倆在性格上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除了別人都叫祖父“總統”、叫祖母“夫人”之外。他喜歡亞當斯祖父多一些,但這只是因為這個老人能讓他想起鄉村、夏季與無拘無束的生活;不過他也明白昆西市在某種程度上不如波士頓;從其社會地位上講,前者是要受后者輕視的——就連5歲的小孩兒都知道這是為什么。昆西不像波士頓那么氣派,那里的生活簡簡單單,那邊的人無憂無慮——大概只有穴居時代才能與其媲美。在他的書房的壁爐臺上,至今還放著一塊打火石,亞當斯祖父曾經用它來在清晨生火。在那里,誰要是穿制服(甚至仆人服)或者施晚妝,那他就跟瀆神沒什么兩樣了。昆西人沒有享受過浴室、自來水、照明和暖氣系統帶來的舒適;而在波士頓,盥洗室、自來水、壁爐和煤氣等設備一應俱全。波士頓的優越性是顯而易見的,不過這些對小孩子并沒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布魯克斯外祖父矗立在珍珠街與南街上的豪宅早已光華不再,但他建在梅德福[18]鄉村的宅第卻還在展示著自己的魅力——就是這份魅力在1845年給一個男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讓他對城市的壯美有了一些認識。而那位總統祖父在昆西的房子則更大、更古老,同時也更為有趣,不過哪怕孩子也能一眼就能看出它在式樣方面要遜色一些;它裝修簡樸,足以暴露主人經濟上的拮據。它散發著殖民時代的氣息,沒有豪華的窗簾,也沒有一絲波士頓式的氣派。直到生命終結,他也沒能克服這種在童年時扎根的偏見。他和自己的祖輩一樣,無法強迫自己去喜歡或者接受19世紀的風格。他倒不是對這種風格抱有什么敵意——比這更難接受的事物他都能容忍。他之所以討厭這種風格,僅僅是出于一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原因:他是出生在18世紀的孩子。那棟昆西的老房子就是在18世紀建成的,它的風格被安妮皇后[19]式的紅木墻板、路易十六[20]式的椅子和沙發演繹得淋漓盡致。這些墻板原本屬于這棟房子的建造者,一位殖民地時期國王的封臣;而家具則是在1789、1801和1817年分別從巴黎搬回來的,同它們一起到這里來的,還有瓷器、書籍和一些古老的外交紀念品。英國的安妮皇后和法國的路易十六都代表著18世紀的風格,但這些家具卻無法讓一個孩子或其他人心滿意足。為了驅散冬季的灰暗,原本深色的紅木墻板被漆成了白色。以一個孩子的眼光來看,這里沒有一樣東西符合古老的樣式標準。不過其他的男孩子和成人的想法正好與他相反,他們完全有理由偏愛新式的東西;這使他明顯感到自己品味不及別人。
他的偏見與個人喜好沒有任何關系。布魯克斯外祖父跟亞當斯祖父一樣和藹可親、富有同情心。他們倆都在1767年出生,于1848年辭世;他們對孩子都很好,都屬于18世紀而不是19世紀。這個孩子覺得他們沒什么區別,只不過一個讓他聯想起冬天和波士頓,而另外一個則是夏季與昆西的代表。其實他對梅德福的回憶也不那么愉快。小時候他被送到布魯克斯外祖父的家中小住,由嬸嬸管著他。那時他想家想得厲害,所以還沒待夠24小時就被丟臉地送回家了。但在他的記憶里,自己再也沒那么強烈地想過家了。
他對昆西的依戀,并不完全出于感懷或者共鳴。昆西并不是生長著無刺玫瑰的花床。即使在那里,該隱的詛咒[21]也會留下烙印。那里跟別處一樣,是個殘酷的世界;這個世界里各種力量聯合起來,要把這個孩子壓垮。就好像三、四個精力充沛的兄弟姐妹還不足以讓一個孩子崩潰一樣,其他人都在策劃著一場陰謀,強迫他接受自己深惡痛絕的教育。在混亂中掌握秩序,在空間中辨識方向,通過自由認識紀律,通過多樣了解統一——這一切就是人在一生中必須要學會的事情,因為它們是宗教、哲學、科學、藝術、政治和經濟所深藏的寓意。但是對于一個孩子來講,意志就是他的生命;意志被磨滅了,他這個人也就了無生氣了——就像被韁繩馴服的馬駒,它自然的天性沒有了,以前那匹生氣勃勃的小馬也就不復存在了。這個男孩子很少對管教他的人有什么好感;他和他的老師之間,總是會爆發“戰爭”。亨利·亞當斯覺得,他那個年紀的男孩子應該都不喜歡別人對自己發號施令,而且在這種情況下跟家人保持良好的關系也絕非易事。
在那以后,他與總統祖父的第一次正式接觸應該成為一場意志的交鋒,而且這場較量幾乎肯定會以男孩的慘敗而告終。一般情況下,這種失敗都會給人留下終生的傷痛,但最奇怪的事情是,這次男孩所感受到的,是一種公平,一種與天敵對峙時才能感受到的公平。這個孩子幾乎還沒有感受過如此強大的約束力——那時他大概還不到6歲,最多7歲。夏天,媽媽帶他到昆西去跟總統爺爺住一段時間。別的事他都記不清了,但他在早晨站在門口、滿腔憤怒噴涌而出,拒絕去上學的場面卻歷歷在目。當時媽媽自然而然地成了他泄憤的直接對象——天底下的母親和兒子都是如此。不過這一次,男孩卻讓媽媽處在了尷尬的劣勢,因為她是客人,無法逼自己的孩子去上學。亨利采用了一種“堅決不動”的戰術,使盡全身的力氣來拼命反抗媽媽。他的力氣不小,在這場爭斗中保持著優勢;在那條長長的、通往祖父書房的樓梯下,他幾乎就要成功了。這時,書房的門開了,祖父慢慢地走了下來。這位老人戴上帽子,捉起了男孩的手,一言不發,就那么帶他走上了進城的路;而男孩則因敬畏而失去了反抗的力氣。等最初的那陣驚懼過后,他想:從這里去學校,大概要走上一英里,而且天這么熱,路上也沒蔭涼,一位年近80歲的老紳士應該不會給自己找這種麻煩吧;再說一個滿懷激情、追求自由的少年,要是在走到學校門口前還找不到個角落藏身,那才叫怪事呢。于是男孩堅持認為,自己已經為表面上的屈服找到了理由——他總是這樣。不過那位老人卻沒有停下腳步;而男孩則眼看著心中的戰略要點被一個一個地撇在身后……最后他發現自己坐到了教室里——最后他發現自己坐到了教室里,并且,就算沒有受到惡意的批評,也顯然成為大家好奇的焦點。
總統的這種做法違背了男孩子不可剝奪的權利,無視了社會契約,本應引起他對祖父或者生活的厭惡,但他想不起自己曾有過這種念頭。當時他已經有些思想了,一定已經意識到,盡管總統是專制的工具,不過祖父在處理這件不體面的事情時,確實運用了某種智慧。祖父沒發脾氣,沒生氣,沒表達自己的感受,也沒表現出一絲一毫強迫的意思;更重要的是,他一直都保持著沉默。在那條長長的路上,他什么都沒說,更沒有用令人生厭的術語來跟他講“服從是人的天職”或者“不守規矩是不對的”;這件事中,他表現得十分淡然,好像那個男孩并不在他的身邊。也許當時他并沒為孫子做了錯事而擔心,也許他對波爾克總統的不公更為擔憂。但讓這個六、七歲的孩子滿意的,并不是因為波爾克總統做了自己的替罪羊;他之所以對祖父予以信任,是由于那份明智的沉默,是這份寬容讓男孩心生本能上的敬意。祖父承認暴力抗爭是這個孩子的權利,并且容忍了他發著脾氣極力反抗的行為。但就在那時,道德教育的種子撒在了昆西最為堅硬的土地上:每個人都知道,以清教徒的眼光來看,這個孩子的心冷硬無比、漂流不定。
這個小事件應該沒給他倆留下什么不愉快,因為在那三、四個夏天中,老總統跟孫子處得很好,幾乎是親密無間。他不記得哥哥姐姐是不是更受寵,不過他確實親身感受到了一種親近;當他也步入老年時,這種親近讓他震撼不已,因為它一定也考驗過那位總統的耐心。他在書房里東瞧西看,把文件弄得亂七八糟;他把抽屜翻了個底朝天,還在舊錢包和皮夾子里找外國硬幣;他把劍從劍杖里抽了出來,還把便攜手槍玩得咔咔響;他把屋角的擺設都打翻了,還悄悄溜進了總統的更衣室:更衣室的架子上扣著一列酒杯,里面關了幾只毛毛蟲——它們應該能變成蛾子或者蝴蝶吧,不過卻從未化蛹成蝶。總統夫人勉強能容忍丈夫偷偷地用酒杯來孵毛毛蟲,不過卻不許他用自己最好的雕花玻璃碗來種橡子或者桃核——他說用玻璃碗能看見苗根的生長情況;而她則說,這些植物就跟那些毛毛蟲一樣,早晚會被他忘得一干二凈。
那時總統還沉溺于栽樹,有幾棵長得不錯的老樹可以為此作證——直到確認它們長勢良好,總統才會罷手。他的內心總是不甘寂寞;他以認真的態度來對待自己的愛好,不過當孫子孫女問他會不會覺得自己像個英國公爵那樣無聊時,他又會有些生氣;也許在他的心里,過程比結果更為重要。因此他會把果園里長得最好的桃子和梨子摘回來,放在架子上待其慢慢腐爛,隨后從中取種;而孫子看到這一幕、嗅到這些水果的味道時,總會暗自傷心。亨利繼承了自己清教徒祖先做事認真的優點:他會小心翼翼地揀出果園中最好的桃子,然后把次等的吃掉。當然,為了補償自己他會多吃幾個,不過這也說明這個小男孩并沒有心存不滿。至于他的祖父,這位老人很可能因為臨時扮演了校長的角色而自責,因為他自己的生涯也證明不了逆來順受能帶來實際的好處。他有一本《童謠》,現在不知放在哪里了;這本小冊子經過了嚴格的編輯,祖父還在它的扉頁上顫顫巍巍地寫下了亨利的全名;當然還有《圣經》(每個孩子在出生時都會領到這本書),總統也在扉頁上煞有介事地題了詞;而布魯克斯外祖父則把銀杯當做送給新生兒的禮物。
要送出去的銀杯和《圣經》實在是太多了,為了存放這些東西,他們建起了一座小屋。這個小屋“建在山上”,距“老房子”只有5分鐘的步程。遠遠望去,西邊是昆西灣,北邊是波士頓。十二歲之前,他一直在那里度夏,而他童年的歡樂也大多集中在那兒。至于教育方面,他當時也沒什么好抱怨的;一般鄉村學校都不會太嚴格。讓他久久不能忘懷的,是對家的印象;給他留下最深刻記憶的,是那群同族的孩子。不過說到什么對他的思想影響最大,那就要數祖父留著光頭、坐在星期天教堂長椅上的背影了——這個形象與當時的昆西總統一般無二,雖然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不過在孩子眼里,現在的爺爺也沒有變老。在新英格蘭接通鐵路之前,每個教堂里都會出現五、六個地位顯赫的公民,他們頂著花白的頭發,坐在靠近主過道的最好的座位或者代表尊貴的位置上——這一傳統就算不是從冰川時期開始的,也能追溯到圣·奧古斯丁那個年代了。不是每個男孩子都能坐在自己總統祖父的身后,目光越過他的頭頂去讀前面的紀念碑——這塊碑是為紀念曾祖父而立的,他也曾擔任總統,并“以自己的生命、前途和神圣的名譽發誓”,要保證自己國家的獨立及其他權利。男孩們總會不假思索地認為,別的孩子身邊也有這么一個人,這個人在他們心中的位置絕不亞于總統;他們還相信教堂永遠不會關閉,那些光頭的榮譽公民們會一直坐在主過道上,各屆總統或其他領導人的頭像也會一直掛在墻上。有位愛爾蘭的園丁曾經對這個孩子說:“總有一天你會相信自己也能當上總統的!”這句漫不經心的話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讓他永遠都不會忘記。他不記得自己是否想過怎樣才能當總統;對他來講,能不能當得上還是個問題。他以往的想法并沒有發生改變:他對各位總統、對教堂并沒有產生過一絲疑慮;當時也沒有人懷疑,一個自亞當開始延續的社會系統,是否能再容下一個亞當斯家的人。
比起總統來,總統夫人要疏遠一些,不過她的生活也更講究。她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自己鋪著荷蘭式釉磚的房間里,眺望著迷人的花園;園中小徑兩旁的灌木叢修剪得整整齊齊。男孩有時會把便條或者口信帶給她。他眼中的總統夫人經常戴著漂亮的帽子,有些弱不禁風;而看見那張精致的臉龐時,他總會十分快樂。他喜歡她優雅的風姿、柔和的嗓音、溫柔的舉止,還有她給人留下的這種朦朧的印象:她似乎并不屬于這里,而是屬于華盛頓或者歐洲。她的家具也是如此——那張寫字桌上有個小玻璃柜,里面裝著幾部18世紀的古裝書,上面貼著《佩雷格林·皮克爾傳》[22]、《湯姆·瓊斯》[23]和《漢娜·莫爾》[24]這樣的標簽。不過不管她怎么努力,始終無法變成波士頓人——這是她所背負的十字架;但以這個男孩看來,這也是她的魅力所在。盡管他年紀不大,但也會被這種魅力所吸引。實際上,這位夫人的生活遠遠不是波士頓式的。她于1775年出生在倫敦,是美國商人約書亞·約翰遜的女兒、馬里蘭州州長托馬斯·約翰遜的侄女。她的母親是倫敦人,名叫凱瑟琳·努絲。美國獨立戰爭爆發后,約書亞·約翰遜被迫離開英國,帶領家眷前往南特[25],并在那里一直住到戰爭結束。路易莎·凱瑟琳回到倫敦時,差不多有10歲了;當時她一定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哪國人。但在1790年美國政府成立時,華盛頓總統因約翰遜家族的影響力與約書亞的盡職盡責而任命他為倫敦領事。1794年,華盛頓總統又任命約翰·昆西·亞當斯為駐海牙[26]公使。約翰·昆西·亞當斯在27歲時回到了倫敦,發現領事一家人十分和藹可親,因此常去拜訪;而路易莎當時20歲。
那時以及之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領事的家遠比公使宅邸更像美國旅者的交流中心,來這里的既有官員,也有普通人。1785到1815年間,公使館的地址總是變來換去,而領事館則設在城市腹地,又臨近倫敦塔,那里交通方便、景色秀美——事實證明,它對年輕的亞當斯有一種致命的魅力。路易莎是那么的可愛動人,好像從羅姆尼[27]的肖像畫中走出來的一般。這個女孩子有眾多迷人之處,但她不是新英格蘭人,這可是十分嚴重的缺點。她未來的婆母阿比蓋爾就是一位著名的新英格蘭女性,她對自己暴躁的丈夫(即第二任美國總統)的控制相當得力;但她的權威在兒子身上似乎不怎么起作用,因此她擔心路易莎的性格不夠堅強,生長的環境也沒那么嚴峻,無法適應新英格蘭的氣候,更不能成為自己出色兒子的合格妻子。在這一點上,阿比蓋爾是正確的——她在大多數時候都能做出正確的判斷,但合理性不等于說服力。約翰·昆西·亞當斯有理由承認母親對她未來媳婦的決斷正確無比,但人性卻使得亞當斯無法遵從母親的意愿——這個結果從夏娃墮落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了。1797年7月26日,他和路易莎在倫敦結婚了;當時他離母親有3000英里之遙——這也是他沉溺在愛海之中的深度。隨后他攜愛妻去了柏林,就任美國公使團團長;在那令人振奮的三、四年中,年輕的新娘一直住在柏林。路易莎的后代并不清楚她當時是否幸福、滿足,是否在社交界取得了成功,但如果沒有那幾年,她絕對不可能變得那么有教養,為以后在昆西和波士頓的生活做好準備。1801年聯邦黨倒臺后,她跟著丈夫被迫來到了美國,最終成為了昆西家的一員;當時她要全力照顧孩子,因此就住在了昆西家里,冬天偶爾去波士頓或者華盛頓逛逛——這種生活一直延續到了1809年。約翰·昆西·亞當斯在1803年當選議員,又在1809年被任命為駐俄國公使,因此她又隨丈夫帶著孩子前往圣彼得堡;這個孩子名叫查爾斯·弗朗西斯,出生于1807年。當時她不得不將這孩子的兩個哥哥留在美國,這讓她十分傷心。在圣彼得堡的生活絕無快樂可言。他們經濟拮據,無法在上流社會中脫穎而出。不過她都熬過來了,但小女兒卻沒能挺住。1814年到1815年冬天,她帶著7歲大的兒子坐著馬車、穿過層層關卡從圣彼得堡一路輾轉,在百日王朝[28]時期來到了巴黎。隨后她的丈夫出任英國公使,她則在攝政院待了兩年。1817年,約翰·昆西·亞當斯就任美國國務卿,她隨丈夫返回家鄉,在F大街上住了8年,為門羅政府擔任演藝工作,隨后又在白宮度過了痛苦的4年。1829年,她終于得以停下匆匆的腳步、過上精致的生活,迎來了生命中新的篇章。不過她的丈夫在1833年重返國會后當上了眾議院委員,因此在接下來的15年中,她還得扮演好委員夫人的角色。再后來從1843年到1848年的生活,就是孫子小亨利能記起來的了:她坐在鑲有墻板的房間里吃著早餐,餐桌上有沉重的銀質茶壺、糖碗和奶油罐——這些東西被人奉為傳世珍品,至今還放在保險柜里珍藏著。那時她至少有70歲,完全厭倦了風吹浪打、四處漂泊的日子。在那個男孩眼里,一頭銀發的她特別安詳。她一邊打理著前總統丈夫的生活,一邊照料著屋子里安妮皇后風格的紅木墻板。她像塞夫爾磁器一樣,有著獨特的魅力;所有人都對她充滿敬意,她對兒子查爾斯也是愛護有加。不過50年前在倫敦塔下結婚的她,比現在更有波士頓的風范。
比起她來,她的總統丈夫在一個孩子心中的形象更加符合未來世紀的標準;而她則更貼近路易十六時期,就像那些家具一樣。那個男孩對她的內心世界一無所知——就像那位可敬的阿比蓋爾夫人在世時所預見的一般,她的心里充斥著巨大的壓力,而那種單純的滿足感卻寥寥無幾。他從未想過這位夫人會像她的幾個子孫一樣,懷疑、自省、猶豫,甚至對法律與紀律有所反抗。但他也許已經有了一種模糊的、出于本能的猜測,覺得自己會從她手里接過原罪的種子,失去天恩,面臨亞伯的詛咒;他懷疑自己身上流著的,不全是新英格蘭人的血。他長在昆西,不是真正的波士頓人;但身為昆西的孩子,他也繼承了四分之一馬里蘭州的血脈。查爾斯·弗朗西斯在出生時就是半個馬里蘭人;1817年,父母把10歲的他留在波士頓求學,直到那時他才看到了波士頓是什么樣子,那段經歷讓他永生難忘。在70歲之后,路易莎和波士頓才能完全彼此接受,而她的兒子查爾斯也是在古稀之年才做到了這一點。
一個在這種環境中開始接受教育的男孩,他的力量沒有同齡人大,他的思想與體格也有些許缺陷——這種孩子肯定是會在18世紀如魚得水的,而且懷著恰當的自尊心,他還會對19世紀的標準予以反抗。他出生后10年中的社會環境應該跟祖父10歲(1767年到1776年)之前的沒什么兩樣,只不過1775年時爆發了邦克山戰役[29];直到1846年,關于這場戰役的話題還是經久不衰。波士頓的社會基調是殖民地式的。真正的波士頓人總會出于自卑而跪倒在英式標準的威嚴面前;但他并不將此作為缺點而掩藏起來——恰恰相反,他認為這種心態是自己的力量,并以此為傲。直到1850年的很長一段時間之后,18世紀的標準還在主宰著社會。這個男孩開始掙脫它,也許他的嘗試比大多數同齡人都要早。
實際上,早在10歲的那年,他的早期教育就戛然而止了。一個冬天的早晨,他發現弗農山大街上的房子里有些騷動——當時總統正在前往華盛頓的途中,路過這里小住一陣;從別人的只言片語中,他得知總統祖父摔傷了,然后他又聽到了“癱瘓”這個詞;那天之后,一看到這個詞,他就能想起祖父的模樣。祖父坐在次臥壁爐旁的高背殘疾人座椅上,他的老朋友帕克曼博士(即P·P·F·德格蘭德)則坐在壁爐的另一邊;兩個人都在打盹。
他生命的第一章,也是關于祖先與革命的一章;1848年2月21日,這一章畫上了句點——亞當斯家族的生辰與死祭總是在2月,仿佛這是他們的家族傳統。1848年,那個宛如活生生的伙伴一般的18世紀也消逝了。如果說年邁的總統在議會大廳摔倒的那一幕讓當時民智未開的美國公眾目瞪口呆,那么這個事件也對一個10歲的男孩產生了極大的影響:他的童年與祖父的生命一起飄然而去。人們總得為革命志士、祖父祖母、自己的總統、外交官,還有安妮皇后式的紅木墻板、路易十六風格的椅子以及斯圖亞特時代的畫像付出點什么。這些東西會扭曲年輕的生命,而美國人總認為扼殺幼苗的是他們自己——也許美國人的這種實際而又普遍的思想是正確的。那場葬禮在昆西教堂舉行,把國家對逝者的敬重與家族的榮耀彰顯得淋漓盡致;它所傳達出來的情感,也許會讓許多孩子承受不了。而另外一個巧合則更讓它意義非凡:主持葬禮的牧師朗特博士恰好是一位演說家,一絲不茍、滿腹經綸,這在神職人員里相當少見;他如同一位巴克敏斯特[30]與錢寧[31]教派(該教派傳承自古老的公理會[32])的理想代表。朗特博士有格外優雅的外表、端莊的舉止、抑揚頓挫的聲音、極高的英語水平和杰出的鑒賞力,使得這場葬禮給那個男孩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這場儀式上,一位總統的遺體與另一位總統的骨灰得以安置;以后他還會親歷許多儀式和節慶活動——多得讓他厭煩,但他再也沒有受到過如此強烈的震撼。
后來在法尼爾廳[33]舉行的官方葬禮又加深了這種震撼;當時男孩也被帶去聽舅舅愛德華·埃弗里特[34]致悼辭。與這位政治家的其他演說一樣,這次演講也十分成功,只有杰出的演說家和學者才能講得這樣精彩。但這篇悼辭的內容恐怕過于高深,這個只有10歲的孩子還無法領略它的價值。不過男孩知道,悼辭里講的根本不是那位總統爺爺,他甚至明白為什么真正的爺爺不能出現在悼辭中,因為知識正在他的腦子里迅速發芽。1812年第二次獨立戰爭的陰云仍舊籠罩在政府大道的上空,而即將到來的內戰的陰影也開始在法尼爾廳中彌漫;再華麗的辭藻也無法吸引埃弗里特先生的聽眾一心一意地傾聽他的演講。面對這群聚集在波士頓——這座重商城市中心的波士頓人,他怎么能告訴他們,亞當斯家族唯一與眾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其一直與州政府不和?其實這個傳統早在150年前從老薩姆·亞當斯的父親那里一代一代地傳承了下來;矛盾激發時,就演變成了一次又一次的暴亂、流血事件、個人爭執、國外與國內戰爭、大規模流放與財產充公——到最后,波士頓歷史的動蕩程度簡直可以與福羅倫薩相媲美。他怎么能在哈特福特會議[35]的始作俑者面前低聲說出這個會議的名字?如果他暗示有可能會爆發內戰、國家面臨著分裂的危險,聽眾們又會說些什么?
這樣,男孩在10歲時就發現自己要面對一道棘手的難題,也許早期的基督教也為這道題困惑了好久。他是誰,要去往何方?哪怕在那時,他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但當時他把一切都歸咎給波士頓。昆西永遠都是對的,因為它代表這一種道德原則——一種反抗波士頓的原則。他的祖先們也一定是正確的,因為他們也總是與州政府針鋒相對。如果政府錯了,那么昆西一定就是對的!他一廂情愿地這樣想著,又把思緒轉回了18世紀和關于反抗、真相、責任和自由的法則上。他是一名只有10歲的教士和政治家,絕不會去猜測未來的50年中會發生什么事,也沒人能告訴他未來是什么樣子。但老年的他有時會思索,那些最為明晰、最為確定無疑的知識是否助過他一臂之力,但從未找出過答案。如果他見過1900年的紐約股市行情表并對鐵路、電信、煤礦、鋼鐵等行業數據加以考察,那么他會不會為了向當初的政府賠禮而選擇放棄18世紀、放棄從祖先那里繼承下來的偏見、放棄他的抽象的理想、放棄他所接受的半神職式的教育,以及其他的一切?會不會請求國家為布魯克斯外祖父準備一份豐厚的祭品,同時允許他在薩福克銀行就職?
60年后,他還是沒能下定決心。每一條路都有其自己的優點;但回首往事,似乎只有仕途才真正對他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