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9年1月1日,外祖父彼得·查頓·布魯克斯去世后,將波士頓最大的一筆財產(chǎn)(價值約兩百萬美元)留給了他的7名子女,其中有4個兒子——愛德華、彼得·查頓、戈漢姆和西德尼,和3個女兒——夏洛特、安與阿比蓋爾·布朗。夏洛特嫁給了愛德華·埃弗里特,安的丈夫是第一教堂的牧師納撒尼爾·弗羅辛漢姆,而出生于1808年4月25日的阿比蓋爾則在1829年9月3日與查爾斯·弗朗西斯·亞當斯喜結(jié)連理,丈夫比她年長還不到一歲。阿比蓋爾和查爾斯的第一個孩子于1830年出生,是個女兒,以她約翰遜祖母的名字命名,叫路易莎·凱瑟琳;第二個孩子則是個兒子,他沿用了那位總統(tǒng)祖父的名字,叫約翰·昆西;第三個孩子則借用父親的名字,取名為查爾斯·弗朗西斯;而第四個孩子叫亨利·布魯克斯,毋須多言——他仿佛是一件天賜的禮物,而母親也把她最喜愛的、剛剛逝去的兒子的名字給了他。之后她又生了幾個孩子,但他們年紀太小,跟本書主題——教育的艱辛過程毫無關(guān)系。
亞當斯家族在波士頓的關(guān)系網(wǎng)相當狹窄,但布魯克斯家族在這里卻是聲名顯赫,其成員幾乎都是新英格蘭裔的神職人員。即使在規(guī)模更大、歷史更為悠久的家族中,要找到3個比愛德華·埃弗里特、弗羅辛漢姆博士和亞當斯先生更出色、更博學的女婿也絕非易事;而7名精英共聚一族,這在歷史上恐怕是絕無僅有的了。毫無疑問,他們都擁有波士頓人、至少是馬薩諸塞灣人的性格特點,但纖毫之差也能構(gòu)成鮮明的對比。埃弗里特并不比亞當斯更像波士頓人。作為最雄心勃勃的波士頓人之一,他很早就走下了唯一神教會的圣壇,脫離以往的生活,走進國會,為約翰·昆西·亞當斯政府立下了汗馬功勞。他的努力造成了一定的社會影響,從而促成了查爾斯·弗朗西斯與艾比蓋爾·布魯克斯的婚姻——男方是總統(tǒng)的兒子,而女方則是埃弗里特妻子最小的妹妹。代表著安德魯·杰克遜[36]統(tǒng)治的黨派體系瓦解之后,許多人的前途受到了影響,愛德華·埃弗里特也是其中之一。但隨著輝格黨的崛起,他也得以東山再起、就任駐英國特使,在歐洲積累了聲譽之后,他又頭戴光環(huán)返回了美國;同時他還是世人公認的、僅次于丹尼爾·韋伯斯特[37]的演說家,也是波士頓的杰出代表人物。布魯克斯家族的另一位女婿弗羅辛漢姆博士也在擔任神職工作,不過比埃弗里特少了一絲書卷氣。而亞當斯先生則與以上兩位都不同,他比較年輕,父親的影響與昆西和政府之間的長期爭執(zhí)使他帶有一些偏見;不過至少在孩子看來,他的人際關(guān)系還不錯。在冬天,每個星期日都會有數(shù)不清的同族孩子涌進第一教堂,他們在叔叔布道時酣然大睡,從未想過那些布道辭對自己有什么意義。兩百年來,第一教堂里總會有這么小的孩子在聽布道時昏然入睡,他們也隱約發(fā)覺昆西跟政府之間有些不和;這種宿怨從未消失過,他們長大以后就會從上一代手中接過它。但到了1850年,1812那一代的積怨幾乎完全隨著老一輩的去世而消失殆盡;約翰·亞當斯以及約翰·昆西·亞當斯的埋怨已不再有很強的針對性,這場爭執(zhí)最后可以算作以平局告終。查爾斯·弗朗西斯·亞當斯當時本有可能從韋伯斯特和埃弗里特前輩手中接過政治領(lǐng)導權(quán);他與政府之間的關(guān)系,比愛德華·埃弗里特與政府的關(guān)系要自然得多。但查爾斯·弗朗西斯當時并沒有這么做,而是選擇抽身而去,并再次發(fā)動了那場可追溯至1700年的古老戰(zhàn)爭。他別無選擇。約翰·昆西·亞當斯的政績?nèi)宰屓擞洃洩q新,他的兒子和唯一代理人都無法與奴隸主達成共識;奴隸主勢力也已全面影響到了波士頓的利益。亞當斯先生當然是個有原則的人——這些原則有些是他自己的,有些則是從祖先那里傳承得來的,但即使是他那沒什么原則的孩子也不會效仿韋伯斯特先生,甚至也不會以西華德[38]先生為榜樣:否則他們不僅不會贏得支持,還會失去別人的諒解。他們生來就是反對奴隸制的斗士,因為他們以“亞當斯”為姓,以昆西為家。不論他們有多希望仕途通達,卻始終無法感覺到政府對他們的信任——其實他們也不信任政府。如果政府是一座天堂,那么他們也只能望梅止渴,根本不用丹尼爾·韋伯斯特扮演天使長的角色、揮舞著火焰之劍命令他們遠離天堂的大門。
時間與經(jīng)驗會全面改變一個人的觀點——對于政府的觀點也不例外;男孩還學到,做判斷時心態(tài)要平和一些。但盡管他只有10歲,在政府面前,他也能面色堅定、心如磐石。他所受的教育已經(jīng)被嚴重扭曲,再也無法按照清教徒的政治標準復原。與祖父(一位愛國的老人)這么大的時候相比,他現(xiàn)在的狀況并沒有什么不同。1848年與1776年極為相似,仿佛是后者的翻版。從教育趨勢方面而言,這一翻版在約翰·昆西·亞當斯去世的幾個月后就已構(gòu)建完畢——反奴隸制代表為組建新政黨而齊集布法羅市,為即將在11月展開的總統(tǒng)大選提名候選人:總統(tǒng)候選人是馬丁·范布倫[39],副總統(tǒng)候選人則是查爾斯·弗朗西斯·亞當斯。
對于每一個美國男孩來說,沒有什么事會比自己的父親參加競選更激動人心的了;但即使撇開個人偏見不談,1848年也在男孩的人生之路上埋下了伏筆,對他未來20年的生活產(chǎn)生了決定性的作用,而他也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1848年的印記與1776年的一樣不可磨滅,但在18世紀以及更早的時候,它并不是很重要,因為它代表的是一種標準,每個人身上都有。盡管如此,1865到1900年出生的那一代人還是首先摒棄了它,用他們自己時代的烙印取而代之——這就是他們所受的教育。對于局外人、移民者和冒險家來說,除去原有的烙印并不是什么難事;但思想陳腐的清教徒卻對此提出了嚴重抗議,而且拿出了極有說服力的理由。清教徒認為比起后輩來,自己的思想更為高尚,其道德標準也更為實用——事實也的確如此。清教徒既不會相信時代烙印的去留與道德標準無關(guān),也不會相信功利主義的道德觀足以讓他滿意——因為功利主義是粗人的專利。如果男孩亨利早出生幾個世紀,那么他一定會成為一名神職人員——天性使然;他繼承了從時間伊始流傳下來的教義與先驗思想,他無需借助反奴隸制運動之類的暴力手段就能退回到清教的懷抱——這種手段的破壞力不亞于一場宗教戰(zhàn)爭。
迄今為止他還與神職毫無瓜葛。他所接受的教育,主要還是祖先的傳承。在接下來的五、六年中,他的父親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如果他要成功地穿越生活中的陷阱,就必須依靠父親的引導。盡管如此,雖然在父親眼中安全航道可以一目了然,但對于他來講,在遠處等著自己的則是一片未知的海洋。父親畢生都以穿越奴隸制的泥沼為己任——至少也要限制它的邊界;一旦完成了這個任務,他就可以等著子孫們對他的引導加以報答,從此心滿意足;相對于他的成就,子孫們的報答方式則無關(guān)緊要:無論他們是要在戰(zhàn)場上付出生命,還是要耗費精力與時機。對于1840年到1870年的這一代人而言,陳舊的教育形式就已足夠,而想在1870年到1900年這段時間有所成就的人,就必須學點新的東西了。
在他所受的教育中,如果說哪一個人的性格對他的影響最大,那就要數(shù)父親了;如果不考慮其他原因,那么這個孩子就是因此而成為了一名專門研究父親思想與性格的評論家。查爾斯·弗朗西斯·亞當斯于80歲壽終正寢;在此之后的很長時間里,他的子孫們還在討論這個話題,但總是莫衷一是。亨利認為,父親與亞當斯家族其他人的區(qū)別之處,就在于只有他的內(nèi)心能達到一種完美的和諧。一百年來,每個三流文人都會在報紙上嘲笑或指責亨利的長輩們?nèi)狈ε袛嗔Γ蛘裾裼性~,或閃爍其辭——被這樣批評的人中就有查爾斯·弗朗西斯。自然,他們永遠不會把價值觀念強加給任何一方,那是孩子才做的事;但他們的用心是顯而易見的。查爾斯·弗朗西斯·亞當斯是極具判斷力的一個人。他異乎尋常地平和,既不一意孤行,也不忸怩作態(tài);他能鶴立雞群卻不會給人以“高處不勝寒”的感覺;面對他人的關(guān)注,他既不咄咄逼人,也不會畏縮逃避;不論出于何種原因,不論壓力有多么大,他都不會允許自己盛氣凌人或者卑躬屈膝,不許自己嫉妒或者自私。這種異常冷靜的判斷力與性格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日漸成熟;當亨利學會了如何衡量一個人的智力之后,他發(fā)現(xiàn)父親的腦力其實在深度與廣度上并無特殊之處,但這更讓他對父親的性格品質(zhì)感到驚訝。查爾斯·弗朗西斯·亞當斯的記憶力最多能算一般水平;他的想法不像祖父那么大膽,思維也沒有曾祖父那么活躍,他缺乏想象力,口才也不行,更沒有什么數(shù)學頭腦——但他有令人稱贊的自制能力,也有學習禮節(jié)的天賦,因此他的思想能非常完美地發(fā)揮作用,堪稱精神之典范。
教士傳統(tǒng)的自尊讓唯一神教會的牧師在社會上有一種特殊的魅力;在它的影響之下,波士頓的水準也相當之高。錢寧博士、埃弗里特先生、弗羅辛漢姆博士、帕弗瑞博士[40]、沃克總統(tǒng)、愛默生[41]以及其他一神論教派的波士頓牧師在任何社會中都會顯得與眾不同;但亞當斯家族卻同布道壇無緣,與西奧多·帕克[42]、布魯克農(nóng)場[43]和康科德哲學[44]等五花八門的思想流派更是毫不相干。除神職人員之外,波士頓還有一個以蒂克納[45]、普雷斯考特、朗費羅[46]、默特利和O·W·霍姆斯[47]為首的文學團體;但亞當斯先生并不是其中的一員,因為文學家的學究氣總是太重。波士頓甚至在科學,尤其在醫(yī)學方面,也取得過顯赫的成就,而亞當斯對科學又提不起興趣。他獨自一人,沒有老師,也沒有學生——即使父親和自己的子孫也無法擔當這樣的角色。
在波士頓的同齡人中,他幾乎是唯一一個對英國沒什么好感的人——之所以有這樣的家風,也許是因為一百年來,亞當斯家族一直對英國充滿了強烈的敵意。但在他身上,這種家風不僅有所延續(xù),而且變成了一種個性。在40年的密切接觸中,他的兒子從未發(fā)現(xiàn)過他有一絲勢利心理:只有極少數(shù)的美國人會對英國的皇親貴戚嗤之以鼻,而他就是其中的一個。在他心里,王族無非是一種不合時宜的存在。實際上當時英式的社會風氣的確有些不合時宜,但主要負責改變它的,應該是美國人——即使亞當斯先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也完全有理由對這種諂媚的風氣加以干涉。他的兒子從未見過他阿諛奉承、中傷誹謗,也沒發(fā)現(xiàn)他流露出過一絲羨慕、嫉妒、虛榮或者自負的情緒;他從不傲慢自大,也不會得意忘形。
據(jù)說約翰·昆西·亞當斯也具有這樣的品質(zhì),但令人惋惜的是,他的同僚指出,他有些焦躁、常常會失去判斷力;查爾斯·弗朗西斯·亞當斯卻從未受到過這樣的指責。恰恰相反,批評家們說他冷血。不可置疑,這份完美的沉著,這種自我調(diào)節(jié)的悟性,并不是依靠天性就能維持的;它們需要犧牲天性中某些與之相悖的東西。當然,他思維活躍、善于思考、性格內(nèi)向的孩子們雖然對他十分了解,他們對世界和人性卻實在是知之甚少,所以并不覺得眼前的典范有什么難得之處。那種粗鄙的舉止更能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普通人的天性總是粗陋的,因此他們的典范也只能達到一般水平;那種完美的平和與鎮(zhèn)定從未獲得過這個世界的青睞。世界需要樂趣,因而它希望人們都驚慌失措;拿破侖和安德魯·杰克遜就能取悅它,但泰然自若的人則讓它不開心。如果亞當斯先生真是個冷血的人,他就會像韋伯斯特、埃弗里特、西華德和溫斯羅普一樣為黨規(guī)與私利賣命;如果他不是這么沉穩(wěn),他就會與加里森、溫德爾·菲利普斯[48]、埃蒙德·昆西[49]和西奧多·帕克一起隱退。在這兩條路中間,他又找到了獨樹一幟的第三條道路——建立自己的政黨。
在1848年到1854年的這6年中,這個政黨成為了亨利所受教育中的主要影響因素,對他當時可塑的性格產(chǎn)生了極大的作用。亞當斯先生把那棟位于弗農(nóng)山大街的房子作為活動中心,跟約翰·G·帕弗瑞博士、理查德·亨利·德納[50]和查爾斯·薩姆納[51]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在這些人中,約翰·G·帕弗瑞博士年紀最大;盡管他是牧師出身,但他講話比另外二人輕松詼諧,知識又比他們豐富,因此在孩子眼里他是最受歡迎的。帕弗瑞機智幽默,在平時交談時也懂得讓人一步。生為凡人,他強迫自己成為了牧師、教授和政治家,但同時也像許多真正的波士頓人一樣,向往著帕爾摩大街文藝俱樂部[52]與圣三一學院[53]公共休息室中的靜謐安閑。德納給人留下的第一印象與他的實際個性正好相反:起初他表現(xiàn)得像一個直率、爽快而又精力充沛的水手,但只有真正了解他的人才知道,德納其實極為文雅高尚,他惟妙惟肖地扮作粗人,仿佛在蒙特瑞市也身披毛皮,只是因為這層堅實的外殼可以幫他抵御生活的重負。毫無疑問,他成功了。他思想健全、意志堅定,但他本可以說出他的終生好友威廉·M·愛德華茲經(jīng)常說的話:“我之所以感到驕傲,并不是因為實現(xiàn)了心中所想,而是因為克服了己所不欲”。德納一生的理想就是成為一名偉大的英國人,在下議院擁有一席之位,隨后再晉升為議長;最重要的是要擁有一種社會地位,能讓自己遠離粗魯、愚鈍之人的攪擾。但他選擇了接受生活,憑意志力和嚴格自律扼殺了心中的希望之苗。在上述四個人中,德納是最為特殊的。他不奉行教條主義,也不自作主張,似乎一眼就能被人看透,與周圍環(huán)境相得益彰。他思想集中,能說會道——這些都是律師應有的素質(zhì);但他喜歡把這份才華深深地掩藏起來,對于第十代美國人來講,這也算是一種貴族風范吧。
在這個方面查爾斯·薩姆納與他相似,不過這也是他們唯一的共同點了——薩姆納品性中的各個方面幾乎都與其他三位同伴迥然不同,可以用格格不入來形容。他也十分崇尚英式標準,但在野心的驅(qū)使下,他成功做到了可以與埃德蒙·伯克[54]相媲美的成績。他那個時代的年輕人中,還沒有一個能在起跑時就如此出色,不過他所效仿的并不是丹尼爾·韋伯斯特,而是愛德華·埃弗里特。作為一名演說家,他曾因反戰(zhàn)演講而贏得了無上榮耀;但波士頓之所以敬仰他,主要是因為他在英國與歐洲大陸社交界取得的成就,每一個擁有它的波士頓人都會戴上耀眼的光環(huán),而這種聲譽是國內(nèi)任何一個教派都無法給予的。出于興趣和本能,薩姆納先生發(fā)現(xiàn)了他在英國的關(guān)系網(wǎng)的價值。他對政治的熱愛使他受到了波士頓社交圈的排斥,因此他對自己的關(guān)系網(wǎng)愈加呵護備至。他的口袋里總是裝著英國上層人物寫給他的信件。薩姆納為自己的原則犧牲了在美國的社會地位之后,他與英國的關(guān)系就更為緊密了。自由之土黨[55]在燈塔街屢屢受挫。盡管很不情愿,但喬治·蒂克納與其他社會仲裁者們卻不得不承認,自由之土黨的領(lǐng)導人們絕不能與韋伯斯特先生的朋友和追隨者們混為一談。薩姆納遭到了社會的排斥,帕弗瑞、德納、拉塞爾和亞當斯等公開反對奴隸制的領(lǐng)袖也是如此;不過對于后幾位而言,就算被社會摒棄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因為他們還有自己的住所和家人。但是,薩姆納既沒有妻子,也沒有家庭;盡管他在所有人中是最野心勃勃、最渴望躋身所謂上流社會的一個,波士頓可以接納他的地方卻不超過6個。身在劍橋的朗費羅可以施以援手,燈塔街上洛奇先生的房子也可以隨時供他避難,但他最常去的地方還是弗農(nóng)山大街。即使有安身之所,他也能感受到一種冰冷入骨的寂寞,這對他的性格也產(chǎn)生了影響。他沒什么可考慮的,除了他自己。實際上,他也有自己真實而又明確的優(yōu)勢:他可以為反奴隸制政黨增光添彩;他們?yōu)樗械綗o比自豪,對他的崇拜之情也溢于言表。
男孩亨利崇拜他。如果他曾經(jīng)把哪個大人當成自己的好朋友,那這個人一定是薩姆納先生。他對薩姆納比對任何一位親人(包括叔伯)還要親近。薩姆納代表著這個男孩偉大的理想,是自然與藝術(shù)最出色的結(jié)晶。這位典范身上唯一的缺點,就是他的優(yōu)秀無法復制。對于一個12歲的男孩來講,他以后多少有可能成為父親、帕弗瑞博士和德納博士那樣的人,但薩姆納先生則與他們完全不同——他是一個傳奇。
在男孩十到十二歲的時候,父親在波士頓書房的角落里給他擺了一張書桌。年復一年,亨利就是在那里研讀拉丁文語法、聽那4位紳士討論反對奴隸制的政治路線。他們的討論往往十分嚴肅;自由之土黨對待自身的態(tài)度就很認真;他們對此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亞當斯先生已經(jīng)著手辦報,作為這四位紳士的喉舌;而這幾位先生也會就辦報方針和措辭問題進行商討。同時,亞當斯先生正在編輯祖父約翰·亞當斯的《作品選》,讓男孩擔任校對工作。在以后的幾年中,父親有時會發(fā)牢騷,說亨利身為“諾萬格拉斯”和“馬薩諸塞人”[56]的讀者,卻極不注意標點符號的用法。但男孩只把這個階段的學習生活當成一種教訓:如果長大以后要在報紙上發(fā)表長篇大論,就算文章很枯燥,也要枯燥出與祖父不同的風格。盡管波士頓共和黨人的發(fā)言風格跟約翰·亞當斯及其反對者差不多,但還是對同樣的社會和思想有著莫大的吸引力。男孩沒從誰那里受過適合自己、符合未來社會要求的教育,那些紳士也沒教給他多少以后能用的東西——他們都是往日的楷模。
一直到1850年以后,新英格蘭的社會仍舊被各種行業(yè)所控制。律師、醫(yī)生、教授與商人都不是獨立的存在,而是各自社會階層的代表;仿佛每一種行業(yè)都是一個教堂,每個從業(yè)者都是其中的牧師。這個系統(tǒng)需要以強有力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在西塞羅[57]關(guān)于政府的思想精髓的影響下,新英格蘭涌現(xiàn)出了大批政治家。為了能夠充分表達自己的觀點,他們選出了自己最好的代表。這樣,波士頓選擇了丹尼爾·韋伯斯特,而后者則從彼得·哈維手中接過了支票——這不是薪金,而是謝禮;錢是彼得·哈維從阿普爾頓、珀金斯、埃默里、希爾斯、布魯克斯和勞倫斯等懇求韋伯斯特出任代表的各大家族那里募集而來的。愛德華·埃弗里特與韋伯斯特輪流任職,而羅伯特·C·溫斯羅普[58]則是埃弗里特的接任者。查爾斯·薩姆納渴望打破這種權(quán)力的傳承,但又不想破壞這個制度。亞當斯家族從未參與其中;他們喜歡為國家服務,也在國外贏得了所有的榮耀,但他們也需要國家的支持,并且業(yè)已接受了這個國家。弗農(nóng)山大街上的那一小群人就是這個制度的子嗣:他們是政治家,但不是政客;他們引導民意,但很少被民意所引導。
浸潤在這樣的氣氛之中,男孩自然而然地只學到了一件事情。他想當然地認為這個世界與波士頓與馬薩諸塞灣那邊的世界多少有些相似,這就是他要去適應的世界。就算當時他知道歐洲,他所學到的東西也不會比現(xiàn)在更多。路易·菲利普[59]、基左[60]和德·托克維爾[61]的巴黎,同羅伯特·皮爾[62]、麥考利[63]和約翰·斯圖亞特·穆勒[64]的倫敦一樣,不過是上層中產(chǎn)階級社會的一種,它們與蒂克納、普雷斯考特和默特利的波士頓有著天生的血緣關(guān)系。即便是一直牢騷不斷、對中產(chǎn)階級的真實能力心存疑慮,有時自己都會覺得自己古怪的卡萊爾[65],都可以在波士頓找到伙伴與同盟——在康科德還能找到更多。事實證明了這種制度的成功性,甚至德國都想嘗試它,意大利也渴望采用它。英國的中產(chǎn)階級政府是人類進步的完美典范。
1848年之后,這一制度在歐洲引起了激烈反應[66],整個歐洲又重新轉(zhuǎn)入了戰(zhàn)時狀態(tài);但即便如此,真正的信念也從未被動搖過。除了卡爾·馬克思之外,沒有人預見到世界即將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是什么宣告了這種變化的到來?在人們剛剛開始感受到它時,世界燃煤產(chǎn)量即已達到六、七千萬噸,而蒸汽機所消耗的能量也將近有100萬馬力。人類歷史上所有的一切,包括神的啟示與人類科學,都串通在一起,想要欺騙和背叛一個12歲的孩子——這個孩子還想當然地認為只有自己的想法值得尊敬,也只有它才能得到尊重。
從弗農(nóng)山的情況來看,生活問題既簡單又有代表性。有了道德法規(guī)的可靠引導,政治并沒有給人們帶來生活上的麻煩。社會終將會完善:爭取利益,天性使然。人性想要的工具無非是這三樣:選舉權(quán)、公立學校與出版社;這些都不容人們有半點遲疑。教育是神圣的,因為要達到盡善盡美,人只需要正確而又真實的知識。
“蘭宮桂殿,費財勞民;
窮兵黷武,鬼哭神驚。
此資此力,僅取各半;
春風化雨,點化眾生。
四海升平,比戶可封;
武庫堅堡,要它何用?”
要戰(zhàn)勝人們的疑慮,唯一神教會牧師的鎮(zhèn)定與安寧是最好的武器。他們分布在波士頓各處,控制著社會與哈佛大學,其生活與品行,其情操與智慧,都是別人永遠無法超越的。他們認為自己的功德在于沒有堅守某一種教義,而是在教導、或者嘗試教導大眾如何才能有正直、有益而又無私的人生——他們認為這樣就足以獲得救贖。對他們而言,困難可以忽視,疑慮也只會浪費腦筋;世界上沒有非解決不可的問題。波士頓詮釋了整個世界,或者說,它所給出的解釋是目前為止最為實用的。問題就這樣解決了。
長大以后,他對幼時經(jīng)歷的某些狀況仍舊困惑不已,其中宗教的消失是最讓他想不通的。男孩每周日去教堂兩次,他學著讀圣經(jīng)、背圣詩;他對自然神論有一種并不極端的信仰;他祈禱,還參加過各種儀式,但他和兄弟姐妹的宗教信仰都不是真實的。在他們眼里,甚至唯一神教會寬松的教規(guī)也是那么的令人生厭,以至于他們在第一時間就把它拋諸腦后,從此以后再也沒有踏入教堂的大門。宗教上的本能已經(jīng)消失了;而且在此之后,不論一個人付出多大的努力去挽回,它也不會失而復得。宗教情感的強烈程度僅次于肉欲,他找不到這種感情,也許是由于個人的問題。但這是一個最富智慧的團體,引領(lǐng)它的是一群出類拔萃的牧師,而且據(jù)他所知,其道德水準也是最高的,那么它本應徹底解決宇宙中的所有問題,使自己也不必有回首之憾、后顧之憂;它本應讓自己相信,所有那些自有史以來就在困擾著人類的問題根本不值得討論。但這些卻都沒有實現(xiàn):在他看來,這是需要他用一生去解釋的最為奇怪的社會現(xiàn)象。以回避的態(tài)度來對待分歧,這并不是什么非凡的能力;而且波士頓也已經(jīng)表明,在韋伯斯特先生的領(lǐng)導下,它在政治方面能變得多么完善。不過在政界至少有某些人提出了抗議,而宗教與哲學界卻波瀾不驚。從其形式來看,他們的抗議跟西奧多·帕克與男孩的堂兄渥太維·弗羅辛漢姆的自然神論一樣,比沉默還要簡單。渥太維·弗羅辛漢姆公開宣稱自己對一神論持懷疑態(tài)度,讓自己的父親十分苦惱,也在燈塔街上掀起了軒然大波;而懷疑論似乎不但沒有解決舊有的問題,反而滋生出了許多新問題。拉爾夫·瓦爾多·愛默生的抗議倒是緩和一些,不過以舊時的眼光來看,他也不那么認真——簡直可以用“幼稚”來形容。
孩子們在對宗教不甚了解的情況下長大成人。他們也確信,教條、玄學和抽象的哲學理論根本沒必要去了解。在其他國家或者時代中,如此片面的教育原本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但當時它卻幾乎不可避免地成為了一種更具文學性與政治色彩的存在。這些孩子在成長過程中,又夸大了自己對文學和政治的興趣。他們會在餐桌上跟大人一起討論,而且男孩子從小就已經(jīng)習慣了每天聽大人在吃飯時侃侃而談,就好像自己原本就喜歡聽這些話似的。在這些孩子當中,路易莎最為年長。弟弟曾見過不少聰明的女性,他認為姐姐算得上是出類拔萃的一個。長子約翰后來被公認為波士頓最健談的人之一——沒準他還是美國最受歡迎的人,盡管這種人氣很可能會變成厭惡。帕弗瑞和德納在心情好時都很有趣;盡管查爾斯·薩姆納不那么容易相處,但也是個愉快的人,臉上總掛著笑容;而亞當斯先生的話相對要少一些,他始終是一位好聽眾,聽到俏皮話時會笑得背過氣去。
為了教育孩子,也為了逗他們玩,亞當斯先生常常給他們朗讀。他讀的一定是政治作品,尤其是那種帶有諷刺性的文章——像賀拉斯·曼[67]的演講詞與《何西阿書》[68]這種年輕人喜歡的作品。他還會念朗費羅與丁尼生的詩歌,不過孩子們卻更喜歡狄更斯和薩克雷——這兩位作家對于習慣讀蒲伯和約翰遜博士作品的人來說,有些過于現(xiàn)代了。此后不久,只要亨利發(fā)現(xiàn)自己能讀的書,他都要時斷時續(xù)地讀上一陣;不過父親的書房里滿是歷史文獻,所以他讀的大多也都是這種書。由于沒有這方面的天賦,他很快就對歷史厭倦了;因此他開始大量地閱讀18世紀的詩歌,但當父親提出要送給他一套華茲華斯全集,前提是要他把這套書讀完時,他又拒絕了。蒲伯與格雷的作品很易懂,不用費什么事就能理解;但這個男孩直到30歲時才能讀懂華茲華斯的詩。
這是關(guān)于某種教育的故事;故事人物的價值觀念,要么是教育者的,要么是受教育者的。只有在周圍環(huán)境會對教育產(chǎn)生影響時,我們才會考慮它的作用。薩姆納、德納和帕弗瑞跟休謨、蒲伯和華茲華斯一樣,都有其自己的價值觀,可供他們的讀者研究。本書中,這些人的影響都是施加在一個身心發(fā)展水平均屬一般孩子的思想上的,這種影響也完全是政治與文學方面的。他的父親只讓他自由玩耍,從未強迫過他——也許這樣做是最好的。父親只在一件事上幫了個大忙:教他法語、幫他了解法語的重音;否則家人就沒什么教育作用,反而變成一種營造家庭氛圍的工具了。男孩有一大群兄弟姐妹,他們都很強勢,其性格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們接受相同的教育,糾結(jié)同一種問題;他們就連解決問題、或者擱置問題的方式都是一樣的。他們跟他一樣,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為實現(xiàn)愿望該做些什么;但他們都明白,自己要控制某種形式的力量——大象和螞蟻也是如此。他們的力量就與政治或文學緊緊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這些孩子組成了一個六面體,每個人的性格都會對另一個人產(chǎn)生影響,使他們彼此更為相像。這也是一種典型的教育,而波士頓或新英格蘭的這種教育模式已經(jīng)是盡人皆知的了。人們所不知道的是,那些自稱為該教育模式代表的人是否能應付生活中的種種狀況。
再談這些孩子的舉止——有這么多吵吵鬧鬧的孩子,家長又不怎么管、或者不想管,這樣的家庭幾乎都會發(fā)生些不幸。當然,也沒人能控制得了他們,尤其是孩子的母親。她是蜂后,擔任著蜂房中絕大部分職責。孩子們要依靠她的力量,但同時他們又過于頑皮和自信;除非遂了他們的心愿,否則他們絕不會聽從她和別人的領(lǐng)導。父親和母親一樣無奈。那時差不多每個大家族里都會出至少一匹害群之馬;如果這一代的亞當斯家能僥幸逃過一劫,那么他們自己和鄰居都會驚詫萬分。這些孩子的運氣不錯,長大后都成了正派人;但亨利·亞當斯仿佛一塊免于燒焦的木頭一般,在回首他們的好運時,總是十分詫異。事實似乎證明,他們就像鳥兒一樣,生來就能保持平衡。僅憑家人的影響永遠不能阻擋新英格蘭的孩子走向墮落,有時他們還會在墮落之路上推孩子一把;而家外的影響也是負面的。如果學校在這方面有所助益,那么這也是通過反作用力來實現(xiàn)的:孩子們對學校強烈的抵觸反而產(chǎn)生了積極的效果——他們對學校教學方法的憎恨本身幾乎就是一種教學法了。但當時上日校是件光彩的事,這個男孩也沒什么可抱怨的;實際上,他從未抱怨過。他討厭學校,是因為他要跟好多孩子混在一起,還要死記硬背一大堆枯燥乏味的東西。他記東西很慢,也很吃力。對于他來講,如果他想跟那些比自己記憶力好上兩三倍的機器爭奪學習獎項,那他不僅記憶出了問題——簡直就是瘋了。他覺得只要時間充足,自己的思考機器就能運轉(zhuǎn)良好;可要是匆匆忙忙地工作,那它一定會出故障的。可惜校長從來不給他充足的時間。
不管怎么說,這個孩子都十分痛恨學校,而且隨著年歲的增長,這種偏見越積越深。他總是覺得從10歲到16歲那段上學的時光是被浪費了。也許他的要求很特殊,但他這個人也是獨一無二的——從1850年到1900年,幾乎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他不得不過這種生活,而要在這種生活中成功,他只需要熟練使用四種工具:數(shù)學、法語、德語和西班牙語——這一點在以后得到了證明。有了它們,他就能在相當短的時間內(nèi)掌握任何領(lǐng)域的研究成果,在任何社會中都能游刃有余。如果借助現(xiàn)代語言來學習拉丁語和德語,他在6周里獲得的成果可以比花上6年在學校里學到的還要好。要有所成就這四種工具是必不可少的,不過他卻未能控制任何一種。
因此,站上生活起跑線的那一刻,他差不多就已經(jīng)是個失敗者了;不過同伴們也不比他強。實際上,如果父親把他關(guān)在家里,每天給他上一個小時課,那么這種教育也比學校的要有效得多。當然,學生與學生出身的人看不起在家自學的孩子,他們對自己的無知引以為傲;但花甲之年的老人就會理解自己究竟需要些什么——在亨利·亞當斯看來,自己需要的,肯定不是學校。
在學校發(fā)生的大多不是好事;男孩子在15歲時要參加的兄弟會更是糟糕透頂。在當時的波士頓,男孩與男人們可以參加的健康娛樂活動很少;父母都不知道,這座城市里竟然有那么多酒吧和臺球室。一般說來,男孩子可以滑冰、游泳,可以學跳舞,也能玩玩簡易棒球、足球和曲棍球。只有幾個孩子有條件劃船;能帶上槍出門、打黃腳鷸和離群野鴨的人則更少。如果他們來自康科德的附近地區(qū),就有機會學習博物學知識了——不過這樣的孩子寥寥無幾。沒人能騎馬在田野上奔馳,也沒人知道帶著獵狗打獵是什么滋味。人們都不知道體育運動可以當做一種消遣。1850年之后,人們才看到了賽舟;至于賽馬,當時只有拉車賽。在所有娛樂中,駕雪橇是最刺激的,也是最受人歡迎的。不過男孩從這些運動中學不到對他有用的東西;與在18世紀一樣,書籍仍舊是他的生命之源。每當薩克雷、狄更斯、布爾沃[69]、丁尼生、麥考利和卡萊爾等作家有新作品面世時,他總會貪婪地把它們一掃而光。但說到幸福——男孩最快樂的學習時光是在夏天度過的:昆西的一座老農(nóng)場里,發(fā)霉的《國會文件》堆成了小山;他躺在上面,有時去果園里偷幾個桃子和梨子。總的來說,那是他收獲最大的一段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