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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性的歧變與性愛的象征

性的歧變[1]

在以前,一切關于性生活的著作家都一廂情愿地認為這種生活只有一個格局,而凡是不合這格局的便是不屬于“常態的”。在他們的心目中,這一點似乎是一個早經論定的真理,無需乎再事探討,而所謂那唯一的格局,他們也始終不曾有過詳細的解釋或確切的定義,好像每個人都是生而知之的一般。不過我們對于性生活的事實加以親切的探討以后,我們立刻發現這不是一個真理而是一個假定,并且這假定還是錯誤的。事實上性生活的格局也遠不止一個,一定要說一個數目的話,與其說少,毋寧說多,甚至于我們可以說每一個人有一個格局,也還不至于離真相太遠。我們至少可以說格局有好幾個類型,一個人的性生活總有一個類型的隸屬,而所謂隸屬指的也不外是近乎某一類型的格局,而決不會恰好是這個格局。自從我開始研究性心理學之日起,我就看到這一層,在我的作品里,我也時常說明一點,就是性生活的變異范圍,和自然界其他方面的變異范圍一樣,是很大的,唯其范圍大,所以正常兩字所適用的境界也就相當的廣。單一格局的說法是無論如何站不住的。到了今日,大抵經驗較多的觀察家也都漸漸承認了這一點。只舉一個例罷,著名的婦科專家狄更生說,我們“對單一的固定的性格局所表示的懷疑正一天比一天大起來”[2]

什么叫作正常的變異范圍呢?這卻也不是一個容易答復的問題。不過我們不妨提出一個標準來。性的目的原在生殖,我們可以說凡屬多少能關照到生殖的目的的性生活,盡有變異,總不失其為正常。這并不是說凡屬不以生殖為目的的性生活都是不合理的;那決不是,有時候,例如為個人健康計或民族衛生計,這種目的的暫時放棄在道德上是必需的[3]。不過,有的性活動,不但不以生殖為目的,并且在方式上根本使生殖成為不可能,并且采取這種方式時,總有幾分故意,那都可以說不合理了、不正常了。這一類的性行為我們叫作歧變。

性的歧變以前在西洋大家就叫做“邪孽”(perversions)。當初一般人的普遍的見解,總認為性的變態行為是一種褻瀆神明的孽,或一種違反道德的罪過,至少也是一種足以戕賊個人身心的惡癖,邪孽的名詞便是在這種見解之下產生的。即在今日,凡屬受傳統觀念所束縛而無由解脫的人還時常用到這個名詞。在早年我自己也用過,不過用的時候心上總有幾分不愿意,所以一面用,一面總要加以特別的解釋。我現在認為(婦科專家狄更生也有這意見)最好是完全不用這名詞,我們關于性生活的知識也已經到達一個境界,教我們不再用它。這名詞是從拉丁文的perversus一詞出來的,不過拉丁的原詞有時也含有貶黜的意思,在科學與醫學的性的研究沒有開始以前,一種褒貶的看法原屬常事,但在這種研究早已開始的今日,也就不相宜了;我們早就知道這種研究性的變態的目的,端在了解,于必要時,更在進一步地設法治療,而不在判斷善惡。在這時代里再沿用一個屬于完全另一時代的名詞,徒然足以引起思想上的混亂,于性科學的研究有百害而無一利;至于對歧變的人在心理上所發生的不良影響,雖亦極關重要,還是余事。總之,邪孽一名詞,不但完全不合時宜,并且有實際的害處,應該擯棄不用。

性沖動對于不尋常的對象發生過度的膠著狀態或固結不解的關系時,西方的性心理學者有時候也叫做“性欲出位”(displacement)。這名詞有一個好處,就是不帶什么道德的評判;不過也有一個缺點,就是不免把性沖動看作一個靜態的東西,而實際上它卻富有動態,富有活力,并且是容易發生變化。因此,出位的名詞不及歧變的名詞(sexual deviation)好,歧變的名詞足以表示性沖動是富有動性與活力的。

以前我對大部分的性的歧變的方式也用過另一個名詞,“性愛的象征現象”(erotic symbolism),并且用得相當久;就狹義言之,這種現象也就一并可以叫做“物戀”(erotic fetishism)[4]。這現象指的是什么呢?性生活原是一個心理的過程,這過程通常是完整的,是綿續的,是有正常途徑的;但若這過程發生短縮或走向歧途,以至過程的某一階段,或過程中所遭遇的某種事物或經歷的某種動作,通常應在過程的邊緣的,甚或還在邊緣以外的,到此變做注意的中心,變做全神貫注的對象,這就是我以前所謂象征的現象,而此種現象不發生則已,否則往往發生在一個人的青年時期。對于一個正常的在戀愛狀態中的人,環境中的某一件不大相干或無關宏旨的東西,一到有這種現象的人,便會變做萬分重要以至唯一重要的東西,這件唯一重要的東西事實上成為性生活的全部過程的一個符號,一個象征,所以叫做性愛的象征現象。

從廣處看,一切性的歧變全都是性愛的象征的例子,因為在這種例子里,對于常人沒有多大性愛價值的事物,甚或全無價值的事物,都變做有價值的事物,換言之,都分別成為日常的戀愛的象征。再推廣了看,即在正常而比較細膩的戀愛生活里,我們多少也可以找到一些象征現象的成分,因為講求戀愛的人總喜歡把一部分的精神灌注在對方的某種身心特點以至于身心以外的特點之上,這種特點本身原是無關緊要的,但一到這種場合,就取得了象征的價值。

我們在這里所了解的象征現象,也可以說是比較古義的,而我們在這里的用法,即用以包括種種以前所籠統認為“邪孽”的性的歧變,也比較的廣,比精神分析派所用的要廣得多。精神分析家用這個名詞的時候,大抵只顧到某種心理活動的機構;這種機構無疑是有的。有一位分析家瓊斯說:“一切象征現象的方式有一個主要的功能,就是消除我們心理上的抑制,使我們想表現而無法表現的感念(feeling-idea)得以自由表現[5]。”這無疑是象征現象的功能之一,并且是很有趣的一個,不過我們要小心,不要以為凡屬象征現象的方式都有這個功能。我們現舉一個富有代表性的例子。對于一個愛國的人,國旗是個很重要的象征,他對這個象征不用說是異常崇拜的,但這種崇拜,我們絕不能說是制勝了心理上的抑制的一個表示。在以前,一個兵船上的水兵,在海戰時,爬上桅桿,把國旗高高地釘在桅桿的頂上,這顯然是愛國心腸的一個自由表現,其間根本說不上什么抑制,什么恐懼,更說不上此種抑制或恐懼心理有制勝與消除的必要。從這一類的例子,我們可以領會到象征的一個基本的用途,就是叫抽象的感念可以取得具體的表現方式,約言之,即在使感念有所附麗。比如,一個在戀愛狀態中的人,對愛人身上或身外的事物,例如愛人的頭發、手或鞋子之類,往往特別用心,當其用心的時候,他并不想制勝什么心理上的抑制,而是想把愛人的全部人格在他身上所喚起的情緒,由散漫而歸于凝聚,由抽象而化為具體,凝聚必有著落,具體必為事物,而接受這著落的事物便是一個象征了。我們這一番話的目的,是在補充精神分析派的見解,而絕不在否認他們的見解,因為我們承認,各類象征之中,確乎有一類是比較特別的;這類象征的功用是在叫一個間接的表現來替代一個直接而隱秘的動力,因為表現與動力之間,性質上原有幾分相像,而正唯其相像,在表現的人也可以取得心理上的滿足。精神分析派所承認的就是這一類的象征。即使他們不免把這一類看得太大甚至于以為天下的象征只此一類,我們卻也不宜犯了走另一極端的錯誤,而否認這類象征的存在,不加理會。

抱銀鼠的女子 達·芬奇
畫中的女子叫切奇莉亞·加勒拉妮,是達·芬奇在米蘭時期的贊助人洛多維科·史佛薩的情人,她以美貌與豐富的內涵而聞名。她膝上的白貂暗示了人物的身份,白貂是尊貴的象征,也是史佛薩的家徽。
分析家瓊斯說:“一切象征現象的方式有一個主要的功能,就是消除我們心理上的抑制,使我們想表現而無法表現的感念(feeling-idea)得以自由表現。”

性的歧異,或性愛的象征現象,范圍究有多大,我們只要就它們作一番分類歸納的嘗試,就可以知道了。我們根據這種性愛對象的事物可以把它們歸納為三大類。

一、身體的部分。(甲)正常的:手、腳、乳、臀、發、分泌物與排泄物、體臭(這種歧變有一個特別的名稱,就叫做“體臭戀”,西文是ophresiolagnia)。(乙)不正常的:跛足、斜眼、麻面等等;枯楊戀(presbyophilia),即對于老年人的性愛[6];孌童姹女戀(paidophilia),即對于男女幼童的性戀[7];尸戀(necrophilia),即對于尸體的性戀;這些都可以歸在第一類里。還有性愛的動物戀(erotic zoophilia),也不妨算做這一類。

二、器物。(甲)衣著:手套、鞋襪與襪帶、裙、手帕、襯衫褲。(乙)不著身的物件:這里可以包括許許多多表面上很不相干的東西,但對于有歧變狀態的人也偶然可以激發自動戀的情緒。上文第二章第九節里所提到過的雕像戀(pygmalionism)[8]或畫像戀(iconolagnia)[9]也可歸在這第二類里。

(三)動作與態度。(甲)自動的:鞭笞、虐待、裸戀(陰部顯露欲或體態的自我展覽,即exhibitionism)、使他人的肢體傷殘與生命殺害。(乙)被動的:被笞或受其他方式的虐待。第一類里的體臭以及喉音,也可以歸入這一類。(丙)上文第二章第九節里所提到過的性景戀(scoptophilia,mixoscopia,voyeurism),包括有歧變狀態的人從中感受到性刺激的景物、攀登、擺動一類的動作景象;解溲的動作和溲溺戀(urolagnia);糞便的動作或遺矢戀(coprolagnia);動物的交尾行為。

我們根據上文,可知性沖動的歧變,在種類上與程度上是很多很廣的。有一個極端,我們發現一個正在戀愛狀態中的人,對愛人的一副手套或一雙拖鞋,特別表示一番愛不忍釋的情景,這也未嘗不是歧變,然而卻是歧變中最輕微的、最不傷雅的、最旖旎可取的,許多精神健全而感情細膩的人也都感覺到過。而另一個極端我們卻又可以發現“剖腹者杰克”[Jack the Ripper,今通譯“開膛手杰克”]一類的殘忍的奸殺行為。不過我們要記得,從這一極端到那一極端,中間所經過的各式程度之間,是沒有確定的界線可尋的。因此,我們目前所特別注意的,雖不是性的犯罪行為或性與法醫學的關系,而是正常的性生活的心理學,我們對于種種歧變的狀態也不能不加考慮;我們尤其要知道,在輕微的那一極端,一部分的歧變狀態和正常的狀態就根本上分不清楚,甚至可以被認為屬于正常的變異范圍以內。

象征現象或歧變的極端的各方式大部分要在男子中間才找得到。女子方面并非沒有,但是極少,克拉夫特-埃平在他后來幾版的《性的精神病理》里,還說他從來沒有發現過患有物戀的女子。不過這是一個過分的說法,其實女的例子也間或可以遇到,并且在方式上也很分明。至若輕微一些的歧變方式,即比較正常的象征現象,那在女子中間是很普通的;莫爾說得有趣,在西洋,士兵的制服對女子有一種很普遍的誘力,這誘力便是象征現象活動的結果,制服所象征的就是勇敢。但比較不正常的方式也有。并且有一種物戀,叫作“竊戀”的(kleptolagnia,或crotic kleptomania),尤其是比較正式的竊戀,差不多是女子所專有的一種方式了[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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