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是機器(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法)拉·梅特里
- 4555字
- 2020-11-06 15:20:19
獻詞
這里并不是一篇獻辭;您比我所能加給您的一切頌揚都要高得多;如果這是一篇學院文章,我就覺得沒有更無益、更無味的了。這并不是一篇說明,敘述著我用來重新提出一個屢經討論的陳舊問題的新方法。您至少可以發現它具有這種價值,您此外也可以評判您的學生和朋友是否很好地完成了他的任務。我要說的是我寫這部作品的愉快;我呈獻給您的是我本人,而不是我的書,為的是自己弄明白這種崇高的研究欲的性質。這篇文章的主旨就是如此。有些著作家自己沒有什么可說的,為了補償他們的想象力的枯燥,便拿出一篇根本就沒有想象力的文章來:我將不會是第一個這樣的人。請告訴我,阿波羅 [2] 的雙倍的兒子,著名的瑞士人,近代的弗拉卡斯托 [3] ,既善于認識自然,又善于測度自然的您,既要感受自然,更要說明自然的您,身為博學的醫師,更是偉大詩人的您,請告訴我:要靠哪些魅力,研究才能把鐘點化為頃刻?這些迥導于庸俗快樂的精神快樂,它們的本性是什么?……讀了您的那些迷人的詩,我自己太感動了,簡直無法說出它們所給我的鼓舞。人,從這個觀點去看,是與我心目中的對象毫無阻隔的。
官能的欲望,不管它是多么可愛和可親,也不管一個青年法國醫生的那支看來既知恩又優雅的筆給它作了多少贊頌,它只有一種唯一的享受,這種享受就是它的墳墓。如果極度的快樂不至于把官能的欲望一下殺死的話,它也應當要有一定的時間來復活。精神快樂的源泉是多么不同啊!愈是接近真理,便愈加發現真理的迷人。不但真理的享受可以增進欲望,而且只要一開始尋求享受,就當下得到享受了。人們享受了很久,然而卻覺得比閃電還快。假如說像精神高于肉體那樣,精神欲望高于肉體欲望,那難道還用得著驚奇?精神豈不是第一個官能,并且是一切感覺的會合?一切感覺豈不是都以精神為歸宿,就像光線都以發光的中心為歸宿一樣?所以我們不必再追問,一顆由熱愛真理而燃燒起來的心,究竟是靠哪些無敵的魅力,可以說一下子就轉入了一個最美的世界,在那里享受天神才配享有的快樂。在自然界的一切吸引力中,那最強烈的吸引力,至少對于我,就像對于您一樣,親愛的哈勒爾,就是哲學的吸引力。還有比為理性和智慧引入哲學的殿堂更光榮的事嗎!還有比掌握自己的一切精神更愉快的勝利嗎!
我們來檢視一番庸俗心靈所不知道的這些快樂的全部對象吧。它們究竟沒有哪種美,沒有哪種宏偉呢?時間,空間,無限,大地,海洋,天宇,一切元素,一切科學,一切藝術,都是這種欲望的對象。精神的欲望在世界的范圍內是太局促了,它能想象一百萬個世界。整個自然界是它的食糧,想象力是它的勝利。我們再來考察一下細節吧。
使深知醉心的快樂的人們滿足的,有時是詩或畫,有時是音樂或建筑,歌,舞等等。看看坐在歌劇院的包廂里的黛爾葩(畢戎 [4] 的妻子)吧,她一會兒蒼白,一會兒緋紅,她看到勒貝爾時循規蹈矩,看到伊菲格妮時柔腸寸斷,看到羅蘭時怒發沖冠。樂隊給人的每一個印象都表現在她的面容上,就像表現在畫面上一樣。她的兩眼時而溫柔,時而狂喜,大笑,或者做出一個勇敢戰士的英姿。人們把她當做一個精神錯亂的女人。她根本不是精神錯亂,有的只是一種感受快樂的癲狂。她只是為千百種我所感受不到的美所感動。
伏爾泰對他的美洛普 [5] 不能不流淚;這是因為他感受到作品的價值和女演員的價值。您讀過他的著作,很可惜他沒有能夠讀您的著作。在誰的手里、在誰的記憶里沒有這些著作呢?有什么人的心會硬到不為這些著作所感動呢!他的一切審美觀念怎樣會不為人所接受呢?他是激動地說出這些觀念的。
聽一位偉大的畫家談繪畫吧,我是在過去讀理查孫 [6] 的序文時注意到的。有什么贊詞他沒有加給繪畫?他崇拜繪畫的藝術,把它放在一切之上,他幾乎懷疑到如果沒有繪畫,人們是否還能有幸福。他是多么為他的職業所迷啊!
在讀希臘、英國、法國的悲劇詩人的一些美好的臺詞時,或者在讀某些哲學著作時,誰沒有領略過與斯卡利杰 [7] 或馬爾布朗希神父同樣的激動呢?達西葉夫人 [8] 從來沒有考慮過她丈夫給她的期許,她的發現卻多上百倍。如果我們領略到翻譯或發揮別人思想的一種興奮,那么,我們自己思想時又將如何?由欣賞自然和研究真理而發生那些觀念,是怎樣產生,怎樣造成的呢?心靈憑借著意志的活動或記憶的活動,以某種方式滋生繁衍:它把一個觀念聯結到另一個同類的跡象上,為了使它們相類似,以及為了使它們結合起來,于是便誕生出第三個觀念。怎樣描繪這種意志的活動或記憶的活動呢?觀摩自然的產物吧。自然的齊一性就是這樣,因為它的產物幾乎都是以同樣的方式造成的。
官能的快樂如果不善加節制,便要喪失它的全部活力,不再成為快樂。精神的快樂在某一點上是與官能的快樂相類似的。應當讓它暫時中止,才能使它敏銳。總之,研究是會使人心醉神迷的,就像愛情一樣。如果允許我這樣說的話,我說這就是一種精神的凝聚,它的發生,是由于精神忘其所以地醉心于奪其心魄的對象,以致有如擺脫了自己的軀殼和周圍的一切,整個投入它所追求的東西。由于感受的力量,它什么都感覺不到了。追求真理和發現真理時所嘗到的快樂就是這樣。估量一下阿基米德心醉神迷時真理的魅力吧,您知道這種力量是要了他的命的。
盡管別的人投身于人群之中,以免認識自己或者怨恨自己,明哲之士則避開大世界而尋求孤獨。為什么他只是孤芳自賞,而不樂于與儕輩相處呢?這是因為他的心靈是一面忠實的鏡子,他的正當的自愛認為在這面鏡子里照看自己是有益的。一個人是正直的,就根本用不著害怕認識自己,只要自愛不包藏那種自鳴得意的危險。
一個人從天上往地下看,別人就都變得渺小不足道了,最宏偉的宮殿就都變成了草棚,千軍萬馬就顯得像一群為了一粒谷而拼命打架的螞蟻——在一位像您這樣明哲的人看來,萬事萬物就是這樣。您看見人們的那些無謂的騷動就付之一笑,他們的人數雖然多到大地難容,卻是無緣無故地擠來擠去,他們誰也不稱心,乃是當然的事。
頗普 [9] 在他的《論人》那本書里表現得真是高明!王公大人們在他面前是多么渺小。您啊,與其說是我的老師,不如說是我的朋友,您從自然得到的才智同您所瞧不起的那個人是一樣多,負心人啊,您是不配在科學中出人頭地的:您教我像那位大詩人那樣,將帝王們鄭重其事地搞的那些不值一文的玩意付之一笑,這毋寧說是教我對它們嘆一口氣。我的福氣是您那里來的。不,征服全世界也抵不上一個哲學家在他的書房里所嘗到的那種快樂,他周圍環繞著一些啞巴朋友,然而他們卻向他說盡了他想聽的話。但愿上帝不要剝奪我的需要和健康,這就是我向他要求的一切。有了健康,我就會不厭地喜愛生命。有了需要,我的愉快的精神就會不斷地鉆研智慧。
是的,研究是任何年齡、任何地點、任何季節、任何時刻都可以得到的一種快樂。西塞羅對哪個有成功的研究經驗的人沒有妒忌過?這種快樂使年輕時的娛樂減輕了猛烈的肉欲成分;為了充分享受這種快樂,我有一個時候曾經強迫過自己放棄愛情。愛情對于一個明哲的人并不造成任何恐怖,它是善于使兩個人結合,使兩個人互相尊重的。遮蔽它的理解力的烏云并不使它懈怠;烏云只是指點出應當用什么補救的辦法來使烏云消散。當然太陽是不會很快地使大氣中的云層離去的。
在老年,在兩鬢成霜的年齡,人們已經與青年時代不同,不能給人別的快樂,也不能取得別的快樂了,那時候還有什么比讀書和沉思更好的辦法!有一天,有個懷著虛榮心開始感到了做作家的快樂的人向我說:成天看見在自己的眼前,在自己的手里有一部可以使后世的人以及當代的人喜悅的著作在成長和形成,是多么快樂!我愿意把我的生命消磨在往來于自己的家與出版者的家之間。他說得不對嗎?當受到贊揚的時候,有哪個慈愛的母親比生了一個可愛的兒子更喜悅?
為什么要這樣夸耀研究的快樂呢?誰不知道這是一種不帶別種好處所附帶的厭倦不安的好處?誰不知道這是一個無盡的寶藏,是一種最可靠的慰藉,可以抵消那種與我們行坐不離,形影相隨的劇烈痛苦?打碎了自己一切偏見的鎖鏈的人是幸福的!只有這種人才能完全純粹地嘗到這種快樂嗎?只有這種人才能享受這種精神上甜蜜的恬靜,才能享受一個勇敢而無野心的心靈的極度愉悅。這種愉悅乃是幸福之父,如果它不就是幸福的話。
讓我們停一會兒,把花朵投擲到由明諾娃和你給戴上了不朽的常春藤冠的那些人的道路上吧。花神在這里邀請您和林奈 [10] 一道從新的小徑登上阿爾卑斯山的冰峰,以便在那里觀賞另一座雪山下一個由自然的雙手種植的花園:這個花園從前乃是這位瑞典教授承襲的全部遺產。從那里你再下山走進這些花圃,花圃中的花草正在等待他整理出一個次序來,因為這些花草顯然是被忽視到如今了。
在那里我看到了莫伯都依 [11] 這個法國的光榮,可是另外一個國家才配享受這個光榮。他離開了一個朋友的餐桌,這位朋友乃是最偉大的國王。他到哪里去?到自然議會去,牛頓在那里等他。
對于化學家、幾何學家、物理學家、力學家、解剖學家等等,我將說些什么呢?這些人的考察死人的樂趣,幾乎與我們使死人復活的樂趣一樣大。
然而一切都要讓位于治病的偉大藝術。有人在我面前說過,醫生是唯一無愧于祖國的哲學家。醫生好像是在生命的暴風雨中的海倫的兄弟 [12] 。多么奇妙,多么不可思議啊!他只要看一眼,就使血脈平靜,就使一個激動的心靈泰然,就使可憐的凡夫們心中甜蜜的希望復活了。他宣告生和死,就像天文學家預報日食一樣。每個人都有他照耀自己的火炬。可是,如果精神樂于發現那些指導它的規則的話,當事實證明了它的大膽是正確的時候,是多么大的勝利啊!——這種可喜的經驗是您天天有的。
所以科學的第一種功用就是鉆研科學;這已經是一種真正的、堅實的好處。有研究的興味的人是幸福的!能夠通過研究使自己的精神擺脫妄念并使自己擺脫虛榮心的人更加幸福。您還在幼年的時候,智慧的雙手就已經把您引向令人向往的目的了,可是有多少迂腐的學究,辛辛苦苦了四五十年,被偏見的重荷壓得彎腰駝背,比被時間壓得還要厲害,看起來什么都學過了,卻單單沒有學會思想。研究真理的珍貴科學,在學者中間高于一切,然而這種科學至少已經成為一切其他科學的成果了。我從童年起專心研究的,就是這門唯一的科學。請您評判一下吧,先生,但愿我的友情的這件禮物永遠為您的友情所眷愛。
人 是 機 器
那是不是最高本體的光芒,
人們把它描繪得如此輝煌?
那是不是圣靈保存在我們身上?
精神與我們的官能同生同長,同樣萎黃:
哎呀!它一樣要死亡。
——伏爾泰
[1] Albrecht von Haller(1708—1777),瑞士人,醫生,植物學家兼解剖學家。——譯者
[2] Apollon,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被認為是最智慧的。——譯者
[3] Girolamo Fracastoro(1483—1553),意大利醫生,物理學家,天文學家兼詩人。——譯者
[4] Piron(1689—1773),與拉?梅特里同時的法國詩人。——譯者
[5] Mérope,伏爾泰戲劇中的主角。——譯者
[6] Jonathan Richardson(1665—1745),著名的英國畫家,著有“畫論”。——譯者
[7] Scaliger(1484—1558),意大利博學的語文學家兼醫生。——譯者
[8] André Dacier(1651—1722),法國語文學家,他的夫人Anne Lefebvre(1654—1720)是杰出的希臘拉丁學者,以翻譯“伊利亞德”和“奧德賽”著名。——譯者
[9] Pope(1688—1744),英國詩人。——譯者
[10] Linné(1707—1778),瑞典植物學家,分類學的創始人。——譯者
[11] Maupertuis(1698—1759),法國幾何學家,普魯士國王腓特烈第二的賓客,曾任普魯士科學院院長。拉?梅特里自己也做過腓特烈第二的賓客。——譯者
[12] Hélène,希臘神話中的著名美女,幼時為雅典的提修斯所擄,她的兄弟卡斯托和波里兌開斯把她救出來。——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