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類的知識(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英)伯特蘭·羅素
- 10028字
- 2020-11-06 11:34:12
第三章 專有名稱
在“專有”名稱和“類別”名稱之間存在著一種傳統上的區別,這種區別人們認為在于下面這件事實:一個專有名稱基本上只能指一件事物,而一個類別名稱卻可以指某一類中所有的事物,不管它們的數目有多大。所以“拿破侖”是一個專有名稱,而“人”卻是一個類別名稱。我們可以看到專有名稱只有在這個名稱所指的事物存在的情況下才有意義,但是一個類別名稱卻不受這種限制。“頭長在肩下的人”是一個完全合乎標準的類別名稱,盡管它沒有任何實例。有時一個類別名稱只有一個實例,例如“地球衛星”。在這種情況下,這個唯一的分子可以有一個專有名稱(“月亮”),但是這個專有名稱和那個類別名稱的意義卻不相同,并且具有不同的句法功用。例如,我們可以說“‘地球衛星’是一個只有一個分子的類別”,但是我們卻不能說“月亮是一個只有一個分子的類別”,因為月亮并不是一個類別,或者至少在邏輯形式上不是和“地球衛星”同樣的類別。如果把它當作一個類別(例如當作分子的類別)來看的話,那么它的分子是許多個而不是一個。
許多困難的問題都是由于專有名稱而產生的。其中有兩個問題特別重要:第一,專有名稱的確切定義是什么?第二,能否把我們的全部經驗知識用不包括專有名稱在內的語言表達出來?我們將看到,這第二個問題將把我們引到某些最古老的和難以解決的哲學上爭論的問題上去。
在給“專有名稱”下定義時,我們可以從形而上學、邏輯、物理、句法或認識論的觀點來著手。我將初步對每一種觀點說幾句話。
A.形而上學的觀點 日常語言中的專有名稱是靠“實體”這個概念而存在的,這些專有名稱最初是以“人”和“東西”的簡單形式出現的。我們先給一種實體或存在一個名稱,然后再把一些性質加在它身上。只要我們承認這種形而上學,那么在專有名稱上面就不會發生任何困難,這些專有名稱就是足以引起人們興趣的那些實體的名稱。固然我們有時也把一個名稱給予一類實體的集合,例如法國或太陽。但是嚴格說來,這類名稱并不是必要的。不管怎樣,我們能夠把我們的定義的范圍擴大,將實體的集合收容進去。
但是現在大多數人卻不再把“實體”當作一個有用的概念。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是否要采用一種不包括專有名稱的語言?或者我們是否要給“專有名稱”下一個不依靠“實體”的定義?或者我們是否認為“實體”被拋棄得過于匆忙了呢?現在我只是提出這些問題,而不想給出答案。目前我要指明的只是通常所謂的專有名稱乃是實體的幽靈。
B.句法的觀點 很明顯,一個“專有名稱”的句法的定義一定是相對于一種特定語言或一組語言來說的。在各種日常使用的語言和邏輯上使用的大部分語言中,在主語和謂語之間,在表示關系的詞和表示名詞的詞之間,有著顯著的區別。在這類語言中,一個名稱將是“一個除了作為主語或表示名詞的詞就不在一個句子里出現的詞”。不然就是:一個專有名稱是一個可以在不包含變項的任何形式的句子里出現的詞,而其他的詞卻只能在適當形式的句子里出現。人們有時說某些詞“只有句法上的意義”,這顯然是說它們本身沒有什么意義,但是對于確定它們所在的句子的意義卻有所幫助。按照這種說法,專有名稱不是只有句法上的意義的詞,但是能不能把它作為一個定義卻是個值得懷疑的問題。不管怎樣,對“只有句法上的意義”這個名詞下一個清楚的定義是不容易的。
上面所說的句法的觀點的最大缺點就是它本身不能幫助我們決定是否可以用一種不同的句法來構成一些語言,在這些語言中將沒有我們剛剛說過的那些區別。
C.邏輯的觀點 純粹邏輯用不著名稱,因為它的命題只包含變項。但是邏輯學家在業余的時候可能想知道可以用什么常項去代替他的變項。邏輯學家作為他的原理之一提出:如果“fx”對于“x”的每一個值都真,那么“fa”為真,其中a是任意一個常項。這個原理并沒有提到任何常項,因為“任意一個常項”就是一個變項;它的目的是向那些想要應用邏輯的人提供合理的根據。邏輯或數學的每一次應用都是用常項代替變項;所以如果要應用邏輯或數學,那就必須知道什么樣的常項可以用來代替什么樣的變項。如果在變項中容許任何等級存在的話,那么“專有名稱”就將是“作為最低類型的變項的值的常項”。可是這種看法卻有許多困難。所以我不想再多談它。
D.物理學的觀點 這里我們要研究兩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一個專有名稱是一個表示任何一個足以引起我們興趣的時空連續部分的詞;第二種觀點認為既然這是專有名稱的功用,那么專有名稱就不再是必要的東西,因為時空的任何部分都可以用坐標來表示。卡爾納普(《邏輯句法》第12—13頁)闡明地名可以用經緯度或時空坐標來代替。“用專有名稱來表示的方法是一種原始的方法;用位置來表示的方法才符合科學比較發展的階段,并且在方法論上比起前者有各種顯著的優點。”他說在他所使用的語言中,坐標代替了像“拿破侖”或“維也納”這類的詞。這個觀點值得充分的討論,我將很快就這樣做。
E.認識論的觀點 首先,我們在這里所遇到的區別不完全和專有名稱與其他字詞之間的區別完全一樣,卻又和它有著某種關聯。這種區別是那些具有文字的定義的詞和那些只有實指的定義的詞之間的區別。關于后一種詞,有兩點是明顯看得出來的:(1)不是所有的詞都能有文字的定義;(2)什么詞只能有實指的定義大部分靠人的主觀意見來決定。例如,如果我們給“拿破侖”下一個實指的定義,那么“約瑟夫·波那帕特”就可以用文字定義為“拿破侖的長兄”。然而這種對于人的主觀意見的意愿卻受這件事實的限制,那就是在某一個特定的人的語言中,實指的定義不可能超出他的經驗范圍以外。拿破侖的朋友們可能(在某些限制下)給拿破侖下實指的定義,但是我們卻不能,因為我們絕不能合乎實際地說“這人是拿破侖”。這里顯然存在著一個和專有名稱相關聯的問題;它們之間的關系到底有多么密切,我現在不預備去談它。
很明顯,有一系列的問題等待我們去研究,并且和一般哲學問題一樣,很難弄清楚這些問題確切說是些什么問題。我認為我們最好還是從卡爾納普用坐標代替專有名稱的方法開始討論。我們所要研究的問題就是這樣一種語言是否能夠表達我們的全部經驗知識。
在卡爾納普的體系中,由四個數字組成的一組數字代替了一個時空點。他用這個例子來說明:用“藍(x1、x2、x3、x4)”,意思是“位置(x1、x2、x3、x4)是藍的”,來代替“藍(a)”,意思是“物體a是藍的”。但是現在看一看像“拿破侖在1814年有一段時間在厄爾巴島”這樣一句話。我相信卡爾納普會同意這句話為真,并且同意它的真實性來自經驗方面,而不是邏輯方面。但是如果我們把它翻譯成他所用的語言,那么它就成了一個邏輯上的真理。“拿破侖”將被“在某些特定界限以內所有由四個數字組成的各組數字”來代替;“厄爾巴島”將是這樣,“1814年”也將是這樣。這時我們就要說這三類四個數字組成的集合有一個共同部分。然而這卻是一件邏輯上的事實。顯然這并不是我們說話的用意。我們把“拿破侖”這個名稱給予一個一定的區域,不是因為我們要研究拓撲學,而是因為這個區域有某些特點引起我們的興趣。我們可以采取一種比較概括的簡單說法來替卡爾納普辯護,那就是假定“拿破侖”的意思是“所有具有某種比方說叫作N的性質的區域”,而“厄爾巴島”的意思是“所有具有E性質的區域”。這樣“拿破侖在厄爾巴島度過一些時候”就將成為:“有N性質的那些區域和有E性質的那些區域有互相重合的部分。”這已經不是一件邏輯的事實了。但是它卻把日常語言中的專有名稱解釋成了偽裝下的謂語。
但是我們這種比較概括的簡單說法未免過于極端。沒有一種性質或是一組性質是在凡是拿破侖在的地方就出現,而凡是在他不在的地方就不出現的。在拿破侖還是嬰兒的時候,他并沒有戴頂三角帽,率領軍隊,或是交叉著手臂,而別人有時也做著所有這一些事情。那么,我們怎樣給“拿破侖”這個詞下定義呢?讓我們繼續為卡爾納普做到我們所能做到的一切。當牧師為他施洗禮時,牧師決定用“拿破侖”這個名字來叫他身邊的一個小的區域,這個區域大體是人的形狀,并且這個名字還要用于將來和這個區域相關聯的那些區域,這個區域與那些將來的區域之間的關聯不僅是由于它們的連續性,只有這一點不足以保證它們基本上的相同,而且還要靠某些因果律,也就是那些使我們能夠在兩個場合把一個身體認為是同一個人的身體的因果律。我們可以說:已知一個在時間上很短暫的,具有一個活的人體的特點的區域,那么就存在著以物理定律與這個區域相關聯的在時間上較先和較后,并且特點也大體相似的區域這件經驗界的事實;這些區域的總和就是我們所說的一個“人”,而且有一個這樣的區域叫作“拿破侖”。命名具有回顧的性質這一點可以從亞加紹 [2] 一家住宅所掛的牌子上看出來,這張牌子上寫著“Ici Napoléon fut con?u” [3] 。
這一點可以用來回答那種認為照卡爾納普的看法“拿破侖曾經在厄爾巴島”會成為一個邏輯命題而抱的反對理由。可是它卻留下一些非常嚴重的問題。我們看出我們不能單靠一些性質來給“拿破侖”下定義,除非我們認為不可能有兩個完全相似的個體。然而時空的用途之一卻是區別在不同地點的相似的個體。卡爾納普“藍(3)”、“藍(4)”等句子的意思表示“地點(3)是藍的”、“地點(4)是藍的”等等。大家認為,我們可以把一個地點的藍色與另一個地點的藍色區別開來。但是怎樣把地點區別開來呢?卡爾納普把時空當作無須證明就存在的東西,從來沒有討論過時空的地點是怎樣區分的。事實上,在他的體系中時空的區域具有實體的特點。物理學假定時空的均一性,然而它也假定有著可以區別開來的不同區域。除非我們接受那種很成問題的主張實體存在的形而上學,我們勢必將假定由于性質的不同而區別開來的區域的存在。這樣,我們將發現我們不再需要把區域當作具有實體性質的東西,而把它們當成性質的集合。
卡爾納普用來代替名稱的坐標當然不是任意指定的。原點和軸是任意確定的,但是一旦確定之后,其他也就跟著確定下來。我們叫作“1814”的那一年,在從穆罕默德出走算起的回教紀元和從世界創始算起的希伯來紀元中有著不同的名稱。但是我們叫作“1815”的那一年,無論按照哪一種方法,都占有我們叫作“1814”后面的相鄰的一個位置。正是因為坐標不是任意規定的,所以它們不是名稱。坐標根據點與原點和軸的關系描述一個點。但是我們必須能夠說“這是原點”。如果我們要能夠說出這句話,我們就必須能夠叫出原點的名稱,或者用某種方法描述它,并且初看我們可能認為任何方法都包括名稱在內。拿經度作例。經度的原點是格林尼治的子午線,但是任何其他的子午線也同樣可以作為經度的原點。我們不能把“經度0度,緯度52度”作為格林尼治的定義,因為如果我們這樣做,我們就無法確定經度0度在什么地方。如果我們說“經度0度就是格林尼治的經度”,這種說法是令人滿意的,因為我們能夠到格林尼治說“這就是格林尼治”。同樣,如果我們住在比方說西經40度,那么我們可以說“這個地點的經度是西經40度,然后我們就可以通過對于這個地點的關系來給經度0度下定義。但是除非我們能夠有一種不通過經緯度認出某些地點的方法,經緯度就會變成沒有意義的東西。如果我們問“紐約的經緯度是多少?”我們所問的和我們用降落傘降落到紐約后所問的“這座城市的名稱叫什么?”并不是同樣的一個問題。我們所問的是“紐約在格林尼治以西和赤道以北多遠?”這個問題假定紐約和格林尼治都是人們已經知道和已有名稱的地方。
我們可能隨意指定有限數目的坐標,而它們都會成為名稱。如果(和平常人們所做的一樣)我們按照一個原則來規定它們,它們就成為一些描述,通過它們對于原點和軸的關系來給點下出定義。但是這些描述對于原點和軸卻不適用,因為對于它們來說,數字是人們任意指定的。回答“原點在什么地方?”這個問題,我們必須有某種不靠坐標就認出一個地點的方法。專有名稱的使用正是首先假定了這一類方法的存在。
我暫時先做出一個結論,那就是我們不能靠坐標而完全不用專有名稱。我們也許能夠減少專有名稱的數目,但是我們卻不能完全避開它們。不用專有名稱我們可以表達全部理論物理學的內容,但卻不能表達任何一部分歷史和地理的內容;至少這一點是我們討論到這里所得到的結論,但是我們以后將找到理由對它稍加修改。
讓我們再進一步研究一下用描述來代替名稱的問題。目前在美國一定有一個身長最高的人。讓我們假定他是A先生。這樣我們就可以用“美國身長最高的人”來代替“A先生”,這種代替一般并不改變代替后的句子的真和偽。但是它卻能把說法加以改變。人們可能知道有關A先生的事,而不知道有關美國身長最高的人的事,倒過來說也是一樣。人們可能知道A先生住在衣阿華州,但是不知道美國身長最高的人住在衣阿華州。人們可能知道美國身長最高的人年齡超過十歲,但卻可能不知道A先生是成年男子還是男孩。另外還有“A先生是美國身長最高的人”這個命題。A先生可能不知道這個命題;可能有一位B先生與他相差無幾。但是A先生確確實實知道A先生就是A先生。這就又一次具體說明有些事物是不能用代替名稱的描述來表達的。
人的名字具有通過“這”字得出的文字的定義。如果你在莫斯科,有人告訴你說“這是斯大林”,那么“斯大林”的定義就是“你正在看見的這個人”——或者說得更詳細一些:“在那些構成一個人的一系列現象當中,你所看見的這個是其中的一個。”這里我們沒有給“這”字下定義,但卻給“斯大林”下了定義。我認為人們可以看出每個用于時空某一部分的名稱都能有一個包含“這”字或與它意思相同的字的文字的定義。我認為這一點就是歷史上的人物與想象中的人物,比方說哈姆雷特,所不同的地方。讓我們舉一個我們不認識的人,例如蘇格拉底。我們可以把他定義為“飲毒酒的哲學家”,但是這樣一個定義并不能使我們相信蘇格拉底曾經存在,但是如果他不曾存在,那么“蘇格拉底”就不是一個名字。什么東西使得我們相信蘇格拉底的存在呢?那是我們聽過或讀過的許多不同的句子。這些句子中每一句都是我們自己經驗中一次感覺到的現象。假定我們在百科全書上看到“蘇格拉底是一位雅典哲學家”這句話。在我們看到這句話的時候,這句話就是一個這個,并且由于我們相信百科全書,所以我們說“這是真的”。我們可以把“蘇格拉底”定義為“在百科全書上‘蘇格拉底’這個名字下面所說的那個人”。這里我們經驗到“蘇格拉底”這個名字。當然我們也可以用類似的方法來給“哈姆雷特”下定義,但是在定義中使用的命題有些將是偽的。舉例說,如果我們說“哈姆雷特是作為莎士比亞悲劇之一的主角的丹麥王子”,這就是偽的。這樣說才是真的:“‘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亞用來作為丹麥王子的名字的詞。”看來結論將是:除了“這”“那”這些字以外,每個名稱都是一個包括某個這的描述,并且只有在某個命題為真時才是名稱。(這個命題可能只是“這是一個名字”,如果這是“哈姆雷特”,那么它便是偽的命題。)
我們必須研究最小量用語的問題。我所說的最小量用語是其中沒有一個字可以由這組用語中其他字給出文字的定義的用語。兩組處理同一個題目的最小量用語可能并不相等;可能有不同的下定義的方法,其中有些方法最后剩下的不下定義的名詞要比用另外一些方法所剩下的少。最小量用語的問題有時是很重要的。皮阿諾把算術用語縮減到三個詞。用質量、長度和時間的單位給所有單位下定義是古典物理學的一大成就。我想討論的問題是:一組最小量用語一定具有哪些特點?通過這組最小量用語我們可以把所有用來表達我們的經驗知識或信念的詞都給出定義,只要這些詞具有確切的意義。把范圍縮小一點,讓我們回到前面說過的一個例子,“拿破侖在1814年有一段時間在厄爾巴島”和類似的語句需要什么樣的最小量用語?也許在我們答復了這個問題以后,我們才能夠給“名稱”下定義。在以下的討論中,我將假定這類歷史——地理上的語句不是分析性質的;這就是說,雖然就事實來說它們為真,但是在邏輯上說它們偽卻不是不可能的。
讓我們回到那種從卡爾納普所說的“拿破侖”可以被定義為時空某一區域引出來的理論。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反對“拿破侖曾經在厄爾巴島度過一段時候”是一個分析命題。它可能受到這樣的反駁:不錯,但是為了找出不是分析性質的東西你就要探討為什么我們把一個名字送給時空中是拿破侖的那一部分。我們這樣做的理由是它具有某些專有的特點。它是一個人,長大之后戴頂三角帽。然后我們將說:“時空的這一部分是一個人,在它以后所占有的時空的部分它還戴頂三角帽;時空的那一部分是個小島;這一部分和那一部分有一個共同的部分。”我們在這里說了三句話,前兩句是經驗性質的,第三句是分析性質的。這似乎無可反駁。它給我們留下了規定坐標的問題,還有給“人”和“島”這類名詞下定義的問題。“人”和“島”這類名詞顯然可以用性質和關系給出定義;它們是普通名詞,而不是(我們可以這樣說)那一類引導出專有名稱的名詞。坐標的確定需要確定原點和軸。為了簡便起見,我們可以先不去管軸而把注意力集中在原點上。我們能夠給原點下定義嗎?
舉例來說,假如你正在從事行星論的研究,不僅是作理論上的探討,而是準備通過觀察來試驗計算的結果。在這種情況下,你的原點必須通過某種可以觀察的東西來下定義。大家都承認絕對的物理學的時空是不能觀察的。一般來說,我們所能觀察的事物是各種性質和時空關系。我們可以說:“我將以太陽中心作為我的原點。”太陽中心是不能觀察的,但是太陽(在某種意義上)卻是可以現察的。我經常有一種我叫作“看見太陽”的經驗,并且我能觀察到其他有類似經驗的人的感覺,這是一件經驗界的事實。“太陽”是一個可以用性質給它下定義的名詞:圓、熱、明亮、有某種一定的近似大小等等。碰巧在我的經驗中只有一件物體有這些性質,而這件物體又是一直存在的。我可以給它一個叫作“太陽”的專有名稱,并且說“我將以太陽作為我的原點”。但是因為我已經用太陽的性質來給太陽下定義,所以太陽不能作為最小量用語的一部分。看來結論應該是:雖然表示性質和時空關系的詞可以作為我的最小量用語的一部分,任何表示物理學上的時空區域的詞卻不能這樣。事實上,這只是一種認為物理學上的時空關系是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說法。
假定這種看法到現在為止是正確的,那就產生了我們是否需要用名稱表示性質和時空關系的問題。拿顏色作例。人們可以說顏色可以用波長來表示。這就使得卡爾納普主張物理學中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是盲人所不能知道的。就理論物理學的范圍來說,這顯然是對的。在一定限度之內,它在經驗界中也是對的。我們看見天空是藍色的,但是盲人也許能夠設計各種實驗,表明一定波長的橫波從天空發出,而這正是一般物理學家作為物理學家所要斷言的東西。可是物理學家卻不愿費事去斷言,盲人也不能夠斷言這個命題:“當一定頻率的光打在一只正常的眼睛上時,它就引起一種藍的感覺。”這句話并不是一個重言式;它是在那些表示“藍”的詞已經被人普遍使用了幾千年以后才得出的一個發現。
能不能給“藍”這個詞下定義并不是一個容易的問題。我們可以說:“藍”是一定頻率的光所引起的顏色感覺的名稱。或者我們可以說:“藍”懸光譜上那些介乎紫羅蘭色和綠色之間的濃淡不同的顏色的名稱。這兩個定義都可以為我們自己得到藍色的感覺。但是我們這樣做了之后我們就能夠說:“那就是藍色。”這將是一個發現,不過只有實際經驗到藍色才能得到。我認為在這句話里“那”字在某種意義上說是一個專有名稱,盡管它屬于一種我叫作“自我中心”的特殊類別。
我們通常不給聞到的氣味和嘗出的味道起名字,但是我們可以這樣做。在我到美洲以前,我就知道“臭鼬的氣味是難聞的”這個命題。現在我知道這兩個命題:“那是臭鼬的氣味”和“那是難聞的”。我們可以用一個比方說叫“菲”的名稱來代替“那”字,并且如果我們常常想說這種氣味而不必提臭鼬的話,我們還必須這樣做。但是對于任何一個缺少這種必要經驗的人來說,這個名稱只能是一個縮簡的描述,不是一個名稱。
我的結論是:名稱是用來表示人們經驗到的事物的,而人們經驗到的事物,從本質和必然性上看,并不具有那種屬于物理學中時空區域的時空上的唯一性。一個詞一定表示某種可以被識別的事物,而離開性質的時空區域是不能被識別的,因為它們全都一樣。事實上它們是邏輯上的虛構,但是目前我并不去管這一點。
有些現象是我經驗過的,而且我相信另外有些現象是我沒有經驗過的。我所經驗過的現象都是復合的,可以分析為各種具有空間和時間關系的性質。這些關系中最重要的是共現、相鄰和連續。那些我們用來表示性質的詞含義并不準確;它們全都具有“禿”和“胖”這類詞所有的那種意義上的含糊不清。即使像“厘米”和“秒”這些我們最需要意義準確的詞也是這樣。如果我們把觀察結果表達出來,那么對于表示性質的詞就一定要給出實指的定義;一旦我們換上文字的定義,我們就不能表達出我們所觀察到的東西。例如,“藍”這個詞的意義將是“和那相似的一種顏色”,這里的那是一塊藍。至于必須和它相似到什么程度才成為藍色,我們卻不能準確地說出來。
這一切都沒有什么問題,但是像“這”和“那”這些經常出現的詞怎樣去處理呢?我們認為“這”字表示的是某件唯一而且只能出現一次的事物。可是如果“這”表示一組共同出現的性質,那就沒有任何邏輯上的理由說明它不能再次出現。我承認這種看法是對的。這就是說,我主張沒有這樣一類從經驗界認識到的對象,即如果x是這一類中的一個分子,那么“x出現在x之前”這個句子在邏輯上是不可能的。
我們習慣于認為“出現在前”這種關系是非對稱性的和傳遞性的 [4] 。“時間”和“事件”兩者都是為了把這些性質保留給“出現在前”這種關系而創造出來的概念。大多數人已經把“時間”當作與時間上的連續不相同的東西而拋掉了它,但是他們卻沒有拋掉“事件”。人們認為一個“事件”占有時空的某一連續部分,它消失在這一連續的部分的盡端,并且不能再次出現。顯然一種性質或是一組性質的復合是可以再現的;因此,如果不能再現是邏輯上的必然,一個“事件”就不是一組性質。那么它是什么,我們又是怎樣認識它的?它將具有傳統上實體所有的那些特點,因為它將是一些性質的主體,但卻不能通過列舉它所有的性質來給它下定義。另外,我們怎樣認識有一類其中分子都不能再現的客體的存在?如果我們要認識這一點,那么看來它一定是一種綜合的先驗知識,而如果我們不承認綜合的先驗知識,我們就一定不能承認再現的不可能。當然,我們將承認如果我們考慮數目足夠大的一組性質,那么在經驗界中就不會有再現的實例。我們可以把這樣成組的性質的不能再現看作是物理學的一個定律,但是不能把它作為一種必然的現象。
我提出的看法是:一個“事件”可以定義為一組共同出現的性質的全部集合,也就是一組具有下面兩種性質的集合:(a)這一組的所有性質都共同出現,(b)這一組外的任何性質都不與這一組的每個分子共同出現。作為一個經驗的事實來講,我認為沒有任何事件會再一次出現;這就是說,如果a和b是兩個事件,而a發生在b之前,那么a與b之間就有著某種性質上的差別。我們所以認為這種說法優于那種認為不能給事件下定義的說法,有著一般用來反對實體的所有理由的支持。如果兩個事件完全相似,那么就沒有任何理由使得我們認為它們是兩個事件。在戶口調查上,我們不能把它們中的一個與另外一個分開來算,因為如果不是這樣,那就必然是在它們之間有著差別。從語言的觀點來看,一個詞一定表示某種可以識別的東西,而這就需要某種可以識別的性質。這種看法使我們得出的結論是:像“拿破侖”這一類詞是可以給它們下定義的,所以它們在理論上并不是必要的;如果我們想杜撰一些表示事件的詞,那么對于這些詞來講情況也是這樣。
我的結論是:如果我們把我們的有關經驗界的用語縮減到最小量,從而去掉那些具有文字的定義的詞,我們仍然需要一些詞表示性質、共現、連續和觀察到的空間關系,即在一個單一的感覺復合中可以分別出來的空間關系。如果我們讓所有彼此共同出現的性質形成一個復合,那么在我們的經驗范圍內,這個復合是不會先于本身出現即再現的,這是一件經驗界的事實。在構成時間序列上,我們把這件觀察到的事實普遍化了。
在這樣一種語言內,最接近專有名稱的東西將是表示性質或共同出現的性質復合的詞。這些詞具有專有名稱的句法上的特點,但卻不具有我們預料的某些其他特點;例如,那種表示一個時空上連續的區域的特點。在這些外界條件下,這些詞能否叫作“名稱”是一個主觀上喜歡不喜歡的問題,對于這點我不表示什么意見。一般叫作專有名稱的詞——例如“蘇格拉底”——如果我的意見對的話,可以用性質和時空關系來下定義,而這種定義是一個具體的分析。大多數主謂命題,例如“蘇格拉底是個長著扁鼻子的人”斷言謂語所表示的某種性質是主語所表示的一組性質中的一個——這組性質由于共現和因果關系而成為一個統一體。如果這個說法對的話,那么通常所說的專有名稱就會給人造成錯誤的印象,并且代表一種錯誤的形而上學。
〔注〕作者沒有把上面關于專有名稱的討論當作最后的結論。我將在其他場合繼續討論這個題目,特別是在第四部分第八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