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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莫里斯開始行動了!

數日后,就有人(此人是G·P·R·詹姆斯[3]的一個讀者)看到這個死氣沉沉的家里的三名男性成員自伯恩茅斯東站出發,踏上了他們的旅途。天氣陰冷,變幻莫測,約瑟夫遵照法拉第·邦德爵士的習慣,穿得很講究。眾所周知,法拉第·邦德爵士對病人穿著的要求和飲食一樣高。這些病人都有禮貌地配合他,幾乎沒有人會違抗這位一絲不茍的醫師的指令,至少也會在表面上裝個樣子。“您要忌茶,女士,”這位讀者信誓旦旦地說自己親自聽到法拉第說了這話,“忌茶、忌炒肝尖、忌吐酒石酒和烤面包。晚上10點45分就上床去,如果有條件的話,全身上下裹上潔凈的法蘭絨睡衣。平時最好穿貂皮大衣,還要去梅塞戴爾和科倫比家入手一雙優質靴子。”就算等到你看完病,付好錢之后,他也很可能會把你叫回去,聲如洪鐘地給你叮囑幾句:“還有一點要注意的,先前忘了告訴你了,千萬別吃腌鱘魚,你得視它們為洪水猛獸。”可憐的約瑟夫在每一個環節都遵照了法拉第爵士的苛刻要求:腳上穿著優質靴子;身上的西服是用真正透氣的布料裁制的,襯衣則是潔凈的法蘭絨,這種材質看上去總是暗沉沉的,沒有光澤;外面披的貂皮大衣一直裹到膝蓋,更是沒得商量。伯恩茅斯站(醫生最喜歡的火車站)的行李搬運工一眼就看出這位上了年紀的紳士是謹遵法拉第爵醫囑的病人。約瑟夫身上只有一樣東西是自己做得了主的——一頂護面步兵便帽;這個帽子的形狀仿佛在說,自從他從以弗所[4]大地上一條垂死的豺狼爪牙下逃生,并隨后經歷了亞得里亞海[5]強勁北風的吹襲后,已經再沒有什么能讓它和我們這位旅行者分離了。

芬斯伯里三叔侄剛上火車,走進他們的小隔間,就立馬吵了起來。這一架吵得真是太不合時宜了,而且就當時的情況看來,對莫里斯可真是件大悲劇。他當時要是在窗戶邊晃蕩得久一點,大概就不會有接下來的這個故事了。因為要是那樣的話,他也許就會發現(當然,行李搬運工也肯定看到了)另外一個同樣穿著法拉第·邦德爵士系列套裝的旅客。但當時他正忙活著他認為更重要的事,只有天知道,那真是大錯特錯了。

“沒這樣的道理,”他大吼道,這個討論已持續了一整個上午,他現在又重新撿起來,“這收款單不歸你,歸我。”

“可它上面寫著我的名字,”這位上了年紀的紳士回答道,口氣中帶著一絲固執。“這是我的財產,我愛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

這是一張800英鎊的收款單,早餐時約瑟夫在上面簽了名,放進了口袋里。

“你聽見他說什么了嗎,約翰尼!”莫里斯大吼。“還他的財產!就連他身上披的那件衣服都是我的。”

“別管他了,”約翰說。“我快被你倆煩死了。”

“怎么跟你伯伯說話呢,小子,”約瑟夫大喊。“真是無法無天。你們這兩小子嘴皮子真是不知道分寸,狂妄自大,我已經決定了,讓這事就這么辦吧。”

“噢謝天謝地!”約翰感激地說。

但莫里斯還是心懷芥蒂。約瑟夫一反常態,膽敢頂撞自己,真是個麻煩。那些抗拒之言一直在他耳邊陰魂不散,讓他隱隱覺得這也許是什么不好的預兆。他心神不安地看著這位上了年紀的紳士。許多年前,約瑟夫在講演中碰到了一群不聽話的學生,這些學生覺得他們的講師有些無趣,便干脆在底下自娛自樂起來,最后還干脆把這位講師(和董事會校長、一位浸信會的教士,以及一個校工,他同時還擔任這講師的保鏢)驅逐出演講現場。莫里斯沒有目擊這要人命的一幕;如果他當時在場,他就會發現今天他伯伯眼中的怒火和那咬牙切齒的模樣都似曾相識。但即使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神情,莫里斯也覺得它們透露著一絲危險的氣息。

“好吧,”莫里斯說。“到倫敦之前我都不會再惹你了。”

約瑟夫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他顫巍的雙手掏出一本《英國機械》,擺出埋頭鉆研的架勢讀起來。

“他哪來那么多事情抱怨啊?”莫里斯沉思。“那副樣子我一點都不喜歡。”他不解地撓了撓鼻子。

火車長驅而往,和平時一樣載著乘客和他們的行李。車上的旅客有像老約瑟夫這樣沉迷閱讀的,有像約翰一樣一邊讀著《粉紅報》雜志的專欄一邊打瞌睡的,還有像莫里斯一樣對某些事情懷恨在心、充滿疑慮、一臉警覺的。火車掠過了海邊的克賴斯特徹奇城,穿過了赫恩城的松木林,跨越了靈伍德城蜿蜒曲折的河流[6]。片刻后,它在新森林中的一個站臺停了下來,稍稍有些晚點,但對于那些西南部的人來說還不算特別晚。我們暫且叫它“布朗丁站”吧(我可不能把真實的站名寫出來,否則鐵路公司“有可能會起訴我”的)。

許多乘客頭倚著窗子。而在這些乘客中,有一位老紳士我想著重說說,因為他已命不久矣,而且(在我接下來的敘述中)幾乎不太可能出現比他更有風度的角色了。他叫什么名字不重要,但他的行事風格大有可觀。他這輩子基本上都穿著他那套花呢西裝,在歐洲大陸漫游;長年累月地閱讀《加利尼亞尼先驅報》損害了他的視力,他突然想起亞述河的存在,于是乘火車去倫敦看眼科醫生。他先看了眼科醫生,又去看了牙醫,接著還看了內科醫生,這些步驟好像都是不可避免的;目前他的主治醫師是法拉第爵士,所以他現在正遵醫囑身穿著透氣服裝,踏上了前往伯恩茅斯的旅途,正要回去向這個專橫的準男爵(此人也是他在老家唯一的朋友)匯報呢。像他這樣身穿花呢西裝、在歐洲大陸待了數十年的病人跟一般病人可不太一樣。我們都看過他們進入意大利斯佩西亞、格得茲和威尼斯的酒店餐廳吃飯,他們舉止不俗,憂郁氣質下帶著一絲虛弱,就是那種早年前往印度但鎩羽而歸的萎靡之相。他們這樣的人是不少酒店的貴賓級人物,但即使這群人明天就從世界上消失,大概也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這么說來,就算這些人中的一個憑空消失——拿這個穿透氣衣服的人為例吧——又有多少人會知道呢!他在伯恩茅斯的診費已經付清了,他的兩個行李箱都在貨運車廂——那就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行李了,在中轉的時候,這兩個箱子就會被當做無人認領的行李,賣給一個猶太人。如此一來,年底結賬時,法拉第爵士的管家今年的收入也不過少了2先令6便士,歐洲的酒店老板也會發現年利潤有所減少,但也就少那么一點點。不過如此罷了。那個老紳士將他那鬢發所剩無幾的灰色腦袋縮回車廂內時,臉上的神情很憂郁,他可能也預料到了這些吧。火車嗚嗚地冒著煙鉆過橋底,在新森林雜亂的灌木和樹叢中繼續加速前行。

火車剛駛離布朗丁幾百碼,突然一個刺耳的急剎車,讓一車的人感到渾身難受,緊接著就是一個猛烈的急停。莫里斯·芬斯伯里聽到一團嘈雜的喧嘩聲,于是急忙跑到窗邊。許多女人在驚呼大叫,男人則從窗口跳下火車來到鐵軌上,乘警高喊著讓大家待在原位不要亂動;與此同時,火車開始逐漸加速,往布朗丁方向慢慢倒退,但剎那間,這一團嘈雜的聲音就被一聲預示著災難的鳴笛和一列對向行駛的快車劇烈的撞擊聲給淹沒了。

莫里斯并沒有聽見那聲碰撞,他可能已經暈過去了。他做了一個亂糟糟的夢,夢里的火車車廂彎曲折疊,然后摔成了碎片,就像啞劇魔術表演中的那樣;果不其然,他醒來時真的躺在土地上,眼前是開闊的天空。他的頭疼得要命;他艱難地以手撫額,果然出血了。周圍傳來一陣陣的咆哮聲,令他無法忍受,他本以為當他的意識慢慢恢復時,這聲音就會漸漸退下去,但當他醒轉過來時,這吵鬧聲反而還更高漲了,好像要穿破他的耳膜一般。那是一聲咆哮的、憤怒的雷鳴,簡直震耳欲聾,就像工廠里往鍋爐上釘鉚釘的聲音。

他的好奇心開始萌發,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呢?他坐起來,四處看看。此處山丘樹木繁茂,鐵軌沿著地勢轉了個急彎;附近到處都是這輛來自伯恩茅斯的火車的殘骸,而那列快車的殘骸則大部分落在了樹叢后面;兩輛車殘余的引擎就躺在那個鐵軌的急彎處,一個壓在另一個之上。那一帶現在還籠罩著不停往外噴的蒸汽,蒸汽下面堆疊著還在燃燒著的煤塊兒。在鐵道沿線沒有被波及的地方,許多人大聲喊叫著跑前跑后,還有很多人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就像睡在街邊的流浪漢一樣。

看到眼前的景象,莫里斯突然推斷出了結果。“這兒肯定是出事了,”他想,他覺得自己簡直太機智了。幾乎與此同時,他看到了約翰,約翰就躺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臉色慘白。“可憐的老約翰!可憐的小家伙!”他在心里默念,這種孩童時期的親昵稱呼不知怎么突然從他已經遺忘了的珍貴記憶中冒了出來,他像小孩兒一樣輕輕地握著弟弟的手。這一握可能讓約翰想起了什么,他睜開了雙眼,突然坐了起來,嘴唇動了幾下但說不出話,終于——“怎么這么吵?”他的聲音特別虛。

火車引擎發出的喧鬧聲依然在他們耳邊隆隆作響,聽上去就像魔鬼在打鐵。“我們快離它遠一點,”莫里斯指著依然在從破損的引擎中不斷噴出的蒸汽大喊道。兩人互相攙扶著站了起來,一邊踉踉蹌蹌地走著,一邊環視著四周的一片狼藉。

正在此時,一群人朝他們走了過來,原來是自發組織的救援隊伍。

“你們受傷了嗎?”其中一人喊道,這人很年輕,臉色蒼白,滿頭大汗,他的架勢明顯是一名醫生。

莫里斯搖搖頭,年輕人面色嚴峻地地點了點頭,遞給他一瓶酒。

“喝點這個,”他說;“你的朋友看上去非常需要提提神。我們需要所有身體狀況允許的人都加入救援隊伍,”他補充道,“我們都快忙不過來了,別想躲。你們要是做不了別的,可以先幫忙抬擔架。”

醫生剛走,在酒精的刺激下,莫里斯的神智很快全部恢復了。

“我的老天!”他大喊,“約瑟夫伯伯!”

“對啊,”約翰說,“他人在哪兒呢?肯定不會太遠的。希望他這把老骨頭可別出事。”

“來,和我一起找,”莫里斯說,他的語氣中帶著一股喪心病狂的篤定,跟平日里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霎時間,他突然脫口大喊:“他要是死了該怎么辦!”他沮喪地攥緊拳頭指向天空[7],心里煩悶不堪。

兄弟倆爭分奪秒地忙前跑后,辨認傷員的樣貌,把死者翻個面看。他們已經檢查了將近四十個人,但還是沒有約瑟夫伯伯的消息。現在他們的搜救已經靠近車禍的中心地帶了,那里的鍋爐仍然不斷噴著蒸汽,發出的轟鳴聲震耳欲聾。救援隊伍還沒有仔細搜尋過這片區域。這里的地表特別凹凸不平,尤其是靠近樹林邊緣地帶,深坑和鋪滿荊棘的小丘簡直到處都是。這里極有可能掩藏了許多未被發現的尸體。兄弟倆一刻不停地翻找著。突然,領頭的莫里斯停了下來,他伸出食指指向前方,做了一個悲傷的手勢。約翰于是朝著他哥哥所指的方向走過去看看。

在一個沙坑底躺著一具已不成人形的軀體。他的臉遭受了重創,已無法辨認本來面目,但也沒必要辨認了。花白頭發、貂皮大衣、透氣衣服、潔凈的法蘭絨——從頭到腳,包括那雙在梅塞戴爾和科倫比家買的靴子,無一不證明那是約瑟夫伯伯的尸體。唯有他的那頂步兵便帽不知所蹤,想必是在車禍混亂中丟失了,兩兄弟只看到他光光的腦袋。

“可憐的老東西!”約翰說道,他的悲傷溢于言表;“我簡直想給他十鎊,來挽回我們之前在火車上對他說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話!”

莫里斯凝視著眼前的尸體,他的臉上已經看不出任何感情了。他咬嚙著指甲,翻了翻眼皮,眉頭之間寫著悲憤。他站在原地,一言不發。老天爺太不公平,這大概是他跟莫里斯開的最后一個玩笑;孤兒莫里斯還在上學時就被奪走了七千八百鎊,后來由于伯父的玩忽懈怠,他不得不被牽連到一個每況愈下的皮革生意中去,然后又不得不處理黑茲爾坦小姐這個包袱,更別提他的堂兄在唐提養老金上給他耍陰招這事兒了,而且,好不容易,這所有的一切,可以勉強地說,他都不失體面地經受了過來,但此時命運竟然殘忍地殺害了他的伯伯!

“來!”他突然開口道,“你抬他的腳,我們必須把他搬到樹林里,我不能讓任何人發現他死了。”

“哦,你說什么!”約翰說道,“這是要干嘛?”

“我叫你干嘛你就干嘛,”莫里斯嘴里蹦出了一句,他費力地把尸體扛到肩上。“你就這樣看著我一個人搬嗎?”

他們離樹林沒多遠了。再走十來步,他們便進了林子。繼續往前走,他們來到了一塊沙地旁,這塊地沒長樹。他們就在這里放下了尸體,飽含嫌惡地看著它。

“你打算怎么辦?”約翰低聲問道。

“當然是把他埋了,”莫里斯答道。他掏出自己的隨身小折刀開始飛快地挖坑。

“照你這個挖法,到明年也挖不完,”約翰不以為然地說。

“那是因為你不肯幫我,你這個偷懶的懦夫,”莫里斯吼道,“見鬼去吧!”

“這真是我見過最幼稚、荒唐的事情了,”約翰說;“但我可不能讓人叫我懦夫。”他于是不情愿地開始幫哥哥挖起坑來。

那土壤疏松輕軟,但邊上有許多冷杉木的根莖在土里纏繞不清。金雀花劃破了他們的手,使得那些從墓穴中成堆成堆掏出來的沙土混雜了他們的鮮血。一小時過去了,莫里斯依舊不知疲倦,約翰在旁溫吞吞地幫忙,然而他們挖的坑卻只有九英寸深,他們粗暴地把尸體扔了進去,囫圇地把沙土埋上,但顯然不夠,他們還得去挖更多的土覆在上面,還得去砍些金雀花放在墳頭,一個烏七八糟、充滿罪孽的墳堆終于成型了,然而,墳堆的尾端,借著漆皮鞋的反光,兄弟倆赫然發現尸體的雙腳還袒露在外。這令兩人的意志都動搖了,就連莫里斯也已經受夠了這駭人的活兒,于是他倆像動物一樣,鬼鬼祟祟地潛逃到了旁邊最茂密的樹叢中。

“我們已經盡力了,”莫里斯說著坐了下來。

“現在,”約翰說,“可以麻煩你告訴我這是為什么了吧。”

“我說真的,”莫里斯激動起來,“你要是還沒明白,我都懶得告訴你了。”

“噢,又是因為唐提養老金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兒吧,”約翰回道。“你要是還想著它簡直就是無理取鬧,這筆錢已經沒了,到此為止吧。”

“我告訴你,”莫里斯說,“馬斯特曼伯伯已經死了。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告訴我的。”

“嗯,可約瑟夫伯伯也死了,”約翰說。

“我要是不想讓他死,他就沒死。”莫里斯回道。

“如此說來,”約翰激動地說,“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馬斯特曼伯伯已經死了,那么我們現在就該說出真相,曝光邁克爾做的一切。”

“你以為邁克爾是傻瓜嗎,”莫里斯冷笑。“你難道看不出來,他花了多少年策劃這場騙局嗎?他把一切都準備好了:護士、醫生、殯葬人員都被他買通了,死亡證明也開好了,就等著填日期呢!一旦他聽到了什么風聲,我跟你說,馬斯特曼伯伯就會在兩天內被宣布死亡,隨后在一周內下葬。但你聽我說,約翰尼,邁克爾能做到的,我也能。他要是想跟我們玩虛張聲勢,我就奉陪到底。他要是打算讓他的父親永遠不死,那么去他的,我的伯伯也可以!”

“這難道不是違法的嗎?”約翰說。

“作為男人,至少得有一點兒敢于沖破枷鎖的勇氣,”莫里斯義正辭嚴地說。

“那萬一你錯了呢?萬一馬斯特曼伯伯還活蹦亂跳呢?”

“即便如此,”我們的陰謀家說,“我們的境況也不會比之前更糟了;其實我們現在已經比之前要好些了。反正馬斯特曼伯伯總有一天會死;約瑟夫伯伯還活著的時候,我們無法掌控他的死期,但現在這一點已經無須擔心了:我們現在要玩的游戲已經沒有了局限——可以一直耗到他大限將至。”

“要是你能把你的計劃告訴我就好了,”約翰嘆氣道。“但莫里斯,你懂的,你做事老是少根筋。”

“你倒是說說我什么時候少根筋了,”莫里斯不服氣地高聲說;“我可是有著全倫敦最棒的圖章戒指收藏的人呢。”

“嗯,那再看看你的皮革生意,”約翰說。“簡直就是一個爛攤子。”

莫里斯這次控制住了自己,這真是一反常態,他居然沒跟弟弟吵起來,連一句怨言都沒有。

“先說我們手頭上這事,”他說,“只要我們能把他運到布盧姆斯伯里,就萬事大吉了。到時候我們把他埋在地下室里,那地兒簡直就是為這具尸體量身定做的,然后我們只要去買通一個醫生就好了。”

“為什么我們不能把他就留在這里呢?”約翰問。

“因為我們對這片鄉下一無所知,”莫里斯立馬回絕了他。“這片樹林很可能經常有小情侶出沒,萬一他被人發現了怎么辦呢。別再質疑我了,你還是想想現在面臨的問題吧,我們該怎么把他弄到布盧姆斯伯里呢?”

他們想了一個又一個方案,但都一一否決了。從布朗丁火車站走是不用想了,那兒有無數雙好奇的眼睛盯著你,分分鐘想搞個大新聞,要在那里運輸一具尸體,還得不引人注意,簡直比登天還難。約翰弱弱地建議,可以搞個大啤酒桶,把尸體裝在桶里運走。這個點子實在太荒謬了,莫里斯甚至都懶得說出反對二字。買包裝箱把尸體包起來也幾乎同樣不切實際,請問兩位男士身上沒有一點行李,為什么要買包裝箱呢?就連買干凈的亞麻布聽起來都更可信一些——因為現在他們身上簡直一團糟。

“我們的思路是錯的,”終于,莫里斯激動地大叫道。“我們處理事情的方法一定要更謹小慎微才行。比方說,”他講得斷斷續續,像是現想現說的,“假設我們找個村舍租一個月,叫房主買個包裝箱,人家也不會說閑話。假設我們今天就讓房子里的其他人都出去,今晚我們拿到箱子,明天我租一輛二輪或四輪馬車,反正是可以讓我們自己駕的那種——帶上箱子,或者盒子,看我們能搞到什么,去林伍德,或林德赫斯特,或是別的什么地方;我們可以在箱子上貼上‘標本’的標簽,你明白了嗎?約翰尼,我想我們終于想到個好點子了。”

“嗯,這聽起來還算行得通。”約翰承認。

“當然,我們得用化名,”莫里斯繼續道。“沒人會傻到用真實姓名。就用‘馬斯特曼’,你覺得怎么樣?這個姓氏既有身份,又不太引人注意。”

“我絕對不會用馬斯特曼這姓氏,”弟弟回絕了;“你想用你自己用吧。我要叫萬斯——偉大的萬斯;我之前六個晚上用的都是這個化名呢。這個名字可是有魔力的。”

“萬斯?”莫里斯大吼道,“你以為我們是在演兒童劇好玩兒嗎?除了那些花里胡哨唱歌的,沒人會叫萬斯這樣的鬼名字。”

“這正是它的美妙之處啊,”約翰反駁;“起這個名字,一看就知道你是個什么人。你可以給自己選個弗特斯克這樣的化名,甚至可以一直就這么叫下去,沒人在乎;但萬斯這個名字天生就讓人覺得特別高貴。”

“但還有很多劇院的人喜歡叫的其他名字呢,”莫里斯繼續嚷著。“像利博恩、歐文、布拉夫、圖爾——”

“你說的這些我一個都不要!”約翰打斷了他的話。“我必須得讓自己在這破事里找點樂子,就像你一樣。”

“那好吧,”莫里斯說。他感覺到約翰這次特別堅決,不可動搖,“那我就叫羅伯特·萬斯吧。”

“那我要叫喬治·萬斯,”約翰大聲宣布,“獨一無二、前無古人的喬治·萬斯!快過來瞻仰獨一無二、前無古人的我!”

芬斯伯里兩兄弟費了老大勁讓自己身上一團糟的衣服盡量恢復原樣,隨后,兩人迂回曲折地回到了布朗丁,找了個地方吃午餐,打聽租房事宜。要按平時,想找到一個設備齊全的房子落腳是很難的,尤其是在這么一個幽僻之地;但幸運女神十分眷顧我們的兩位冒險家,讓他們遇到了一個聾人木匠,此人手上有許多待租村舍,均符合兄弟倆提出的條件,他真誠地表示,自己樂意幫他們找到滿意的房子。二人看的第二個房子獨立一隅,離最近的鄰居也有1.5英里,這讓他們彼此交換了一個燃起希望的眼神。但仔細看來,房子的整體情況還是不太盡如人意。它坐落在一片沼澤荒地上;周邊的高大樹叢讓窗戶透不進光;屋頂椽上的茅草肉眼可見已經腐爛了;屋內的墻上到處濺著臟兮兮的青綠色霉點。房間不僅小,而且天花板很低,房里的家具看起來都是僅供擺設、外秀中空的;一股潮濕的霉味在廚房揮散不去,讓人后背發涼;臥室里只擺了一張床。

莫里斯一一指出了這些缺陷,想要砍價。

“那什么,”木匠回復他;“你們倆要是不愿擠一張床,那不如去租個別墅吧。”

“還有,”莫里斯緊接著說,“屋里沒水。要用水怎么辦?”

“我們都用那個去泉邊打水,”木匠指向門邊的一個大桶說道,“泉水不是很遠,而且用水時就用提桶舀,很方便的。提桶就在那。”

二人過去驗看水桶時,莫里斯又跟他兄弟絮叨了半天。這個桶子很新,而且為了裝水造得很堅固。要是有什么東西對他們做決定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那大概就是這個做工優良的桶了。他們決定租下這個房子。交易立刻談妥,莫里斯即刻便付了第一個月的租金。大概一小時后,芬斯伯里兄弟就回到了這個斷壁殘垣一般的村舍,手里拿著房門鑰匙,正式成為了這房子的租客。他們還帶回一盞酒精燈,天真地告訴自己有了它就能自己做飯啦;他們還拿了一塊大小適中的豬肉派、兩斤多漢普郡最難喝的威士忌。這還不止,(他們假稱自己是風景畫家)租了一輛結實輕便的二輪馬車,次日凌晨走;所以當他們開始啟用自己的新身份時,他們可以這么告訴自己,最困難的一關已經過了。

約翰開始泡茶,莫里斯在房子的各個角落東翻西找,在廚房的架子上找到了水桶的蓋子,這讓他別提有多高興了。這么一來,整套“包裝箱”就準備停當了。他沒找到稻草,但用毯子(他本來是一點兒都沒想到可以用它的)打包也差強人意;莫里斯眼見著自己就要守得云開見月明,簡直勝利在望,現在,只剩一個難題需要攻克,這整個方案的成敗就在此一舉了——約翰會愿意自己一個人乖乖在這個村舍里待著嗎?這個問題他連提都沒敢提。

兩人在牌桌邊坐下,準備對豬肉派大快朵頤,桌上歡聲笑語,氣氛甚是愉快。正吃著,莫里斯開始對自己找到水桶蓋的事娓娓道來,而偉大的萬斯興致十分高昂,用叉子在桌上敲擊出音樂劇的節奏,就像在音樂廳中的那樣。

“這就對了,”他高聲說。“我怎么說的來著,做這事就得需要一個大水桶。”

“沒錯,”莫里斯心想,這是一個讓他弟弟作好思想準備的好機會,“你得繼續住在這個地方,直到我給你捎信兒為止。我會把伯伯安歇在新森林公園的消息散播出去,在此期間,我們倆都不能在倫敦拋頭露面,因為我們身邊一下少了一個大活人,我們可沒法掩蓋這個事實。”

約翰的下巴都要驚掉了。

“噢,別這樣!”他大喊。“你自己留在這個倒霉的鬼地方吧。我就不奉陪了。”

莫里斯一股怒氣沖上雙頰。他意識到此刻他必須不惜一切代價說服約翰配合自己。

“拜托你不要忘了,約翰尼,”他說,“唐提保險金的總額有多少。要是我成功了,我倆每人的銀行賬戶都會進賬五萬英鎊;準確地說,要接近六萬。”

“但如果你失敗了,”約翰回嘴,“那怎么辦?我們的銀行賬戶會成什么樣子?”

“所有的后果我來承擔,”莫里斯說,他其實內心有點小掙扎;“你一毛錢都不會少。”

“這樣的話,”約翰輕笑一聲,“如果后果你來承擔,而且利潤的一半歸我,我倒是不介意在這里待上個兩三天。”

“兩三天!”莫里斯大聲嚷嚷道,他已經開始生氣了,情緒也有些失控;“為什么,你平時賭馬為了多贏五鎊錢都比這拼多了!”

“好像是的,”偉大的萬斯回道,“你要知道,藝術家的性情都是這樣。”

“簡直不可理喻!”莫里斯暴跳如雷。“風險全部我承擔;費用全部我來付,利潤我只拿一半,而你卻連這么一點小忙都不肯幫我。這太不像話了,太不講理了,你甚至連最基本的良心都沒有。”

“可是,”約翰反駁道,他完全被自己兄弟的激動情緒震撼到了,“要是馬斯特曼伯伯真的還活著,而且還繼續活了十多年,難道我還得爛在這兒不成?”

“當然不會,”莫里斯回答,他的語氣稍稍恢復了平靜;“我只需要你在這里待一個月,要是馬斯特曼伯伯沒有死,那么一個月之后,你就可以出國去了。”

“出國?”約翰也按捺不住自己了,“為什么我不能現在就出國去?你可以告訴他們說,約瑟夫和我正在巴黎小住。”

“胡說八道。”莫里斯說。

“你看看這里,”約翰說;“這個破房子跟豬窩似的,又陰冷又潮濕。你自己之前都說它潮濕來著。”

“我只是故意在那個木匠跟前這么說,”莫里斯解釋道,“那是為了砍價。但我們現在住都已經住進來了,而且這跟我之前看過的房子比,已經算不錯的了。”

“那我在這兒待著干嘛呢?”可憐的受害者抗議道。“我在這兒怎么招待朋友?”

“我親愛的約翰尼,如果你覺得唐提保險金不值得我們花費這么多精力,那就說出來吧,我也就放棄這件事了。”

“你就這么確定我們能拿到這錢嗎?”約翰問。“唉”——他深深嘆了口氣——“那你就定期給我寄些《粉紅報》雜志和漫畫書。我就面對這現實吧。”

到了下午的晚些時候,村舍里那股久已有之的沼澤地的潮濕霉味越來越濃;一股陰冷之氣逐漸爬進了房間;火滅了,只殘留一縷青煙,一絲妖風吹過河面,帶起河水,冷冷地拍打在他們的窗玻璃上。風停的間隙,房間里的氛圍由抑郁漸漸深化成絕望,莫里斯拿出了先前買的威士忌,一開始,約翰興致盎然,覺得可以稍微分散下注意力——但這種情緒只持續了大約一秒鐘。人道漢普郡的這種酒是最難喝的,只有那種上面有人的家伙才能搞到驚為天人的酒。最后,即使是偉大的萬斯(他可不是什么品酒專家)也把這苦似中藥的酒扔在一邊了。夜幕降臨,屋內點起了一支牛脂蠟燭,無助地抵抗著夜色的侵襲,搖曳的燭光更增添了悲劇的色彩。一時間,約翰停下了用手指吹口哨的動作——他現在已經只能吹吹口哨找點樂子了——他為自己的妥協深深悲痛起來。

“我沒法兒在這里待一個月,”他帶著哭腔,“誰受得了啊。這簡直荒謬透頂,莫里斯。巴士底獄里的那些個黨派看到這么個鬼地方都恨不得要鬧起義。”

莫里斯卻換上了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面貌,實在是令人欽佩。他提出玩個擲硬幣的游戲。這位外交家為達目的,連這種游戲都不惜屈尊一玩!這是約翰最喜歡的游戲——其實這是他唯一會玩的游戲——他玩其他游戲時,腦子都不大轉得過來——而他玩這個游戲,可謂是技巧和運氣兼備。相反,對莫里斯而言,這個游戲真是要多惡心有多惡心;他從來都是那個倒霉的輸家,而且輸了之后還得接受懲罰。但約翰現在心煩意亂,犧牲自己博弟弟一笑有何不可呢。

快到七點鐘了,莫里斯已經輸掉了十來個二先令六便士硬幣,這可真叫他煩得要命。就算此刻那筆唐提保險金近在咫尺,他也忍無可忍了。他于是提出該吃晚飯了,再喝點兒調味酒佐餐,一邊暗暗想著下次要把這些錢都贏回來。

他們還沒來得及享用食物,就發現大水桶里空空如也,原來是桶子因為先前要用作打包箱,里面的水已經被自己舀了出來,現在,大水桶已經在廚房的火爐上烤干了,他們必須先外出打水。于是,兩兄二人弟踏上了冒險的征程,他們的頭頂夜空黯淡,寒星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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