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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獻給莫妮卡·麥考爾

一九六〇年的夏末,詹妮絲·懷爾德的生活開始變得一團糟。其中最糟糕的部分,之后她常常這么說,最惡劣的部分,就是在它發生前幾乎沒有任何預兆。

她當時三十四歲,有一個十歲大的兒子。她對青春的消逝并不在意——反正她的青春也不算無憂無慮的或精彩刺激的——即便她的婚姻與其說是出于浪漫,還不如說是出于人為的安排,那也沒什么關系。完美的人生根本不存在。她享受著有規律的生活;她喜歡看書,也有很多藏書;她喜歡她那套明亮的高層公寓,那里可以俯瞰曼哈頓中城的高樓大廈。這套公寓既不奢華也不優雅,但是舒適——而“舒適”恰恰是詹妮絲·懷爾德偏愛的詞語之一。她喜歡的詞還有“文明”、“合理”、“調節”及“關系”。幾乎沒有什么會使她煩惱,會教她恐懼:唯一能達到該種效果的——有時甚至會達到令她毛骨悚然的地步——就是那些她不理解的事物。

“我不明白。”她在電話里對老公說,“你說‘不能’回家,你什么意思?”她一邊打電話一邊不安地看著兒子,他坐在地毯上啃蘋果,同時全神貫注地看著CBS晚間新聞。

“什么?”她說,“我聽不清楚。你說啥?……等一下,我到臥室里去接。”

現在她一個人對著子機,在兩道關閉的門后。她說:“可以了,約翰。我們從頭說起。你在哪兒?在拉瓜迪亞嗎?”

“不是,感謝上帝,我終于離開了那個狗娘養的地方。我在那邊兜兜轉轉了至少兩個小時,才終于搞明白如何叫出租。然后呢,我碰到了一個該死的啰嗦鬼司機,他——”

“你喝醉了,對嗎?”

“你聽我講完好嗎?不,我沒喝醉。我剛才是在喝酒,但我沒喝醉。聽我說,你知道我在芝加哥有多少睡眠時間嗎?整整一個禮拜,幾乎沒有睡過覺。每晚睡一到兩個小時,昨晚我根本沒睡。你不相信,對吧?我對你說的是實話,可你從不相信。”

“你快告訴我你在哪里打電話。”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個豎起來的電話亭,我正打算去——中央車站。我在比爾莫飯店。不對,等等,是科莫多爾飯店。我在科莫多爾飯店里喝酒。”

“噢,親愛的,那不就在家門口嗎?你只要——”

“見鬼,你沒聽見我說的嗎?我剛告訴你我不能回家。”

她在雙人床的床沿上拱身向前,雙肘擱在寬松褲上,兩只手緊緊地握住電話機。“為什么?”她問。

“天哪。有上千條理由。比我可以……比我可以一一列舉的理由還要多。比如,我忘記給湯米買禮物了。”

“哦,約翰,別說瘋話了。他已經十歲了,不會你每次出門他都期待禮物的——”

“好吧,還有別的理由呢。我在芝加哥認識了一個姑娘,她是一家酒廠的公關小姐。我在帕爾默旅館里干了她五次。你覺得這條理由怎么樣?”

她不是第一次聽見這種新聞——他有過不少風流韻事——但他這樣當面對她甩出這句話還是第一次,就像一個青春期的少年為了使母親感到震驚而大吹牛皮。她想說“你想讓我怎么想呢?”但她對自己的語氣沒有信心:聽上去也許會有點傷心,那會造成誤解;抑或會顯得干巴巴的,似乎在竭力克制自己,那樣的話就更糟了。好在他沒有長時間等待她的回答。

“在回來的飛機上我一直盯著我那張小小的、可愛的航空信用卡看。對此你做何感想?你知道只要我想,我就能隨時用這張卡做什么嗎?我可以說句讓這一切都見鬼去吧,然后就騎上一只銀色的大鳥,飛到某個像里約那樣的地方;躺在海灘上,曬曬太陽,喝喝老酒,啥也不干,徹底地啥也不干,直到——”

“約翰,我不要再聽你這種瘋話。告訴我你為什么不能回家。”

“你真的想知道嗎,甜心?因為我擔心我也許會殺了你,這就是理由。殺了你們兩個。”

保爾·博格在看CBS新聞,就像懷爾德家的小子。電話鈴響時他罵了句“該死”,因為埃里克·塞瓦賴德正在總結肯尼迪議員擊敗尼克松副總統的概率有多大。

“我來接,”他老婆在熱氣騰騰的廚房里喊道。

“不用,不用,沒事。我來接好了。”有時,他的法律事務委托人會把電話打到他家里來,他們想立即聽到他的聲音,不想被人忽悠。但這通電話并不是他的客戶打來的。“哦,”他說,“嗨,詹妮絲。”

“保爾,我很抱歉在晚飯時間打攪你,但我真的為約翰擔心死了……”

他聽著,不時用一些問題打斷她,他的問題令他老婆慢吞吞地從廚房里走了出來,關掉了電視,盡可能挨近在電話機旁的他,她好奇地瞪大了眼睛。當他說“……擔心他會殺了你嗎?”,她臉紅了,一只手哆嗦了起來,手指在不經意間溜進了她的嘴巴。

“……好吧,我當然會竭盡所能地幫你,詹妮絲。我現在就去那里——你知道——和他談一談,看看問題出在哪兒。你別急,別擔心,好嗎?我一完事就回你電話……好的,詹妮絲。”

“我的天!”他掛掉電話時,他老婆驚嘆道。

“我的領帶在哪里?”

她找到了他的領帶,又急匆匆地把他的大衣從客廳壁櫥里抽出來,結果把金屬衣架都摔在了地上。“他真的威脅說要殺了她嗎?”她看上去容光煥發。

“哦,看在老天的分上,娜塔莉。沒有,他當然沒有‘威脅’她;他這么說顯然是出于緊張或激動——我回來后會告訴你是怎么回事的。”

他反手甩上了門,但她又把門打開,跟在他后面,向電梯間走去。“保爾,晚飯怎么辦呢?”

“你一個人吃好了,我會在上城隨便吃點的。還有,你不要給詹妮絲打電話。我希望她的電話保持暢通,這樣我隨時都能給她電話。好嗎?”

他們住在西北村里一幢新建的高樓里。博格估摸著頂多十分鐘他就可以趕到科莫多爾,他輕輕松松地把車開出了停車場,開在哈德遜路上,向著上城而去。他為有車帶來的便捷及自己熟練的駕駛技術感到高興。他也為詹妮絲的聲音從開始的絕望變成恢復了勇氣和信心而感到高興,還為她首先給自己打電話而感到高興。在等一個鬧市區的紅綠燈時,他俯身向前,匆匆看了一眼后視鏡里的自己,確認一下自己的頭發和領帶是否整齊,同時也欣賞一下自己那張清醒的、男子漢的臉。直到后面的一輛車朝他按喇叭,他才發現已經轉綠燈了。

他一走進底層的酒吧,就看見了那個他要找的人。約翰·懷爾德獨自坐在遠處靠墻邊的一張桌子前,凝視著面前的一杯酒,一只手撐住前額。不過,要讓這次會面看上去像是一場偶遇,這一點很重要,而且做起來也不難:因為他們倆都在附近的寫字樓里上班;他們下班回家的路上會到這里來喝一杯,常在這里見面。為了不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懷疑,他的半瓣屁股坐到了吧臺凳上,點了一杯威士忌加蘇打——“酒調得淡一點”——在心里默默地數到一百,然后再次把目光掃向了懷爾德。沒有任何變化。因為緊張,他的頭發被撩得亂蓬蓬的(就這一點顯得不同尋常,因為他平時對頭發的在意甚至都達到了愛慕虛榮的地步),他的臉藏在暗處,看不出他是喝醉了酒還是疲憊不堪,或者是——算了,不說也罷。不過,從頭到腳,他還是和平時一樣:一個矮小的、冷靜的、身材勻稱的人,穿著一套剪裁得體的商務西服,里面是一件新襯衫,打著黑色的領帶,在他腿邊的地上放著一只高級的手提箱。

博格轉頭看著吧臺,希望懷爾德能先看見他;他再次數到一百,然后拿起酒杯向著酒吧那頭走去,他希望自己的步態顯得輕松自然。他說道:“嘿,約翰。我還以為你在芝加哥呢。”

懷爾德抬起頭來,他看上去慘不忍睹:臉色蒼白,滿頭大汗,眼神顯得有些渙散。

“剛回來嗎?”博格問道,一邊拉出一把椅子坐在他旁邊。

“剛到不久。你這么晚出來干嗎呀?”看來他至少知道現在的時間。

“一直忙到七點鐘才離開辦公室的。七葷八素的一天。開會,接電話;有時候各種事情會集中一起來。你知道的。”

但懷爾德沒有在聽。他大口喝完了杯中酒,說道:“你今年幾歲了,保爾?四十?”

“馬上就四十一了。”

“狗娘養的。我還不到三十六,感覺卻像上帝一樣老了。服務員!那個該死的服務員跑哪兒去了?”他的眼睛轉了回來,目光清澈而熱切。“說點別的吧。我們倆都娶了一個相貌平平的老婆,你覺得為什么會這樣呢?”

博格感覺到一股怒氣從頭頸涌上了頭皮。“得了,”他說,“你知道自己在說蠢話。”

“但這是實話。見鬼,我這邊的情況還可以理解,因為我本來就是個侏儒。小時候,人人都說我長得像米基·魯尼[1],我的意思是像我這樣先天不足的人要找個漂亮老婆可不是樁容易的事。我估計,我看上了詹妮絲是因為她年輕時有一對又大又好看的奶子;我覺得為此可以忽略掉其余的一切,短腿,粗脖子,丑臉:我想讓自己一輩子都埋在那對奶子里,把其余的一切都拋在腦后。上帝啊。不過,那是我的情況;你的情況呢?我的意思是說你是個高大的男人。你怎么會把自己的一輩子都拴在一個像娜塔莉這樣的鱷魚身上呢?”

“得了,你住嘴吧,約翰。你喝高了。”

“放屁。你咋知道我喝了多少老酒?我需要睡覺,僅此而已。我這一個禮拜在芝加哥,幾乎沒睡過什么覺。在帕爾默旅館的床上輾轉反側,頭痛得想要喊救命,腦子里不停地打轉,像個發瘋的——我不知道怎么說。有幾天我還找了個漂亮的小妞陪我一起輾轉反側,但即便如此我還是睡不著。不過,你知道嗎,我對自己有了不少認識。有時候,在你睡不著的時候,你會想明白一些事;我不知道別人會怎樣,反正我是這樣的。我他媽的想明白了很多事。然后在機場回來的路上,我碰到了一個該死的廢話連篇的出租車司機,你知道他說什么嗎?他說——哦,天哪,你在生我的氣,對嗎,保爾?你在生氣,因為我管娜塔莉叫鱷魚。”

“我沒生氣,我在為你擔心。你看上去臉色很差,話也說得語無倫次的。老實說,我覺得你今晚無論如何還是不要回家為好。”

懷爾德用力地舒了一口氣。“我也這么覺得,老朋友。你說得太對了。我想把這個意思告訴詹妮絲,但她就是不理解。聽我說,你給她打個電話,好嗎?你向她解釋一下。”

“沒問題,約翰。我過會給她打。”

“因為我覺得,只要是你對她解釋的她都會理解。她覺得你就是他媽的亞伯拉罕·林肯。”

“行了,約翰。”

“你是個幸運的混蛋,你知道嗎,保爾?我的意思是律師是專業人士,就像醫生和神甫:不管你們說什么,大家都會聽。不像我,是一塊被人人踩在腳下的爛泥。出租車司機,服務員,我這一輩子都是這些混賬東西的犧牲品。這些王八蛋都欺負我。”

“出租車司機說什么了,約翰?”

“哼,那個自以為是的家伙。他開車像瘋子,我一直在叫他開慢點,你知道,我坐在后座上前仰后顛的,而他說‘老兄,你最好去看看心理醫生,你太神經過敏了’。

“還有一點你也很幸運:你沒有小孩。我對天發誓,如果不是為了湯米,我就會帶上那張小小的、可愛的航空信用卡,騎上一只銀色的大鳥,飛到某個像里約那樣的地方;躺在海灘上,曬著大太陽,直到把錢全部用光,然后就開槍打碎自己的腦殼。我是說真的。”

“不,你不是認真的。我們理智一點好嗎,約翰。一個禮拜不睡覺,任誰都受不了。我覺得你需要去看醫生;你需要鎮靜劑,然后好好休息。我開車送你去圣文森特醫院吧。”

“聽著,博格。你是個好人,你在辦公室里辛苦了一天,我很抱歉我管你老婆叫鱷魚,因為她也是個好人,她多半已經煮好了一大鍋美味的雞湯面在家里等著你呢,但是如果你打算把我關進某家醫院的話,我會翻臉不認人的。”

“沒人要把你關起來。你疲勞過度了,應該去圣文森特醫院檢查一下。他們會設法讓你入睡,等到你明天或者后天從那里出來的時候,你會覺得煥然一新的。或者說是回到了以前的你。這是現在唯一該做的事。”

短暫的停頓。“讓我考慮一下。”這個考慮一下意味著再點一杯酒,然后他一口吞下了半杯。“我想到了一個更好的主意。”接著他說,“送我去瓦里克街吧。”

博格做了個苦臉,因為他一開始就擔心懷爾德會提出這個建議。幾年前,他們倆在瓦里克街合租了一間又臟又便宜的地下室公寓(真的是一間地下室公寓,就是市政府主張取締的那種),目的是為了有一個可以從婚姻生活中解脫出來的藏身之地。他們把那間公寓打掃干凈,刷上白漆,放置了一張雙人床和一個酒柜,柜子里擺滿了老酒,一臺二手的電爐和冰箱,以及別的零零碎碎,這些東西足以使這間公寓變得“舒適”,再加一臺未登記在冊的電話:在他們倆碰到懷爾德所謂的“飛來橫財”時——一個單身的風騷姑娘——他們可以躲在那里享受一個下午或者甚至是幾個晚上,對家里人就說是去外地出差,然后做回一個快樂的、即便還有點緊張的單身漢。不過,這個主意實際上并不像聽上去那么美好:因為他們倆從來沒有截獲多少真正的“飛來橫財”。

“你不是真的想去瓦里克街,約翰。”

“誰說我不想的?怎么回事,你想一個人去那里嗎?”

“不是,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去那里了。而且,如果芝加哥的那個姑娘不能幫助你入睡,那你憑什么覺得別的姑娘能幫到你呢?”

“也許值得一試。你認識麗塔嗎?在《時間與生命》雜志做市場調查的那位?當然,現在給她打電話可能太晚了點。或者找那個人高馬大的?她叫什么名字來著?嫁給了醫生的那位?不,等等,她搬去了波士頓。”

“得了,約翰,現實一點吧。”

懷爾德終于認輸了。“現實一點,是啊,那就是我的問題。我這一輩子都活在不切實際中。我以前跟你說過我多么想拍電影嗎?老天爺啊。”他喝掉了杯中酒。“好吧,博格,我聽你的。再讓我喝一杯,我就會變得無比現實。服務員!”他盡量伸長手臂,把酒杯舉到了過道里,要不是他用另一只手抓住臺子,他可能會從椅子上摔下來。

“你不需要這么大喊大叫,先生。”服務員說。

“你也不需要這么擺架子。”

“聽著,先生,我不是必須為你服務的。”

“是嗎?那好,你愿意舔我的屁股嗎,老油條?”

“好了,”博格說著把幾張鈔票放在了桌子上。“好了,我們這就走。來吧,約翰,我幫你提手提箱。”

“你啥意思,我自己的箱子我不能拿嗎?你以為我是個瘸子嗎?”

但那只箱子確實給他造成了麻煩:它夾在了一扇玻璃門中間,他罵了句“狗娘養的”,人們紛紛扭頭看著他;他們走在通往列克星敦大街的路上時,他好幾次停下腳步,把箱子放下來,有一次還險些撞倒一位女士,因為他說他提得手疼死了,他的腿都他媽的要斷了。

博格在穿越市區的車流中閃轉騰挪,懷爾德默默地坐在車上。但是,當他們開上了第七大道那條長長的車道時,他開始在后座的門邊扭來扭去,一只手在空中亂舞,像是要遮住自己的臉。“看在上帝的分上,保爾,你開車小心一點好嗎?你開得慢一點好嗎?”

“你放松一點,約翰。我開得足夠慢了。”

這是個繁忙的夜晚,在圣文森特醫院急診入口處——一副副擔架抬進來,值班護士或見習醫生蹲下身圍在擔架旁,一個臉上流血的中年婦女在檢查臺上呻吟——不過,博格看見了一個用屏風隔開的隔間,里面有一個穿白大褂的青年坐在桌子前,顯然這是個管事的。

“醫生,我們的情況并不是很緊急,但我這個朋友真的疲勞過度了。他已經整整一個禮拜沒睡覺了,他需要鎮靜劑。老實說,我覺得他也許是得了某種神經衰弱或——”

事后,博格想不起來他是怎么把這句話說完的:他只記得醫生的眼睛在厚厚的眼鏡片后面忽閃忽閃的,一會看看懷爾德,一會又瞅瞅博格。懷爾德早就把他的衣領和領帶都松開了,可他此時仍在把領子拽得更開,他的動作非常狂暴,把一粒襯衫紐扣都扯掉了,在地上打轉。醫生讓他坐下來,他把箱子重重地往地上一放,坐進了這里唯一空著的一把椅子——一把老式的大輪椅,用上了清漆的黃桑木做的。坐進了輪椅的懷爾德顯得十分矮小、可憐兮兮的,尤其是在它向后倒去的時候,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一位護工趕緊撐住了輪椅。

“您出去一下好嗎,先生?”醫生說,博格立即服從了。他的兩條腿隱隱作痛。他饑腸轆轆,疲憊不堪,只想快點回家。這一切馬上就能結束了。“哦,我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才好,保爾。”詹妮絲會這么說。“我無法想象要是沒有你我們該怎么辦。”

屏風很薄。他聽不見醫生的問話和懷爾德的回答,但他估計肯定是常規的登記手續——姓名,年齡,職業,家屬,病史,以前的失眠情況——然后,突然間一切都亂了套。

“……你他媽的說對了,我經常喝酒。睡不著覺的時候你他媽的會做什么呢,小崽子?嚼奶糖?看‘午夜劇場’?打飛機?聽著!聽著,你這個受教育過度的自大狂,你這個娘娘腔的小——聽著:這個禮拜我弄明白了自己身上的許多事。這些事再過一百年你也理解不了……”

在博格回到隔間那里時,只聽見一聲木頭斷裂的聲音,那是懷爾德用一只腳猛踩輪椅前面的擱腳,把它給踩斷了。護工急忙說道:“別激動,先生,別激動。”

醫生從他那雜亂的文件堆里站起身來,懷爾德還在說著:“我這輩子一直是一塊被人人踩在腳下的爛泥,但我現在琢磨出來了,在我身上也有偉大之處。我身上也有偉大之處。還有,如果你不馬上停止用那種眼神看我,如果你不讓我住進這家該死的醫院,我就要摘掉你的眼鏡,把它塞到你那該死的喉嚨里去。你聽懂了嗎?”

接著,那位護工把他的輪椅轉了個方向,推著他沿著大廳走了出去,而醫生則在向博格解釋他們這里沒有治療懷爾德的設施,因此他建議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立即把他轉送貝爾維尤醫院,而且可以立即為他叫一輛救護車。“我現在先給那邊打個電話,”他說,“他們會為他做好準備的。”

緊接著,博格就擠坐在一輛救護車的狹窄長凳上,那只手提箱就夾在他的兩腿間。博格一直以為躺在擔架上的病人都是臉朝上的,但懷爾德卻是俯臥的,車上的三四個隨車人員還七手八腳地按住了他,而他仍在自說自話地嚷嚷,他喊得語無倫次,只能聽出“他媽的”、“畜生”和“偉大”這么幾個詞。在昏暗的粉灰色燈光下,博格看見懷爾德的大衣和襯衫在肩膀那里都起皺了,他把衣服拉拉整齊,然后揉了揉懷爾德汗涔涔的、哆嗦的后背,他希望這樣能夠讓懷爾德定下心來。“約翰,”他說道,不管懷爾德是否能聽見他的話。“你需要好好休息,接下來你就能好好休息了。現在你只要放松下來,你會沒事的。”正說著,救護車突然提速,警笛也拉響了,開始是低沉的哼哼,在車子拐出市區的時候變成了刺耳的嘶鳴。

“嗷!”懷爾德不停地叫喚,就好像平穩的行駛途中滿是讓人渾身淤青的顛簸和坑洞。“嗷!……嗷!……嗷!……”

貝爾維尤醫院——或者說他們來到的貝爾維尤醫院里那個像迷宮一般的部分——讓人完全找不到北,就連博格的腦子也在一時間糊涂起來。他站在一邊,像個傻瓜一般張著嘴,提著懷爾德的手提箱,直到某人塞給他一張打印表格,抬頭是紐約市衛生局,告訴他把名字簽在哪里,把家庭電話和辦公電話填在哪里,告訴他在“關系”一欄里填上“朋友”二字。他飛快地填好了表格,因為在他填完前他們不讓他看懷爾德。然后,他發現自己其實已經看不見懷爾德了,因為他的兩條胳膊被牢牢地吊在兩個高大的護工的脖子上,他們拽著他往前走,他仍在對著一個關上的電梯間大喊大叫,第三個護工在電梯口推著一輛輪椅等著他。他們不僅硬生生地把他按進了輪椅,而且把他綁在了輪椅上。電梯門開了,他們把他推進去,博格看見輪椅背后刻著鋼印的字樣“精神病”。

“喂,”博格對著一個離他最近的穿白大褂的男子說道,“請問你們這兒的流程是怎樣的?”

那男子笑著聳了聳肩,然后用不知是西班牙語還是意大利語飛快地說了起來。

“你是醫生嗎?”

“我?不是。醫生在那邊。”

“這是您的箱子嗎,先生?”另一個人問道。

“不是,我的意思是是的——在這里——等一下,我這就拿走。”

然后他說:“醫生,不好意思,但我有點——您能告訴我這里確切的流程是怎樣的嗎?”

這人也很年輕,就像圣文森特的那位,不過非常英俊,要在一部描寫大都市醫院的電影里扮演個風流倜儻的男主角也綽綽有余。“您說流程?謝謝你,親愛的。”一個護士或助理護士把一個漢堡包和一杯咖啡遞給了他,他說道。

“不用謝。”

“我的意思是,”博格說,“您能告訴我他們會對懷爾德先生做些什么嗎?”

“懷爾德。”他放下咖啡,拿起了一個紙板夾,瞇起眼睛看著。“哦,有了。你就是那個把他送進來的人,對嗎?貝格先生?”

“博格。我是一名律師。”他整了整大衣,以此進一步證明自己是個上等人。漢堡包溫熱的香味讓他更加覺得饑腸轆轆。

“嗯,他會像所有的病人一樣得到治療,博格先生。”醫生嘴巴里塞滿食物說道,“首先,他們會讓他睡上一覺。”

“你估計他要過多久才能出院呢?”

“難說。現在是禮拜五晚上,而且是勞動節的周末。心理醫生要到下周二才會回來上班。多數要等到禮拜三或禮拜四,他們才會來評估他的病情。評估好后,就完全由他們說了算了。”

“我的天。我忘記勞動節這茬兒了。這真是——如果我沒忘,我就說什么也不會簽那張紙了——我的意思是這實在是——太倒霉了。”

“我覺得這沒什么好擔心的,”醫生邊嚼邊說,肉屑和面包屑不斷從他的嘴角飛出來。“我認為您做的沒錯。您瞧,您是位律師,就是說您是個和警察打交道的人啰?”

“不是,我的客戶是——不是,我不和警察打交道。”

“哦,好吧;就算這樣,您也看到了他的那副樣子。”他用白色的袖管擦了擦嘴,袖管上留下了一抹番茄醬。“您覺得哪樣更好呢?是讓他安安全全地在這里住一陣子好呢,還是讓他在大街上瞎晃悠,然后警察把他抓起來,以擾亂治安罪把他關起來好呢?”

品牌:上海譯文
譯者:姜向明
上架時間:2019-09-18 10:53:13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上海譯文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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