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莫里斯的猜疑
書名: 錯箱記作者名: (英)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 勞埃德·奧斯本本章字數: 8666字更新時間: 2020-09-28 10:17:08
有些外行讀者閱讀僅供消遣。他們在家休閑閱讀時,又怎能體會作者的勞累與艱辛?當他們嘴角帶著微笑,目光在小說的書頁上淺淺地掃過時,又怎會料想作者創作時嘔心瀝血的艱難時刻?要知道,作者必須對權威著作進行反復查閱,在牛津大學的博德利圖書館中久日鉆研,還要與博學的德國大儒通信,閱讀他們潦草又難以辨別的字跡——一言以蔽之,這些研究就像蓋房子時搭建的龐大腳手架,得先搭起來,等房子蓋好了再乒呤乓啷地拆掉,作者勞累至此,就為了讓讀者消磨掉一個小時的火車時光!因此,我或許得用唐提的生平事跡來為這則故事開個頭,講一講他的出身,門第,還有或許是源自他母親的稟賦,異于常人的少年天才,諸如此類——隨后將詳盡論述以其名字命名的聯合保險金制度。這些資料都在我的手邊,草草地分了類,不過要我因此就自吹自擂,我是不屑的。唐提已經過世,而我甚至都沒見過一個人為他裝模作樣地哀悼一回;至于唐氏聯保體系這樣未事雕琢的構造,僅需一言就足以概括他的所有意圖。
這種保險金制度如何實行呢?首先,由一群生龍活虎的青年(越多越好)積攢起一筆錢,在受托人的看管下成立一筆共同儲金。一個世紀以后,這筆錢就將歸這群人中最后還活著的那位所有。然而到了那個時候,就算有人拿著這筆錢在他面前晃蕩——像鳥的翅膀一樣撲扇,撲扇——他可能已經連自己長壽的勝利果實都聽不見,因為他也許已經聾了,而且肯定已經到了風燭殘年之際,所以這筆錢對他毫無意義。在我們現在看來,這種規劃帶有一種詭異的詩性,甚至可以說是黑色幽默,因為壓根兒沒人覺得自己能得到這筆錢。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們的祖父輩對它的偏愛,畢竟這種制度很好地詮釋了運動員一樣公平競爭的風范。
當約瑟夫·芬斯伯里和他的哥哥馬斯特曼還是穿著白色折邊褲的小男孩時,他們的父親——一個住在齊普賽街、生活優渥的商賈——要他們加入一個由七加三十條生命組成的唐提氏聯合養老保險計劃,這個保險計劃的規模很小,但參保人都家境優渥。初始投保費是1000鎊。時至今日,約瑟夫·芬斯伯里依然記得他們去見律師那天的場景。加入唐氏聯保的孩子們都跟他差不多,有大人指導他們聚在一起,輪流坐在大辦公椅上簽字,過程中,一個溫和有禮的老先生在一旁指導,他戴眼鏡,穿惠靈頓靴。約瑟夫還記得在簽完字后,孩子們一同在律師事務所后面的草坪上玩耍。他和一個同為參保人的小哥哥玩起了皇家大戰,小腿還被踢了一腳。當時,那律師正在辦公室里招待家長們喝酒吃點心,他被戰斗的吵嚷聲吸引了來,如此,戰斗的雙方才被分開。穿惠靈頓靴的老先生還表揚了約瑟夫的斗志(因為他是年紀較小的那個),并莊重地表示自己這么大時也是這個模樣。約瑟夫于是在腦海中構想那位老先生小時候的樣子,估計他那個時候穿著一雙小小的惠靈頓靴,還有點兒禿頂。后來,每到晚上臨睡時,約瑟夫就一遍一遍地給自己講海戰的故事,直到厭了煩了,就把自己也打扮成那個老先生的模樣,端著酒品和糕點,招待小男孩、小女孩們。
1840年的時候,當時參保的三十七名成員還都在世。1850年,人數減少了六人。1856和1857年,人數驟減得更厲害——克里米亞戰爭和印度兵變奪去了至少九個人的生命。1870年,最初的成員只余五人尚在人世,而到我講述這故事的時候,加上芬斯伯里兄弟,也只剩三人了。
當我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馬斯特曼已經七十三歲了,多年來他年長體衰,也沒少為此抱怨。他也已退休多時,病居在兒子邁克爾家中,從不與外人打交道。邁克爾是個有名的律師。約瑟夫的狀況則比馬斯特曼好得多,他依然可以下床四處活動,也依然在街上閑逛,給人的感覺姑且算是個德高望重的人吧。但要是你知道馬斯特曼也曾過著一種(最平平無奇的)模范英式生活,那他的此番現狀就更令你悲嘆了。他曾經工作勤奮,作息規律,生活講究,愛好投資——這些都是勉強維持體面晚年生活的基礎——此前,他的生活就是這樣的令人稱道,而七十三歲高齡的他已經無法延續這樣的生活方式了。約瑟夫只比他哥哥小兩歲,然而在他最健康無虞的年紀,也無所事事,性格怪異。他本來經手做些皮革小生意,但早就已經厭倦了,別人也早就道他在此領域成不了大事。他還喜歡粗泛地閱讀過了時的新聞,除了時而做些公共演講之外,大概沒有什么比這種粗糙的涉獵更能逐漸消磨他的意志,損耗他的頭腦了。這兩種消遣方式使得約瑟夫每況愈下,而他在這雙重“沉疴”的困擾下依然不厭其煩、連篇累牘地發表他的演說。很快,他的“病情”急轉直下,幾年前他甚至跑到三十英里之外的幼兒園里去做演講。他不是個做學問的人,閱讀也僅限于小學課本和日報,甚至連百科全書都沒看過。我閱讀的是生活,他說。我的演講不是給大學教授們聽的,相反,它們“直擊人心”,人的心靈肯定比頭腦更健康,他說,因為人們都愛聽他殫精竭慮的創作。比如,他的作品《如何用四十鎊安居樂業》總能令失業人群精神振奮;同樣,《談談教育:目的、對象、目標和價值》這樣的文章總能讓他獲得平庸之輩的尊重。他在倫敦東區工人互助會面前講的那篇《從與大眾之間關系的角度談談人壽保險》好評如潮,獲得了一群愚鈍男女的鼓掌歡呼,還使他在翌年當選了互助會的榮譽會長——說這個職位一點薪水都沒有,那實在是高估了它,因為人們是指望會長來捐款的——盡管如此,當上會長還是極大程度地滿足了他的自尊心。
如此,約瑟夫就在稍有文化的無知大眾群體里建立起了他的威望。可此時,他的家庭生活卻被兩個孤兒擾亂了。弟弟雅各布去世后,留下兩個侄子莫里斯和約翰給他撫養,他也不得不承擔起這個責任來。就在那一年,還有一個小女孩來到了他們家,家里人就更多了。她是約翰·亨利·黑茲爾坦先生的女兒。黑茲爾坦資產稀薄,朋友寥寥,只在霍洛韋的講廳里見過約瑟夫一次,而這一面之緣卻使他的觀念大有改觀,回家之后,他就做出了新的決定,將他的女兒和財產都托付給這個演講者。約瑟夫雖然人很和善,但在接受這個新責任之前還是不無猶疑的,他為這個小女孩登報招聘了一個保姆,買了一只二手童車。他對莫里斯和約翰的到來就更加歡迎了,與其說是因為血緣關系,還不如說是因為他倆能對他經手的皮革生意有所裨益——生意那時莫名呈現出一股頹靡之勢,于是手續一辦妥,約瑟夫便急不可耐地把他們兄弟二人帶來的共三萬鎊財產投進了生意里。約瑟夫挑了一個年輕能干的蘇格蘭人當這項偉大投資的經理,此后他自己就再也沒有為它的事勞心費神過。他把事務都交給了這個可靠的年輕人(他已婚),自己就去歐洲大陸和小亞細亞恣意漫游了起來。
于是,約瑟夫就一手拿著本多語種版本的《圣經》,一手拿著常用語手冊,在說著十一種不同歐洲語言的人們的幫助下開始了他的漫游。多語種版本的《圣經》在旅游過程的哲學探索中并不大能用得上。而常用語手冊呢,它直接而淺白,更適合純粹旅行的人使用,但并不適合約瑟夫這位人生哲學大師。不過他倒是可以硬催別人幫他做翻譯——只要不花錢,他什么厚臉皮的事都做得出來——他盡其所能了解自己想知道的東西,并記在小本本上。
他游歷了幾年,直到他的被監護人慢慢長大,需要他親自關照時候,才不得不回到英格蘭。兩個侄子都被送進了教學不錯但學費低廉的學校,接受了良好的商科教育。這就有點尷尬了,因為約瑟夫的皮革生意根本經不住法院的質詢。約瑟夫在解除委托關系之前查看了他的賬戶,發現他弟弟的錢財在那個年輕人的照看下并沒有增加。他大為咋舌。就算把他在世上的每一分錢都轉給他的兩個養子,他還負債七千八百鎊。約瑟夫于是當著律師的面把這個情況告訴了莫里斯和約翰兄弟,莫里斯要拿法律的制裁對約瑟夫百般逼威,幸虧有律師向他提議:
“他身上放不了血,他就是塊石頭”。
否則莫里斯搞不好會做出什么狗急跳墻的事情來。
于是律師這一語點醒了莫里斯。他找到約瑟夫。這個伯伯放棄了他的所有財產,也承諾莫里斯,如果自己能獲得唐氏聯保中的共同積蓄,將全部轉讓給他——那個時候,他對這筆錢眼看已經勝利在望了。莫里斯于是答應不將他伯伯和黑茲爾坦小姐告上法庭(她當時也和其他所有人一樣陷入了悲痛),此外,每個月還給他們一鎊的零用錢。這筆津貼對約瑟夫來說已經綽綽有余了,可黑茲爾坦小姐卻完全無法用它穿衣打扮。但她卻不知怎的還能買得起衣服,而且從沒抱怨過一聲。她對這個并不稱職的監護人還真建立起了真摯的感情。他一直年高望重,對她有禮可親;他對知識追求的全神投入令她微微感動,哪怕別人對他只表現出一絲尊崇,他都會感到單純的欣喜。雖然律師已經警告說,她只是這次破產中的犧牲品,但她也不愿意再讓這位老伯伯的境況雪上加霜。
于是,這四個人就在布盧姆斯伯里約翰街上的一座大而枯寂的宅子里住了下來。他們表面上是一個大家庭,實質上各人之間只剩金錢關系。朱莉婭和約瑟夫伯伯好比囚奴,毫無疑問。約翰倒是個彬彬有禮的斯文人,喜歡聽班卓琴,去音樂廳,逛生趣勃勃的酒吧,看體育新聞,所以在哪都只能當個副手,為這座宅子操碎了心但又從中獲得管理之樂的當然只有莫里斯一個人。這種喜憂參半的生活狀況就好比有些乏善可陳的散文作品那樣,可以用來寬慰碌碌無為之輩的平庸生活。但對莫里斯來說,其中肯定是憂大于喜的。碰到了難事他一定親力親為,絕不麻煩旁人。他唯獨早上起床時會叫傭人,在這之后,他就親自打理店面,問詢人們雪莉酒是否可口,并且把吃剩下的餅干一個個標好序號。每周賬單寄到的時候,他都愁眉苦臉,自己的廚子沒少挨罵,而且還老有生意人找上門來,在后廳里拿幾厘錢的小事情威嚇他。膚淺之輩大概會覺得他是個守財奴,可在他眼里,自己可是一個被訛了財的受害者,這個世界欠他七千八百鎊,他于是下定決心讓它付出代價。
但在約瑟夫的事情上,莫里斯的本性可以說是暴露無遺了。他在他伯伯身上賭了一把,而且下了重注,所以不厭其煩地保障伯伯的生命安全。約瑟夫已經是個老人了。他每月不管病沒病都會去看一次醫生。他的飲食、著裝以及準許他偶爾出門去布萊頓或伯恩茅斯逛逛的許可,都像給嬰兒的吃的米糊一樣,掌握在莫里斯手里按期發放。遇上壞天氣,他必須在屋里呆著,天氣好時,他也必須在晚上九點半前回到家里的大堂。莫里斯在那里等他,檢查他是否還好好地戴著手套,穿著鞋,然后二人便攜手忙活起皮革生意來。他們的相處模式相當死氣沉沉,連友好的樣子都懶得裝。莫里斯不停地責備他的監護人伯伯挪用公款,哀嘆黑茲爾坦小姐是個賠錢的包袱。如此,即使約瑟夫秉性溫和,也難免幾乎要對他侄子因厭生恨。但他們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畢竟,只要看看皮革生意的慘淡經營,還有每一筆交易的明細,就足以讓芬斯伯里家的每個人覺得生無可戀。
家門口的名牌上寫的還是約瑟夫的名字。賬單到了也依然是他簽。但這只不過是莫里斯想出來的策略之一罷了,他想讓唐提聯保的其他會員看到約瑟夫還活得好好的,從而對那筆保險金不抱希望。實際上,皮革生意大權依然掌握在他自己手里,而且他覺得從伯伯那里繼承過來的這個生意簡直就是悲傷之源。他試圖把這筆生意給賣了,但買家開的價簡直就是個笑話。他也嘗試把生意做大,但債務卻先漲了起來,可如果要縮小生意規模,盈利卻先跌了下去。唯一從中獲利的就是那個年輕有為的蘇格蘭人。他在解約之后就退了休,用自己從生意中掙的錢在加拿大的著名休假勝地班夫[1]蓋了一座城堡。每當莫里斯坐在他的私人辦公室里拆開來信、老約瑟夫坐在另一張桌子旁瘋狂地在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的單子上蓋名章時,莫里斯就會開始用古拉丁語咒罵這個不靠譜的蘇格蘭人。來自蘇格蘭這個盛產石楠之地的人為了笑話約瑟夫,把他的二婚聲明寄了過來(新娘是黛維達,亞歷山大·邁克爾勞牧師的大女兒),這個時候莫里斯可真是要發作了。
芬斯伯里家族皮革生意的營業時間大大縮短了,顯得無以為繼。就算莫里斯對他自己有著強烈的責任感,在破產陰云的籠罩下,他也難以繼續在辦公室里浪費時間了。這種時候,經理和店員們就會大松一口氣,因為他們又可以在拖拖拉拉中度過一天了。丁尼生勛爵[2]有言,“瞎忙活”是“拖拉拉”同父異母的姐姐,她倆的伯伯則是“做生意的壞習慣”。這時候,大權在握的皮革商人莫里斯就會把他的潛在搖錢樹伯伯像牽狗一樣領回約翰街,確保他被禁閉在大堂之后,就自己出門去賣印章戒指的地方消磨時光,這大概是他活著唯一的樂趣了。約瑟夫的虛榮心比常人更強烈。要知道他可是個講師呢。他承認自己有錯,自己坑了侄子,但他被那個年輕有為的蘇格蘭人坑得要比那慘多了。而即便他罪孽深重,雙手沾滿鮮血,也不該受到這個年輕人的如此對待,他感覺自己仿佛古代戰敗的士兵一樣,被綁在勝者馳騁的戰車上耀武揚威地拖過戰場,像俘虜一樣囚禁在自己皮革生意的大堂內,聽著別人對自己的職業生涯評頭品足,冷嘲熱諷——就連自己的穿著也要受人監控,領子拉一拉,手套拽一拽,只能被人領出去透氣,再領回來,活像個受人看護的嬰兒。一想起這些,他的內心就充滿了惡毒的想法,這令他一下子拽掉自己的帽子、大衣還有他百般憎恨的連指手套,溜到樓上去找朱莉婭和他的筆記本,那間起居室至少還沒淪陷在莫里斯的鐵蹄之下,它是屬于老人和年輕少女的神圣場所。在那里,她可以縫紉裙子,他也可以拿墨水涂染自己的眼鏡,而不是只能沉淪在生意中一些零零散散的事情和無關緊要的數據計算中。
在這間起居室里,他不時為作為唐氏聯保的一員而悲嘆。“要不是因為這個,”一天下午他大喊道,“他才懶得管我死活!我也自由了,朱莉婭,靠講演,我可以輕而易舉養活自己。”
“毫無疑問!”她說,“他剝奪了您的樂趣,不讓您去講演,這真是太鄙薄了,倫敦西區(不是嗎?)的人們那么禮貌友好地寫信請您去為他們演說,我覺得他應該允許您去倫敦西區做講演的!”
“他沒有一點腦子,”約瑟夫大喊道,“只對那些形形色色的東西感興趣,那些東西除了能把他提前送進棺材,別的好處一點都沒有。看看他眼前的機會!大把的年輕人要是能夠經手這種生意都會燃起雄心壯志吧!我告訴你,我現在想說的話太多太多,簡直不知從何說起,當然,前提是他還愿意聽。”
“無論如何,親愛的伯伯,您一定不能過于激動,”朱莉婭說,“如果您看起來不舒服,他會叫醫生的。”
“確實如此,”老人謙遜地說,“我要做做研究冷靜冷靜。”他拿大拇指撥弄了一遍筆記本,“請問,”他說,“(因為你正在縫衣服)請問你想不想聽我讀一段——”
“當然好啦!”朱莉婭也大聲說,“給我讀一段您的故事吧,這真是太好了。”約瑟夫馬上放下了手中的書,架上了眼鏡,好像怕她反悔似的,說:“我要讀給你聽的,”他瀏覽著紙頁,“是我和一個荷蘭信使的對話,他叫戴維·阿巴斯,‘阿巴斯’就是拉丁語中修道院院長的意思。我和他的對話完全對得起我花的錢,因為一開始,阿巴斯顯得有些不耐煩,于是我就請他喝了酒,聽起來有點奇怪吧。這段筆記只有二十五頁,啊,找到了。”他清了清嗓,開始讀起來。
他念的是兩人的對話,但其中的百分之九十九點八都是他自己的話,阿巴斯說的幾乎沒有。這可不是朱莉婭主動要聽的,她無聊極了;至于這個荷蘭信使,他當時除了聽,還不得不回答老約瑟夫提出的問題,這對他來說大概是個完美的噩夢吧。為了舒緩自己,他似乎頻頻喝起酒來,最終不再依賴約瑟夫的微薄施舍,自己叫了一瓶來喝。后來,記錄中都開始彌漫著一股醇厚的酒香氣——他的話匣子突然就打開了,開始自愿為約瑟夫講述他想知道的事情;朱莉婭正縫著衣服,抬頭看了約瑟夫一眼,臉上似笑非笑。就在此時,莫里斯撞門進了宅子,大吼大叫地找他伯父,沒過一秒就闖進了房間來,手里揮舞著一張晚報。
他如此大張旗鼓地進來,確實是帶來了一個重大的消息。中尉、印度某著名指揮官、二等高級圣邁克爾和喬治勛爵士格拉斯哥·比格死了,已經發出了訃告。至此,唐氏獎金就落到了約瑟夫和馬斯特曼這芬斯伯里兩兄弟頭上。莫里斯的機會終于要到了。兩兄弟從不要好,當年約瑟夫周游小亞細亞的時候,馬斯特曼就曾怨氣地說:“這簡直不像個樣子。”他還說:“信不信由你,下次他沒準就跑到北極去了。”約瑟夫回來后,這些話都傳到了他耳朵里。而且,約瑟夫曾邀請馬斯特曼去聽他的演講《談談教育:目的、對象、目標和價值》,可他拒不前往,自打那起,他們倆就再也沒見過面。可他們也從不公開爭吵,在莫里斯令下,約瑟夫準備不再理睬那些尊重長輩的鬼話,而是做好跟哥哥死磕的打算;馬斯特曼一輩子的名聲都是公正清廉的。現在,所有妥協的條件都萬事具備,莫里斯也仿佛看到自己的七千八百鎊完璧歸趙,到時候再也不用去打理皮革生意的浮沉了,于是第二天一早,他急急忙忙找到了堂兄邁克爾的辦公室里。
邁克爾也算是個公眾人物。他年紀輕輕就踏足了法律行業,那個時候,他上面也沒個人,只能在一些類似下九流的案子中做個小販子。那些沒希望勝訴的案子找他準沒錯。他既能從石頭中擠出證詞來,也能從金礦中榨出油水來。因此,來自社會各界的人把他的事務所擠得水泄不通;有的是那種在社會上稍微有點名聲的人,來求邁克爾讓他為自己在這聲名掃地的當口兒想想辦法;還有一些是結識了麻煩人的,敗壞名聲的信件發錯了人的,或者被自己的管家給勒索了的等等。私下里,邁克爾是個喜好尋歡作樂的人,但大家都覺得他事務所處理的那些糟糕案子能讓他冷靜下來。在投資的方面,他只問獲利多少,卻不問手段是否高明。更值得一提的是,他這輩子對芬斯伯里兄弟所參與的唐氏聯保就沒說過一句好話。
莫里斯走到他堂兄面前時對結局幾乎沒有絲毫防備。他眉飛色舞地講起了自己的主意。這位堂兄律師并沒有打斷他,而是慢慢聽他分析這個計劃顯而易見的油水,忍受了足足快十五分鐘。然后他站起身來,搖鈴叫了仆人,丟下了一句話:“我不會聽你的,莫里斯。”
莫里斯這個皮革商人只得試圖苦口婆心地說服他,然而都是白費,第二天,他還繼續去苦口婆心。無論他說事成之后給他一千鎊的分紅,或者兩千鎊、三千鎊,都沒用;他還以約瑟夫的名義提出只要唐氏保險基金的三分之一,還沒用。任憑他再怎么打舌戰,邁克爾都是一句話應付:“不行。”
“我不知道會有什么后果。”他最后說,“我的問題你一個都沒有回答,你詞窮了。我個人認為這是個陰謀。”
律師堂哥給他了一個客套的微笑。“你最好知道,”他說,“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滿足你的好奇心的。我今天話比以前多了那么一丁點,因為這將是我們最后一次談論這個話題了。”
“什么!最后一次!”莫里斯大叫說。
“來來來,干了這杯告別酒,小孩兒。我的工作時間不能被你這么折騰。而且你自己閑著沒事兒干?皮革生意一點動靜都沒有?”
“還‘認為這是個陰謀’,”莫里斯不甘心,“自打我是個小孩兒起,你就恨我、鄙視我。”
“不,不——我并沒有恨過你,”邁克爾用他溫和而諷刺的聲音說,“我喜歡你還來不及呢。你簡直隨時可以帶來驚喜,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大概會覺得你充滿了浪漫的情趣?——她們管那種人叫作,有故事的人?而且據我所知,你們皮革生意的發跡充滿了各種變數吧。”
“沒錯兒,”莫里斯說,并沒有理會邁克爾的諷刺,“找你說根本沒用,我要見你爸。”
“哦,那可不行,”邁克爾說,“誰都不能見我爸。”
“那你也得告訴我為什么!”莫里斯大叫道。
“他病得太嚴重了,”邁克爾回答說,“我從沒想隱瞞。”
“他要是真的病得這么嚴重,”莫里斯大喊道,“那你就更應該讓我見他。我一定要見他。”
“你能嗎?”邁克爾說,他起身搖鈴叫助理進來。
根據法拉第·邦德先生所說(這位主研醫學準男爵的名字頻頻出現在新聞消息里),就是在這個時候,約瑟夫這只可憐的招財貓終于可以被放養到伯恩茅斯村子里去居住了,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朱莉婭也十分高興,因為在那兒她時不時能遇上熟人。約翰卻十分絕望,因為他喜歡過城里人的生活。至于約瑟夫本人嘛,只要還有鋼筆、墨水和報紙,能夠躲開災難一般的辦公室時光,他住在哪兒都成。莫里斯也很樂意遠離城市,在鄉下享受靜思的時光。他已經作好了作出任何犧牲的準備,他只想拿回屬于自己的錢財,盡快從這個皮革生意中脫手。很奇怪,他的野心就只有這么點點大。唐氏聯保的共同儲金現如今已高達十一萬六千鎊——就這樣都打動不了邁克爾,這真是太奇怪了。
“如果我能猜到這是為什么就好了,”他絞盡腦汁,簡直不能自已,白天他在蘭心閣的樹叢間徘徊,晚上,他在床上輾轉,吃飯的時候,他幾乎要忘食,就連在海邊的更衣室里,他都忘了脫衣服!這個問題時刻糾纏著他:為什么邁克爾會拒絕我!
終于有一天,他闖進了他弟弟的房間,搖醒了他。
“干嘛呢?”約翰問。
“明天讓朱莉婭離開這兒,”莫里斯回答說,“她得去一趟城里,把房子準備好,找幾個仆傭,我們三天后就動身去那里。”
“哇!那太好啦!”約翰興奮地叫起來,“可我們為什么要去?”
“我想明白了,約翰。”他哥哥輕聲道。
“啥?你想到了什么?”約翰問道。
“為什么邁克爾不肯妥協,”莫里斯說。“那是因為他不能妥協。因為馬斯特曼已經死了,而他想把這個消息壓下去。”
“天哪!”約翰顯然三言兩語就被莫里斯給說服,他大叫道,“可為什么?他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做?”
“他如此欺瞞,就是為了讓我們拿不到唐提儲蓄金。”
“他不會吧,那得有醫生開的證明才能說明他已經死了。”約翰反對道。
“醫生也可以和他們同流合污,你沒聽說過?”莫里斯說。“這種醫生就像路邊的黑莓一樣,到處都是。你只用花一點點錢,像三四鎊,就能收買他們。”
“換我是那個大夫,低于五十鎊我是不干的。”約翰突然來一句。
“這樣一來,”莫里斯繼續揣測道,“邁克爾可就有的忙活了。他所有的客戶肯定都吃了虧,他的生意馬上就會成為一盤散沙。要是說有誰能想到這個主意,那肯定就是他了,聽我的沒錯,他這么聰明,肯定已經規劃得一清二楚,而且毫無錯漏,可他媽的!我明明也很機智,卻如此絕望!我這個孤兒還在上學時就已經被奪走了七千八百鎊!”
“噢,別再重復你的經典臺詞了,”約翰打斷他說,“你在盤算著把錢要回來的時候,就已經失去比它多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