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議會廣場
- 愛丁堡筆記
- (英)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
- 3593字
- 2020-09-25 17:32:16
圣賈爾斯大教堂在歲月變遷中已歷經滄桑。若不是因為有尖塔的緣故,教堂本身恐怕毫不起眼。小販們的貨攤[27]已銷聲匿跡,扶墻間的商店也一家都沒留下。一群過分熱心的地方官和一名愚蠢的建筑師,把一座本來充滿生活氣息的城市變得粗陋而造作,未免令人遺憾。曾經的圣賈爾斯一定是富麗堂皇,古色古香,周圍建筑熙熙攘攘,遮空蔽日,充滿奇幻與浪漫,而這一切如今卻已被人遺忘。這里正是當年老城區建筑最為密集之處,如今已悉數拆除,拓出一條與高街平行、連接教堂兩側開闊地的平坦道路,鱗次櫛比的樓群中間還空出了一個巨大的“觀景窗”,由此可以向北瞭望新城。
有這樣一件可笑之事。據說在城堡與荷里路德宮之間有一條地下通道,一位來自高地的風笛手自告奮勇去探索地道中蜿蜒的路徑。他吹奏著斯特拉斯貝舞曲[28]從其中一端進入地道,湊熱鬧的人群則循著從地下傳出的笛聲,跟隨他沿街前行。當來到圣賈爾斯附近時,音樂聲戛然而止,地面上的人們高舉雙手,不知所措。究竟他是被廢氣窒息,或是陷入泥淖而亡,還是被撒旦整個地帶走了,一直是個謎,但時至今日,這位風笛手確已銷聲匿跡。也許是他蹓跶著闖入了詩人托馬斯[29]的領地,也許某一天——當然也是最不希望發生的事——他會突發奇想,打算重訪這個陽光普照的地上世界。要是圣賈爾斯附近的馬車夫聽見那嗡嗡的笛聲再次從馬蹄下的大地深處徐徐升起,該有多么詭異。
然而失蹤的并非只有風笛手們,許多結實而巨大的石質建筑也同樣神秘地沒了蹤影。譬如這里,鑲嵌在人行道上的心形圖案。它是歷史悠久的中洛錫安之心的托博特[30]舊址,關于它還有一部同名巨著[31]。如今墻垣已煙消云散,再沒有為嘻皮笑臉的犯人專設的骯臟之所[32],也不再有為聲名狼藉的越獄者而建造的牢籠,只有陽光和雨露自由地游弋在監獄遺址的上空。而這卻并非這條道路所承載的惟一紀念。愛丁堡古墓園坐落于圣賈爾斯教堂后,沿山坡向下經過牛門街,一直延伸至現在議會大廈的位置。與監獄和固定商鋪區[33]一樣,它也已經徹底消失了。據我了解,對古墓園的歷史一無所知的人們,如今僅剩一處標記可供造訪了。在議會廣場,人們每天都會踏過一個名字和日期,這里就是那位讓蘇格蘭按一己之愿煥然更新的締造者——不屈不撓、矢志不渝的約翰·諾克斯的安息之地。他在教堂的鐘聲里安眠,這鐘聲里也曾常常回響著他布道的聲音。
在這位改革家附近,還有一座鉛鑄雕像:羅圈腿的查理二世[34]身披花環,跨在一匹大腹便便的戰馬上。這位眾叛親離的國王,看上去像是在笨拙地小跑,想要逃離這個危險的鄰居。然而通常情況下,他倆得長時間孤獨地待在廣場上,因為這里地處偏僻,遠離塵囂。一面是教堂南墻,一面是議會大廈的拱廊,這塊不規則的空地處于二者的環繞之中,陽光下便籠罩在建筑的投影里。站在圣賈爾斯教堂兩端的扶墻邊,高街上形形色色的路人一覽無余。然而熙攘的人流自顧東游西蕩,把議會廣場留給了查理二世和那些鳥兒們。偶爾也能看見一幫閑人整日在那兒逗留,吃水果的,看報的。看他們舉止從容,你大概會以為他們在等著發免費餐券。恰恰相反,審訊庭上正有人受審,而他們都是來湊熱鬧的,卻無奈法庭的走廊太過狹窄。將近下午,囚犯被帶上法庭,要是不招人待見,定會招來陣陣噓聲。有時也會看到身穿長袍、頭戴假發的辯護律師用手捂著嘴,意味深長地頻頻點頭,一邊傾聽著代理人的述說,一邊在庭上來回踱步。通常每隔一陣,廣場上就會有一大群律師在忙碌穿梭。
議會廣場已成為蘇格蘭歷史事件的見證之地。譬如1688年主教們被逐出議會時,“一行十四人圍攏在一起,面色蒼白地站在廣場上”:這群可憐的圣公會主教們永遠與好運氣訣別了!一群來自西部地區的社會主義者站在一旁,與圍觀絞刑比起來他們大概更喜歡眾人聚集的場面,于是粗魯地推搡著這些人,幾乎擠破了頭。對失勢的敵人這樣做,可算不得坦蕩。可他們中至少有一個人也曾嘗過刑具靴的滋味,他們所有人也都見過自己的親密伙伴站在絞刑架上的場景。除此之外,就在“悲哀聯盟”[35]這個地方,人們蜂擁著去護送最后一屆蘇格蘭議會[36]中他們最愛戴的議員:那些為自己的民族身份情緒激亢之人。正如博思韋爾[37]所說,他們隨時都會制造騷亂,若是《魯濱遜漂流記》的作者[38]從窗口往外看一眼,朝他扔石子兒這樣的事兒一定會讓這幫人精神抖擻。
17世紀有位虔誠之人,在去參加蘇格蘭出庭律師協會“選拔”(我們今天說“考試”)的途中,看到空曠的議會廣場,仿佛看見地獄之口。這很可能成為他后來轉變信仰的契機。并非這景觀與此地多不相稱,因為除了醫院,人類文明中還有什么比一座法院更顯丑陋的建筑呢?所有的嫉妒、敵意和刻薄都齊涌上來,將它在公共競爭中擊倒出局。作奸犯科、民生凋敝、家庭破裂、欺騙與被騙,全都不由自主地涌向這座低矮的拱形樓房。有多少人未曾聽到它坍塌之后圣賈爾斯的第一次鐘聲?我想我看到這些人只是暫時停下,數著鐘擺的響動,然后繼續步入人潮涌動的高街,心中泛起一絲驚愕與哀愁。
通過一扇雙擺門,便進到一間有雕花屋頂的廳堂。這里懸掛著法律人物肖像,裝點著法律人物雕像,彩色玻璃窗將這兒點綴得剔透明亮,三堆巨大的爐火溫暖了整個大廳。這便是蘇格蘭出庭律師協會的中央大廳[39]了。這里有一條十分苛刻的規矩,游手好閑的年輕人必須在十點到兩點期間“散步”,從一端到另一端,可以獨自一人,也可兩兩結伴或三人同行。只見這些長袍和假發們不停地穿梭往返。穿過陣陣說話聲和腳步聲,是權杖持有人宣布一項新任務,接著點名召集相關人員的尖銳音色。這些聰明人每天在此行走已經十年甚至二十年了,卻沒攤上一丁點兒活兒或者一分錢的報酬。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或許會被打造成為勒威克[40]或托伯莫里[41]的行政司法長官和“正義之泉”。你可能會說,除了一點耐心,喜歡訓練,能忍受糟糕的空氣,什么也不需要啊。呼吸著灰塵和制服的氣味,頭腦中充斥著喋喋不休的閑言碎語,聆聽著長篇累牘的案件一邊喝杯雪莉酒,以難以名狀的心情期盼著某個人原形畢露的那一刻,期盼著能在余下的下午時光打打高爾夫。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生活,在少不經事者看來,似乎只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任務!然而嘗試過的人便不這樣看了,他們認為這真是最艱苦卓絕的游手好閑。
更多大門通向不同的房間。一間間鴿洞般的屋子里,首席訴訟法官獨坐其中,各聽證庭里比肩坐著三五成群的大法官們。司各特[42]當年就坐在這條圍欄內,伴著喋喋不休的庭審,洋洋灑灑創作了不少以“威弗利作者”[43]為筆名的小說。在這兒能聽到不少機敏狡黠的論辯,而法官們并非個個不茍言笑,所以時而也能聽到些冷笑話。法庭上如今已杜絕了最粗俗的蘇格蘭土話,但依舊保留著特有的民族風味。對待案件,我們享受鄭重其事、慢條斯理的過程。我們將法律視作一門精湛的藝術,從它卓越的品質中收獲樂趣,并領會其中奧義。一切須從容:一條一款都得秋毫明察,再歸約為法律準則,一審一判都要言之鑿鑿,令人信服。
出了法庭,同一層還有至少三間圖書館:其中兩間偏居一隅,一半位于地下,其布局零亂不堪,密布著樓梯和走廊。在這兒你會看到最勤學的假發人士們借著屋頂的天光摸索著,取出幾本小說。就在這兒,前樞密院[44]讓盟約派成員受盡折磨。由于議會大廈建在山坡上,所以北面只有一層,南面卻能看到至少六層。一排排地窖在圖書館下面延伸。這是丘陵之都無可比擬的典型特征。你可以腳踏石階步步下行,借著火柴搖曳的微光,在這石窖連成的迷宮中漫步。此時你正從外廳下方穿過,頭頂上方,律師們幽靈般輕快的腳步聲不絕于耳。現在來到一道堅固的大門前,上面開了扇小門,對面是警察局的牢房和通往審訊庭被告席的隔離階梯。許多人上去時還步履輕盈,下來時卻舉步維艱。還有許多人經過曠日持久的庭審辯論而被剝奪了生命。但此刻,這個充滿悲劇色彩的舞臺就像平日里的教堂般空曠安靜,所有長凳都被覆蓋起來,了無動靜,只有幾縷陽光照在墻壁上。稍往前,進入到一個房間,這里比別處東西多些,擺滿了舊案留下的“遺產”——恐怖的舊物:各種致命武器、罐子里中毒的人體器官,還有一塊被子彈打穿的門板,后面躺著一具尸體。我不明白,如果不是為了向審判日抗議,他們為什么要把這些東西保存下來。再往下走,可以瞥見黃色的煤氣燈光,前方傳來窸窸窣窣的人聲。接著轉過一個拐角,在刷著白墻的走廊里,機械傳送帶在滾輪上兢兢業業地轉動著。你或許會以為引擎是天生長在那兒的,就像一朵地窖里的霉菌,很快就能以其神秘的運作機能,蔓延至整個地下室。實際上,這只不過是一部蒸汽通風裝置,而且機械師就在旁邊。邁出這扇大門便是陽光普照。在剛剛過去的這段時間內,你并沒有深入到地球的中心,僅僅抵達山腳和議會大廈的地基處。盡管的確十分低沉而壓抑,但畢竟還在開闊的天空下,還在碧綠的草地上。眩目的天光照耀著愛爾蘭居民樓的后窗,照耀著殘破的百葉窗、變形的屋墻和搖搖欲墜的老房子,照耀著即將土崩瓦解的、那豬圈般的宜居之所。除了窗邊零落的衣物和面孔,鮮有生活的跡象——人們此時都已出門,但晚上他們還會回來,然后踉踉蹌蹌,走向自己的臥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