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雜草集:西方思想史散論
- 何兆武
- 2845字
- 2020-10-23 10:51:53
盧梭和他的《社會契約論》
一
盧梭是歷史上以自己的思想深深影響了整整一個乃至幾個世代的那些罕有的偉大人物之一。拿破侖說過,沒有盧梭就沒有法國大革命。當代暢銷的歷史書威爾·杜蘭特的《世界文明史》11大卷的第10卷是講18世紀文明的,整卷的標題為《盧梭與大革命》,就是以他的名字來概括整個一個歷史時代的。當然,一個人無論如何偉大也不能涵蓋整個時代的全貌,然而又總有某些個人是最足以代表整個時代的精神的。一般歷史書上都以盧梭和孟德斯鳩、伏爾泰并稱為法國大革命前夕的三個最突出的先行者。如果說伏爾泰是理性主義最后的一個代表,那么盧梭就是浪漫主義最后的一個代表。兩個人的不同傾向分別代表了兩種不同的時代精神。兩個人生活的時代和地點相同,但兩個人的傾向又是那么地不同。伏爾泰一生生活在宮廷和上層社會之中,盧梭在中年以前的生活是在鄉(xiāng)村和下層人民中間渡過的。伏爾泰受過完整的教育,出身于天主教的背景;盧梭則從未受過正式的教育,出身于新教的背景;故而伏爾泰的上帝是理性,盧梭的則是感情。比較兩個人的不同傾向,有助于我們理解時代精神的兩個方面。
盧梭1712年生于瑞士日內(nèi)瓦,他的父親是鐘表匠,早年盧梭的作品曾署名“日內(nèi)瓦的農(nóng)民”。他從青年時代就是一個流浪漢,四處漂泊,沒有正當?shù)穆殬I(yè),作過仆役、管家、家庭教師、編過劇本、抄過樂譜、寫過小說,從沒有過什么顯赫的社會地位,晚年的心理和精神都不正常,在1776年去世。1749年夏盧梭(37歲)由巴黎去文桑尼的途中因酷暑小憩,無意中看到了第戎學院的懸獎征文:科學與藝術的復興是否有助于敦風化俗?一時之間忽然思如泉涌,遂寫出了他的第一篇論文應征并獲獎。論文的主旨在于闡明:知識與文明的進步是以使人日愈脫離自然的純樸,違反人的天性,所以人們應該歸真返璞,“返于自然”。1754年第戎學院再度征文,題目是“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與基礎”,盧梭二次應征,雖未獲獎,但這篇論文成為盧梭思想的重要文獻之一,其中提出了人間不平等的起源與基礎就在于私有制。此后,盧梭的聲名大噪,并和當時思想界和文化界的一些重要人物有了交往。他一系列的重要著作也隨之問世,包括《政治經(jīng)濟學》(1755年)、《新哀洛漪思》(1761年)、《社會契約論》(1762年)、《愛彌爾》(一名《論教育》,1762年)、《山中書簡》(1764年)、《科西嘉制憲擬議》(1765年)、《波蘭政府論》(1772年)、《懺悔錄》(1781年出版)以及其他一些作品。作品的領域包括政治、文學、音樂、教育諸多方面。在文學上,他是近代浪漫主義的開山者,《新哀洛漪思》是以書信體裁寫成的小說,書中抒發(fā)了真摯誠懇的愛情情操而與虛偽的社會偏見相對抗。在政治思想上,他是近代契約論和自然權利論(亦作“天賦人權論”)的一代宗師。他晚年所寫的自傳《懺悔錄》一書真誠坦率地剖示了自己的內(nèi)心,同時也是18世紀文化史的第一手資料。我們下面簡略談一下他的《社會契約論》這部近代民主革命的福音書。
二
每一個思想家都有自己的理想國。這一理想國寄托著作者本人對自己理想的政治社會的向往。中世紀人與人的關系是身份依附的關系,及至近代,人就從身份依附的關系網(wǎng)之下解放出來而成了“像飛鳥一樣的”自由人,人與人的關系就從身份關系轉(zhuǎn)化為契約關系;這一幕人的社會地位的轉(zhuǎn)化即是所謂的“從身份到契約”。這就是近代政治思想史上契約論產(chǎn)生的背景。近代契約論先后出現(xiàn)過三位代表人物,他們是:霍布斯(1588—1679)、洛克(1632—1704)和盧梭。他們都假設人類最初是像動物一樣地生活在“自然狀態(tài)”之中,但是后來由于種種不便或不利,人們便相互同意訂立了一項契約,根據(jù)這一契約人們便同意建成一個國家,組成一個政治體,自愿放棄自己原來的天然自由以換取公民的(政治的)權利。霍布斯的時代較早,當時還是王權專制時代,他是擁護王權(君權)專制的。洛克是近代早期自由主義的代表,他的重點是強調(diào)法制,法制的目的就在于能夠更好地維護個人的自由。盧梭的時代更晚些,已經(jīng)臨近18世紀末葉民主革命的前夜,他的天賦人權論成為美國革命和法國革命的理論先驅(qū)。美國革命的《獨立宣言》和法國革命的《人權宣言》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盧梭的理論和理想落實為政治行動的綱領。
理論和實踐之間、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總是存在巨大的差距。我們應該清醒地看到《社會契約論》(或者任何政治理論)都只不過是作者自己的理想國。一切理想國都必然帶有極大的烏托邦的成分,更何況盧梭本人就是浪漫主義的大宗師。他自幼生長在小國寡民的瑞士,他所熟悉的是布魯塔克《英雄傳》所記述的古希臘羅馬的體制,他向往的是古代直接民主制;他虛構出了一幅政治藍圖,那是從來也不曾存在過,而且將來大概也永遠不會存在的。19世紀的歷史法學派猛烈抨擊了這種自然法學派的理論,揭示他們純屬想當然爾的臆造,于歷史事實毫無根據(jù)。確實,有誰見過人們同意建立一個國家的那一紙“原始契約”?是什么時候、什么地點、什么人簽訂的?
不過,事情也并非就如此之簡單。理論上能夠(或者應該)成立的,未必一定要有事實的根據(jù);反之,凡是事實如此的未必就能成為理論上的依據(jù)。法理上能否成立是一回事,歷史事實是否如此則是另一回事。二者之間沒有任何必然的聯(lián)系。古往今來,人們在歷史上曾否真正享受過自由平等是一回事,人們在法理上應不應該享有自由平等是另一回事。盧梭本人說過:“我探討的是權利和道理,而不是要爭論事實。”盧梭天賦人權的基本內(nèi)容不外兩項:(一)自然權利論,人是生而自由平等的。天賦人權的“天賦”一詞原文是“自然”,有的中國翻譯把它反譯作由“heaven”(“天”)所賦,就恰好把意思弄反了。(二)人民主權論,即主權在民;政府是人民意志的產(chǎn)物,所以人民有權廢除一個違反自己意愿、剝奪了自己自由的政府。兩百年來它們已經(jīng)成為世界性的法則,而且載入聯(lián)合國的文獻,成為世界各國(包括我國)所普遍認同。它們曾是鼓舞各個民族要求解放的強大思想武器。從戊戌變法到辛亥革命,盧梭和天賦人權論也曾受到我國先進人士的熱烈宣揚,作為民主運動訴求的最有力的理論依據(jù)。
《社會契約論》一書舊時曾有過三個中譯本,但都粗略而且沒有注釋,楊廷棟和馬君武的兩種尚是文言。1949年后的譯本參照了幾種權威的版本和注釋而譯出,并增加了較多的注釋以及附錄,希望有助于讀者理解原文和原意。就學術研究來說,一種理論或?qū)W說應該參照前人的、同時代人的和后人的相關著作。因此讀者們除了閱讀盧梭本人的一些著作而外,最好能參閱一下霍布斯和洛克的著作、法國啟蒙運動作者們的著作(如孔多塞的)和保守的作品(如柏克的)以及其他有關法國大革命的論著。法國大革命距離我們今天已經(jīng)兩個多世紀了,但是當年的那些思想瑰寶——理性主義、啟蒙運動、天賦人權等等,作為文化的遺產(chǎn)是永遠值得后人珍視和認真研究的。人們的思想認識只有在前人已有的基礎之上,才有希望進步并達到更高的水平。一個傳統(tǒng)的政權可以或者應該徹底砸爛,一種思想文化的傳統(tǒng)卻是不應該而且永遠也不可能徹底砸爛的。
第一節(jié)原載作者所著《歷史理性批判論集》,清華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二節(jié)選自作者所譯《社會契約論》修訂第三版前言,商務印書館,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