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代思想文化的世界:春秋時代的宗教、倫理與社會思想
- 陳來
- 2396字
- 2020-09-27 15:50:54
一 天道之義
我們來看春秋時代的各種天道觀念,先來看《國語》的記載:
單子曰:“君何患焉!晉將有亂。其君與三郤其當之乎!”魯侯曰:“寡人懼不免于晉。今君曰‘將有亂’,敢問天道乎?抑人故也?”對曰:“吾非瞽史,焉知天道?吾見晉君之容,而聽三郤之語矣,殆必禍者也。”(《國語》卷三周語下,90—91頁)
值得注意的是,單襄公關于“晉將有亂”的政治預言,與西周春秋的星象學預言不同,他是以人事占人事(人故即人事)。而且從他的話“吾非瞽史,焉知天道”來看,他似乎對瞽史“以天道占人事”很不以為然。此事在魯成公十六至十七年,即公元前575—前574年。這個對話是春秋人本思潮興起的一個明顯例證。從魯侯的問話可知,當時“以天道占人事”是很普遍的,這里的天道即是指星辰在天之運行。而觀察天道及星象之變,職在“瞽史”。《國語》韋昭注云:“瞽,樂太師,掌知音樂風氣,執同律以聽軍聲,而詔吉兇。史,太史,掌抱天時,與太師同車,皆知天道者。”[1]可見,太史與樂師都是通于陰陽天時而知天道的人。周景王二十三年作鐘,王與臣下有一很長的對話,從其中伶州鳩的說法可知,律呂之數來源于天道之度數,故樂師亦知天道風氣。太史掌陰陽天時,此是西周以來的常例,《禮記·月令》亦云“乃命大史守典奉法,司天日月星辰之行”。
春秋時代的“天道”觀念,略有三義:
第一種是宗教的命運式的理解,如
晉饑,乞糴于秦……公孫枝曰:“君有施于晉君,晉君無施于其眾。今旱而聽于君,其天道也。君若弗予,而天予之,茍眾不說其君之不報也,則有辭矣。不若予之,以說其眾。眾說,必咎于其君。”(《國語》卷九晉語三,323頁)
晉惠公本來是依靠秦國的力量才得以為晉侯,但他即位之后,背棄對秦的允諾,故秦人多恨之。此年晉國逢大饑,乞糧于秦,亦含有“聽命”于秦之意,故公孫枝說“今旱而聽君,其天道也”,意謂這是上天的安排。
此種用法又見于史蘇論驪姬:
史蘇朝,告大夫曰:“……君以驪姬為夫人,民之疾心固皆至矣……今君起百姓以自封也,民外不得其利,而內惡其貪,則上下既有判矣。然而又生男,其天道也?天彊其毒,民疾其態,其亂生哉!”(《國語》卷七晉語一,262頁)
晉獻公伐驪戎,獲驪姬,立為夫人,生奚齊。史蘇于是說,公娶驪姬,人們已經夠痛心了,驪姬又生了兒子,這不是天道的安排么?(她一定會為了她自己的兒子而將獻公的其他幾個兒子驅出。)可見天要強化她的毒惡,使人民更加憎恨她。后來果然驪姬欲立奚齊為太子,借故把申生、重耳、夷吾趕離都城。
上面兩個例子的用法都是把“天道”作為一種上天之安排。[2]
第二種用法是繼承周書中的道德之天的用法,如《周語中》單襄公說:
先王之令有之曰:“天道賞善而罰淫。”(《國語》卷二周語中,74頁)
又如范文子論德福:
君幼弱,諸臣不佞,吾何福以及此!吾聞之,“天道無親,唯德是授。”吾庸知天之不授晉且以勸楚乎?君與二三臣其戒之!夫德,福之基也。無德而福隆,猶無基而厚墉也,其壞也無日矣。(《國語》卷十二晉語六,421—422頁)
《尚書·湯誥》“天道福善禍淫”,《周書·蔡仲之命》“皇天無親,惟德是輔”,都是單襄公、范文子此種用法的來源,在這種用法中,天道不是作為純粹自然變化的法則,而是體現為道德意義的法則和秩序。
單子曰:“其咎孰多?”曰:“萇叔必速及,將天以道補者也。夫天道導可而省否,萇叔反是,以誑劉子,必有三殃。”(韋昭注:以道補者,欲以天道補人事也。)(《國語》卷三周語下,147頁)
“天道導可而省否”,是說天道順是去非,成善棄惡。
再來看《左傳》的幾條材料:
公作楚宮,穆叔曰:“《大誓》云:‘民之所欲,天必從之。’”(襄公三十一年,1184頁)
(晏平仲)退告陳文子曰:“君人執信,臣人執共。忠、信、篤、敬,上下同之,天之道也。”(襄公二十二年,1068頁)
子服惠伯謂叔孫曰:“天殆富淫人,慶封又富矣。”穆子曰:“善人富謂之賞,淫人富謂之殃。天其殃之也,其將聚而殲旃。”(襄公二十八年,1149頁)
這些材料中的“天”也都是道德意義的天。
第三種就是對“天道”的自然主義的理解。如:
鄧曼嘆曰:“王祿盡矣。盈而蕩,天之道也。”(莊公四年,163頁)
(子胥)將死,曰:“樹吾墓槚,槚可材也,吳其亡乎?三年,其始弱矣。盈必毀,天之道也。”(哀公十一年,1665頁)
子產曰:“……美惡周必復。”(昭公十一年,1325頁)
吳王夫差既許越成,……申胥進諫曰:“昔天以越賜吳,而王弗受。夫天命有反……”(《國語》卷十九吳語,597頁)
(范蠡)對曰:“……天道盈而不溢,盛而不驕,勞而不矜其功。夫圣人隨時以行,是謂守時。天時不作。弗為人客;人事不起,弗為之始。今君王未盈而溢,未盛而驕,不勞而矜其功,天時不作而先為人客,人事不起而創為之始,此逆于天而不和于人。”(《國語》卷二十一越語下,641頁)
范蠡曰:“臣聞古之善用兵者,贏縮以為常,四時以為紀,無過天極,究數而止。天道皇皇,日月以為常,明者以為法,微者則是行。陽至而陰,陰至而陽;日困而還,月盈而匡。古之善用兵者,因天地之常,與之俱行。”(《國語》卷二十一越語下,653頁)
“常”即是常道,而天道就是宇宙的常道。“盈而蕩”“盈必毀”都是物極則反的意思,“天命有反”也是如此,這些說法都是把“物極則反”作為自然和社會的普遍法則。在范蠡的講法中,一方面表現出天道自然的意識;另一方面明確表達了“人法天”的觀念,即人應當效法自然的天道。永恒的自然原理(天道陰陽)既是人與自然打交道時要因順服從的規律,也是人事活動應當效法的原則,在這個意義上,范蠡實際上認為,天道的法則效力是普遍適用于社會人事的。
[1] 《國語》周語下,91頁。按《國語》周語上邵公諫厲王弭謗文亦有韋昭注曰:“瞽,樂太師,史,太史也,掌陰陽、天時、禮法之書,以相教誨者。”(見《國語》,11頁)
[2] 另外,《左傳》《國語》有不少“天之所興,誰能廢之”(《國語》卷十晉語四)、“天之所廢,誰能興之?”(襄公二十三年)一類的講法,這些講法中所說的天,也是屬于第一種用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