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米特里·梅列日科夫斯基

德米特里·謝爾蓋耶維奇·梅列日科夫斯基（Дмитрий Сергеевич Мережковкий，1865—1941），詩人、作家、批評家、政治家，俄國象征主義的奠基人之一，宗教神秘主義的代表和積極鼓吹者。生于彼得堡達官貴人之家，畢業于彼得堡大學文史系。19世紀80年代開始發表作品，1888年出版的第一本詩集含有公民意識和民粹派傾向，但很快又改弦更張。1892年出版詩集《象征集》，是俄國象征派的最早創作嘗試之一；次年公開發表的論著《論當代俄國文學衰落的原因及其新流派》旨在反對現實主義傳統，提出象征主義文學的三要素為“神秘的內容、象征和藝術感染力的擴大”，實際上起到了當時正在形成的象征主義的宣言的作用，并為之奠定了理論基礎。梅列日科夫斯基是神秘唯心主義哲學流派的雜志《新路》的創始人之一，是宗教哲學集會活動的積極參加者。除詩歌外，主要作品還有著名的長篇小說三部曲《基督與反基督》。

梅列日科夫斯基的詩歌是其宗教神秘主義哲學思想的形象表現，帶有濃厚的宿命論色彩和突出的“尋神”思想，是俄國象征派中“尋神派”的代表之一。

【命運三女神】

任憑何事發生——反正一樣。

容顏衰老的命運女神，

編織吧，編織這糾結的生命線！

大聲喧嘩吧，紗錠!

她們早已厭倦了這一切，

三位女神，先知先覺的織工：

來自塵土，歸于塵土，——

大聲喧嘩吧，紗錠！

命運女神用絲麻紡出

一根根永恒的命運線，

沒有開端，沒有完結。

哀求得不到她們垂憐，

美不能使她們傾倒；

她們把頭搖來搖去，

她們黯然失色的嘴唇

在預言苦澀的真理。

我們注定要說假話：

在人類脆弱的心里

真理和謊言永遠被

宿命的繩結連在一起。

只要開口——即在撒謊，

我不敢剪斷這個結，

我不知如何把它解開，

也不愿就此任人宰割。

為了相信，為了生存，

我撒謊，因而痛苦不堪。

揮起剪刀吧，命運女神，

剪斷這紛亂的生命線，

剪斷這宿命的繩結，

這奴隸與愛情的鎖鏈，

把這令我惶恐的一切

一下子都統統剪斷！

1892

【上帝】

啊，我的上帝，感謝你

讓我的雙眼得見世界，

得見你永恒的圣殿，

還有這波濤，這云霞，這夜色……

任憑苦難威脅著我，——

感謝你，為這個瞬間，

為我用心體會到的一切，

星空告訴我的一切……

我無處不感受到你，

我的主啊，無處——在寂靜的夜里，

在最為遙遠的星辰中，

在我靈魂的深處。

我渴望上帝——我卻不知道；

還沒信你，就在愛你，

縱使理智在否定你，——

我的心依然能感覺到你。

你向我敞開了你：你就是世界。

你就是一切。你是天空和水，

你是暴風雨的聲音，你是太空，

你是詩人的思索，你是星星……

只要我活著——我就要向你禱告，

我就會愛你，呼吸你的氣息，

即使死去——也要跟你融為一體，

如同星星與朝霞融為一體。

我愿我的生命能化作

對你的一聲無言的贊美，

為這午夜和朝霞，

為這生與死——我要感謝你！

【湛藍的天空】

我與別人格格不入且很少相信

人間的美德；

我用另一種尺度——一種無目的的美

來衡量生活。

我只相信那湛藍的

難以企及的天空。

永遠唯一的、單純的

死亡般不可思議的蒼穹。

啊，天空，讓我成為一個美好的人，

從天上下降到凡塵，

讓我成為一個跟你一樣燦爛、無欲無求、

包羅萬象的人。

【愛—恨】

我們愛著卻不珍惜愛，

我們倆都渴望新鮮，

我們可以任性一時，

但我們不會彼此背叛。

有時由于向往先前的自由，

我們以為能打破這個桎梏，

可每次我們都大失所望，

想不到奴性如此根深蒂固。

我們不愿意預見到末日，

我們不善于生活在一塊——

既不會全身心地去恨，

也不會無休止地去愛。

啊，這些一成不變的指責！

啊，這狡黠的敵意與仇恨！

我們思念對方——我們都孤獨，

我們仇恨對方——卻永遠親近。

與你斗爭使我精疲力竭，

但我們依然痛苦地愛著，

我只是覺得，親愛的，

沒有你，我就無法生活。

我們動用心計互相欺騙，

一輩子都在爭強好勝。

誰都想凌駕于對方之上，

沒人肯示弱，甘拜下風。

然而，這愛—恨的統一體

一直在生長，到處在滋長，

怎么都不肯被人忘卻，

愛與恨一樣強大而盲目，猶如死亡。

【孤獨】

相信我，——人們不會

徹底理解你的靈魂！……

猶如斟滿液體的容器，——

它充滿了難言的苦澀。

當你與朋友哭泣——要知道：

或許，你能夠做到的

只是將那杯中之物

從杯中溢出兩滴三滴。

但在你病態靈魂的底部，

在其最深處的那些東西

會永遠在寂靜中沉睡，

對所有的人避而遠之。

別人的心——他人的世界，

不存在通向它的路徑！

即便是懷著一顆愛心

我們也無法進入其中。

你的眼睛深處有什么東西

有什么東西在燃燒，

而且離我那么遙遠，

仿佛天上閃爍的群星……

在自己的牢獄，在自我之中，

你呀，這可憐的人，

愛情也好，友誼也罷，——時時處處

都將永遠孑然一身！……

【沉默】

我時常想要表達我的愛，

卻總是一言不發，

我只會高興、煩惱和沉默。

似乎羞于——開口說話。

你鮮活的靈魂在我近前

是這么神秘，這么非凡——

愛是一個可怕的神性秘密，

不允許我們輕易付諸語言。

最美好的情感難以啟齒，

神圣的事物皆默然無語。

閃光的波濤在水面喧嘩，

大海的深處卻無聲無息。

【“我想要愛別人，卻無能為力……”】

我想要愛別人，卻無能為力，

我在人群中是個異類；我的內心

覺得星辰、天空、寒冷的藍色遠方

和森林與荒野的無言憂傷比朋友更親近……

聆聽樹木的喧嘩我永遠不會厭倦，

盯著夜幕我可以一直看到天明，

還會為了什么而甜蜜、瘋狂地痛哭，

仿佛波濤是我的姊妹，風是我的弟兄，

濕潤的大地是我生身的母親……

然而我不能跟波濤和風生活在一起，

我害怕誰都不愛，如此度過一生一世。

莫非我的心會永遠了無生氣？

賜給我力量吧，主，讓我愛我的兄弟！

【祈禱翅膀】

我們趴伏在地上，

伸直身子，萎靡不振，

沒有希望，沒有翅膀，

我們懺悔，我們流淚——

我們不敢，我們不愿，

我們不信，我們不知，

我們什么都不愛。

上帝啊，讓我們擺脫枷鎖吧，

賜給我們自由和向往，

賜給我們你的歡樂。

啊，把我們從疲憊無力中拯救出來吧，

賜給我們翅膀，賜給我們翅膀，

你的精神的翅膀！

【黑夜之子】

我們屏息凝望著東方，

當天邊開始泛白；

我們是悲傷之子，黑夜之子——

等待著先知到來。

我們內心滿懷希望

感受著未知的一切，

將死之時，我們渴念著

那尚未造就的世界。

我們的言語無所畏懼，

然而過于遲緩的春季

那些來得過早的先行者，

他們注定會過早死去。

我們是死者的復活，

我們是深沉的黑暗中

公雞夜半的啼唱，

我們是早晨的寒冷。

我們的呻吟就是頌贊；

為了謳歌新的美

我們跨越所有的禁區，

破除所有的陳規。

我們是渴望者的誘惑，

我們受盡世人的嘲弄，

我們是蒙羞和熄滅的祭壇上

殘留的最后一粒火星。

我們是深淵上方的階梯，

是黑暗之子，我們等待太陽，

當光明迸射，我們將在

陽光里消亡，像影子一樣。

1896

【雙重深淵】

別為非塵世的故國垂淚，

記住——相比你短暫生命

所擁有的，更重要的是

你的一生終將變得一無所有。

生命跟死亡一樣非同尋常……

此在的世界中有著另一個世界。

白晝的天光與夜的黑暗里

有著同樣的恐怖，同樣的秘密。

死亡與生命——一對同源的深淵……

兩者彼此相像，而且旗鼓相當，

既互相親近，又彼此疏遠，

一個的身上有著另一個的影像。

一個使另一個變得深刻，

就像是鏡子，而人憑借

自己的意志能夠將它們

永遠地分開，或者結合。

善與惡——都是棺材的秘密。

生命的秘密——兩條路——

通向的是同一個目的地。

并沒有分別——去往何處。

明智一些吧——別無他途。

誰打碎了最后的枷鎖，

誰就會知道——自由即是枷鎖，

極度的快樂在于痛苦的折磨。

你是自身的神，你是自身的異己，

啊，做你自身的造物主吧，

做你天上的深淵，地下的深淵，

做你自身的開端和結束。

【異鄉——故土】

對我們而言故土就是異鄉，

到處是路，到處是目的地。

對我們而言不為人知的峽谷

就像是故鄉的搖籃。

群山低語，充滿柔情：

“安心睡吧，路已到頭！”

徐緩的波濤絮語道：

“歇息吧，全都忘記！”

樂于忘記，可忘記不了；

樂于睡去，卻睡不著。

沒有愛，卻要愛下去，

賭了咒，卻無法成真：

這些蒼白的白樺

和夜雨流出的淚水，

還有這凄涼的田野……

啊，該死的，神圣的，

啊，他鄉的，故國的

大地母親和后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