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是藍色(1)
- 全球華語小說大系·青春卷
- 張頤武
- 5512字
- 2014-03-17 16:41:11
蘇 德
蘇德,女,1981年生于上海。2001年開始小說寫作,出版著作有中短篇小說集《沿著我荒涼的額》《沒有如果的事》,長篇小說《鋼軌上的愛情》《畢業后,結婚前》等。2006年加入上海市作家協會,2007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2009年赴愛爾蘭科克市為駐市作家。現為上海市作家協會簽約作家,現代傳播《LOHAS樂活》雜志主編。
我坐在電腦鍵盤前,我的爸爸和媽媽在網絡的那頭。他們愛我,我也愛他們。
我穿著法國白色蕾絲內衣,散著頭發;額頭上一道淡粉色的傷疤,天庭處有一小塊凹陷下去,所以我留著卷曲的劉海遮著我的前額;我的頭發很短。空調的暖氣打得很好,整個房里暖洋洋的,這樣的季節我通常不喜歡出門。我光著腳踩在猩紅色的地毯上,優質羊毛觸摸著我的腳底板,我輕輕地發出笑聲。我只有一間房,整個房子也只有一間臥室,以及廚房、衛生間。總之這個稱作“家”的地方很小,我一個人住。我的家在一個工人住宅區內,我生在這個地方,十四歲之前我們一家三口都住在這里。
他們愛我,我也愛他們。
我姓藍,單名色。是的,我的中文名叫:藍色。英文名叫:Blue。
我在離家不遠的大學念中文系,上海最美麗的大學,美女如云,我不是美女,只是里面一朵快變成雨的云。通常我穿藍色的衣服,游離于人群之外。
我的書念得很好,這是讓他們最滿意的地方,之所以他們愿意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座城市也是因為信任我的獨立。
我有一些工作,教韓國人說中文、給快要出國留學的人強化他們的口語、給一些商店畫海報、在電腦鍵盤前敲擊我的思路——并以此賺錢。除了念書之外,我把時間安排得很滿,所以我沒空去談戀愛。愛我的人現在在英國,我愛的人怎么都不肯愛我。
我會兩門外國語:英語和俄語。夏天,我在俄羅斯。冬天,我在新加坡。我愛這兩個國家,就像我愛中國一樣。因為我的父母在那里,也因為那里有我一半一半的家。
爸爸曾經是我現在念的大學的中文系教授,十四歲前我所看的一切的書籍都是他精心挑選的,還有寫成卡片的古詞唐詩,我都保留在寫字臺右面第二個抽屜里。我會說的第一個字便是:爸。因為這樣媽媽還生了幾十年的氣,提到這些,她總是:
你就知道爸爸。
從我開始學走路起,我的爸爸便教我認字,因為他的后天教育從小我就是個好學生。他教我念的第一首詞是李煜《相見歡》: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六歲的孩子念這些是會給人壓力的,所以媽媽總是不喜歡我念些古詞,認為這樣會抹殺我的天真。什么“憂愁、寂寞”的,她并不愿我品嘗。可是偏偏現在,我總在秋天的時候站在陽臺上念這首詞,房里除了我誰都沒有。
我藏著從Plymouth寄來的三百七十四封信,塞承諾從彼得格勒回Plymouth后每天給我一封情書,是的,他做到了,他保持著英國紳士該有的風度。每天我下樓取牛奶的時候就會收到他的航空信,每個禮拜二晚上八點半,他會給我國際長途,哪怕我不接聽。我們戀愛過,在很深的夜晚接吻。不同的國籍,不同的膚色,不同的性格。我容易放縱自己,不需要很多理由,在一些特殊的場合。比如我們相遇的時候。
我的爸爸在我十四歲時去了俄羅斯,在彼得格勒的一所大學里當中文老師。冬天的時候那里很冷,爸爸總在網絡的那頭敲來幾個字:
小藍,上海怎么樣?彼得格勒的馬路都凍出裂縫了。
我的房里總是一年四季恒溫在20度。雖然我大部分時間會覺得自己和他好像在不同的世界里,但身體內的血液又無時無刻地提醒著我們的關系。
我在夏天的時候會去他那里,他在機場接我時總是穿一件舊式的短袖襯衫。
我和塞相遇是在爸爸執教的大學的舞會上,塞聽過他的課,管他叫:Sir。在俄羅斯,大學舞會頻繁得很,幾百個人在一個hall里面狂歡,他們不需要狂歡的理由,總之高興就好。在爸爸被一個豐乳肥臀的俄羅斯女人拉進人堆里跳舞后,我開始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那時俄羅斯于我而言仍然是陌生的國度,除了我的爸爸我沒有認識的人,甚至不懂得他們的語言。塞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突兀在我的面前:
Hi,you are Blue?Sir is always saying that he has a nice daughter
他告訴我他是從英國Plymouth來的留學生,聽我爸爸的中國文化課,突然深深地被吸引住,他說:
Just as the sight of you just now
如果那時爸爸在我的身邊,或許我會對塞的唐突不屑一顧,但我卻拉起了塞的手融入一群陌生人中和陌生人跳貼面舞。我們越靠越近,彼此需要。我們的戀愛從這里開始,無緣無故地我和一個異國男人開始了我的初戀,好笑的是我很明白我并不如他那樣深愛著。或多或少,我只是需要他,在另一個地方,我害怕孤獨。
我的媽媽在我十四歲時去了新加坡,在實龍崗和她的親妹妹——也就是我的阿姨一起開一家服裝公司。夏天的時候那里很熱,媽媽總在網絡的那頭敲來幾個字:
小青,上海怎么樣?實龍崗的馬路都燙得要化了。
他們連對我的稱呼都是不一樣的,因為我姓藍,所以爸爸總是很自豪地叫我:小藍。但因為媽媽的名字里有“青”字,并且她相信——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所以她管我叫:小青。他們總是互不相讓的,我不知道他們是怎么談成的戀愛。
我現在的生活很充實,每天有忙不完的事情需要做。我靠自己來獨立,真正意義上的獨立,無論是我的生活還是我的經濟,我一個人掌握。雖然他們總是定期地朝我的賬戶里塞錢,但我很少用那些,因為我并不奢侈。
白天的時候我會逃一些無關痛癢的課,窩在家里賣弄文字;黑夜來臨的時候,我會穿我喜歡的衣服去街上逛。我看那些男男女女,依偎的、牽手的走過我的身邊。
櫥窗里的衣服總是以最鮮艷的色調勾引著有錢或者沒錢人的購買欲,那些流行的服裝總在最短的時間里到達上海。所以我喜歡上海,她不比任何城市差。有的時候我也會因為受不了誘惑而買下些價格不菲的衣服,是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很有錢。
我在十八歲的冬天愛上一個服裝設計師,他在新加坡的一家服裝公司面試,老板是我的媽媽和她的妹妹。他叫:Stanley。
我確定自己是在看了他送來的草圖之后愛上他的,他很理直氣壯地告訴那兩個女人:
我很能干。如果你們相信,就留下我。如果不相信,同樣留下我——證明。
他穿一件Bossiness的藍色襯衫沒有打領帶,一直到現在他仍然是整個公司里唯一不打領帶上班的員工。金融風暴后,公司能夠重新開始,設計方面他是最主要的。
我愛Stanley,因為這樣在彼得格勒我甚至躲避塞,一直到他畢業回了Plymouth。Stanley一直都是孤單的,坐在office里把頭埋在畫紙里;高興的時候他會傻傻地笑,苦惱的時候他會揉搓他的頭發發出讓人心畏的叫喊聲。雖然他總是撫著我的腦袋叫我:honey,我們仍然隔了一條很寬的溝渠。我會開他的保時捷在實龍崗的馬路上狂奔,甚至撞車。
我對于衣服的款式、面料、顏色都有敏銳的洞察能力。我想那是媽媽遺傳給我的,只是這些在她的身上并沒有顯現出來,可以說,那是隱性基因,而在我的阿姨身上成了顯性基因。
我的阿姨是中國第二代服裝設計“大師”,在中國服裝界剛剛踏上世界舞臺的時候拿了設計金獎。其實如果她能留在中國,現在一定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角兒,但上海服裝廠那時發了傻,把她送去了日本交流學習。
我十歲那年,原本留著一頭長發的阿姨拖著疲憊的身體從虹橋機場走出來的時候剃了很短的學生頭,她倒在媽媽的肩上:
姐,好累。
那是個夏天,上海的馬路上還是雜亂無章的夏天,隨處可見的灰塵,還有偶爾開進市中心的大卡車。冬天的時候,阿姨說什么都不肯再留在廠里,交了辭職信。第二年的春天,她帶著幾萬人民幣——這在當時還是不小的數目,一頭鉆進飛往新加坡的飛機,飛走了。
那時我和爸爸媽媽還住在我現在住的家里,媽媽仍然很專心地搞她的雕塑,爸爸仍然很專心地教他的古代漢語。
因為基因的問題,我對于文字還有色彩有很好的駕馭能力。我能夠準確地形容我所看到的一切;我能準確地在畫板上調出我所看到的一切顏色。
我給雜志寫稿件,我給一些專賣店畫海報。入夜的時候我會去馬當路上的Luna酒吧,在里面和不同國籍的老外交流,和那些女人不同,我只和他們交流思想,不交流身體。我不必把頭發留得驚人的長,也不必在臉上噴漆涂彩,我只要坐下,用英語流利地說:
Is that ok?
然后他們會很紳士地從吧臺里拿出Clinana給我喝,幾乎每個老外都是如此。他們說:
It belongs to you
那是一種藍色調的雞尾酒,我并不知道從哪里可以看出我是屬于藍色的,或者藍色是屬于我的。我們可以在昏暗的燈光下保持最好的狀態聊天,用陰郁的聲調,無謂的熱情,在深夜的時刻彼此靠近靈魂。在晨曦就要閃亮的時候微笑著說:
See you later
我在Luna的門口喊一輛車,然后消失在這座城市的血管中。
我在大學里很驕傲,事實上我每時每刻都驕傲著。因為我的獨立、因為我的特別、也因為我的家庭背景,一切都變成我的資本,所以我無法在那里談戀愛。我接受不了分手時會哭泣的小男生,更接受不了把胡子留得很長并且扎成辮子的另類人士。雖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是孤獨的,并且在一些人看來,就是因為孤獨才會變得怪癖,變得讓人生畏。
我驕傲,卻在一個人面前自卑,那便是我的媽媽。當她告訴所有的員工,我是她的女兒的時候,我在她們的瞳孔中看到的是羨慕或者更貼切地說是嫉妒。我知道她很優秀,不然,Stanley是不會在我脫光了站在他的面前時告訴我他愛的人是她。
他拾起我的衣服,裹好,對我說:
小青,我愛你的媽媽,所以你不應該這樣。
我拽著他的車鑰匙,在黑夜里狂奔。當我把他的保時捷往一個消防栓上撞的時候,在眼淚中,聽見我的笑聲。然后是劇烈的疼痛,可我還是笑著,哭著……
是的,我愛著我的情敵,愛著我爸爸的情敵。
我的寫字桌上有兩張照片,爸爸的,媽媽的。
媽媽這方面的家族史可以寫得很長,外公藏著的家譜從晉朝開始,宰相、尚書……所以總的而言算是書香門第。外公是個老美術家,“文革”的時候被抓進去關了幾年,連在淮海中路上的房子也沒收了。幸而因為鄧爺爺的緣故——說到這些他總是激動萬分——走出了監獄,拿回了鑰匙。在美協里混了一輩子,前幾年終于看透了一切,回到老家專心繪畫,然后再拿到福州路上的青蓮閣拍賣,雖然他總是說:
閑著沒事,玩玩、玩玩而已。
但聽別人說他的畫還真能夠賣出點價錢。我的媽媽和她的妹妹因為外公的緣故都和美術或多或少地沾了點邊。從我有記憶開始,媽媽的手總是很臟,泥灰嵌在指甲里,她喜歡很多古里古怪的東西,她管這些叫:藝術。
爸爸這方面的家族史可以寫得很短,爸爸的爺爺是個剃頭先生,幾十年前挑著一副剃頭擔子從常州來了上海,而爸爸的爸爸則是那個因生產海燕電器而名噪一時的一零一廠的普通工人。“文革”的時候,爸爸去了黑龍江,又是因為鄧爺爺的緣故——說到這些他和外公一樣激動萬分——回了上海考了大學并且留校執教。照爸爸的話來說他的出息都是自己奮斗的結果,那樣的年代,只有自己幫自己。
對于這句話我記得很牢,所以現在我也正這么做,我是個散漫的人,所以這樣的生活狀態適合我的生存,我總是期望畢業后的日子也是如此。我鄙視在人群中朝九晚五的白領,在機械生活里遺忘自己,他們對著文件堆八個小時,管那些在深夜和時髦女郎交流身體的老外叫:Boss。他們會哈腰地上交文件,會因為打一個私人電話而惶惶不安。
我可以隨時地釋放自己,他們不可以。
有的時候我會把自己困在沙發上看古書,因為爸爸的影響。
從我有記憶開始,爸爸總是把頭埋在一堆古書里,他戴老式眼鏡——一副老學究的樣子。偶爾抬頭:
小藍,作業做好了嗎?
我的記憶一直顯得模糊,也許有父母的生活太遙遠了,對于過去我有些踉蹌。
那時候家里的家務一般由一個叫宋媽的人操持,她是媽媽的奶媽,從小把我的媽媽帶大,和外公住在淮海中路的老房子里。外婆死后,她便成了那里的女主人。對于此媽媽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舅頗有微詞,但因為媽媽和阿姨從小都是宋媽帶大的,所以她們的感情要深很多。而我的舅舅是外婆的肉疙瘩,捧在手心里長大的,自然而然會出現這樣的情況——誰都能理解——包括宋媽。
爸爸總是告訴宋媽不用天天往這里趕,家務留給媽媽做就可以了。事實上誰都知道媽媽從小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又因為宋媽寶貝媽媽的緣故,所以我頓頓吃的都是宋媽燒的飯,穿的都是宋媽洗的衣服。爸爸抱怨媽媽是資產階級小姐作風,媽媽便沒好氣地回答:
那么你來做,我是做不來的。
其實爸爸是個書呆子,當然這些他“理所應當”地作為知識分子——又是個大男人,便根本什么也都不會。于是我們一家人還是吃著宋媽的飯,穿宋媽洗的衣服,一年又一年。一直到我的檔案上“家庭情況”改成“離異”。
是的,十四歲那年,他們離婚了。征求了我的意見——我同意。
一切都是因為阿姨的一封國際信箋。
那時候阿姨已經去了新加坡三年多,她的服裝設計公司從開始的三名員工發展到一百三十名員工。據她的想法,她還想繼續“擴張”——這個詞匯是我那個教中文的爸爸用的。所以她希望我的媽媽也能夠去那里,原因便是她希望按照日本家族經營管理模式發展她的公司——發展她們的公司。如果誰說這世上沒有巧合,那么他是個騙子。
爸爸幾乎在同時收到了彼得格勒一家大學的邀請函,希望他能夠前往執教。因為爸爸在黑龍江插隊落戶的時候自學了俄語,所以無疑這是個美差。照爸爸的話來說,也到了換換環境的時候。
他們開始討論究竟應該誰跟誰去,不管怎么樣他們都不希望夫妻天各一方。討論總是悻悻不樂地不了了之,然后他們開始吵架。不停地吵,誰都不愿意放棄什么。也不知道是誰說的:大家各辦各的。
于是家里開始亂了套,我的爸爸媽媽開始忙他們的出國,而我則被擱置在家里。那段日子我開始習慣拉窗簾,習慣只捻一盞臺燈看書。
我的孤獨狀態是從那時開始的,放學的時候我走在朋友的身后,看她們高興地在馬路上打打鬧鬧。十四歲的孩子有的天真她們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