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是藍色(2)
- 全球華語小說大系·青春卷
- 張頤武
- 3766字
- 2014-03-17 16:41:11
十六歲的夏天,我一個人提著行李叫了輛車匆匆去了上海最東面的學校,那時我顯得很特別,因為一個人的緣故。
我把頭發染成深褐色,穿一條軍綠色的背帶褲,e-spirit的白色上衣,站在校門口。然后告訴我的班主任:
我是藍色。
那時候他們已經離婚兩年了。而塞也常常會在放假的時候從彼得格勒飛過來看我,和我住在一個屋子里。很深的黑夜,我們接吻。
他不抽煙,只喝一些清淡的酒,我們用流利的英語還有生疏的俄語交流,常常會念錯一些單詞。然后,他開始學習中文。我們會說起我的爸爸,他的Sir,還有爸爸的前妻,我的媽媽;我們研究他們的愛情,就像研究毫不關己的人物——比如《妄自菲薄》中的單圖斯和薩美佳。
后來爸爸告訴我塞是他的學生中最好學且成績最優秀的,對于一個二十五歲的留學生在俄羅斯學習中國文化這是不容易的。
兩年前他們發現沒有辦法如預想的那樣完成單方面的出國行動,因為誰都不愿意去對方要去的國度。
媽媽說蘇聯剛解體,俄羅斯太亂了。
爸爸說新加坡太熱,別看現在那么繁榮,搞不好要金融危機。
事實證明他們都是正確的,現在車臣正在打仗,三年前新加坡遭受金融風暴。我總是覺得如果當時誰能夠說:上海過幾年會很好的,說不定他們誰都不會走,可惜那時沒有人提起。他們的爭吵開始惡化,繼而是語言攻擊,幸而他們都沒學會打架。然后也不知道是誰提出的:離婚。
我喜歡入夜的上海,匆匆地走著,誰都看不清誰。可以漫無目的地在家門口喊一輛車,或是搭乘最便宜的公車把上海看個遍。昏暗的路燈還有疲憊的路人,人們總是在此刻輕易地放松自己,包括那些白領。他們在此刻去酒吧或是咖啡店,三五成群地謾罵他們的Boss,解去領帶,松開領口,忘卻英語,用上臟話。
父母準備離婚那天大家坐在房間里——我們只有一間房,爸爸說:
小藍,爸爸媽媽準備離婚,你的意見是?
媽媽說:
小青,爸爸媽媽準備離婚,你的意見是?
我坐在他們當中,那是我這一生中的第一次選擇——也可以說是抉擇。我點頭:
我同意。
他們如釋重負地舒了口長長的氣,但我至今都覺得那有些做作的成分,也許他們都想表現得無謂些。繼而,他們開始又一次爭論,爭論我的歸屬。
我不談戀愛,或是說根本談不成戀愛,也是因為我的歸屬問題。在戀愛的掠奪過程中,我懼于輕易地迷失自己,而附屬于愛情。所以我逃避,我要我屬于自己,時時刻刻。Stanley仍然很深地愛著我的媽媽,于此,我無奈。
塞能夠在我需要他的時候及時地來到我的身邊,曾經我對他說過,我永遠不會屬于任何人。我是獨立的,甚至被這個社會所遺忘,我的媽媽加入了新加坡國籍,我的爸爸常年不在中國。在上海,我是孤獨的,尤其在外公和宋媽回了浙江的老家之后。
塞喜歡把我比喻成《內慌》里的瑪麗陀思,驕傲卻自卑。我知道自己渴望附屬于誰,這個在我十四歲后就喪失的權力。
在他們離婚的日子里我成了一件挺值錢的東西,在他們的交易里面。我知道我是他們婚姻唯一的遺留品,誰都想保存著,永遠地。雙方都對我描繪了另一個國度的美麗:
俄羅斯有很壯觀的雪景,對于出生在南方的我來說的確極具誘惑力。
新加坡沒有冬天,亞熱帶風情時時刻刻都美麗,郁郁蔥蔥的城市風景,沒有垃圾。
一直到現在我仍然很深地愛著這兩個國度,我可以在彼得格勒的大街上和俄羅斯小伙子跳舞,并且接受他們的熱吻;我可以在實龍崗的馬路上開Stanley的保時捷,遵守交通法規地靠左行駛。
那段日子我總是不斷地接受選擇——或者抉擇的痛苦——到底跟誰?
哪都不去,我要留在上海。
于是他們開始整理行李。似乎他們對于這樣的結果還是滿意的,因為誰都沒有個人地得到他們婚姻的唯一遺留品,我安在上海,折中的,讓他們滿意。
他們決定,夏天我去俄羅斯,冬天我去新加坡。其余的時間留在上海念書,哪里都不要去。我的生活在十四歲那年開始分裂成兩端,我的檔案也因此而更改。居然我并沒有哭,不像別的父母離婚的孩子感到天塌下來的危險,也許因為我明確地感到他們仍然相愛著。
也許世上有很多人都是這樣因為驕傲而失去最愛的人,我想他們便是如此。我不怨天尤人,總相信自己的生活會因此而呈現另一種美麗。
爸爸先離開的,十四歲的春天。走的時候媽媽還給他織了條圍巾,掛在他的脖子上:
你要學燒飯了。
那天,她居然哭了。這在我的印象中是唯一的一次,包括后來因為亞洲金融風暴公司毀于一旦的時候,她都沒有掉眼淚,反而是那次,哭了。
1997年的時候,從泰國泰銖貶值開始,金融風暴以最快的速度在新加坡登陸。失業率的急劇增加,新幣的大幅度貶值,她們的公司從兩百多員工到后來只剩下十四個員工——從總經理到接待小姐。媽媽上網的次數開始減少,她隱瞞著,我問起的時候,她總是說:
沒事,影響不大。
一直到1998年的冬天,我跟媽媽住進一間糟糕的flat的時候,我開始明白發生了什么。但她總是微笑著,事實上我并不知道那算不算苦笑。但她堅強,我所沒有的堅強。
記得去虹橋機場送爸爸的時候,春天的景色在出租車外晃悠,誰都沒有說話。一直到飛機場,媽媽從皮包里拿出圍巾。那天的手指很干凈,可能因為長期不搞雕塑的緣故,她實在太忙了,要出國。
媽媽是秋天走的,我和宋媽還有外公來送的,媽媽推著一個很大的皮箱在出境口向我擺擺手:
小青,要懂得照顧自己,媽很放心你。
是的,這些年來,她對我說的最多的話便是:
媽媽很放心你。
她把我留在這個城市,我的孤獨成了一種不可抗拒的美麗。我把書念得如他們在時一樣的好,只是因為除了不停地看書之外,我實在沒有別的什么可以操心,我的故事我都說給日記聽。于是我的文字表達能力要遠遠超過口述能力,面對時,我顯得完全的不通暢。我們選擇網絡來了解彼此的生活,我選擇網絡來傳達他們彼此的生活。我是中轉站,他們愛情延續的中轉站。
那年秋天的印象已經不是很深了,沒有爸爸走時哭泣時對媽媽那樣記憶深刻。她轉身check in的時候甚至連一點留戀的意思都沒有,很干脆。又或許,她正在哭泣,沒有留戀,為的只是不讓我們看見她的眼淚。因為她要離開上海了,離開她的爸爸,離開她的女兒,我想她應該會哭的。可是我真的沒有哭,相反爸爸走的那天我的確感到鼻尖酸了一陣,但我有很好的自制力。
我不像任何父母離異的孩子惶恐不安,我在他們離婚后找到了另外一種生活模式——毫無規律的,在生活中求生存,或者說在生存中享受生活。
我開始在房間里寫東西,看書,我沒有什么朋友。原先的朋友也因為我檔案的更改而覺得我有些異樣,她們總是很小心地和我交往,這使我們都很累,于是我便遠離她們。這使我顯得有些不合群,我覺得這并不是我的變化而引起的,事實上是她們的看法引起的。她們總在害怕會因為某些詞匯而傷害到我,比如:離異、單親之類的,她們并不了解“離異”和“單親”有什么不同,只是怕傷了我。正因為她們顧忌這些,讓她們變得很累,所以我選擇游離于人群——一直到現在都是這樣。
他們走后我很快便習慣一個人的生活。開始時宋媽每天都會和我住在一起,然后隔天來一次,替我洗些衣服,準備我要吃的零食,而我的三餐基本上都是和快餐或是外賣結緣。偶爾鄰居會好心地來敲我家的門,讓我和他們一起吃飯,但因為他們飯局上的問題實在太多,后來我寧可煮一些即食面。這樣的狀況一直到我十六歲時結束,因為我考到了一所寄宿學校。
我的胃很不好,這使我變得尤為需要別人的照顧。但我總是把自己藏在陰暗的角落,我在那里窺視出現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個人,她們的喜怒,她們的感情,她們的欲望。
現在我通常在學校里打包,各種各樣的小菜,還有白米飯。因為常常的徹夜不眠,我老得很快,我開始用各種各樣的保養品。有人告訴我,女人是老得最快的動物,我想那是真的。
三年后,我十九歲的夏天,我依然一個人提著行李叫了輛車匆匆去了離家很近的大學。那種感覺就好像我是個逃兵,從原來名校云集的地方被放逐到開始的地方。我仍然把頭發染成深褐色,穿一條深藍色的無袖長裙,站在校門口。然后告訴接待我們的學生:
我是藍色。
我能從所有人的眼中看出疑惑,因為我的名字,因為我的不同,也因為我的孤獨。
我開始結束單純的學生生活,開始有多多少少的工作。雖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是沒有必要的。但無論如何忙碌是種幸福,我至少能夠明白我所要的是什么。
我可以抽空在圖書館里站在一排排高得可怕的書架中看書,抑制偶爾想把它們推翻的欲望,平靜地像個淑女站在那里一動不動。藏書室在底樓,所以總是散發著霉氣,泛黃的書頁還有一股不知哪兒來的樟腦丸的味道。陽光很少能夠進來,偶爾撒在水門汀上,居然平添了一分陰森。
我教的韓國人是某集團在上海代表處的首席代表,有兩個孩子,一個妻子——也許更多,但至少我接觸的就只有這些。兩個孩子總是叫我:Miss Blue,然后要我陪他們玩一種類似于“強手”的益智游戲。總是姐姐比較厲害,像她的爸爸有經商的頭腦,而弟弟要差很多。但同樣的是他們都喜歡Pocketmon,到底還是小孩子。
我的媽媽在金融風暴過后的兩年內又神奇地把公司發展成了三百名員工的大公司,而她的頭銜也變成了:董事長,控股35%;而她的妹妹則是副董事長,控股20%;舅舅在幾年前也去了新加坡,他是人事部經理,控股10%;公司上市。我這才知道,除了雕塑,她還有驚人的經商天賦。
因為方便和我的學生交流,我開始自學韓語,每天對著墻壁練習。其實如果用英語,我們之間的交流還算得上流暢,倒是現在,如果我用半生不熟的韓語,他們常常會不明白我在說什么。可我堅持,我的優點,也是缺點;就像對Stanl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