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導言
書名: 長青哲學作者名: (英)奧爾多斯·赫胥黎本章字數: 2839字更新時間: 2020-08-18 16:28:11
“長青哲學”(Philosophia Perennis)一詞為萊布尼茨所創,但其要旨卻久遠而普遍:形而上學,認識到萬物、生命與心靈的大千世界背后有一種神圣實在;心理學,在靈魂中發現了某種類似于甚至等同于神圣實在的東西;倫理學,認為人的最終目的在于認識萬物內在而超越的本原。長青哲學的雛形散見于世界各地原始民族的傳統學問,其充分發展的樣貌則可見于每一種高級宗教。2500多年前,古往今來所有神學中的這個“最大公因子”第一次見諸文字。自那以后,人們從各個宗教傳統的立場出發,用亞歐各大語種一再談起這一取之不盡的主題。后文中有我對此類文字的一些節選。選錄它們首先因其意義,因為它們有效地闡明了整個長青哲學體系中的某些要點,同時也因為它們本身就熠熠生輝、令人難忘。我會對節選出來的這些內容作出評論,試圖對其進行說明、聯系和發展,并在必要時加以闡釋。
認知是存在的功能。如果認知者的存在發生了變化,那么認知的性質和范圍也會發生相應變化。舉例來說,一個孩童經過成長和教育變為成人,這種轉變的結果之一便是其認知方式以及認知對象的性質和范圍發生了革命性變化。隨著一個人的成長,其知識會漸趨概念化和體系化,現實和功利內容也會大大增加。但這些東西的獲得卻伴隨著直接把握能力或直覺力的退化、遲鈍和消失。再想想科學家借助機械儀器會引出哪些變化。配備了分光鏡和六十英寸反射鏡,天文學家就成為“超人”;我們自然會期待,這種“超人”所掌握的知識無論在數量還是質量上都會大大不同于觀星者僅憑裸眼所獲得的。
影響認知者知識的也并非只有認知者生理和智力上的變化。作為道德性存在,我們的認知也依賴于想把自己塑造成什么。用威廉·詹姆士[1]的話來說:“修行(practice)可以改變我們的理論視野,這有兩種方式:它可能導向新的世界,獲得新的力量。我們仍然是我們,但我們通過道德方式獲取更高的能力和生命之后,便可能得到先前望塵莫及的那些知識。”更簡潔地說:“清心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見神。”蘇菲派詩人魯米[2]曾用一則科學隱喻表達了同樣的觀念:“神之奧秘的星盤是愛。”
我要重申,本書是長青哲學的一部選集。它雖然是文集,卻鮮有職業文人的作品;雖然是闡明一種哲學,卻幾乎沒有職業哲學家的東西。原因很簡單。長青哲學主要關注的是萬物、生命與心靈的大千世界背后那個神圣的實在。但要想直接領會這個實在的本性,必須滿足某些條件:讓自己有愛、心靈純潔和精神謙卑(poor in spirit)。為何應當如此?我們并不知道。這只是我們不得不接受的事實之一,無論我們是否喜歡,無論它們看上去是多么不合情理和難以置信。任何日常生活經驗都不會讓我們相信水是由氫和氧構成的。然而,如果對水作某種非常激烈的處理,其組成元素的性質便會顯示出來。同樣,任何日常經驗都不會讓我們相信,血肉之軀的人的心靈包含著某種東西,它類似于或等同于大千世界背后的實在。然而,如果對心靈也作某種非常激烈的處理,作為其組成部分的神圣要素便會顯示出來,不僅顯示給心靈本身,還會通過其在外在行為中的反映顯示給其他心靈。只有通過物理實驗,我們才能發現物質的內在本質與潛能。同樣,只有通過心理學的和道德的實驗,我們才能發現心靈的內在本質與潛能。普通人在日常環境下,心靈的這些潛能是潛在的、隱藏的。想要實現這些潛能,我們必須滿足某些條件并遵守特定的規則,其有效性已經得到經驗的證明。
極少有跡象顯示出職業哲學家和文人要努力滿足必要條件以獲得直接的靈性知識。詩人和形而上學家在談論長青哲學的主題時,切入往往是間接的。然而每個時代都有一些人會去嘗試滿足這些條件,僅憑如此就能獲得這種直接認識,這已是一個無法回避的經驗事實。其中有些人留下了記錄,論述了他們由此把握到的實在,并試圖在一個包羅萬象的思想體系中把這種既定的經驗事實與他們的其他經驗事實聯系起來。長青哲學的這些親身體證者通常會被知曉他們的人冠以“圣人”、“先知”、“賢哲”或“覺者”之名。有理由相信,真正知道自己正在談什么的是這些親身體證者,而不是那些職業哲學家或文人,這正是我選錄他們的理由。
在印度,人們公認有兩類經典:“聆聽書”(Shruti)和“傳承書”(Smriti)。“聆聽書”或稱天啟著作,本身就具有權威性,因為它們是直接契入終極實在的產物。“傳承書”建立在“聆聽書”的基礎上,并從“聆聽書”那里獲得自己的權威性。用商羯羅[3]的話說,“‘聆聽書’依賴于直接知覺。‘傳承書’的作用則類似于歸納,因為和歸納一樣,其權威性也來源于自身之外的權威。”作為選集,本書多次選錄“聆聽書”和“傳承書”中的段落,并附上解釋性的評論。不幸的是,對傳統神圣著作的熟悉雖然不會導致輕蔑,實際上卻往往會導致某種幾乎同樣壞的東西,即一種恭敬的麻木、精神的昏聵,以及對圣言的真意充耳不聞。因此,在選擇材料來闡明西方提出的長青哲學學說時,我幾乎總是會訴諸《圣經》以外的其他原始資料。我所引用的這些基督教“傳承書”雖以經典的“聆聽書”為基礎,卻有一大優點,即不那么廣為人知,因此也更為生動耐聽。不僅如此,許多這種“傳承書”都出自真正的賢哲之手,他們直接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因此可以認為,這些文字本身就是一種天啟的和自我確證的“聆聽書”,它們在層次上要比正典中的許多文字高很多。
近年來,人們曾試圖提出一種經驗神學體系。但是,盡管有像索利[4]、歐曼[5]和坦南特[6]這樣睿智而縝密的作家,這種努力僅取得了部分成功。即使在其最有才干的倡導者那里,經驗神學也不是特別有說服力。我認為原因在于這樣一個事實:經驗神學家們多多少少只關注以前的神學家所謂的“未得新生者”(the unregenerate)的經驗,而這些人并沒有在滿足靈性認知的必要條件的道路上走多遠。但兩三千年的宗教歷史已經一再證明,只有那些讓自己充滿愛、心靈純潔和精神謙卑者才能清晰地直接把握終極實在。既然如此,一種在未得新生的凡俗好人的經驗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神學缺乏說服力也就不足為奇了。這種經驗神學的地位如同依賴于裸眼的觀察者的經驗天文學。用裸眼可以發現獵戶座上有一個黯淡的小污點,基于對這個污點的觀察無疑可以建立一種可觀的宇宙學理論。但再多的理論創建——無論多么天才——也不可能告訴我們只要憑借優良的望遠鏡、照相機和分光鏡便可直接獲得的關于銀河系和河外星系的知識。同樣,關于神圣實在,無論對大千世界中未得新生的普通經驗所隱約瞥見的跡象線索做多少理論研究,也不如一個處于愛和謙卑狀態下的超然物外的心靈所直接領會的多。自然科學是經驗的,但它并不囿于處在單純凡人的、未經改善的狀況下的人的經驗。為什么經驗神學家會覺得必須服從這種障礙,只有天知道。當然,只要仍把經驗和體驗囿于凡人的境界,他們的辛苦努力就注定會付諸東流。任何人,無論多么天資聰穎,都只能從他們選擇的材料中推出一組可能性,或者說一些似是而非的可能發生的事。只有那些配備了“神之奧秘的道德星盤”者,才能在事物的本性中親證這種直接領會的確定性。如果你我并非圣賢,那么在形而上學領域,我們的最佳選擇就是研究圣賢們的著述,他們因為改變了自己凡人的存在方式,從而超越了凡人的境地和知識范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