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戰于野，其血玄黃

坤卦（）上六爻辭：“龍戰于野，其血玄黃。”《小象》云：“龍戰于野，其道窮也。”這段爻辭極為有名，每見引用。過去蒙童必讀之書《千字文》一開頭“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字，便典出于此，可說已深嵌入中華民族的集體意識。

坤《文言傳》進一步解釋：“陰疑于陽必戰。為其嫌于無陽也，故稱龍焉；猶未離其類也，故稱血焉。夫玄黃者，天地之雜也，天玄而地黃。”物極必反，純陰的坤卦發展到上六，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必須往陽氣回轉，所以代表乾陽的龍的意象躍躍欲動。因為陰陽二氣稟性大不相同，接觸后會起激烈的斗爭，經歷一場血戰，才會熔鑄出嶄新的格局。

金庸小說《神雕俠侶》里的小龍女，就是上六一爻的驗證。她一身白衣似雪，長居終南古墓，練的是純陰的功夫，不通世故，遇到楊過后，懵懂中才漸解男女情愛。走向人世險巇的過程中，還不幸遭全真派道士尹志平非禮。這一段頗激起癡迷讀者的義憤，還有數十年不能釋懷的，說來好笑，但我以為饒富象征意義。“龍戰于野，其血玄黃。”很多人解釋就是“男女構精”的描寫，意象神韻，十分貼切。金庸小說風靡華人社會，所涉易理亦堪玩味。除小龍女外，如降龍十八掌就是在講乾卦，一陽指與復卦相通，乾坤大挪移呢，就是泰、否兩卦了。

陰陽龍戰，欲拒卒迎，牽扯出多少纏綿悱惻、如冤似孽的情懷。坤卦上六發其端，其他卦爻或隱或現，遍歷情劫，慘烈亦足動人。

上章論創業維艱時，曾詳舉屯卦六爻為例，剖析四陰爻與二陽爻間冤孽糾纏的關系。“屯如邅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求婚媾”，“十年乃字”，“泣血漣如”，道盡世間男女癡慕之情。

蒙卦也是敘述二陽爻與四陰爻間的互動關系。陽爻負責啟蒙施教，陰爻虛心承教。九二陽居陰位，剛而能柔，又居下卦之中，施教方式充滿愛心、耐心，包容一切，深得諸陰爻的歡心。爻辭云：“包蒙吉，納婦吉，子克家。”《小象》云：“子克家，剛柔接也。”上九亢居高位，行事極端暴烈，施教方式多為打擊魔鬼，當頭棒喝，讓人很難承受。爻辭云：“擊蒙，不利為寇，利御寇。”這種強悍的作風，宜于正當防衛，不宜主動挑釁，所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即是。上九的正應在六三，本應婚配，但六三緊鄰九二，難免受其魅惑，加上一遠一近，一剛暴一溫柔，便移情別戀。爻辭云：“勿用取女。見金夫，不有躬。無攸利。”《小象》云：“勿用取女，行不順也。”這是替上九設想，勸他不要娶六三這樣的女子為妻。因為六三水性楊花，看到九二這種有錢的男人，就迷失了自我，強求無益，不如放棄。

十幾年前，臺灣發生一樁情殺案。男的赴美攻讀數學，女的在臺另結新歡，男的請假回來談判，亟欲挽回情勢，無奈“妾心如鐵”，苦勸不回。最后一次約在當時臺大側門外的一條巷道，現在好像已歸入臺大校區，彎彎曲曲的，路旁一排白千層樹，光線通常很黯淡。男的有備而去，談判破裂后，將預藏的汽油往女友身上一倒，擦根火柴點燃，女的驚叫聲中，就這樣在火光熊熊中玉殞香消，了結一段孽緣。慘案發生時，包蒙的“九二”在不遠的僑光堂苦候。擊蒙的“上九”后來判了無期徒刑，美國也回不去了。數學念得再高深，也解不了人生的三角方程式，而“六三”為了她的行為不順，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上九的暴行，當然要受嚴厲的批判，有這種剛斷的勇氣，何不揮劍斬情絲？天涯何處無芳草、利御寇而不利為寇。這種愛太暴戾、太毀滅性了！我們說愛是犧牲奉獻，燃燒自己照亮別人，這位老兄卻反其道而行，燃燒別人，照亮自己荏弱而猙獰的面目。愛難道就是把你最親愛的人燒死？

《系辭下傳》末章有一段：“愛惡相攻而吉兇生，遠近相取而悔吝生，情偽相感而利害生。凡《易》之情，近而不相得則兇，或害之，悔且吝。”我每次讀到都有無限感慨，人際主觀的愛惡，距離的遠近，用情的真假，導致吉兇悔吝利害不同的遭遇。情之為物，如劍之兩刃，不合則傷，因愛轉恨，往往帶來無窮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