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哲學通史簡編
- 馮契
- 2836字
- 2020-08-28 15:13:28
一、“古今中西”之爭制約著中國近代哲學的發展
我們把哲學史理解為根源于人類社會實踐,主要圍繞著思維與存在關系問題而展開的認識的辯證運動,因而近代中國的社會實踐就制約著近代哲學的發展。近代中國是一個社會革命的時代,所以,我們要著重考察中國近代的社會矛盾如何通過政治思想領域的斗爭制約著哲學的發展。近代中國的中心問題就是“中國向何處去”,即中華民族怎樣才能擺脫帝國主義的壓迫而獲得自由解放。這個時代的中心問題在政治思想領域表現為“古今中西”之爭,其內容就是如何向西方學習,并且對傳統進行反省,來尋求救國救民的真理,以便使中華民族走上自由解放的道路。這一政治思想領域中的“古今中西”之爭,實質上是中國人民反帝反封建的現實斗爭的反映。
當然,“古今中西”之爭的內涵在歷史的發展中是變化著的。從魏源“師夷長技以制夷”的口號到“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主張;從嚴復的“中之人好古而忽今,西之人力今以勝古”,把“中西”之爭與“古今”之爭看作一回事,到“五四”前后關于中西文化的論戰,并在以后衍生出“全盤西化”論和“中國本位文化”論;從學習西方的革命民主主義到把馬克思主義看作西方文化的最高成就。雖然不同的階級、階層對“古”和“今”、“中”和“西”有不同的理解,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古今中西”的含義也有所不同,但是,“古今中西”之爭始終貫穿于整個中國近代。
中國近代許多有成就的思想家,正是為了回答“中國向何處去”的問題,為了解決“古今中西”之爭,而去研究哲學的。要解決“古今中西”之爭,就必須認識人類歷史和中國歷史如何從過去演變到現在,又如何向將來發展這樣的規律性,因此歷史觀的問題在中國近代就顯得非常突出。同時,要回答“古今中西”之爭,就必須把從西方學到的先進理論與中國的具體實際結合起來,以便付之于實踐,這就涉及很重要的認識論問題,即知與行、主觀與客觀的關系問題。在中國近代,關于思維與存在的關系的哲學論爭,集中地表現于歷史觀和認識論這兩個領域,這是同哲學要回答“古今中西”之爭密切相關的。歷史觀和認識論兩個方面的論爭,后來在心物之辯上結合起來了,這是中國近代哲學發展的主線。中國近代哲學革命的偉大成果,就表現為馬克思主義與中國革命實踐相結合,用能動的革命的反映論科學地回答了在心物之辯上結合為一的歷史觀和認識論兩個方面的哲學論爭,正確地解決了“古今中西”之爭,指明了“中國向何處去”的方向。
從哲學的相對獨立的發展,即思想資料的批判繼承關系來看,中國近代哲學既與中國傳統哲學有縱向聯系,又與西方近現代哲學有橫向聯系。但這些聯系卻因各家各派見仁見智而頗為不同,因而在這方面也有“古今中西”之爭。這方面的“古今中西”之爭也貫穿于整個中國近代。
西方哲學傳到中國來的流派眾多繁雜,其中影響最大的是進化論和馬克思主義哲學。前者與資產階級民主主義的文化相聯系,它的輸入標志著中國近代哲學革命的開始,從戊戌變法前后到“五四”前夕,整整一代的先進者都是信奉進化論的。后者與科學社會主義的文化相聯系,它在“五四”以后被中國的先進者所接受,標志著中國近代哲學革命進入了一個新階段,即由進化論階段轉變到唯物辯證法階段,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中國革命實踐相結合,使中國近代哲學革命獲得了積極的成果。
除了進化論和馬克思主義哲學之外,在傳入中國的其他西方哲學流派中,較有影響的有兩種:一是實證主義的思潮,二是非理性主義的思潮。馬赫主義、實用主義、新實在論、邏輯實證論等,屬于實證主義的思潮;叔本華、尼采、柏格森、克羅齊等,屬于非理性主義的流派。這兩種哲學流派在中國近代的影響,需要作具體的分析。例如,新實在論和邏輯實證論的主要代表羅素,對于數理邏輯有劃時代的貢獻。羅素的邏輯學,通過金岳霖的介紹,在中國產生了積極的影響。當然,他的唯心論觀點通過張東蓀、梁啟超等人的介紹,在中國也產生了消極的影響。同時,外來的哲學理論傳到中國來,它能起什么樣的作用,會發生什么樣的影響,固然要看它本身是否有合理的東西,但也取決于中國社會對它需要的程度。如尼采的唯意志論哲學和柏格森的直覺主義,在中國近代頗有影響,一些先進者曾介紹過它們,如魯迅翻譯尼采的作品,李大釗推崇柏格森的創造進化論。他們試圖以這些西方的思想反對中國的封建主義。這種反封建的作用是尼采、柏格森的哲學在西方所不具有的。當然,中國近代也有些人借助柏格森的哲學為封建的孔孟之道作辯護,借助尼采為法西斯主義張目。這顯然是違背歷史進步的潮流的。
同時,中國近代的哲學革命是在中國傳統哲學的土壤里發展起來的。近代的思想家大多向往先秦百家爭鳴、諸子并興的局面。先秦是中國文化的“童年時代”,它揭開了中國哲學史的光輝燦爛的第一頁。近代中國人又一次回顧了這個具有“永久的魅力”的時代,從中吸取了豐富的營養。
明清之際的大思想家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等對中國近代哲學的影響是很大的。這些大思想家已經具有一些反對封建專制、帶有民主主義色彩的思想因素。他們繼承了先秦的樸素唯物主義和樸素辯證法的思想。這些人在中國近代的先進思想家的心目中,享有崇高的威望,如黃宗羲的《明夷待訪錄》這部書,在戊戌變法時期被大量翻印,起到了教育作用。中國的先進者在“五四”之后能比較快地接受馬克思主義哲學,這也與中國固有的樸素唯物主義和樸素辯證法傳統有關。哲學史的螺旋式發展,總是表現為仿佛是向出發點的復歸。中國近代哲學就是向明清之際的大思想家復歸,向先秦復歸。
中國哲學的近代化是對經學的否定。自漢以來,儒學成了經學,正統派儒學用天命論和經學的獨斷論來維護名教。這是近代哲學革命的主要對象。但是,近代哲學在否定經學的形式和封建糟粕的同時,對經學也有所繼承。例如,乾嘉學派的治學方法,在近代還繼續發生影響。中國近代的一些思想家在批評乾嘉學派的治學方法的局限性時,也將近代實證科學方法與之相溝通。今文經學講微言大義,講經世致用,尤其是公羊三世說,對龔自珍、魏源直至康有為等人都產生了重大的影響。陸王心學在近代的影響有明顯的二重性。在戊戌變法時期,康有為提倡心學;“五四”時期,吳虞反對封建禮教,推崇李贄,而李贄的思想是王學的向左發展。這些都說明王學在中國近代有其積極影響的一面。但是,后來有人用王學來為所謂的“力行哲學”作辯護,那就是王學影響的消極面了。程朱理學自宋代以來就占據統治地位,是封建專制統治的官方哲學。所以,在近代哲學革命的過程中,先進人物大都對其持批判的態度。但是,程朱理學中所包含的理性主義精神在近代也有積極的影響。
此外,佛學也在一定程度上復興了。在龔自珍、魏源、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章太炎、梁漱溟、熊十力等人的思想中,都可以看到佛學的影響。
總之,中國近代的“古今中西”之爭與近代哲學發展的關系,包括兩方面:從哲學根源于社會實踐來說,中國近代的社會矛盾,通過政治思想領域的“古今中西”之爭,制約著哲學發展;從哲學本身的相對獨立發展來說,哲學家就是把西方和中國傳統的思想資料結合起來進行加工,來回答現實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