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漫長的告別
- (美)雷蒙德·錢德勒
- 8775字
- 2020-08-05 14:28:22
十一點,我坐在從餐廳配房入口數,右手邊第三個小隔間里,背靠著墻,可以看見進進出出的所有人員。那天上午天氣晴朗,沒有霧,連云都沒有。室外的游泳池從酒吧的玻璃墻延伸至餐廳另一頭,折射著明亮的陽光。一個身穿白色鯊魚皮泳衣,身材姣好的姑娘正順著梯子爬上高臺跳水板。我看著她棕褐色大腿和泳衣之間的白色光圈,心神蕩漾。突然,她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被凸出的屋檐擋住了。過了一會,我看見她轉體一周半,跳入水中,濺起很高的水花,在陽光下形成一道彩虹,那彩虹幾乎和這個姑娘一樣美麗。之后,她爬上扶梯,解開泳帽,甩了甩金發,扭著屁股走到一個白色小桌前,在一個穿著白色斜紋泳褲、戴著墨色眼鏡的小伙子身邊坐下,那個小子的皮膚均勻地曬成黑色,他肯定是雇來的泳池服務人員。他伸手拍了拍她的大腿,她張開臉盆大小的嘴笑了起來。我對她的興趣瞬間消失殆盡。我沒有聽見她的笑聲,但她臉上張開的,露出牙齒的大洞足以毀掉我對她的興趣。
酒吧里沒有多少人。在我后面第三個隔間中有兩名嬉皮士,他們正通過雙臂的姿勢,而不是金錢,向對方賣弄二十一世紀福克斯公司的精彩電影片段。他們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部電話,每隔兩三分鐘,他們都會玩一次匹配游戲,看誰能把電話打給扎納克,提供一個超級棒的主意。他們是那么年輕,皮膚黝黑,熱切而又充滿活力。雖然只是打個電話,他們進行的肌肉活動不少于我把一個胖子扛上四樓所進行的肌肉活動。在吧臺邊,有一個傷心的家伙坐在高腳凳上,正向調酒師哭訴著,而調酒師正在擦著玻璃杯,臉上掛著虛假笑容,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尖叫。那名顧客是個衣著華麗的中年人,現在已經喝醉了。他想說話,就算他不想說,他也停不下來。他待人有禮且和善,說話時的發音也不是很含糊,但你一眼就可以看出,他離不開酒,只有晚上睡覺的時候才會松開酒瓶。他希望他的余生就這樣,他的生活現在也已經這樣了。你永遠都不會知道他為什么變成那樣,即使他告訴你答案,也不一定是真的,頂多就是他對真相的扭曲記憶。在每一個安靜的酒吧都會有這樣的傷心男子。
我看了看手表,那位能干的出版商代表已經遲到二十分鐘了。如果等三十分鐘他還沒有來,我就離開。一切由客戶說了算是行不通的。如果客戶可以任意擺布你,他會覺得其他人也能,而他請你的目的可不是找一個任何人都能擺布的家伙。而且,現在,我不是特別需要工作,所以不能讓來自偏僻東部的某些傻瓜,某些在木板裝潢的八十五樓辦公室工作,面前有一排按鈕和一個對講機,還配有一位身穿海蒂·卡內基職業女性套裝,有一雙美麗、明亮大眼睛的秘書的經理把我當成馬童。他就是那種人,告訴你九點整到,但自己卻在兩個小時以后,喝一大杯吉布森雞尾酒,然后飄然而至。如果你不能安靜地坐在那里,臉上帶著愉快的笑容等著他,他會感到憤怒,降低執行能力,只有五周的阿卡普爾科之旅才能平息其憤怒。
一位年老的酒吧服務員從我身邊走過,輕輕看了看我面前的淡蘇格蘭威士忌和清水。我搖了搖頭,他晃了晃有白色短發的腦袋,正在這時,一位夢幻般的女人走了進來,整個酒吧一瞬間安靜了下來,那兩位嬉皮士不再吵鬧,坐在吧臺高腳凳上的醉漢不再抱怨,就好像樂隊指揮剛剛輕敲了他的樂譜架,抬起胳膊,示意他們做好準備一樣。
她身材高挑,身穿一件高定白色亞麻紗裙,脖子上系著一條帶黑色圓點的白色絲巾。她的頭發與童話公主一樣,是淡金色的,頭上帶有一頂黑色小帽,淡金色的頭發像窩在巢穴的小鳥一樣服帖。她的眼睛是罕見的矢車菊藍色,睫毛很長,顏色較淡。她走到我對面的餐桌前,摘下白色的長手套。那名老服務員已經殷勤地把餐桌拉出,從沒有一位服務員這樣為我服務過。她坐下來,把手套塞到手提包的帶子下面,沖服務員微微一笑,表示感謝。那笑容溫柔而又純潔,服務員幾乎迷醉了。她低聲和服務員說了幾句,服務員便急匆匆地躬身離開了,就像他的人生有了重大使命。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轉頭,發現我看她,眼睛往上抬了半英寸,將視線從我身上略過。無論她是否看得見我,我都屏息不敢出聲。
世界上有很多金發女郎,現在,金發女郎幾乎已經成為一個人們用來玩笑的詞了。大概除了膚色和發色像漂白過的祖魯族人一樣淺的那些人,和性格極其溫柔的人之外,所有的金發女郎都有自己的特點。有總是嘰嘰喳喳、身材嬌小的可愛金發女郎;有用冰藍色目光將你拒之千里、身材高挑的金發女郎;有帶有迷人體香、閃閃發光,會仰視你,會挽著你的胳膊,但在你要帶她回家時總是說很累的金發女郎,她會做出無助的手勢,說頭疼得要命,這讓你恨不得扇她一耳光,但你也會慶幸你在為她浪費更多金錢和時間之前發現這可恨的頭疼,因為她會一直借口頭疼,這就像不會磨損的武器,與亡命徒的長劍或盧克雷齊婭的毒藥一樣厲害。
有溫柔、堅定、嗜酒的金發女郎,她不在乎穿什么,只要是貂皮就行,她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只要是星光廳,且有很多高度香檳就行;有嬌小活潑的金發女郎,像個小伙伴一樣,處處要求自己付錢,充滿陽光,通曉常識,精通柔道,可以一邊看著《周六評論》一邊將一個貨車司機過肩摔倒,頂多錯過一句臺詞;還有患有非致命但治不好的貧血癥,皮膚蒼白、頭發淺黃的女郎,她神情倦怠而飄忽,說話輕柔,你都不敢染指,因為你不想這么做,而且,她讀得是《荒原》或原文的但丁著作,或者是卡夫卡、克爾凱郭爾的著作,或學習普羅旺斯語,她還喜歡音樂,可以在紐約交響樂團演奏時告訴你把低音提琴中的哪一把晚了四分之一拍。我聽說托斯卡尼尼也可以聽出來,也只有他們兩個可以做到了。
此外,還有美麗動人,身世傳奇的金發女郎,在多名幫派大佬男友身亡后,先后嫁給幾位百萬富翁,獲得百萬遺產,最后在昂蒂布海角的一棟淺色玫瑰別墅中定居,擁有一輛只有駕駛和副駕駛位置的阿爾法·羅密歐汽車,還有一群年老的貴族朋友,她對他們都是表面親昵,就像年老的公爵與管家說晚安時一樣。
斜對面的那位夢中仙子不屬于這些類別,甚至不屬于這個世界。她就像上泉水一樣遙遠、清澈,又像水色一樣難琢磨,所以很難對她進行歸類。我一直盯著她瞧,直到耳邊響起一個聲音:“很抱歉,讓你久等了。都怪這個。我的名字是霍華德·斯賓塞。當然,你就是馬洛吧。”
我轉過頭,看著他,他是個中年人,身材比較胖,衣著隨意,但胡子刮得很干凈,稀疏而又光滑的頭發往后梳,蓋住兩耳間的寬闊腦袋。他身上穿著一件華麗的雙排扣背心,除了來做客的波士頓人,在加利福尼亞很少看到有人穿這種衣服。他臉上戴著一個無框眼鏡。他說話的時候拍了拍一個破舊的公文包,很顯然,這就是他嘴里的“這個”。
“三份篇幅長如書本的新手稿。小說。如果在推掉之前就把這些手稿弄丟了,那就尷尬了。”此時,那名老服務員剛給那位夢中仙子送了一瓶高高的綠色酒水和其他東西,正準備離開。他朝那名服務員做了一個手勢,說道:“我想要加橙汁的杜松子酒,這其實是一種很傻的喝法。你也嘗嘗嗎?太好了。”
我點了點頭,那名老服務員轉身離開了。
我指著那個公文包,說道:“你怎么知道你會推掉這些手稿?”
“如果這些手稿不錯,它們的作者就不需要親在送到我入住的酒店了。一些紐約代理早就先定下了。”
“那為什么要收下呢?”
“一方面是不想傷害他人感情。另一方面是出版商希望能有千分之一的機會發現好的文稿。但大多情況是你參加一個雞尾酒會,被介紹認識各種各樣的人,一些人寫了部小說,而你又喝醉了,對他人充滿仁愛,所以你就說你想看看手稿。之后,那些手稿被立即送到你的酒店房間,你不得不假裝看看這些手稿。不過,我想你對出版商和這些問題肯定不感興趣。”
服務員將我們點的酒送過來。斯賓塞拿起他那杯,大口暢飲。他都沒有看對面那位金發女郎一眼,注意力全放在了我身上。他是一名很好的中間人。
“如果這是工作的一部分,”我說,“我偶爾也可以看一兩本書。”
“我們的一名重要作者就住在這一帶,”他隨意地說道,“或許你看過他的作品。他是羅杰·韋德。”
“額。”
“我知道你的意思,”他苦笑道,“你不喜歡歷史浪漫主義小說。但這類小說真的很暢銷。”
“我沒有任何意思,斯賓塞先生。我之前看過他的一本書,里面全是廢話。我這么說是不是不對?”
他露齒一笑,說道:“沒有。很多人的看法和你一樣。但重點是,目前他的書非常暢銷。現在的成本很高,每個出版商都得有幾名這類的作者。”
我看了看對面的金發姑娘。她已經把面前的酸橙汽水或其他什么喝光了,時不時瞥一眼手腕上的小巧腕表。酒吧里的人開始多了起來,但還不算吵鬧。那兩個嬉皮士還在手舞足蹈地說著什么,坐在高凳上的那名孤獨的酒徒有了兩個伙伴。之后,我又把目光落在霍華德·斯賓塞身上。
“這和你的問題有關?”我問道,“我是說那個叫韋德的家伙。”
他點了點頭。他認真地打量了我一下。“如果你不介意,講講你自己吧,馬洛先生。”
“哪方面的事情呢?我是一名私家偵探,持有執業許可,有多年從業經驗。我孤身一人,沒有結婚,人已到中年,不太富裕。我被關進監獄很多次。還有就是,我不接離婚的案子。我喜歡喝酒、女人、下棋和其他一些事情。警察不是很喜歡我,但我也認識一兩個合得來的警察。我是土生子,出生在圣塔羅莎,雙親已經過世,沒有兄弟姐妹。如果哪天我在黑漆漆的巷子里被暗殺——我是說如果,在我們這一行,其他行業,或無業者中,很多人被殺害——沒有人會覺得他或她的生活無法繼續。”
“我知道了,”他說,“但這些都是我想知道的東西。”
我喝光了摻雜橙汁的杜松子酒。我很不喜歡這個味道。之后,我對他笑了笑,說道:“我說漏了一項,斯賓塞先生。我口袋里有一張‘麥迪遜肖像’。”
“麥迪遜肖像?我恐怕不——”
“一張面值五千美元的紙幣,”我說,“我一直帶著它,這是我的幸運符。”
“天哪,”他低聲說道,“那不是很危險嗎?”
“誰說的來著,超過特定點后,所有危險都是相等的?”
“我想是沃爾特·白芝浩。他在談高空作業工人時說的這句話。”接著,他咧嘴笑了笑,說道,“抱歉,但我是一個出版商。你沒有問題,馬洛。我應該相信你。如果我不這么做,你就會讓我滾蛋,對不對?”
我也沖他笑了笑。他叫來服務員,又點了兩杯酒。
“事情是這樣的,”他認真地說道,“我們在羅杰·韋德那遇到了麻煩。他現在有本書完成不了。他失去了自制力,背后一定另有隱情。他看起來已經要崩潰了,酗酒、亂發脾氣。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失蹤幾天。就在不久前,他把他的妻子推下樓梯,害得她摔斷了五根肋骨,不得不住院治療。通常意義上說,他們之間沒有矛盾,完全沒有。他只有在喝醉的時候耍酒瘋。”斯賓塞往后靠了靠,憂郁地看著我,繼續說道,“我們需要他完成那本書。我們很需要那本書。某種意義上說,如果不完成那本書,我的工作就保不住了。我們不僅需要那本書,我們還想拯救這個非常有才華的作者,他可以寫出比以往更好的作品。他肯定遇到了大問題,他這次甚至都不見我。我知道這聽起來應該找心理醫生。但韋德夫人不同意。她堅信他很正常。或許只是有些事讓他很擔心,例如被勒索。韋德夫婦已經結婚五年了,可能是他之前的事情困擾了他。可能是,這就是一個猜想,肇事逃逸事件,現在有人發現了。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很想弄清楚。我們愿意花一筆錢解決這個問題。如果是醫療問題,那就只能那樣了。如果不是,這一定有原因。而且,韋德夫人需要保護,他下次可能會殺了她。這誰也說不準。”
這時,第二次點的酒被送過來了。我沒有喝,只是看著他一口吞下半杯。我點燃一支煙,靜靜地盯著他看。
“你想找的不是偵探,”我說,“你想找的是魔術師。我能做什么啊?如果我恰好在正確時間趕到,而且,對我來說,他也不是很難對付,我可以打暈了他,將他扶到床上。但前提是,我必須在那兒。那樣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一,你知道的。”
“他的身形和你差不多,”斯賓塞說道,“但他的身體狀況不如你。而且,你可以一直在那。”
“幾乎不可能,而且,酒鬼都很狡猾。他肯定會挑一個我不在旁邊的時間酗酒。我的工作也不是男護。”
“男護一點用也沒有。羅杰·韋德不需要聘請男護。他是很有天賦的家伙,只是現在失去了自制力。他寫了很多垃圾,從笨蛋讀者中賺了很多錢,但作者的唯一救贖就是寫作。如果他有美好的一面,總會顯露出來的。”
“好吧,我對他有信心,”我有些不耐煩地說道,“他很棒,但他很危險。他心里有罪惡的秘密,希望借酒消愁。這種問題我處理不了,斯賓塞先生。”
“我知道了。”他說著,看了一下腕表,整張臉因為擔憂而擠在一起,看起來更小,更蒼老了。“好吧,抱歉,我總得嘗試一下。”
他伸手去拿鼓囊囊的公文包。我看了一眼斜對面的金發姑娘。她正準備離開,那名白發服務員正拿著賬單跟她結賬。她遞給他一些錢,并朝他甜甜地笑了笑,他受寵若驚,感覺像是和上帝握握手。她擦了擦嘴唇,戴上白色的長手套,服務員殷勤地將餐桌拉得遠遠的,以方便她離開。
我瞥了一眼斯賓塞。他正皺著眉頭,盯著桌子邊緣的空玻璃杯,公文包放在膝蓋上。
“聽我說,”我開口說道,“如果你想讓我去,我可以去看看那個人,試著把他搞定。我想和他的妻子聊聊。但我猜,他會把我從房子里扔出來。”
一個聲音傳來,但不是斯賓塞的,說道:“不會的,馬洛先生。我認為他不會這么做。相反,我覺得他可能會喜歡你。”
我抬頭,對上一對紫羅蘭色的眼睛。她正站在桌子邊。我站起身來,以一種尷尬的姿勢向隔間里面傾斜,就是那種不能滑倒,只能保持站立的姿勢。
“請不要站起來,”她說道,聲音輕柔的像是夏日的白云。“我應該向你說聲抱歉,但我覺得我應該在自我介紹之前觀察一下你。我是艾琳·韋德。”
斯賓塞憤憤地說道:“艾琳,他并不感興趣。”
她輕柔地笑了笑,說道:“我并不這么認為。”
我努力恢復鎮定。我幾乎站立不住,嘴張開著,就像一個剛畢業的甜美女學生一樣喘息著。她真是一個尤物。近距離看更是讓人骨頭酥麻。
“韋德夫人,我不是說我沒興趣,我的意思是我可能幫不上忙,貿然插手是不對的,可能會造成很大的傷害。”
聽到這,她的笑容消失不見,表情變得非常嚴肅。“你的決定未免有些草率。你不能根據一個人的所作所為判斷他,應該根據他的本質判斷。”
我茫然地點了點頭。因為這正是我看待特里·倫諾克斯的方式。事實表明,他不是一個良善之輩,除了他在散兵坑中的短暫榮耀——如果梅內德斯說的是事實——但事實不能代表整個人。他是一個讓人無法不喜歡的人。人的一生中會遇到幾個這樣的人呢?
“而且,你還得知道他們是什么樣的人,”她輕柔地補充道,“再見,馬洛先生,如果你改變了主意——”她說著,快速打開手提袋,遞給我一張名片——“謝謝你今天能來。”
她向斯賓塞點頭致意,然后離開了。我目送她離開酒吧,沿著玻璃圍住的配房走進餐廳。她的身姿真是美極了。我看著她在通往大廳的拱門下轉彎,看著她的白色亞麻裙角在轉彎處一閃而過。之后,我在包廂慢慢走下,伸手拿起摻有橙汁的杜松子酒。
斯賓塞一直靜靜地看著我。眼中閃過一絲冷冽。
“干得不錯,”我說,“但你應該偶爾看一下她。如夢般的人兒坐在對面二十分鐘,你不可能注意不到。”
“我很愚蠢,是吧?”他試圖笑一笑,但他真的笑不出來。他不喜歡我看她的樣子。“人們對私人偵探有奇怪的想法。當你想到在家里有一個私人偵探時——”
“不要想著將我這個偵探帶進你家,”我說,“不管怎樣,先想出另一個故事。你無法讓我相信任何人,無論是醉漢或瘋子,會將如此一個美人推下樓梯,害她摔斷五根肋骨。”
他的臉變得赤紅,雙手收緊,緊緊握住公文包。“你認為我在撒謊?”
“有什么區別呢?你已經演出過了。或許你自己對這位女士也有些著迷。”
他猛然站了起來,說道:“我不喜歡你說話的語氣。我不喜歡你。幫我個忙,忘了這整件事情。我想我應該按小時向你支付費用。”
他在桌子上扔了一張二十美元的紙幣,又留了一些給服務生,作為酒水費和小費。他在那站了一會,低頭盯著我。他的眼睛明亮,臉頰依舊通紅。突然,他說道:“我已經結婚了,現在有四個孩子。”
“恭喜。”
他喉嚨里發生一聲短促的聲響,轉身離開了。他走得很快。我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然后移開了視線,然后將杯中剩下的酒喝光,拿出香煙,彈出一支,放進嘴里,點燃。那名年老的服務生過來,看到了桌上的錢。
“需要我給你端點什么嗎,先生?”
“不需要,這些美元都是你的了。”
他慢慢把錢拿起來,說道:“這有一張二十元的紙幣,先生,那位先生弄錯了。”
“他認識字。那些美元都是你的。”我說。
“非常感謝,我只是想確定你是否確定,先生——”
“我很確定。”
他點了點頭,走開了,但臉上看起來仍然很擔心。酒吧的人多了起來。兩名身材姣好的少女一邊唱著歌,一邊揮著手走了進來。他們和遠處隔間中的兩個小子認識。酒吧里開始充滿“親愛的”招呼聲和深紅色指甲。
我悶悶不樂地抽了半支香煙,然后站起來,準備離開。我轉身去拿煙盒時,背后一個東西狠狠地撞了我一下。這正是我所需要的。我轉過身來,看到一個嘩眾取寵的家伙,他穿著有很多褶子的牛津法蘭絨衣服,咧著大嘴笑,像大眾情人一樣伸開雙臂,臉上掛著與銷售能手一樣的二乘六英寸標準笑容。
我抓住他展開的胳膊,拉得他轉過身來。“怎么了,小子?走道不夠寬,走不開你這種人?”
他把胳膊掙脫開來,惡狠狠地說道:“別搞花樣,混蛋。小心我把你的下巴打掉。”
“呵呵,”我說,“或許你可以在洋基隊打中外場,用面包棍擊出全壘打。”
他攥緊肉乎乎的拳頭。
“親愛的,想想你的美甲。”我跟他說道。
他強壓下情緒。“放屁,你這個自作聰明的家伙,”他冷笑道,“下次,等我心里沒有這么多事情時,我再收拾你。”
“能比現在還少嗎?”
“趕緊出去,走開,”他咆哮道,“再多說一句,小心我把你的假牙架打斷。”
我對他咧嘴笑了笑。“隨時恭候,小子。但換個好點的對話。”
他的臉色突然變了變,笑道:“你上過報,伙計?”
“只出現在郵局懸掛的報紙中。”
“我在警察局的犯罪嫌疑人照片簿中見過你的照片。”他說著走開了,依舊咧嘴笑著。
這非常愚蠢,但可以發泄心中的不快。我沿著配房離開,穿過酒店的大堂,走到正門處站定,戴上太陽鏡。直到坐到車里,我才想起來看看艾琳·韋德方才給我的名片。那是一張帶刻花卡片,不是正常名片,因為上面有地址和電話號碼,羅杰·斯特恩斯·韋德夫人,空閑谷路1247號,電話:空閑谷5-6524。
我對空閑谷非常了解,知道那里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不再是之前的樣子了,入口處的門房和私人警察力量,湖邊的賭博俱樂部,以及里面五十塊錢一夜的賣春女都不見了。在賭博俱樂部關閉后,他們用洗干凈的錢買了大片土地。有一個俱樂部擁有整個湖泊和湖堤,如果他們不讓你參加俱樂部,你就不能玩水。這不僅僅意味著貴,還意味著排外。
我不屬于空閑谷,就如同小洋蔥不屬于香蕉船一樣。
霍華德·斯賓塞在那天下午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他的火氣已經消了,打電話想說聲抱歉,是他沒有處理好,并且希望我再考慮考慮。
“如果他要我去,我就去。否則不去。”
“我知道了。如果你去,我們會給你豐厚的報酬——”
“斯賓塞先生,你聽我說,”我不耐煩地說道,“你不能花錢雇傭命運。如果韋德夫人害怕那個家伙,她可以搬出去。那是她的問題。沒人能每天二十四小時保護她,不讓她被她丈夫傷害。世上沒有這樣的保護。而你想要的也不只是這個。你想知道那個家伙為什么、何時和如何失常,然后修正,讓他不會再犯——至少在他完成那本書之前不會。這完全取決于他。如果他想寫那本該死的書,他自己會在完成之前不再酗酒。你想要的太多了。”
“這些都是一體的,”他說,“這就是一個問題。但我想我明白了。這對你們一行來說有點太微妙了。好吧,再見。我今天晚上就飛回紐約。”
“一路順風。”
他道謝后掛斷了電話。我忘了告訴他我把那二十美元給了服務生。我想再打電話告訴他,但想到他已經非常痛苦了,就放棄了這個想法。
我鎖上辦公室門,開車去維克托酒吧,想喝一杯吉姆雷特,就像特里在信里要求的一樣。但我半路改變了主意,我現在還不夠傷感。于是,我去了羅瑞酒吧,喝了一杯馬提尼,點了一些頂級肋眼牛排和約克郡布丁。
之后,我回到家,打開電視機看搏擊賽。節目并不精彩,選手就像一群舞蹈高手一樣跳來跳去,他們真應該為亞瑟·默里工作。他們的動作只有揮拳猛擊、上下躲避、彼此佯裝失去平衡。他們的攻擊都不能將他們的祖母從瞌睡中吵醒。臺下噓聲一片,裁判不停拍手催促,但他們一直晃動、緊張兮兮,然后猛然揮出一記左勾拳。我換到另一個頻道看一個犯罪節目。案件發生在衣柜中,劇中的面孔很常見,滿是疲憊,毫無美感,對話別扭,是字母組合中都不會使用的奇怪字詞。偵探身邊有一個黑人童仆,主要用來搞笑。其實他不需要,他本身就已經很搞笑了。而且,中間的廣告很差勁,就連在帶刺鋼絲網和破碎啤酒瓶中養大的山羊看了都想吐。
我關掉電視,點了一根卷得密實的清爽長香煙。這種香煙是用好煙草做的,讓我的喉嚨感覺很舒服,但我忘了看香煙的牌子了。當我準備睡覺時,兇案調查組的格林警官給我打了個電話。
“我想你可能想知道,兩天前,你的朋友,倫諾克斯被埋葬在了他自殺的墨西哥城鎮。一位律師代表他的親屬參加了葬禮。這次你真的很幸運。下次不要再幫著朋友外逃了。”
“他身上有幾個彈孔?”
“你說什么呢?”他吼道。他沉默了一會,更謹慎地說道:“我想是一個。如果沖著腦袋開槍,通常一個就夠了。律師把他的指紋和口袋里的東西帶回去了。你還有什么想知道的嗎?”
“有,但你肯定不會告訴我。我想知道是誰殺了倫諾克斯的妻子。”
“天啊!格倫茨沒有告訴你他留下一份完整的自白書嗎?報紙上也登了。你沒有看報紙嗎?”
“謝謝你打電話告訴我,警官。你真好。”
“馬洛,聽我說,”他粗聲粗氣地說道,“你對這個案子的一些想法很可笑,亂說話會給你自己惹很多麻煩。這個案子已經完結了,定案了,已經存檔了。你真走運,在本州,事后從犯夠判五年了。我再告訴你一件事,我當警察很長時間了,我學到的一件事就是一個人被判決入獄不是因為做了什么,而是因為在法庭上看起來像是做了什么。晚安。”
他說完,哐的一聲掛了電話。我將聽筒放回,心想一個心中有愧的誠實警察經常裝出兇狠的樣子,而不誠實的警察也經常裝出兇狠的樣子。其實很多人都這樣,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