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論
- 超越審美現代性:從文藝美學到政治美學
- 張盾
- 2580字
- 2020-07-28 18:40:26
第一節 概說文藝美學
美學是一個充滿學術爭議和思想魅力的領域。首先,近代以來的美學一直把藝術當成美的東西的主要范本,并以藝術為立足點使自身成為一個自主的獨立領域,美學因此成為文藝美學。但文藝美學并非美學的唯一合法形式,毋寧說它是一次思想誤置的結果,使美學因此而喪失了其原初本性。其次,關于藝術之美憑什么感動我們,征服我們,對我們的情感、生活和整個存在產生不可思議的影響力?文藝美學的回答是:一切美的東西都應該能夠被人感知并產生快感,因為藝術創造的對象是實在事物的形象而非事物本身,“藝術之美存在于外觀中”,作為肖像和再現,美是事物在精神中的第二次誕生,所以藝術的接受只能通過心理學媒介即知覺和想象力才能完成,接受的心理學機制即使在柏拉圖對美學的形而上學奠基中也是不能否認的維度。但是,訴諸心理學維度必然帶來種種困難,因為真正的美決不是普通知覺所能發現的一般經驗特性,而是只有某種更高級的理智能力才能領悟到的精神的表現和知識,它必然包含一些比普通日常經驗更深刻更重要的東西。希臘人發現,美是純形式的,藝術之美在于它是高于經驗世界的精神事物的象征。
為了理解文藝美學及其問題的起源和限度,我們需要探究藝術與經驗和世界本身的關系。藝術在其自然起源上產生于民間巫術和實用宗教對自然事物的模仿與膜拜功能,對這一起源進行反思,我們發現藝術的本性同經驗與世界本身(現象與自在之物)的二元性有著本源性的內在聯系。在這種二元性沒有開啟之前,古代的世界觀是一種自然主義的一元論,藝術被看成對自然世界的摹仿,但摹仿作為自然的“形象”與自然本身在價值上是平等的,藝術不具有更高的意義,藝術只是世界的一個部分,整個世界則被看成一個統一的完美的整體。柏拉圖開創的形而上學二元論,把統一的世界整體劃分為可感知的自然世界和不可感知、但可思考的理念世界兩個層面,藝術的反思性本質于是第一次被發現:藝術作品是對生命整體和終極實在之完美性的象征性再現,藝術之美基于一種象征關系,即通過可見的東西來再現那些不可見的、但更高更深刻的東西,使其成為可以感知和體驗的對象性存在。從摹仿性藝術到象征性藝術是藝術觀念的一次革命,催生了真正的美學問題,也使柏拉圖這位藝術的批判者成為美學當之無愧的奠基人。由于藝術作為象征的深層結構必然包含感知的維度,每一種象征關系都要通過直接性的經驗來實現,這就使審美經驗成為理解藝術本性的決定性因素。但是探究藝術的經驗維度就是要把藝術的本質還原為自然的心理學的主觀性存在,因為在柏拉圖的二元性世界格局中,自然附著在感知的平面上,精神理念作為更高的實在則是看不見的,只能作為理解和表現的內在性對象。象征使非感覺的東西成為可感覺的,使可見之美與不可見之美成為一種偉大的二元性,因此藝術作為象征必然是偉大的,它自身包含了這種最高度的矛盾和沖突,同時也使最高度的和諧與中介成為可能。
古代美學的審美知覺論并沒有近代美學那種致命的缺點,因為它是建立在有兩個世界存在的二元論基礎上。近代審美經驗的基礎則是一種主客同一性的一元論,在這里,存在只是被思想所規定、所構成的對象性,知覺本身成為美的世界的唯一的普遍的形式條件,不可見之美的世界實際上被關閉。而在古代美學的二元論的世界格局中,藝術的目的始終指向終極存在本身,審美知覺和審美形象只是通往終極存在的“不可見之美”的手段和道路。我們在希臘和中世紀的美學理論中都能看到對視覺和聽覺的重視,那是因為同其他知覺相比,視覺和聽覺按其本質更能成為理性的工具,更能夠領悟一個對象的結構和形式之美。比如,普羅提諾認為光具有一種特殊的美,“簡單的色彩的美在于它按照一項非物質的原則,即理性和形式,壓倒了黑暗”[1]。美是理性通過美的形象在感性知覺中的直接顯露,古典美學所理解的感性與理性之間的中介就是形式概念,藝術之美的秘密存在于形式(比如對稱和節奏)所揭示出來的知覺與理性之間的親和力。所以,希臘工藝和藝術的基本特征是和諧、莊嚴和恬靜,這種美只能是理性的和形式的,它與近代藝術所追求的對自我意識的內心感受的強烈而自由的表現形成對比。產生這種差異的一個原因就在于,希臘美學對美的本質的理解主要基于形而上學的形式原則而非心理學的經驗主義原則,比如柏拉圖認為“美是分寸和比例”,亞里士多德認為“美是體量和秩序”。根據這樣的理解,形式是中介性的存在,形式之美(比如視覺形象中的對稱與和諧)可以看見,但形式之美同時也是理性可以理解的真正的美;從可見之美上升到不可見之美必須通過感官知覺,但不可見之美因其存在于形式中才使自身成為可以感知的,通過柏拉圖設計的“第俄提瑪之梯”,形式上升到最高界面變成純形式和思想的純粹對象,那就是終極實在的不可見之美,“美的理念的汪洋大海”。
然而,正是這種美的形而上學是最成問題的,因為隨著古代美學的自然態度和二元論態度的先后退隱,近代自我意識的無限反思態度覺醒了,人們發現在藝術的可見之美與不可見之美之間似乎有著無法彌合的裂隙,怎樣才能把感官世界和理念世界統一起來成了近代美學的真正難題。近代美學總的趨向是越來越徹底地將不可見之美這一維度予以擱置,而把實體性的美感經驗確定為藝術的唯一維度和第一原理,近代美學因此成為伽達默爾所說的“體驗美學”。探究這種歷史旨在說明,美感經驗的至上性只是近代才出現的觀點,它也是后來發生的當代藝術衰落的深層美學根源。美學的出路是返回它的源頭,回歸美的形而上學,重新安排美的先驗維度即不可見之美所具有的“更高的意義”,把藝術的本性歸屬于反思性,使之與某種更高的精神性存在聯系起來,懸擱藝術的美感經驗維度,并進一步揚棄藝術作為美學唯一立足點的戒律。作為源頭的古典美學給予我們兩點啟示:第一,藝術作為對現實的超越,不僅是通過可感知的美的形象去象征性地再現不可見的更高的絕對之美,更是以那絕對之美的世界為原型對不完美的經驗世界所進行的反思和批判,它站在高于經驗世界的界面上,承諾那應當存在的“非存在物的存在”,在這個意義上,藝術是真正的先驗;第二,藝術并非超越性的美的世界的全部內容,而只是它的一個特殊的有限的部分,是引導我們的思想進入那個美的世界的一個路標,幫助我們領悟到,在更高的美的世界中不僅僅有美的藝術,而且還有美的制度、美的人性、美的知識等,那就是“美的理念的汪洋大海”。就其這一功能來講,藝術是最純粹的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