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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導論

第一章歷史研究的單位

歷史家通常只是說明而非糾正他們在其中生活與工作著的那個社會的思想。在最近幾個世紀,尤其是在近幾代人的時間里,由于致力于自給自足的民族主權國家的發展,使得歷史家們把民族國家挑選出來,作為歷史研究的一般范圍。但并沒有哪一個歐洲的單一民族或民族國家顯示出它擁有一種可以自身得到說明的歷史。倘若有一個這樣的國家的話,恐怕這個國家就是大不列顛了。事實上,如果我們發現大不列顛(或者說早期的英格蘭)自身也不能構成一個可以得到解釋的歷史研究范圍,我們便有把握地推論,其他現代歐洲民族國家都不適合這個條件。

那么英國的歷史能否單從其自身得到解釋呢?我們能否將英國的內部史與它的外部關系割裂開來呢?如果我們可以這樣做的話,我們是否覺得那些被撇開的外部關系僅處于次要地位呢?在對此進行分析的時候,我們是否會發現外部對英國的影響較之英國對世界其他地區的影響要小得多呢?如果對所有這些問題的答復都是肯定的話,那么我們可以得出合理的結論:雖然理解其他國家的歷史不能不參考英國史,但理解英國史卻或多或少地可以不必參考世界其他國家的歷史。要解答這些問題,最好的方法就是反思一下英國史的過程,以及對它的主要章節作一番回顧。我們可以按照相反的順序將這些章節排列如下:

 

1.  工業經濟的建立(始于18世紀最后25)

2. 責任代議制政府的建立(始于17世紀最后25)

3. 海外擴張(始于1650—1675年間,初起于海盜劫掠,逐漸發展為世界范圍內的對外貿易,獲得熱帶地區的屬地,在海外溫帶國家中建立新的英語社區)

4. 宗教改革(始于1625—1650年間)

5.  文藝復興,包括政治、經濟以及藝術、思想文化方面的運動(始于15世紀最后25)

6. 封建化的完成(始于11世紀)

7.  英格蘭人從所謂英雄時代的宗教信仰皈依西方的基督教(始于6世紀末葉)

 

歷史研究第一部導論這份由近至遠、覆蓋了英國歷史一般進程的概略,顯示出我們越往前追溯,我們所能找到的有關自給自足或與世隔絕的證據就越少。宗教的改變,實在是英國史上一切事務的開端,與自給自足或與世隔絕的說法截然對立。它是這樣一種舉動:一系列孤立的蠻族社會,為了一個新的西方社會的共同福祉而融合成了一體。至于封建制,維諾格拉多夫已有過出色的證明:封建制的種子在諾曼人征服之前,就已經在英國的土壤里發芽了。但盡管如此,它的萌發還是受到了外部因素——丹麥人入侵的推動。這些入侵是斯堪的納維亞人大遷徙的組成部分,遷徙浪潮也同時促進了法國封建制的成長,而諾曼人的征服無疑使之迅速成熟。至于文藝復興,無論在文化方面還是在政治方面,人們普遍認為是來自意大利北部的一種生活氣息。假如在意大利北部,在大約兩個世紀期間,即1275—1475年之間,沒有培植出人文主義、絕對主義和權力制衡的思想雛形,如同在溫床上沒有培植出幼苗的話,那么它們絕不可能在大約1475年以后被移植到阿爾卑斯山以北的地方。宗教改革也不是英格蘭特有的現象,而是西北歐要求擺脫南方的一場普遍的解放運動,因為南部西地中海地區的人們仍盯著那個已經死亡與過時的世界不放。在宗教改革中,英國并未采取主動,它甚至未參與大西洋沿岸歐洲諸國為爭取獲得海外新大陸的“獎賞”而進行的競爭。 比較而言,它是作為后來者,在同先于它在場的那些列強們進行了一系列斗爭之后,才贏得那份獎賞的。

我們還需考慮兩個最近的篇章:議會制與工業體制的形成。一般認為,這兩種制度是先在英國土生土長出來,然后才從英格蘭擴展到世界其他地區的。但是有些權威卻完全不支持這一觀點。阿克頓勛爵 阿克頓勛爵(Lord Acton,全名John Emerich Edward DalbergActon, 1st Baron Acton1834—1902)是英國近代史家中最淵博的學者,主編了《劍橋現代史》第一版。——譯者注在論及議會制時說:一般歷史自然要依賴于各種力量的作用,但這些力量不是國內的力量,它們有著更為廣泛的來源。近代法國王權的興起是在英國發生的一場類似運動的組成部分,波旁王朝和斯圖亞特王朝的結果盡管有所不同,但它們卻遵循同樣的法則。” 換句話說,作為英國土產的議會制,乃是一種力量的產物,這種力量并非為英國所特有,它在英國和法國同時發揮了作用。

關于英國工業革命的起源問題,沒有比哈蒙德夫婦更為權威的人物了,我們援引他們在自己的著作《近代工業的興起》的緒言中所持的觀點,用來解釋工業革命起源于英國而非其他地方的最深遠因素,乃是英國在18世紀的世界中所處的一般地位——它的地理位置與大西洋的關系以及它在歐洲勢力均衡中所處的政治位置。所以不列顛民族的歷史看來過去不是、現在不是、將來也幾乎肯定不是一種可以孤立地得到說明的可以認識的歷史研究領域。如果這樣說對于大不列顛是正確的,那么它無疑對其他任何民族國家也肯定是適用的。

盡管我們對英國歷史所做的簡略考察的結果是否定的,但它給我們提供了一條線索。我們在對英國歷史的過程進行回顧時所看到的各個章節乃是某個故事中的一些真實的章節,而這個故事又是某個社會的歷史,大不列顛只是該社會的一個組成部分而已。除了大不列顛之外,其他國家也具有同樣的經歷。事實上,“可以認識的研究領域”看來是一個社會,它包含著以大不列顛為代表的一些共同體類型,其中不僅包括大不列顛本身,還包括法國、西班牙、尼德蘭、斯堪的納維亞諸國等等。那段引自阿克頓的話指出了這些局部與全局的關系。

發揮作用的力量并非來自一個國家,而是有著更廣泛的動因。這些力量對每個局部都發生了作用,除非對作用于整個社會的這些力量加以全面考察,否則就無法認識在各個局部發揮作用的力量。一種同一的、總的動因會對不同的局部產生不同的影響,因為每個局部都會以不同的方式,對同樣動因所驅使的各種力量做出反應并起到自己的作用。我們可以說一個社會在其存在的過程中會遇到一系列問題,該社會的每個成員都不得不采取最好的方式自行加以解決。每個問題的出現,都是一種需要經受考驗的挑戰。經過一系列考驗,這個社會的各個成員逐步使自身與其他成員區別開來。在整個過程中,如果不在某種程度上考慮其他成員的類似或不同行為,如果沒有把接二連三的考驗看作是整個社會生命中的連續事件,那么要把握在一種特定的考驗之下任何一個特定成員的行為具有什么重要意義是不可能的。

這種解釋歷史事實的方法,借助一個具體的例證,或許可以說得更清楚一些。這個例子引自公元前725—325年間,也就是在4個世紀期間的古希臘城邦的歷史。

這一時期開始后不久,由這些為數眾多的國家構成的社會便面臨著人口對生活資料的壓力問題。當時的希臘人顯然幾乎完全靠他們本土的各種農業生產來獲取生活資料,滿足自身的消費。當危機來臨的時候,各個國家采取了不同的方式與危機進行抗爭。某些城邦,如科林斯與哈爾基斯,依靠奪取并移民海外農業區域——在西西里島、意大利南部、色雷斯和其他地區——來安置自己的過剩人口。這種希臘的殖民地只是擴大了希臘社會的地理范圍,沒有改變它的特征。另一方面,某些國家謀求使自己的生活方式發生變異的解決方案。

例如,斯巴達通過攻擊和征服它的希臘近鄰,滿足了該國公民對土地的渴求。結果,斯巴達僅僅獲得了必要的附加土地,代價是同自己治下的鄰人進行頑強、不斷的戰爭。為了適應這種形勢,斯巴達的政治家被迫將斯巴達人的生活徹底軍事化。為此,他們恢復和改造了一些希臘社會所共有的某些原始的社會制度,而當其時,在斯巴達,如同在別的地方一樣,這些制度正處于行將消亡的狀態之中。

雅典以不同的方式對人口問題做出了反應。為了出口,它使自己的農業生產專門化,并開始制作供外銷的手工業產品。隨后它又改進了自己的政治制度,賦予因經濟更新而滋生的新階級以公平的政治權力。換句話說,雅典的國務活動家通過成功地推行一場經濟和政治革命,得以避免了一場社會革命。他們由影響他們自身的問題而發現了解決共同問題的方法,順便為整個希臘社會開辟了一條新的發展道路。當伯利克里在他自己的城邦發生物質財富危機、宣稱雅典是“希臘的學校”的時候,他指的正是這個意思。

從這個觀察角度出發,把整個希臘社會而非雅典、斯巴達、科林斯或哈爾基斯 古希臘的一些代表性城邦。其中哈爾基斯是與雅典隔海相望的大島優卑亞的一座城邦。——譯者注作為研究的領域,我們便能夠理解在公元前725—325年期間這些社會的歷史所具有的重要意義,也能理解由這一時期向下個時期過渡的重要意義。倘若我們孤立地在哈爾基斯史、科林斯史、斯巴達史或雅典史中尋求能夠加以理解的研究領域,那么問題的答案就是不可能找到答案。從這一點出發,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哈爾基斯的歷史和科林斯的歷史在某種意義上是正常的歷史,斯巴達和雅典的歷史則是因采取了不同的方向而脫離了常規的歷史。我們無法解釋發生這種脫離的原因,歷史學家們傾向于認為,斯巴達人和雅典人由于在希臘歷史的初始時期便具有一些先天的特殊品質,因此與其他希臘人有所不同。這無異于說斯巴達和雅典的發展是因為它們壓根兒就完全沒有發展;這兩支特殊的希臘人從故事的開頭到結尾都與眾不同。然而,這一假設卻與現成的歷史事實相矛盾。以斯巴達為例,設在雅典的英國考古學院所進行的考古發掘已出土了驚人的證據表明,直至大約公元前6世紀中葉,斯巴達人的生活與其他希臘社會并沒有什么明顯不同之處。在所謂的希臘化時代,雅典傳輸到整個希臘世界的特點(與斯巴達相對立的那些特點,其特殊的轉變證明是走進了一條死胡同)同樣是后來通過努力獲得的,這些特點的起源從一般角度觀察才能得到理解。所謂中世紀北意大利的威尼斯、米蘭、熱那亞及其他城市國家間的差異,近代法國、西班牙、尼德蘭、英國及其他西方民族國家之間的差異,也應作如是觀。為了了解各個局部,我們必須首先把目光集中在整體,因為這個整體才是可以認識的研究領域。

但是,這些構成可以認識的研究領域的整體又是什么呢?我們如何發現它們在空間和時間方面的邊界呢?讓我們再次對英國史的主要階段加以扼要的考察,看一看構成可以認識的研究領域(英國史是其中的組成部分)的那個更大的整體是什么。

如果我們從最近的一章(工業體系的確立)開始,我們就會發現這個可以認識的研究領域在地理上的延展,是世界范圍內的。為了解釋英國的工業革命,我們不僅必須考慮西歐的經濟條件,而且要考慮熱帶非洲、美洲、俄國、印度和遠東的經濟條件。然而,當我們追本溯源議會制度并且在這樣做當中由經濟方面轉移到政治方面的時候,我們的眼界就縮小了。用阿克頓勛爵的話說:法國和英國的波旁王朝和斯圖亞特王朝所遵循那種法則,對于俄羅斯的羅曼諾夫王朝、土耳其的奧斯曼王朝、印度的帖木兒王朝、中國的清朝、日本的德川幕府就沒有效力,這些國家的政治史用同樣的術語是不可能得到說明的。在這里我們便遇到了一道界限。“波旁王朝和斯圖亞特王朝所遵循”的“那種法則”的作用,可以延及西歐的其他國家以及由西歐殖民者在海外建立的新社會,但是它的效用卻沒有越過俄羅斯和土耳其的西部邊界。在那條界線的東方,當時遵循的是一些具有另外結果的其他政治法則。

如果我們回溯到我們列表上的早期英國史的幾個階段,我們便發現海外的擴張并不僅僅局限于西歐,而且也幾乎包括所有大西洋的沿岸國家。在研究宗教改革和文藝復興運動的歷史時,我們可以對俄羅斯和土耳其的宗教及文化發展忽略不計。西歐的封建制和人們所看到的與之同時代的拜占庭和伊斯蘭社會的封建制現象沒有什么關聯。

最后,英格蘭人皈依西方基督教一事,使我們加入了一個社會,但代價卻是排除了我們成為另外一些社會成員的可能性。直至664年召開的惠特比宗教會議的時候,英格蘭人也許還有可能改變信仰為凱爾特人邊區遠西部基督教社會的一員。倘若奧古斯丁的使命最終證明遭到失敗的話,英格蘭人或許會同威爾士人、愛爾蘭人一道,脫離羅馬教派,建立一個新的基督教會——如同位于基督教世界遠東邊緣地區的景教一樣,這的確是有可能的。后來,當信仰伊斯蘭教的阿拉伯人出現在大西洋沿岸時,這些居住在不列顛諸島上的西方遠端的基督徒很可能如同阿比西尼亞或中亞的基督徒一樣,同歐洲大陸上的教友完全失去了聯系。他們或許改信了伊斯蘭教,許多基督一性論者和景教徒在中東處于阿拉伯人統治之下時就是這樣做的。這些假設可能被視為奇談怪論,但它們卻可以提醒我們:597年的宗教皈依一方面使我們成為西方基督教世界的一員,另一方面卻又使我們成為有別于其他人類的一員,同時在作為西方基督徒的我們與其他宗教信徒之間,劃出了一條鮮明的界線。

對我們英國史的各個階段進行這樣的二次回顧,賦予我們一種在不同時間里對包括大不列顛在內的那個社會加以空間剖析的方法,這個社會是與大不列顛相關的可以得到認識的歷史研究領域。在進行這些剖析時,我們不得不對社會生活的某些不同方面——經濟的、政治的、文化的——加以區分,因為有一點很清楚,就是這個社會在空間上的延伸程度是隨著我們關注的對象的不同而有明顯差別的。當前,就經濟方面而言,這個包括大不列顛在內的社會無疑可以擴展到整個地球表面可供人類居住和航行的空間。就政治方面而論,目前這個社會所具有的世界性也幾乎同樣顯而易見。然而,當我們轉到文化方面的時候,英國所從屬的這個社會現在的地理范圍就小多了。具體地說,它局限于西歐、美洲和南洋的那些天主教和新教教徒占據的國家。盡管這個社會也受到某些外來影響,如俄羅斯文學、中國繪畫和印度宗教等文化成分的影響,盡管我們自己的社會對其他社會的文化影響要強烈得多,如對東正教和東方的基督徒、穆斯林、印度教徒以及遠東人民的影響,但有一點是始終明確的,就是所有這些人都處于我們所隸屬的文化世界之外。

當我們對較早的階段做進一步剖析的時候,我們發現我們正在考察的社會在所有這三個方面的地域范圍都在逐步縮小。以1675年左右為例,雖然在經濟方面這種縮小恐怕并不是很大(起碼就貿易的范圍來看,對貿易額與內容忽略不計),但就政治范圍而言,它縮小到同今天的文化范圍大體相符的程度。再以1475年左右為例,在所有這三個方面,海外地域都消失殆盡了。即使在經濟方面,邊界也縮減到與今天的文化范圍大體相等的地步,僅限于現在的西歐和中歐,除了位于地中海東岸的一系列正在消亡的前沿據點之外。再以最初的大約775年為剖析對象,所有三方面的邊界都在進一步縮小。當時,我們這個社會的范圍幾乎只限于查理的領地,以及在不列顛接替羅馬帝國的那些英人國家。在這一范圍之外,幾乎整個伊比利亞半島在此時都屬于阿拉伯穆斯林的哈里發版圖;北歐和東北歐處于尚未皈依基督教的蠻族手中,不列顛群島的西北邊緣處于“遠西”基督徒的掌控之下,意大利南部則受拜占庭人的統治。

讓我們稱這個社會(迄今我們一直在研究它的空間范圍)為西方基督教社會。一旦我們對我們心目中的這個社會的形象給出一個名稱,從而使它濃縮成一點,與它同時處在一個世界上的、對應它的那些社會形象和名稱也就濃縮成與之并存的焦點了,特別是如果我們把注意力集中在文化方面時更是如此。在這方面,我們在當今世界可以明白無誤地區分出至少四個與我們屬于同一類型的社會:

1.  東南歐和俄羅斯的東正教社會;

2.  自大西洋到中國長城以外,穿越北非和中東,呈對角狀延伸,其中心在荒漠地帶的伊斯蘭社會;

3. 位于熱帶的印度次大陸的印度社會;

4. 處于荒漠地帶和太平洋之間的亞熱帶和溫帶的遠東社會。

在更仔細觀察的基礎上,我們還能看到兩個現已滅亡、看似化石碎塊的類似社會,即由亞美尼亞、美索不達米亞、埃及、阿比西尼亞的基督一性論者和庫爾德斯坦的景教徒、馬拉巴爾的前景教徒以及猶太人和祆教徒組成的社會;再一個是由西藏、蒙古的大乘佛教的喇嘛教徒和錫蘭、緬甸、柬埔寨的小乘佛教徒以及印度的耆那教徒組成的社會。

提到這一點很有趣,即在我們回溯至775年那段時間時,我們發現世界地圖上的這些社會的數量和特征同今天相差無幾。實際上這類社會在世界上的分布圖自我們的西方社會問世以來就始終沒有什么變動。在為生存進行的斗爭中,西方把與之同時代的各個社會驅至墻角,并把它們束縛在西方經濟和政治發展的蛛網當中,但它還沒有解除它們各自特色鮮明的文化的武裝。盡管它們受到沉重的壓迫,但它們仍然可以稱它們的靈魂是屬于自己的。

這種迄今所作的論證得出的結論是,我們應當在兩種關系之間劃分出一道清晰的界線:一種是同一社會內部的各個社區之間的關系,一種是不同社會彼此之間的關系。我們在空間方面探討了西方社會的范圍之后,我們現在不得不考慮它的時間范圍。我們立即遇到了一個事實,即我們不可能預知它的未來,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對這個特定社會或任何其他延續下來的社會所進行的研究,使我們難以揭示這些社會所具有的屬性。我們必須滿足于對我們西方社會各個開端的探索。

843年,當查理的領土根據凡爾登條約在他的三個孫子之間分割的時候,長孫羅退爾要求擁有他祖父的兩個都城亞琛和羅馬。為了使這兩個地方由一條連貫的地帶接連起來,羅退爾分得了一份從臺伯河與波河河口到萊茵河口、橫穿西歐地表的土地。羅退爾的這份土地通常被看作是歷史地理學中令人感到驚異的東西之一。 不管怎樣,加洛林王朝三兄弟認為這是西歐世界特別重要的一個地區,這一點是正確的。無論它的未來怎樣,它畢竟有一個偉大的過去。

羅退爾和他的祖父是在羅馬皇帝的頭銜下統治亞琛至羅馬這個地區的。這條線從羅馬穿過阿爾卑斯山到亞琛(從亞琛橫越海峽,延伸到羅馬人的城垣),曾一度是當時已經滅亡的羅馬帝國的主要防線之一。借助于從羅馬穿過阿爾卑斯山、伸向西北的一條交通線,并通過在萊茵河左岸建起一道軍事防線,吞并不列顛南部以掩護這條防線的左翼,羅馬人把位于阿爾卑斯山以北的歐洲大陸西端分割開來,并入了帝國的版圖,如果沒有這塊地方,帝國就完全被限制在地中海水盆之內了。因而,嵌入羅退林加的這條線在羅退爾時代之前就已納入了羅馬的地盤,后來也是西方社會的屬地。但是,這條線在結構上的作用對于羅馬帝國和后來的西方社會卻是不一樣的。在羅馬帝國,它是一條邊界線;在我們的西方社會,它是一條向兩側擴展乃至向四面八方擴展的主干線。在羅馬帝國崩潰和我們西方社會從混亂中逐漸出現之間有一段“沉睡的中間期”(約在公元375—675年間),原本是那個舊社會軀體一側的肋條卻變成了同一物種的新生物的脊梁骨。

現在有一點很清楚,就是如果西方社會的生活倒退回775年以前,我們會發現它呈現給我們的不是它現在的樣子,而是另外的羅馬帝國的樣子,以及該帝國所從屬的那個社會的樣子。再有一點也很明顯,即我們如果把西方歷史中的任何因素追溯到那個較早的社會歷史中的話,那么這些因素在這兩個不同的結合體當中可以有不同的功能。

羅退爾分得的部分之所以成為西方社會的基本劃線,是因為教會在向羅馬邊界推進的時候,在那里遇到了從邊界之外的無人地帶向羅馬邊界壓過來的蠻族人,結果產生了一個新的社會。西方社會的歷史學家因而從這一點出發,到古代去尋根究底的時候,會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教會史和蠻族史上,他發現對于這兩段歷史,可能要追尋到公元前12世紀所發生的經濟、社會和政治革命那里去,漢尼拔戰爭的巨大沖擊把希臘羅馬社會拋入了那場革命。 為什么羅馬向西北方伸出一條長臂,并把位于阿爾卑斯山以北、歐洲西邊的角落也納入帝國版圖?因為它被那場與迦太基進行的生死存亡的斗爭吸引到這一方向上來。為什么它在越過阿爾卑斯山之后,卻在萊茵河邊止步不前呢?因為在經歷了兩個世紀令人精疲力竭的戰爭與革命之后,到了奧古斯都時代, 它的活力已經消耗殆盡了。為什么蠻族人最終取得了突破?因為在較高的和較低的文明社會之間的邊界不再變動的時候,這種平衡并不會穩定地持續,而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有利于較為落后的那個社會。為什么當蠻族人突破邊界之后卻在邊界那一邊遇到了教會呢?從物質上講,這是因為繼漢尼拔戰爭而來的經濟與社會革命把大量東方世界的奴隸帶到西方遭受戰火蹂躪的地區從事勞動,隨著這種對東方勞動力的強制遷徙而來的是東方的宗教和平地侵入希臘羅馬社會。就精神而言,是因為這些宗教帶有一種個人在“彼岸世界”可以得到救贖的承諾,所以在占統治地位的少數人的頭腦中找到了扎下根來的土壤,而這些人在此岸世界里已經無法拯救希臘羅馬社會的命運了。

 另一方面,對于希臘羅馬史的研究者來說,無論是基督徒還是蠻族人本身都屬于外來下層社會的成員,他也許可以稱之為希臘羅馬社會(或者使用一個更適當的字眼希臘社會)在其最后階段的內部和外部的無產者[1]。他或許會指出,直到馬可·奧里略(Marcus Aurelius)為止,包括馬可·奧里略在內,希臘文化的大師們幾乎都忽略了無產者的存在。他或許把基督教會與蠻族武裝集團看作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疾病,是在希臘社會的軀體被漢尼拔戰爭一勞永逸地摧毀之后出現的病癥。

這樣的考察使我們能夠在從時間上回溯我們西方社會的歷史時得出一個確切的結論,即該社會的壽命盡管較任何從屬于它的單個國家的壽命要長一些,但卻并不比它所代表的社會類型存在的時間長。在追溯它的歷史根源時,我們會遇到另外一個社會的最后階段,而那個社會顯然起源于更為遙遠的過去。歷史的連續性是一個被人接受的用語,但這種連續性并不像個人生命所表現的那樣,它毋寧說是由連續的若干代人的生命構成的連續性。我們西方社會與希臘社會的關系,在某種意義上堪與一個孩子與其父母的關系相比(為說明的方便,雖然這并非是個完美的比喻)

如果本章的論點可以接受的話,我們就應該同意這一觀點,即能夠予以認識的歷史研究單位既不是一個民族國家,也不是(在大小規模上處于另一端點的)人類整體,而是我們稱之為一個社會的人們的某個群體。我們發現目前存在著五個這樣的社會,與之共存的還有業已滅亡的社會的各種化石證據。 在探究這樣的現存社會之一、也就是有關我們自身社會的降生情況時,我們意外地發現了另外一個著名社會的墳堆,我們自己的社會同它的關系有點像是子嗣關系,簡言之就是隸屬關系。在下一章里,我們試圖列出一個已知在這個星球上存在和曾經存在過的這類社會的全部名單,并指出它們彼此之間的關系。

注釋:[1]  “無產者一詞在這里以及在此之后是指在任何一個社會歷史時期,以某種方式處于一種特定社會之中卻又屬于該社會的社會成分或社會集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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