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雙城記(經典譯林)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4399字
- 2020-07-10 17:57:54
第四章
慶賀
在法庭里沸騰了一整天的人潮,連最后那幾個,都穿過燈光昏暗的過道,走得一干二凈了。這時,馬奈特醫生、他女兒露西·馬奈特、洛里先生和被告辯護律師斯特里弗先生,一起圍站在查爾斯·達爾奈先生的周圍——他剛剛獲釋——慶賀他死里逃生。
哪怕在比這亮得多的燈光下,也很難認出這個聰穎睿智、身姿挺拔的馬奈特醫生,就是巴黎閣樓上的那個鞋匠。可是無論是誰,即使沒有機會對他進行過深入細致的觀察,沒有聽過他悲愴低沉的語調,也沒有見過那無端地籠罩著他的茫然神情,只要朝他看上一眼,就不會不再看他的。一種外在的原因,比如提到他多年來遭受的苦難,就經常會——像剛才被傳訊時那樣——從他靈魂深處勾出那種茫然的神情,當然它們也會自行浮現出來,給他蒙上一層陰影,使那些了解他身世的人難以理解。這就像看見夏日的陽光把遠在三百英里外的巴士底獄的陰影投射在他的身上。
只有他的女兒有從他心中驅除陰郁的憂思的力量。她是一條金線,把他受苦遭難前的“過去”和受苦遭難后的“現在”連接了起來,她的話語、她的容光、她的撫愛,幾乎總是能對他產生強大有益的影響。當然,她的魔力也不是絕對的。因為她記得有幾次連她也無能為力。不過這種情況不多,也無關緊要,她相信以后不會再有了。
達爾奈先生滿懷感激之情,熱烈地吻了他的手,接著轉身向斯特里弗先生衷心致謝。斯特里弗先生剛剛三十出頭,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至少要大二十歲。他身材粗胖,聲音洪亮,紅光滿面,直來直去,從不拘泥于斯文禮節。在人們聚談時,他總是喜歡排開眾人擠到前面去(在精神上和行動上都是如此),搶先插話,這正好說明他在實際生活中那種敢闖敢上的沖勁。
這時,他仍然戴著假發,穿著律師袍,挺胸凸肚,站在他的當事人面前,把純樸老實的洛里先生都擠到了一邊。他說:“達爾奈先生,我很高興能把你體體面面地解救出來。對你的起訴實在太卑鄙了,卑鄙到了極點,不過我們還是取得了勝利。”
“你對我的救命之恩,我終生感激。”他的當事人握著他的手說。
“我使出了全身本領來救你,達爾奈先生,我相信,我的本領也跟別人的一樣大。”
這很清楚,他是要人義不容辭地出來說聲“你的本領大多了”,而洛里先生也確實這樣說了。他這樣說,也許并非完全出于無私,而是想趁機擠回原地。
“你這樣看嗎?”斯特里弗先生說,“對了!你在這兒整整待了一天,你應該最清楚,再說你也是個代人辦理事務的。”
“正因為是這樣,”洛里先生說道,這時,那位精通法律的律師像剛才把他擠到一邊那樣,又把他推回到這伙人里面,“作為代理人,我要求馬奈特醫生宣布結束這場談話,命令我們各自回家。露西小姐看起來不太舒服,達爾奈先生擔驚受怕了一天,我們大家都累壞了。”
“你說的只能代表你自己,洛里先生,”斯特里弗先生說,“我可還得工作一個通宵哩。你說的只能代表你自己。”
“我代表自己說話,”洛里先生回答說,“也代表達爾奈先生,露西小姐,還有——露西小姐,難道你不認為我可以代表我們大家嗎?”他對著她直接提出這一問題,并且朝她父親看了一眼。
她父親臉色發呆,用一種非常奇特的目光望著達爾奈,死死盯著他,雙眉緊皺,露出厭惡和信不過的神色,甚至還夾雜著幾分恐懼。他帶著這種令人費解的表情,神情又陷入了迷茫。
“父親——”露西叫了一聲,把手輕柔地在按在他的手上。
他慢慢地擺脫了那個陰影,朝她轉過身來。
“父親,我們回家好嗎?”
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回答說:“好吧。”
被釋犯人的朋友們以為,這天晚上他是不會被釋放了——這印象是他自己造成的——于是都各自散去。過道里的燈差不多全都熄滅了,一扇扇鐵門也都砰砰關上,這陰森森的地方變得空無一人,要到明天早上,大家對絞刑架、示眾枷、鞭笞柱和烙鐵的興趣,才會重新使這兒人山人海。露西·馬奈特走在她父親和達爾奈先生中間,到了門外。他們叫來一輛出租馬車,父女倆坐上車先走了。
斯特里弗先生在過道里和他們分手后,便沖到法庭的更衣室去了。另外還有一個人,剛才沒有跟他們聚在一起,也沒有和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搭訕過一句,只挑了個陰影最濃的墻角站著。這時,他默不作聲地跟著大家走了出來,站在那兒,一直看著馬車離去,然后才走向站在人行道上的洛里先生和達爾奈先生。
“哦,洛里先生!辦理業務的人現在總該可以和達爾奈先生說話了吧?”
沒有人知道卡頓先生在這天的審判過程中所起的作用,也沒有人對他表示感謝。他已經脫去律師袍,可那外表并沒有因此好了多少。
“要是你知道辦理業務的人善良本性的沖動和公事公辦的外表發生沖突時,內心斗爭是何等激烈,你一定會覺得很有趣,達爾奈先生。”
洛里先生臉紅了,誠懇地說:“這一點你之前已經說過了,先生。我們這些替銀行辦事的人,是身不由己的。我們不得不首先為銀行著想,然后才能考慮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卡頓先生漫不經心地答道,“別見怪,洛里先生。我毫不懷疑,你跟別人一樣好。我敢說,你比別人更好。”
“說實在的,先生,”洛里先生沒有理會他,自顧自往下說,“我實在不明白,你跟這件事有什么關系。請原諒,我比你虛長幾歲,所以也就冒昧這么說了。我真的不明白,這和你的公務有什么關系。”
“公務!多謝你了,我沒有什么公務。”卡頓先生說。
“這真遺憾,先生。”
“我也這么想。”
“要是你有公務在身,”洛里先生接著往下說,“也許就會專心去辦公務了。”
“哎呀,我的天哪,不!——我也不會的。”卡頓先生說。
“好啦,先生!”洛里先生被他這種滿不在乎的態度弄得火冒三丈,叫了起來,“公務是件好事,是件非常體面的事情。再說,先生,如果是公務逼得人隱忍克制,不能隨便說話,不能為所欲為,那么像達爾奈先生這樣一位寬宏大量的年輕紳士,一定會懂得如何去體諒別人的這種處境的。達爾奈先生,晚安,上帝保佑你,先生。我想你今天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馬車!”
不僅對這位律師,也許對自己也有點生氣,洛里先生匆匆上了馬車,徑直回臺爾森銀行去了。卡頓滿身葡萄酒氣,顯得不太清醒,這時哈哈大笑起來,轉身對達爾奈說:“你我碰在了一起,這真是個奇妙的緣分。現在,你和跟你長相一樣的人一起站在這街心石頭上,你一定覺得這是個很不尋常的夜晚吧?”
“我好像還沒回到人世上來哩!”查爾斯·達爾奈答道。
“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因為方才你在黃泉路上已經走得相當遠了。你說話好像有氣無力的。”
“我越來越感到我的確渾身無力了。”
“那你干嗎不去吃點東西?我在那伙傻瓜討論你究竟應該屬于哪個世界——陽世還是陰間時,就已經吃過飯了。讓我帶你到離這兒最近的一家酒館去好好吃上一頓吧。”
他伸出手去挽住對方的胳臂,領他走下拉蓋特山,來到弗利特街,走過一段蓋有天棚的路,進了一家酒館。他倆被帶進一個小房間。查爾斯·達爾奈飽餐了一頓,又喝了些好酒,很快就恢復了體力。卡頓和他同坐一桌,在他對面,也擺著一瓶葡萄酒,他對達爾奈也是那副半似傲慢的滿不在乎的態度。
“你現在覺得你又回到人世了嗎,達爾奈先生?”
“有關時間和空間,我腦子里還是一片糊涂,不過現在好多了,已經有了人世的感覺。”
“那就應該大大知足了啊!”
他語帶辛酸,隨即又把自己的杯子斟滿,那是一只大杯子。
“對于我來說,最大的愿望就是忘掉我屬于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對我沒有一點用處——像這樣的酒除外——我對它也沒有用處。因此在這一點上,我們倆不太相像。說實在的,我漸漸覺得,我們倆,你跟我,無論在哪方面,都不太相像。”
查爾斯·達爾奈被這驚心動魄的一天弄得喪魂失魄,覺得和這個跟自己相像、舉止粗魯的人坐在一起恍如夢中,他茫茫然不知如何回答,于是就干脆不回答了。
“現在你已經吃完飯了,”卡頓過了一會說,“為什么不干一杯呢,達爾奈先生?怎么不祝杯酒?”
“為誰的健康干杯?為誰祝酒呀?”
“得啦,不就在你嘴邊嗎?準是的,一定沒錯,我敢保證,就在你嘴邊上。”
“那就為馬奈特小姐干一杯!”
“那就為馬奈特小姐干一杯!”
卡頓干杯的時候,兩眼直盯著他朋友的臉,隨后他把酒杯朝背后一擲,杯子在墻上碰得粉碎。接著,他按了按鈴,另要了一只。
“那位在黑暗中被扶上馬車的小姐真漂亮,達爾奈先生!”他說著,又把新拿來的高腳杯斟滿。
對方只是微微皺了皺眉頭,說了簡短的一個“是”字作為回答。
“那個憐憫你、為你流淚的,可是位漂亮小姐啊!感覺怎么樣?能得到這種同情和憐憫,即使受到性命攸關的審判,也是值得的吧。是不是,達爾奈先生?”
達爾奈還是一句話也沒有回答。
“我把你的口信傳給她,她聽了非常高興。當然,她沒有表現出來,不過我看得出。”
這么一說,倒使達爾奈及時想起,這位令人不快的伙伴在今天的危難中,曾經主動幫助過他。于是他把話題轉到了這一點上,為此向他表示感謝。
“我不需要任何感謝,也不值得別人感謝,”這就是他漫不經心的回答,“第一,這算不了什么;第二,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那樣做。達爾奈先生,請允許我問你一個問題。”
“非常樂意,就作為我對你這番盛情的小小答謝吧!”
“你覺得我特別喜歡你嗎?”
“說實在的,卡頓先生,”對方非常窘迫地回答,“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那么你現在就想想這個問題吧。”
“從你的所作所為看,你好像是喜歡我的,可是我覺得你并不喜歡我。”
“我也覺得我并不喜歡你,”卡頓說,“我開始覺得你的理解力是很強的。”
“不過,”達爾奈一面站起來按鈴,一面說,“我希望這不會妨礙我叫人來結賬,也不妨礙我們雙方都不懷敵意地分手。”
卡頓答道:“一輩子都不會!”達爾奈按鈴。
“全部賬都你付嗎?”卡頓問。在對方做了肯定的回答后,他又說:“那就再給我拿一品脫這種酒來,酒保,到十點鐘時來叫醒我。”
付完賬,查爾斯·達爾奈站起身來,向他道了晚安。卡頓也站了起來,但沒有道晚安,而是帶著一副咄咄逼人的神情說道:“最后再問一句,達爾奈先生,你認為我喝醉了嗎?”
“我覺得你一直在喝,卡頓先生。”
“覺得?你明明知道我一直在喝。”
“既然我不得不說,那就說我知道吧。”
“那你同樣還應該知道我為什么會這樣。我是個失意的苦工,先生。我不關心世上的任何人,世上也沒有任何人關心我。”
“太可惜了,你本來可以更好地運用你的聰明才智的。”
“也許是這樣,達爾奈先生;也許并非如此。別因為你頭腦清醒就自鳴得意了,你還說不準它可能會落到什么地步哩。晚安!”
當這位怪人獨自一人時,他拿起一支蠟燭,走到墻上掛著的一面鏡子跟前,仔細地把自己打量了一番。
“你特別喜歡那個人嗎?”他喃喃地問鏡中的自己,“你干嗎要特別喜歡一個跟你相像的人呢?你身上并沒什么可喜歡的,這你自己知道。啊,你這個混蛋!看你把自己糟蹋成什么樣子了!你喜歡上這個人自有你的道理,從他身上,你可以看到你墮落前的模樣,你本來可以成為什么樣子!跟他對換一下,你是否也會像他那樣受到那雙藍眼睛的青睞,像他那樣得到那張激動的小臉蛋的憐憫呢?說下去呀,干干脆脆地說出來吧!你恨這個家伙!”
他向那一品脫酒尋求安慰,幾分鐘之內就把它喝得一干二凈,隨即就伏在手臂上睡著了,他的頭發披散在桌子上,那長長的裹尸布般的燭淚,滴落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