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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礦工,拿煤來!”——維克多的床對面現在掛著這樣的一張標語。他一醒來,還沒有看到窗上的亮光,就已經看到了這張標語。熟悉的字眼自動跳進他的眼簾,并且在他的耳朵里嗡嗡作響,就像催他起床的馬麗雅礦的汽笛聲。他甚至在夢里也看到這幾個字。他起了床。一天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

他匆匆地由熟悉的道路走到礦井。在房子的墻壁上,在庭園的矮墻上,也掛著這一類標語。“礦工,國家等著你的煤!”進出口大門上的題詞在大聲疾呼。

“產量怎樣?”他在罐籠口遇到下夜班的工人問。“產量怎樣?”他自己出井時,人家也這樣問他。“產量怎樣?”——整個礦井的生活就離不開這句話。市委經常來查問煤的產量;中央也不斷打長途電話來問;報紙天天早晨都在談論煤的產量。礦工的老婆在水龍頭旁排隊提水,也在議論昨天的產量。

每逢礦井完成計劃的日子,井架上空就高高地亮起了一顆小紅星。這就是節日。于是退職的礦工奧尼辛叔叔,就下令洗刷宿舍里的地板,并且準許自己喝一小瓶燒酒。不過,這樣的日子是難得的,非常難得的,因為礦井經常不能完成計劃。“計劃沒有完成”這幾個字眼就跟“煤的產量”一樣流行!唉!這兩句話就像一對筋疲力盡的駑馬,彼此寸步不離。

“我們欠國家大量的煤!”列斯尼亞克叔叔幾次又慚愧又痛苦地在會上大聲疾呼,“啊?這講得過去嗎?欠了誰的呢?是國家!欠多少呢?一萬八千噸!要知道我從小不曾欠過人家一個子兒,不信,你們可以去問我的鄰居!……”

礦上只有一個人不承認計劃沒有完成,而且還大言不慚——那就是總工程師卡西米爾·薩維里奇。

“計劃怎么會沒有完成呢?”他厭惡地皺緊架著金邊夾鼻眼鏡的鼻子,“我們還是像從前一樣工作。巷道既沒有堵塞,頂板也不曾崩落,也沒有發生其他意外事故。”

“但是,卡西米爾·薩維里奇,計劃是計劃呀!……”

“那么,這是你們紙上的計劃沒有完成,”他怒氣沖沖地說,“是你們的紙頭計劃沒有能完成。誰叫你們訂出這種無法完成的計劃來的呀?”他挖苦地問。

他有他的一批信徒,有的公開擁護他,有的暗中支持他;就連剃光頭的礦長,心底里也跟他一條陣線,盡管在大會上他會唾沫四濺地叫嚷:“我們就是粉身碎骨,也得完成計劃!”不過,擁護計劃派和反對計劃派之間的激戰,在礦井里已經如火如荼了。

這一類戰爭也發生在鄰近的幾個礦井里,發生在整個頓巴斯,發生在全國各地——不分城市和鄉村——這是新舊之間的斗爭。在農村里被斗得一敗涂地的富農,現在來到了礦井里;斯維利多夫還算是其中安分守己的一個。他們到這兒來,不是為了養傷,而是為了重新作戰:他們認為礦井里寬闊的平巷,就是很好的戰場。他們用敵意的眼光斜視一切;他們把每種機械都看成敵人,因為,把他們從發散著圣燈[35]油氣味的溫暖的窠里一腳踢出來的,也就是那種拖拉機。于是他們破壞機器,陰險毒辣地單獨進行各種危害行為,他們互相畏懼,散布荒唐無稽的謠言。注定了死亡的命運,他們還亂咬狂吠,作最后的掙扎——雖然有時也咬得很兇,但他們已經無法擋住新生力量的邁進。

不過,在兩個陣營之間,頓巴斯有著各種不期而會的“九流三教”,他們在這兒蕩來蕩去,管閑事,鬧是非。這兒有富農,有工人;有職業化的“飛行家”,有流浪漢;有夢想找到一個煤松錢多的礦井的農民,也有從拘留所里溜出來的小偷,甚至有因香火清淡、無法維持生計而云游四方的僧侶。這兒還有些人鬼鬼祟祟,他們沒有個性,沉默寡言,使人莫測高深;他們不愛被人盤問,但自己卻到處向人打聽這個,打聽那個。

這股千萬人自由匯合而成的人潮在淹沒礦井,搗亂礦井,把礦井變成穿堂院子。人們突然走來,又突然走掉,也不向任何人說一聲;采煤區長從來不知道,今天他那兒有多少礦工“上班”。這批家伙更把夜店的習氣也帶進了礦井:他們什么東西也不愛惜,什么事情也不負責。他們在礦山上蕩來蕩去,喝酒胡鬧,用刀格斗,在市場上賭“三張頭”[36],賣掉昨天才領到的工作服和宿舍里的被服,然后突然“轉移陣地”,流到另一個礦井,以便在新的地方再喝酒,再在宿舍里胡鬧,再買賣偷來的東西。

在地底下,他們的活干得很壞,不起勁,因此使礦長常常振振有詞地在群眾大會上大聲疾呼:

“同志們,叫我怎么辦呢!人都來來去去,不安心工作,真正的干部太少了!”他摸摸光頭,傷心地說:“噯,干部,我們太需要干部了!”

就因為這個緣故,礦工干部迎接被動員來的共青團員那么親切,那么快樂;他們并不希望這批青年人來給他們換班,而是希望來幫助他們,希望青年人使頓巴斯返老還童,并且在斗爭中帶來青年團員的熱情,帶來青春的革命火焰。像列斯尼亞克叔叔那樣的“老頭兒”,就對共青團員抱著極大的希望,辜負這種希望是可恥的!

這一層斯維特里很清楚,因此也就很“痛心”。從礦井里逃走的每個共青團員,不止是一名逃兵,事實上他已成了一個投入敵營的叛徒。每個在掌子里工作不力的人,不止是一名懶漢,而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奸賊。千百雙眼睛——有朋友的,有敵人的——現在一齊盯住共青團員們。

“朋友們,我們是在火線上!”斯維特里天天對同志們說,“我們的黨在實行進攻!”接著他就告訴大家國內所發生的各種事件。

安德烈特別愛聽斯維特里講話。他有生以來頭一次感覺到自己是在隊伍里——在一個龐大的、總的隊伍里。從白海到黑海,整條鏈子在展開攻勢,而他正是其中的一環。掌子就是他的崗位,手鎬就是他的武器。他和維克多的學生生活結束得很意外,也可以說太早一些:為了礦井實在需要采煤工。他們現在都單獨負責一個臺階,并且每天領到一定的工作任務。在礦井的總計劃里,他們的一份顯得微不足道,但安德烈卻以此自豪。

“你可知道上面給我們的礦井訂了一個怎樣的計劃嗎?”他對維克多說,“喔唷,計劃大得很!列斯尼亞克叔叔說,照我們現在的方式很難完成這個計劃……”

但是維克多卻不知道礦井的新計劃。他對這個計劃也不感興趣。目前他什么也不管,只管個人的定額,只管他自己應該達到的采煤量。

他的世界不知怎的竟縮小了。事實上,他的工作面現在就是他的整個世界。他在這個世界里生活,工作,思想。這是一個渺小的世界——兩尺高[37],一臺階長,但是就連這樣一個小小的世界他也無法征服,還說他曾經夢想征服全世界呢!

自從在列斯尼亞克叔叔家里過了那個值得紀念的星期天之后,維克多對自己說:我應該成為一個礦工!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總之應該!無論如何不能在礦井里開小差!

開頭他干活很熱心。那時他還是一個學生。他開始用心聽老師的話;為了學會使用手鎬,弄得兩手出血。

然而,煤炭很倔強,不肯聽他的話,于是他就落后了。現在他不得不說服自己去工作。

“這是必要的,必要的,必要的!”他翻來覆去地對自己說。勞動是必要的。不勞動到底無法生活,無法過日子。當然,他也可以到馬格尼特去工作,或者進斯大林格勒的拖拉機工廠,甚至到鄂霍次克海去捕鯨魚……可是結果他還是落到了礦井里。算了吧!這是說,他必須在礦井里干活,他必須刨煤,刨那死家伙!必須,必須,必須!——他對自己說。他邊說邊刨……他刨著,彎腰曲背,一身大汗,苦澀的煤灰弄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幾乎要哭出來……他刨著,但始終刨不滿定額。

他所有的夢想現在都匯合成一個:刨滿一班的定額。米佳毫不費力就刨滿兩個定額。

米佳的名字現在響遍整個礦井。這就是足球健將米佳,也就是維克多的第一個師傅,他跟他一下子就鬧翻了。現在米佳可有權利來嘲笑維克多了。昨天他爬到維克多的臺階里,帶著嘲弄的口吻說:

“噯,維克多!我做滿兩個定額了,可以來幫助你。你要我幫忙嗎?”

不過,維克多并不追求米佳的紀錄,他連“光榮”兩個字也不再想到了。他只想在一班的工作時間里刨滿定額,然后回到宿舍里去,對準斯維特里的面狠狠地說:

“我干滿定額了。怎么樣?”

他知道斯維特里不介意粗魯無禮的語氣,他會快樂地叫道:

“好家伙!”于是抱住維克多的肩膀,“你不是撒謊吧?”

可是,他還一次也沒有刨滿過定額……

他回到宿舍里已經筋疲力盡,馬上倒在床鋪上。他周圍的孩子們在哇啦哇啦地吵鬧——有人準備到俱樂部去,有人準備去看電影;而他卻躺著,兩只眼睛死氣沉沉地望著天花板。現在他連跟安德烈聊天也沒有興致了。

安德烈也直到現在還不能完成定額。他滿腔熱情地工作著,他愛上了礦井——愛它的幽靜和掌子里引人沉思的孤獨——他已經在礦工的一聲不響的、外人看不到的勞動中找到了快樂,然而,他這個人卻是動作遲鈍、笨手笨腳、做事很不敏捷的;他怎么也無法應付定額。

安德烈沒有注意到,時間是怎樣溜走的;時間好像在他的指縫間漏掉一般。他跟安基波夫學會了工作時的仔細和精確;但是師傅的那套手藝,他還沒有學到。

安德烈天生就是一個動作遲鈍、慢手慢腳的人,無怪在學校里同學們都叫他“海豹”;他在工作的洞里慢吞吞地、縮手縮腳地轉來轉去,鼻子里哼哼地喘著氣,活像一只海豹,直到快下班時才做得比較熟練些,但是已經晚了:不曾達到定額。

他面紅耳赤、垂頭喪氣地回到地面上去。他像維克多一樣,由于工作的失利而痛苦,但兩人痛苦的情形各不相同。安德烈只怪自己不好。他有什么臉去見列斯尼亞克叔叔和斯維特里呢?不過,列斯尼亞克叔叔依舊會安慰他的:“唔,不要緊!慢慢地來。你學得會的!”斯維特里可一點也不肯原諒人。

他實在是不會原諒人的。對于“我辦不到”和“不可能”這一類話,他總是簡短地提出質問:“那么為什么我能呢?”

他自己做不到的事,從來不要求人家做到。但是,他對人家的要求,也從來不比對自己的要求低:好像他做得到的事,別人也都應該做得到。

安德烈為什么那樣怕斯維特里呢?斯維特里既不是首長,而且也不是工作組長。然而,他是團的組長,這也就是說,良心的壓力超過權力。

他好像安德烈自己的良心,鐵面無情地問著安德烈:喂,產量怎樣?而安德烈卻一聲不響,惶恐地垂下了頭。

“噯,你呀!”斯維特里輕蔑地搖搖手,“只是連累人家!”

對于這樣的話,的確是無法回答的。不論安德烈也好,維克多也好,馬里青柯也好、格列勃——那個哈爾科夫來的小伙子——也好,他們真的在連累大家,連累整個共青團的采煤場子。

共青團的場子是斯維特里一手組織起來的。他當時堅持單獨給共青團員一個場子——一個他們可以不藏在人家背后而一顯身手的場地。斯特魯日尼科夫支持斯維特里,建議除被動員來的團員之外,本地團員也到這個場子里工作。這是很有道理的,因為在本地團員之中,有幾個真正的采煤好手。這樣就產生了共青團的場子。米佳是全場的光榮,維克多是全場的恥辱。

不論維克多怎樣“鉆”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也不論安德烈怎樣在掌子里氣喘如牛——大家都看到他們——他們的成績公布在礦井入口處的競賽板上。大家看得出:這兩個團員工作做得很壞。

“可恥!”斯特魯日尼科夫皺緊眉頭嘆氣,“還是讓他們離開礦井好!”

到了晚上,斯維特里常常去“盤問”孩子們。他在維克多的床上坐下來,開始折磨他:

“究竟是什么妨礙了你的工作?你說!什么原因?”

“別提了!”維克多低低地請求道。

“我要提,你真神經!準有原因!”斯維特里追問。

“別提了!走開!”

“你這個人怎么了——我真弄不懂!為了你,我們的計劃連百分之七十都不能完成,你明白嗎?”

“你只管百分數!”維克多傷心地冷笑著,“可是人呢?”

“是的,百分數!”斯維特里鎮靜地回答,“百分數也就是人的指標。你瞧米佳,他完成兩個定額。因此他就是一個價值百分之二百的人,他一個人抵得上像你這樣的人三個。而你呢,你的價值只有百分之七十,你是一個殘缺不全的人嗎?噯,你呀!”他擺擺手,走去“盤問”安德烈、格列勃和馬里青柯去了。

“我來跟你們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他說,“你們恨我嗎?好吧!你們另外去選一個團組長吧,選和氣一些的。”

“不,我們對你很滿意。”格列勃討好地回答。

“但是我對你呀——不滿意。定額怎樣?”

“難道是我自己不要嗎?我真想全心全意……可是實在做不到又怎么辦呢?……”

“那么,我怎么辦得到?奧薩奇怎么辦得到?奧且列金怎么辦得到?”

真的,奧且列金怎么辦得到呢?奧且列金辦得到——特別稀奇。

謝遼查·奧且列金是一個坐立不安的麻臉小伙子,一副小丑腔,老在擠眉弄眼,而且還用肩膀、兩手和大腿做出種種丑樣子來。這類人在鄉村的晚會上常常可以看到,他們的使命,就是要使大家開心。碰到正經事,就沒有人會要他們。

“朋友們,我是一個流氓哪!”他在火車上就當眾自我介紹,同時滿面春風地用自己那對光芒逼人的藍眼睛,向大家看了看。在他偶然不做眼色的那幾分鐘里,人們看得出,他長著一對漂亮的眼睛,清澈明凈,顏色藍得像天空……

但他馬上又做了一個眼色:

“朋友們,為了我,全體大會整整開了兩天,”他夸口說,“不錯!整整兩天!有人主張開除我,有人主張把我送去改造。后來終于決定了:送我去當礦工。”

一路上,他講著自己在晚會上的成功,講到他撕碎了多少顆女人的心。大家都明白:這個家伙在吹牛!不過他吹牛的技巧很高明,很漂亮,使人聽了覺得很舒服,而他也并不希望人家相信他的話;即使人家當面指出他在說謊,他也不生氣。

“好吧,就算我說謊!”他同意說,“但是你為什么要聽呢?這樣說來,我說謊的技巧很高明。我說不定有資格當作家。嗯?怎么樣?”

大家就拿他尋開心,不過,當他吹牛吹得使人討厭時,人家就會干脆對他說:“走開,謝遼查!夠了!”于是他就走開了。

在這兒,仍舊沒有一個人看重他。只有斯維特里曾經注意過他:“這個家伙會頭一個跑掉的!”

然而,他并沒有跑,不僅如此,他比所有別的團員更快習慣礦工的私生活,交到了一批朋友,他還夸耀說,他已經有了幾個女朋友。他有兩次很晚回宿舍。回去的時候非常洋洋自得。斯維特里因此嚴厲地責備他,而他卻服服帖帖地聽完他的話,然后嘆了一口氣說:

“你說得很對。我是一個流氓。我們原來的書記也那么說過。”接著他用好奇的神氣朝團組長瞧了瞧,“現在你們要把我開除,還是怎的?”

在給孩子們分配工作時,奧且列金使大家很傷腦筋。

“唔,可是把這個坐立不安的家伙送到哪兒去呢?叫他去管馬車,還是去管木材?”

“叫他去管風吧。”馬里青柯挖苦說。

結果,奧且列金被分配去管木材,可是過了幾天,不知怎的他已經自動請調當采煤工了。

“朋友們,掌子里工錢大些!”他眨眨眼睛解釋,“等我領到了第一筆工錢,我要買一條圍巾。絲做的,兩頭要有流蘇。還要買一雙套鞋。我從小沒有穿過套鞋,真有趣!”

對那些從礦井里逃跑的孩子們,他實在無法了解。

“他們跑到哪兒去呢?到鄉下去!真是笑話!難道鄉下可以跟礦井比嗎?礦井里有的是文化!天天演電影,星期天還有足球比賽。真是些怪物!”

有一次,他宣布說今天他刨滿了定額。當然,誰也沒有相信他。

大家只是笑笑。

“啊,謝遼查,你真會吹牛啊!”

他自己也笑了,扮了一個鬼臉,接著就開始滔滔不絕地瞎吹他跟換燈女工娜斯佳的戀愛。

“朋友們,這是一個驚險的戀愛故事。娜斯佳有一個未婚夫在艦隊里……”

而定額他倒是真的完成了。第二天也是這樣。第三天仍舊如此。在共青團的場子里,他已經是一名可靠的采煤工了。

現在,每到晚上,他總是在宿舍里夸耀他掙了多少錢,以及要用這些錢買什么東西。

“朋友們,我要買一套西裝,純羊毛的。再要買一雙‘健步’牌皮鞋。至于娜斯佳呢,我要送她一件綢短衫。讓她開開心……”不久之前他還是一個雇農和孤兒,從小到大手頭不曾有過十個盧布,因此,現在他因為可以購買一切心愛的東西而有些飄飄然了;他在幻想中已經買了比他所掙的更多的東西。“我還要給自己買一只吉他或者一輛腳踏車。我要騎著自己的腳踏車去上班,好像資產階級……嗨,朋友們,美極了!”

“你是一個不擇手段唯利是圖的家伙,謝遼查,你就是這種人!”格列勃有一次很兇地對謝遼查說,而他自己可還一次也沒完成過定額呢。

謝遼查大吃一驚。

“我是什么人?”他不斷地眨著眼睛問。

“你是一個不擇手段唯利是圖的家伙,富農的靈魂。”格列勃又說了一遍。

謝遼查一向聽慣各種罵人的話,他有生以來不曾生過人家的氣,可是,這一次卻突然覺得自己受了侮辱了。

“為什么我是一個不擇手段唯利是圖的家伙,斯維特里,你說?”他向團組長訴怨說,“唔,說我流氓,我同意,我不否認。但是為什么是一個不擇手段唯利是圖的人呢?我又沒有偷過人家……”

“你關于謝遼查說了些什么了?”斯維特里低低地問格列勃,他的兩條眉毛突然蹙到了鼻梁上。

“他是一個不擇手段唯利是圖的家伙。你瞧,他是為了撈大錢上這兒來的……”

“那么,你又是為什么來的?”

“我嗎?我是自覺自愿的……”格列勃煞有介事地回答。

“這樣說來,你是自覺自愿地不去完成自己定額的嗎?”斯維特里問。

“這……這事現在沒有關系……”

“不,有關系。沒有事實的表現,你的自覺就不值一個子兒。你是一個吹牛皮的……一個自覺的空談家,你就是這種人!但是謝遼查呢,”他故意高聲說,使大家都可以聽見,“謝遼查是個好漢!他可以理直氣壯地朝任何人的眼睛望:他不欠債。他拿得出自己的煤來。他領工錢可以問心無愧……”

“問心無愧,問心無愧,正是如此!……”謝遼查快樂地說,接著做了個鬼臉,馬上又很高興了。

這場談話后的第二天,謝遼查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紅板上。要不是安德烈指給他看,他自己還不會發現。

“哪,你念吧!”安德烈不含妒意地說,“謝·伊·奧且列金。”

謝遼查陰沉沉地望了望紅板,害怕起來了:

“這是哪一個謝·伊·奧且列金?為什么呀?”他手足無措地問。

“這就是你呀。”

“好!”他不相信似的拖長聲音說,接著又把板上寫著的字眼念了一遍,“但是他們怎么知道,我的父名叫伊凡內奇呢?”

“從文件上找出來的。唔,我們走吧——你可以到宿舍里去夸耀夸耀了。”

然而,謝遼查現在舍不得離開那塊紅板了。

“這真的是指我嗎?”他先露出牙齒笑了笑,接著,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對啊!謝·伊·!像藥房里配藥一樣正確!等一等!”他害怕起來,“也許是弄錯了吧?恐怕不是我吧?嗯?你以為怎樣?也許明天會擦去吧?”

“如果你工作做得壞了——會擦去的。”

“嗯,那個……當然……要不然……就沒有權利擦去嗎?”

“就沒有。好,我們去吧!”

他們去了,可是謝遼查仍舊回頭望著紅板好一陣。

晚上,隆重地授給他一本紅色的獎冊。宿舍里來了一個帶鎂粉的攝影師,他是來給突擊工作者們照相的。輪到謝遼查時,大家都希望他玩一個什么把戲。他真的向孩子們做了個鬼臉,搖搖晃晃地在安樂椅里坐下,但馬上顯得手足無措了。“這張照片將來要掛在紅板上的!”他想到這一層,急得汗也出來了,“這可不是玩的!”結果,他就在照片上留下了這樣的一副臉譜——驚慌失色,手足無措,前額上一把頭發朝上倒豎,好像一只公雞。

“姓什么?”攝影師平心靜氣地問。

“謝遼查·伊凡內奇·奧且列金。”謝遼查用異樣的聲音回答。他顯然已經態度失常了。原來那種小丑派頭已經不適用于謝·伊·奧且列金了,而新的派頭卻還沒有養成。

一連幾天,他茫無所措地彷徨著,最后他去找斯維特里。

“我今天干了百分之一百二十。”他憂郁地說,接著望了望團組長。

“好!了不起!”斯維特里高興地回答。

“嗯,”謝遼查遲疑了一下,“但是現在該怎么辦呢?……”他問。

“現在嗎?”斯維特里笑著回答,“現在——干到百分之一百五十。”

“好的。干到百分之一百五十。”

他頓了一會腳,接著嘆了一口氣。

“那么,我可以向米佳挑戰嗎?”他突然問。

“有什么不可以?只是他完成兩個定額。”

“好的。我也要干滿兩個。”

他又頓了一會腳,然后,眼睛不望斯維特里說:

“那么,我做了突擊工作者……現在就不能喝酒了,是嗎?”

“不,為什么不能!只要有節制,是可以的。”

“他們不會因此把我的名字勾去嗎?”

“只要有節制,是不會的。”團組長笑了。

“噢——噢!”謝遼查咕嚕著,接著突然快樂地、真心真意地哈哈大笑。“好極了!如果寫信到我的區里,把我的事情寫上去,他們準不會相信的,是的,準不會相信的!”他想像往常那樣做個鬼臉,可是現在卻做不成了。“嗯,再見!”他一本正經地說,走了出去。

斯維特里親切地目送他出去。

“真有你的!”他笑瞇瞇地搖了搖頭。

這一天他整天很高興。他回想著謝遼查,回想謝遼查怎樣哼著鼻子,頓著雙腳,給自己打聽新的努力方向:但是現在怎么辦呢?“他已經覺悟到應該怎樣做一個人了!而他又是一個多么可愛的人哪!他已經感覺到自己的力量和價值,并且以此自豪。”

“不過,這不是我把他喚醒的!”斯維特里心里老老實實地承認,“我甚至不曾留意他。這是礦井把他喚醒的,是勞動把他喚醒的。現在我應該怎樣去鼓舞維克多、馬里青柯和格列勃呢?是的,我的工作搞得很壞,搞得很壞。我必須把他們抓得緊。”

于是他就開始“抓”那些落后分子,責備他們,教訓他們,拿謝遼查作榜樣。他自己也還很年輕,沒有經驗,他想只要把人“教訓教訓”——他就會像氣球一樣上升了。培養人的性格是一門復雜的學問,對于這門學問斯維特里還完全是個門外漢;他實在不了解青年朋友們思想的細致和情緒的起落。

他發脾氣,對他們吆喝,在大會上責備他們——幫助他們,他自己還無能為力,特別是對維克多。

然而,維克多卻特別需要幫助。他的情形格外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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