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嬰譯著全集·第十七卷:頓巴斯
- (蘇)戈爾巴托夫
- 14622字
- 2020-07-06 14:27:10
九
星期天,維克多和安德烈兩人都用心梳洗,加意打扮。他們每人都從自己的箱子里翻出一身最漂亮的服裝:維克多翻出一套差不多全新的藏青嗶嘰西裝、一件胸口繡有十字花的襯衫、一頂有黑漆皮大帽檐的船長帽;安德烈翻出一件繡有藍色矢車菊的斜領襯衫、一條兩頭有流蘇的腰帶、一件全新的上裝(這件上裝是安德烈父親送兒子出門的禮物)。安德烈把褲子塞在一雙漂亮的小牛皮靴里。
宿舍里還沒有床頭柜,但已經有了鏡子。兩人看上去就像兩個新郎。只是眼睛下多了一道洗不掉的青色煤痕,好像畫出來的一樣。
列斯尼亞克叔叔的房子,他們很快就找到了,因為村子里人人都認識老師傅。
這是一所很整齊的全白小房子,連屋頂也是用白色的瓦蓋的。世界上沒有一種人比礦工更愛好白色,也沒有一種人比礦工更愛好花草樹木。從地面到陽臺頂上牽著幾條細細的繩子,攀緣在繩子上的牽牛花已經凋謝了。安德烈一看到這些枯萎的牽牛花,不由得嘆了一口氣。不過,臺階旁的紫菀依舊盛開,槐樹上也還蕩著一串串枯黃的葉子——一直要蕩到第一陣秋風吹來才會凋落。
在這座秋意蕭索的小花園里,使人感到一種美好的憂郁。星期天中午那種特殊的懶洋洋的寧靜籠罩著大地;房子里的百葉窗半開半掩。看到這些百葉窗,人們馬上會想象:房子里一定很涼快、陰暗、干凈,一定充滿蘋果、香草和星期天包子的香氣,里面一定住著一些平凡而善良的人,他們一定愛好勞動,他們的日子也一定過得又平靜,又幸福。
這兩個孩子在木柵門旁站了一會兒。柵門開得很大,但是他們不敢就進去。他們認為就這樣走進去,有些……不漂亮,因為他們不是路過此地,他們是特地來作客的。他們得敲一敲門,或者——更適宜一些——按一按電鈴。但是,這兒既沒有門可敲,也沒有鈴可按。
他們衣冠楚楚地站在門口發愣,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突然他們發現有一個穿印花布的姑娘,手里提著一只瓦罐,從地窖跑到房子里去。
“對不起,女公民!……”維克多很有禮貌地向她打了個招呼。
姑娘走近庭園。維克多和安德烈大吃一驚,原來她就是那天他們在井里逃避馬車時輕狂地嘲笑他們的那個姑娘……
后來他們在礦井里又見過她幾次,但每次總是急急忙忙地避開她,而她一認出是他們,卻總要在后面放聲大笑。他們既不知道她的姓名,也不知道她住在哪兒。他們只知道她干的是換礦燈工作,因此礦工們都叫她“螢火蟲”;她真的好像一個光明使者,一到掌子里,就給礦工一盞新燈,來換取他那盞熄滅了的舊燈。
此刻她很干凈潔白,穿著件粉紅底子的印花布衣裳,顯得分外嫵媚動人。但是他們卻一下子認出了她。
她也認明了他們兩個。
“你們在這兒干什么呀?”她隔著庭園望著他們,懷疑地問。
“那么你在這兒干什么呀?”維克多火了。
“我嗎?說得有趣!”她笑了起來,“我住在這兒。但你們有什么事呢?”
“我們不是來看你的……”安德烈趕緊說,“我們是來作客的?!?/p>
“那么,在井里要打我的就是你嗎?”她向他轉過身去,做出恐嚇的樣子,接著突然像一個礦工家的男孩子那樣,尖聲地叫道:“打就打吧,打吧!怎么樣?”
“我們又不是來打架的……我們是來作客的……”安德烈喃喃地說。
“這樣的客人——快給我滾吧。噯,滾開,趁現在還沒頭破血流!”她叫道,“要不然……哼!”她哈哈大笑,拿瓦罐里的麥酒向他們身上潑去。幸虧維克多閃避得快,要不然他那身“禮服”就要完蛋了。
“你小心點兒,傻丫頭!”他冒起大火來,高聲喊道。
“滾開,滾開!快給我滾到門外去!”她像趕車工那樣把兩個手指插在嘴里,粗野地吹了一聲口哨。
“我們可不走!”安德烈突然強橫起來。平常安德烈不輕易發火,然而,此刻這個女孩子卻使他火起來了?,F在,世界上已經沒有一種力量能夠強迫他移動一步了。他是很固執的。凡是知道他脾氣的人,一看到他兩眼發黑,雙眉緊鎖,頭像牛頭那樣往前沖出,就知道這時是動他不得的,不論怎樣他一定要照自己的心意做去。
但是,這個女孩子卻不知道這一點。
“好吧,現在我要放出狗來了!”她一面說,一面大聲叫道:“喂,波爾岡!特烈索!”
但這時主人列斯尼亞克出現了。他走到臺階上,嚷道:
“噯!怎么只聽見吵鬧,卻不見有人打架?”
“馬上就要打了!”女孩子回答說。
“您好,列斯尼亞克叔叔!”安德烈一面說,一面脫去帽子。
“啊,我道是誰!歡迎,歡迎!”老師傅親切地伸出雙手,迎著他們走去?!澳愀蓡崞畚晡业目腿耍俊彼幻孀?,一面責備女兒。
“這種客人算什么客人……”女兒馬上頂嘴說。
“閉嘴,小鬼!你們好,青年人!”老師傅熱情地緊握著孩子們的手,“請,請!……”
他們隨著他走去。
“您那位姑娘可兇呢!”安德烈老大不高興地說,同時仍舊斜眼望著女孩子,“您得用鏈子把她鎖起來。她要撲人呢?!?/p>
“我不久就要把她鎖上鏈子了:我要把她嫁出去了?!敝魅艘幻嬲f著玩笑,一面把客人引進房子里去。
房子里——出乎維克多和安德烈意料之外——有一大伙人。他們在準備吃飯。兩個孩子手足無措,在門檻上呆立不動。
“你們進來吧,進來吧!”主人笑著說,“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全都是自己人。這是我的家屬和親戚,全是礦工。這兩位呢,”他把安德烈和維克多介紹給大家,“是共青團員,他們是給我們幫忙來的。我請求大家格外敬愛他們,尊重他們!你們是庫爾斯克人嗎?”他問安德烈和維克多。不知什么緣故,這里人人都把他們當作庫爾斯克人。
“波爾塔瓦人……”
“很好!”主人溫和地說,“請坐下吧。我們的媽媽馬上就要出來了,我們就吃飯吧。”
兩個孩子在給他們指定的位置上坐下了。他們覺得很不自在:這么一大伙人把他們弄得窘極了。還有脫下來的帽子……他們不知道應該放到哪兒去,只好擱在膝蓋上用兩只手揉著。
除了主人和女兒之外,他們誰也不認識。聚集在這里的,都是一些剛上年紀的人;其中只有一個鼻子上長著可笑的雀斑、頭發朝后梳的小伙子,跟他們的年紀差不多。他坐在旁邊,漫不經心地撥弄著吉他的弦子。
一個女人雙手端著一只熱氣騰騰的鍋子,步態輕盈地走進來。她的樣子并不老,但很瘦。
“這位就是我的女當家!”列斯尼亞克叔叔宣布道,“列斯尼亞克太太。我們的廚房人民委員?!?/p>
列斯尼亞克太太笑了笑——她的一雙眼睛也像她女兒一樣靈活、愛笑——放下鍋子,走到安德烈和維克多的跟前。
“歡迎,歡迎,你們好!”她用唱歌一樣的聲調說,“你們的帽子請拿來吧……”
他們驚惶失措地把帽子交給她。她接過帽子,就拿走了;她走路很敏捷,不像一般中年女子那樣笨重,她的腳步是輕快的,一跳一跳的。“大概她本來是個運煤女工吧!”安德烈不由得想。他早就發覺,礦井里沒有肥胖的女人。這兒,所有女人的身段都是年輕苗條的,但是她們的臉卻都很蒼老,比她們實際的年齡老。這是什么原因,他自己也不知道,不過,也像對這兒所看到的其他一切東西那樣,他只能用兩個字來解釋:礦井。這是由于礦井的緣故。
“來吧!”主人說,“牛肉菜湯已經在桌子上了,請吧!”
“這我們會!”一個干瘦的小老頭兒笑著說,他有一張和善而滑稽的臉,他的頭發剪得短短的,朝上倒豎著,“工作也好,吃飯也好,我們都一樣。我們只要掙得多,吃得好?!?/p>
大家都一面笑,一面向餐桌走去,開始吵吵嚷嚷地坐下來。
“你們坐到這兒來,這兒,請坐!”主人給安德烈和維克多指指靠近自己的位子。
“媽媽在哪兒呀?”一個身材像主人一樣高、但卻比主人憂郁和沉默的礦工,高聲地問。他看上去有四十五六歲,臉上有青色的麻子。
“媽媽馬上就來,”列斯尼亞克太太趕緊回答,同時回過頭去,“瞧,媽媽來了!”
房間里悄悄地進來了一個身材很高、腰骨挺直、滿頭白發蒼蒼的老太婆。大家都一聲不響地站起來。她恭恭敬敬地向客人們鞠了一個躬。
“你們請吧!”她一面用嘶啞而動聽的聲音說,一面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她走路不用手杖,不彎腰曲背,步伐又穩重,又輕快,像她那樣七十五歲高齡的老年人,那么康健,是很使人驚訝的。她絲毫不像安德烈在老家企比略基所??吹降哪切├咸牛齻兌际巧聿陌?、老態龍鐘、衰弱多病的。
在這位精神矍鑠的老太婆身上,在她那個始終挺直、不會彎曲的脊背上,在她那張勇敢、開朗、肌肉差不多像男子一樣發達的臉上,在她那雙聰明有神的眼睛里,顯露出一種驕傲和倔強的神氣。
她這種人喜歡對自己說:“我從來不曾吃過人家手里的面包,我永遠依靠自己?!笔聦嵣希瑒趧由畈坏珱]有壓彎她的腰骨,反而使她挺得更直了,它教會她要用胸膛去迎接苦難,要天不怕地不怕,不依靠任何人,只相信自己的兩只手。
只要望望這位老人家,人們就可以了解所有聚集在這座房子里的人,就可以解釋為什么他們是這樣的,他們是怎樣變成這樣的,為什么在這座白瓦頂的小房子里,充滿著一片寧靜、友好和幸福的氣氛。
“這位是我們的媽媽!”列斯尼亞克叔叔又恭敬又激動地說,“她是我和伊凡的親娘,也是這兒礦山上所有人的干媽。你們不論向誰問起列斯尼亞克婆婆,誰都會告訴你們:她是礦工的媽媽。”他很驕傲地說。
“我有很多……壞蛋……”母親有些不好意思,輕輕地一笑。
“老太婆的名氣可大呢!”那個頭發倒豎的老頭兒低低地說,他就坐在他們倆的身旁,“她連1905年的事[30]都能講得很生動——她親自參加過的!”
“現在媽媽在我們這兒作客!”列斯尼亞克叔叔說,“她在周游各個礦井,探望她所有的孩子?!?/p>
“是的!”老太婆笑了,“這是我最后一次來看你們了。我要吃遍每一家,然后死去。”
“您這算什么話,列斯尼亞克婆婆!”頭發倒豎的老頭兒叫了起來,“您還可以活很久呢!”
“不。我快要死了。我活干完了,應該死了!”
“難道您有什么病嗎?”
“生病我還沒有學會。但是……年紀到了?!?/p>
“媽媽,關于死,我們連想也不許您想!”列斯尼亞克叔叔說,“您不能死,不然您會留下太多孤兒的。還有這兩個,”他指指安德烈和維克多,“我請求您把他們也收為孫子,愛撫他們……”
“噯,好極了,青年人!”老太婆和顏悅色地向他們點點頭,“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安德烈?!?/p>
“我是維克多……”
“真年輕!”她微微一笑,“本地人嗎?”
“不,他們是從波爾塔瓦來的。”列斯尼亞克叔叔說。
“啊——啊!”她搖搖自己白發蒼蒼的頭,“你們來到外鄉是不是有點寂寞?媽媽又不在跟前,是嗎?”
“不,沒什么!”維克多很有精神地回答,“我們又不是小孩子。”
“你們請常常過來玩吧!我的普羅科浦[31]很好客。他就是話多!”大家全笑了起來。她悄悄地回頭向兒子看了一眼。“怎么,難道我又說得不對嗎?”
“對,媽媽,對!”做兒子的一面笑,一面回答,“我就是話多,我愛說話。如果心里有話要說,為什么不說?”
“演戲的!”頭發倒豎的老頭兒插進來挖苦他,“他不但會說話,他還會表演身手給你們看呢!”他對安德烈和維克多說。“他是我們這兒的萬能博士!”
“為什么大家都不喝酒呀?”主人突然焦急起來了,“難道還要勸嗎?噯,人都變了樣了,媽媽,我對您說實話,人都變了樣了。您可記得,從前人們是怎樣喝酒的?”他一面說,一面拿玻璃瓶倒著燒酒。
“你最好回想回想什么好事情!”母親回答說,“至于這件事呀……”
“不——不,從前我們喝酒,總是很多人一起喝,喝得很痛快……常常連身上的衣服都喝光,真的!”他嗨地笑了一聲?!皨寢專捎浀梦覀儺敃r在地洞里所過的日子?我們怎能不喝呢!你們喝酒嗎?”他問孩子們。
“還沒有嘗過……”安德烈說了老實話,但突然滿臉漲得通紅,仿佛承認了什么丟人的事。螢火蟲馬上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但我能喝!”維克多勇敢地說,伸手去拿酒杯。列斯尼亞克叔叔稍微帶著嘲笑的神氣,對他瞧了一眼,但什么話也不說,給他倒了一滿杯。
“噯,我實在不會喝酒,但是盛情難卻。”一個叫普羅霍爾的礦工,用像鴨子叫一樣難聽的聲音說。他寬肩膀,淡咖啡色頭發,留有尖端鬈曲的小胡子,坐在安德烈的旁邊。
大家都笑了。
“我真不明白,”他舉起酒杯往亮處照著,同時繼續說:“為什么人家總說我們礦工全是酒鬼呢?事實上,也有比我們喝得更多的……”
“哼,恐怕沒有什么人比你喝得更多吧!”他的老婆咬緊嘴唇說。
“今天我可不讓太太們說話!”主人興致勃勃地大聲說,“各位貴客,你們喝呀,你們多吃一些人民委員親手做的菜呀。我們沒有別的了,菜都在桌上了,你們將就些吧!”
安德烈在這座房子里,在這些善良的人們之間,精神上感到說不出的溫暖。“他們這些人全多么樸素、善良和快樂?。 彼榫w激動地想,“他們不嫌我們小孩子,拿我們當大人看待。這大概因為我們現在也是礦工了,我們也能采煤。這樣說來,我們都是同事了。”他一想到他跟列斯尼亞克叔叔也是同事,并且在一個場子里工作,不禁感到一陣驕傲。
維克多在這兒也很自在,他恢復了他的本來面目。喝完兩杯酒,他覺得渾身很輕松;他也想參加大家的談話,說些聰明得體的話。只有那個坐在他對面的螢火蟲仍舊使他感到不好意思;她不時隔著盆子向他瞧,并且低低地笑著,特別是當他喝酒打嗆的時候。
“那么,青年人,”頭發倒豎的老頭兒突然狡猾地瞇著眼睛對維克多說:“我有句話老想問你們,你們可別見怪。你們怎么會到我們的煤礦來的?是自己愿意還是怎的?”
“我們是動員來的。”維克多解釋道。
“啊——??!”老頭兒吃吃地笑了起來,“這樣說來,你們自己原來并不想當礦工,是嗎?”
“老實說——并不想!”維克多也笑了,“真的,我們有過別的理想!”他不勝感慨地補充說,同時望望主人的女兒。
“恐怕是想當飛行員吧?”列斯尼亞克太太帶著嘲弄的語氣問,“現在,所有的青年人全瘋瘋癲癲地想當飛行員。我們的那個也……”她朝兒子點了點頭。兒子被她說得不好意思,漲紅了臉。
“不!”維克多毫無顧忌地反駁她;他在這里已經跟在家里一樣隨便了。“安德烈本來打算去當看林人。在我們之中,他最愛靜,愛森林……”
“維克多本想去當演員呢!”安德烈受了維克多的挑釁,馬上報復。
大家全笑了起來,螢火蟲笑得比誰都響。
“好吧,我也不隱瞞,”維克多一本正經地說,“我其實很想當電影演員呢?!彼幻嬲f,一面漫不經心地玩弄著空酒杯。“我自己感到在這方面有些才能。是的,”他嘆了一口氣,“我們的理想很高,可是卻落到作礦工!鉆狗洞!”他冷笑一聲,結束了自己的話。
“什么?!”列斯尼亞克叔叔咬緊牙齒低低地問。他的臉上突然涌起了一層灰褐色的斑點。他慢慢地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來——大家都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馬上靜了下來——突然猛烈地對著桌子敲了一拳,敲得一切都震動起來了。
“滾出去!”他咆哮著,忘記了自己,“滾出去!你給我滾出去,狗養的!滾出去!”
“你這算什么,算什么,普羅科浦?冷靜點兒!”老婆拉拉他的袖子,但已經無法使他安靜了。
“滾出去!”他又叫了一次。于是維克多就聽話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自己還不知道闖了什么禍,什么地方得罪了主人,但他已經打算鉆到地洞里去,或者逃跑,趕快逃跑……不論逃到什么地方去。“你是說:你們的理想很高,我們的生活很低,是嗎?”列斯尼亞克叔叔嚷道,“就是說,我們在煤礦里干活,我們是下等人,對嗎?”
“坐下,普羅科浦!”母親聲色俱厲地命令道,他全身抖動了一下,但是終于坐下了?!澳愀蓡嵋獙π『⒆舆汉龋俊彼察o地說,“你應該好好教育他?!?/p>
“是的,我……我實在是……完全……無心……”維克多含冤難白地嘟噥著,幾乎要哭出來。
“你,老弟,你不是侮辱了我!”列斯尼亞克叔叔說,氣已經平些了,“你是侮辱了我們的礦工媽媽。你是誰?你自己是什么人?”
“我……我還什么也不是……”維克多垂頭喪氣,喃喃地說。
“對,對,什么也不是!”老師傅嚴厲地說,“你手里還沒有拿過一件工具,你還不懂得任何一種工作。你自己還沒有獨立掙過一塊面包。你父親是干什么的?”
“他父親死了……”安德烈來幫助朋友了,“他父親被白黨殺死了,是一個布爾什維克?!?/p>
“啊——?。俊绷兴鼓醽喛烁械胶荏@奇,仿佛維克多不可能有這樣一個父親?!昂冒桑敲茨阕娓甘歉墒裁吹模俊?/p>
“祖父我不知道……”維克多一面嘟噥著,一面憂郁地想:“噯,最好馬上逃開這場恥辱!……”
“瞧!你連自己的祖宗都不知道!”老師傅狠狠地冷笑了一聲,“貴族!唔,我們雖然下等,我們可很記得自己的祖宗。達莎!”他隔著桌子,大聲地向女兒叫道。
“唔,現在表演要開始了?!瘪R卡·華西里維奇,那個頭發倒豎的老頭兒,吃吃地笑著,同時興致勃勃地搓搓手。
“達莎!”
“我在這兒,爸爸?!蔽灮鹣x回答。
“原來她叫達莎。”安德烈想。
“你的父親是什么人,達莎?”列斯尼亞克叔叔聲色俱厲地問,好像在舉行口試一樣。
“我的父親是世代相襲的采煤礦工,”達莎像做禱告一樣嘹亮地回答。
“對。那么你的叔叔伯伯是干什么的?”
“我的叔叔伯伯也是純粹的礦工?!?/p>
“好,那么,你的祖父是個什么人?”
“我的祖父也是個礦工。他是在瓦斯爆炸時犧牲的?!?/p>
“愿他在天上平安,”普羅霍爾的老婆嘆了一口氣,“他是個好人?!?/p>
但是列斯尼亞克婆婆卻像石頭一樣,坐著一動不動。據說,她在丈夫死時也沒有哭過。
“好,那么,你的曾祖父是干什么的?”列斯尼亞克叔叔高聲問道,“就是說,我的祖父?”
“曾祖父也是礦工?!?/p>
“對??!”主人叫了起來,“他來的時候,這兒還是一片荒蕪的草原,有狼群出沒……他身高六尺[32],雙手掐得死一只狼……達莎,你的高祖父是奧爾洛夫省姆青斯克縣的一個農民……不過,那一份家譜,我不去算它!”他搖了搖手,“那是農民,那是另外一回事!瞧,”他威嚴地朝維克多瞧了一眼,“你瞧我們的出身是怎樣的。我們雖然不是貴族,但是記得自己的根源。我們開發了這些礦井,我們把生命給了這片草原——我們的一家!就是這樣!”
“我們的一家……來到這兒……也不是頭一天!”馬卡·華西里維奇不高興地嘟噥著,“我的祖父也跟你的祖父一起在三十號礦井里工作過……”
“爸爸,我又不是跟你爭辯!”主人同意了,“他們原來是在同一個組里的。因為吃過同一個廚娘做的飯,咱們早就可以說是一家人了!”
“要是從前世界上也講公道的話,”普羅霍爾捋捋胡子說,“那么,礦井也不會用礦主女兒的名字了,什么馬麗雅啦,亞爾培金娜啦,它們準會用那些井里工作過的礦工的名字。就說用你祖父的名字也好,列斯尼亞克叔叔……”
“會用的!會用的!”老師傅滿懷信心地叫了起來?!爸醒雸绦形瘑T會下過命令了——會用的!雖然照你說來,我們是下等人,”他重又對在椅子上如坐針氈的維克多說:“就是大人物也要洗耳恭聽我們的話,聽聽我們的意見……對了!”他記起了什么來,“太太!不久之前,有誰到我們這兒來作過客?誰在我現在坐的這個座位上坐過?”
“夠了,你這個吹牛專家!”列斯尼亞克太太一面笑,一面向他擺了擺手。
“不,你說,是誰?”
“一位中央負責同志來過了?!敝魅说膬鹤右豢跉獬顺鰜恚又钟X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錯。一位中央負責同志親自來過了。”主人略帶驕傲的神氣證實說。“就是他。沒有把我們當作下等人,親自跑到這里來。他是從莫斯科來的,從克里姆林宮來的,瞧,就從這么高的地方來到礦井里……就在這里坐過,”他指指自己的座位,“跟我們談過話。”
“大人物常常到我們這兒來,我們是不會受欺侮的!”親家普羅霍爾說。
馬卡·華西里維奇忽然低低地、快樂地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呀?”普羅霍爾覺得很奇怪。
“不,你讓他……讓普羅科浦……”馬卡·華西里維奇一面笑,一面斷斷續續地說,“讓他講下去……他怎樣在一個大人物面前……表演身手?!?/p>
“我可記不清了……”主人有些窘了。
“怎么記不清?礦井里人人都記得——有一次,我們的馬麗雅礦來了一位大人物,”馬卡·華西里維奇對維克多和安德烈說,“是的,一直來到礦井里。”
“啊,原來你說這個!”列斯尼亞克搖搖頭,笑了。
“是——呀……他一直走到普羅科浦的工作面。唔,礦井里看不清是個怎樣的人,何況他又穿著工作服,但是消息已經傳遍各個場子,這在我們那兒是很快的!而且一看就看得出來——他不是個本地人,而是位大人物。這件事你是知道的,清清楚楚知道的,可不是嗎?”他問主人道。
“對,知道!知道又怎樣!”主人笑了起來。
“噯,瞧吧!他們就坐在掌子里談話。談這個,談那個,談到煤的產量,談到為什么機器用得很少。唔,他們談了大約有一個半鐘頭。等到他們要告別了,普羅科浦忽然說:‘噯,同志,我們談了一個半鐘頭,我也有一個半鐘頭沒有采煤了。今天我不能完成定額,怎么辦呢?我有生以來總是天天完成定額的?!冒?,’那個大人物笑著說,‘我會叫他們顧到我們談話的時間的。’普羅科浦就問:‘那么,您是誰啊?’他說:‘我是人民委員。’他還說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們的普羅科浦鎮靜地說?!脴O了!我是采煤工普羅科浦·馬克西莫維奇·列斯尼亞克。我們是朋友了!’他一面說,一面向他伸出手去。于是兩人就握起手來,好像老朋友一樣……”大家都聽得笑起來。
“那又有什么呢!”列斯尼亞克接口說,“他有他的職務,我有我的工作。他是大人物,我可也不小!我開出煤來!”
“嗨,你們看到了!”馬卡·華西里維奇拍了一下手,笑了起來,“他對中央負責同志也一見如故地說:‘咱們是老朋友呀!’”
“噯,沒有!”主人起勁地否認,甚至激動起來了,“爸爸,您這是胡說!我不會說這種話的。我懂得分寸的。至于說我們早就認識了,這句話,我是對莫洛托夫同志講過的,我不否認。我們是認識的,伊凡,你說是嗎?”他對自己那位沉默寡言的弟弟說。
“認識的!”弟弟簡短地證明。
“那是在1920年,是不是?”
“在1920年秋天?!?/p>
“不錯,說得對!你瞧,”他突然和顏悅色地對維克多說,“我跟伊凡剛巧從前線歸來。是的……礦井淹了水,可是誰也不答應抽干井里的水,沒有這樣的一筆錢——這就是了!我們上這兒,上那兒,一會兒上人民經濟蘇維埃,一會兒去中央煤業管理局,可是沒有一個地方同意我們的建議。于是我跟弟弟伊凡就決定到省黨委會去申請。我說得對嗎,伊凡?”
“對……”
“于是我們就到省委會去,要求見書記。書記出來了……唔?”他忽然愉快地朝孩子們望了望,“嗯,那時省委書記是誰呢?呃?不知道吧?”
“不知道……”安德烈顯出一副尷尬的樣子。
“唉!孩子們,你們都是共青團員,但是卻不知道布爾什維克黨的歷史……這不好!”他搖搖頭,“這時一個中等身材、體格強壯的人朝我們走了出來。我說得對嗎,伊凡?”
“對……”
“中央負責同志來我們這兒作客時,我也向他提起那次的會見,”列斯尼亞克叔叔笑了,“我說:‘同志,上次礦井抽水是您幫了我們的忙!’而他卻對我說:‘抽水——這是件好事。不過現在我們還要使礦井年輕起來。’我說:‘怎樣使老太婆返老還童呢?這件事我們還沒聽說過。不過,請您相信,它像現在這樣也還可以過下去,還可以出煤!’他說:‘這些煤我們不夠用。我們要它多出一倍。辦得到嗎?’我說:‘不,老太婆辦不到?!f:‘但是一定要辦到!現在我們需要很多煤,我們在開始大建設了?!菇o了我一個謎,是嗎?”
“他也給了謎底!”普羅霍爾鄭重地說。
“是的。他也給了謎底。他問:‘你們用什么挖煤呀?手鎬?’我回答說:‘是手鎬呀,還有什么別的可以挖煤呢?’他說:‘你們的技術落后了。必須用機器挖煤,或者用風鎬。頓巴斯的手鎬時代應該結束了。我們必須一面改造舊井,一面建立新井?!诲e,當時他在我們面前打開了偉大的遠景!親家,你可記得他在大會上說的話嗎?他說:‘礦工們!斯大林看著你們哪!……’”
“但是阿芳納西叔叔說,礦井里是不能用機器的。”安德烈沒有信心地插嘴說。
“這是哪一個阿芳納西叔叔呀?”老師傅皺緊眉頭問,“??!你們的組長!他是一個浸禮會[33]教徒呀!教徒,又有什么好說的!”他哈哈大笑,“他經常去做禮拜。1917年,當我們在三十號井里搞革命時,他也來勸過我。他說:‘普羅科浦,你不要硬來!不要使用暴力,要敬畏上帝!’我回答他說:‘不要說上帝,我連警察局長卡猶杜老爺也不怕,昨天我把他逮捕了!’”大家都哈哈大笑。“不,孩子們,這件事你們別去聽他!他是舊腦筋,眼睛生在后腦上,只會朝后看。”
“不過,機械化得從運煤工作開始!”螢火蟲出其不意地說。
大家都向她掉過頭去,但是她并不驚慌——顯然她在家里一向是個淘氣的孩子,受慣大家的寵愛。
“這是誰在那里發表意見哪?”主人冷笑一下,“聲音聽得見,但是隔著桌子人可瞧不見?!?/p>
“爸爸,是我,”達莎大膽地說,“我說運煤工作……”
“哼,我早就要跟你說話了——可是沒機會!”父親說,竭力把嘲笑隱藏在胡子里。“誰答應你又下井去的?”
“我自己……”
“等著吧,小丫頭,等客人走了,我跟你說話!看到例子了嗎?”他攤開了雙手,“人家會說:瞧那個普羅科浦老頭,他連女兒都養不起,不送她去念書,卻把她趕到礦井里去??墒?,事實上誰可曾趕過她呢!……下次可不能再讓我在井里看到你了,你聽好!”他嚴厲地對女兒吆喝著。
“我已經在七年制學校畢業了?,F在叫我上哪兒去呢?進辦公室嗎?”她傲然地搖了搖鬈發,“別提了!”
“進??茖W校去!去學習!趁我活著,多念些書。還有這一個,”他怒氣沖沖地朝兒子點了一下頭,“足球健將!也是不想念書?,F在的青年可長成個什么樣了!”他感慨地嚷道,“要是我在他們的年紀上,有人說一聲:普羅科浦,你去念書吧!老天爺,我會多么高興啊!……”
“爸爸,我早就要求您讓我進航空學校了!”兒子帶著責備的口氣說,“我要當著大家的面說!……”他的聲音有點發抖。
“進航空學校!”父親火冒十丈地嚷道,“頓巴斯沒有你也已經有許多‘飛行家’[34]了:他們從這個井飛到那個井,好像蝗蟲一樣??墒枪こ處焻s找不到!然而我們需要工程師!”他激昂地說,“依靠卡西米爾·薩維里奇是走不遠的!”
“哼……卡西米爾·薩維里奇!”馬卡·華西里維奇笑了起來。
“卡西米爾·薩維里奇,這是一個典型!”普羅霍爾說,“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也參加過反蘇維埃政權的怠工運動?嗯?一個不出面的?”
“你瞧!”列斯尼亞克帶著責難的神氣對兒子說,“聽到嗎?如果我們的孩子們都那么浮躁,不想念書,我們又哪來新工程師呢?”
“卡西米爾·薩維里奇是個舊式工程師!”馬卡·華西里維奇吃吃地笑著說,“他貪圖安閑?!?/p>
“他還抱怨說,他得常常下井去,”普羅霍爾說,“他說什么從前總工程師一個月只下井一次,有時甚至三個月一次,也沒有問題,大家照樣工作!”
“他不愛礦井!”馬卡·華西里維奇笑著說。
“但是我們需要愛礦井的工程師!”主人大聲說,同時拍了一下桌子,“要他們把礦井掛在心上。我們需要自己的,我們自己的種……不要紈绔子弟……”
“‘自己的’!說說可容易,”馬卡·華西里維奇嚷道,“工程師可不是蘑菇,一場雨長不起來的!”
“我說的又是什么呀?我說讓青年去念書?,F在有的是條件。等他們學會了,卡西米爾·薩維里奇之流就可以叫他們滾蛋,叫他們不要再胡鬧……”主人說。
“礦長也是一路的貨。”伊凡咕嚕著。
“不錯,我們的礦長也不行,也沒有資格!”馬卡·華西里維奇同意伊凡的話,“能說不能行……”他擺了擺手。
“不學無術!”伊凡簡短地說。
“真不知道是打哪兒弄來的?”普羅霍爾說,“據說,他不是礦工出身的。”
“普羅科浦,你可記得那個葉果爾·特羅斐莫維奇嗎?”馬卡·華西里維奇突然笑瞇瞇地問。
“怎么不記得,怎么不記得!”
所有的老人全都突然溫暖而愉快地微笑起來,連列斯尼亞克婆婆也笑了笑??吹贸鰜?,這個人對他們是親切的,因為一提到他,他們就悄悄地、容光煥發地沉默了一分鐘,對他表示敬意。但是,說不定他們只是在惋惜逝去的青春?
“他是個怎樣的人物呀?”安德烈怯生生地問。
“葉果爾嗎?”主人笑了,“噯,老弟,關于他的事一下子是講不完的!提到葉果爾,不喝一些酒又怎么行呢?”他忽然眉飛色舞地叫道,“我們為他的健康干一杯好嗎?”
“但愿他身體健康,長命百歲!……”馬卡·華西里維奇舉起酒杯說,“他也像我們這些有罪的人一樣,不愛喝酒。他還活著嗎?”
“他會出什么事!他會活得比大家都長!現在他是采煤事業中的一個大人物呢。”
“真是一個怪人!”馬卡·華西里維奇笑著說,“我記得1921年他一到礦上,馬上就召集全體礦工。他說:‘聽好,老鄉們,現在我是你們的紅色礦長了。’噯,大家當然全笑了起來。好極了!葉果爾這個人大家都知道。我們自己人。本地人?!?/p>
“開頭,有些人的確覺得很驚奇,腳碰腳的礦工弟兄忽然變成了礦長。有一次,葉果爾正巧要出門去。爸爸,您可記得他的馬車嗎?”
“怎么不記得!”馬卡·華西里維奇哈哈地大笑,“一對黑馬。馬車夫留著長胡子?!?/p>
“對——啦!”列斯尼亞克眼睛閃出了光芒,繼續說:“唔,礦工們都說,我們的葉果爾抖起來了。他完全變成資產階級了。這話傳到他的耳朵里。他說:‘好吧,我要讓你們懂得馬車的用處!’當時的規矩是這樣的:發工資的錢必須到城里去領,而且一定要礦長親自帶著出納員去領。有一次,到了領工錢的日子,葉果爾·特羅斐莫維奇就帶了出納員——當時我們的出納員是一個老頭兒,不久他就死了——動身到城里去……走著去。是的,走著去!”他大聲嚷道,接著笑了起來。“唔,過了一天,又是一天,不見葉果爾,也不見工錢。礦工們就到辦公室去打聽。‘葉果爾在哪兒?’‘走到城里去了?!疄槭裁醋呷??他是有馬車的?!唬也恢溃瘯嬚f,‘和出納員一起步行去的。’”列斯尼亞克像一個老資格的講故事的人那樣,停了一停?!八チ擞袃蓚€禮拜,大家全在等他!”他加重語氣說,“他在城里一定有了什么事,決不會錯!最后他回來了。嗯,大家全都向他擁過去。‘葉果爾,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呀?’‘路可不近哪,’他回答說,‘得步行二十俄里?!銘撟R車去呀!’‘不,’他說,‘人家會說:瞧他坐起馬車來了!更加抖起來啦。我從此就永遠步行了?!?,這時大家都請求他說:‘噯,我們大家湊些錢給你買架飛機吧,只是你可別再折磨我們了!’‘??!’他說。‘現在你們該明白為什么礦長需要一輛馬車了吧?!’”
大家都哈哈大笑。
“真是個怪人!”馬卡·華西里維奇親切地重復說,“不過平凡樸素,不搭架子。他會隨便跟一個礦工去喝酒,或者認親家。可是在工作的時候呢——哼,在工作的時候他是一頭狼。大家都怕他。而且他對礦井的業務,比別的工程師都熟悉。”
“你還記得那次罷工嗎?”伊凡突然說。他顯然也沉入回憶中了。他好像陶醉了一般。
“啊——啊!”列斯尼亞克笑了,“記得。怎么不記得!那次的罷工真意外。孩子們,”他出其不意地對安德烈說,“你們恐怕連罷工也從沒看到過吧?”
“沒有……哪里有?”
“不錯?,F在你們是看不到了!除非到國外去看!不過我們在1917年之前是常常罷工的。真的!不錯……可是在1922年,我們的礦工卻又罷起工來了。在自己的政權下!我已經記不得他們要求些什么了。自然,當時的生活非常艱苦。混亂。沒有面包,沒有馬鈴薯……于是就發生了罷工。人們聚集在辦公室門口,坐著曬太陽,不下井去。領頭的是克伐沙,一個可惡的老頭!唔,這樣一來,我們全體黨員就向他們走去:又是解釋,又是規勸,又是責備。一無結果!事實上,當時我們的文化也很淺。只知道強調良心。而葉果爾·特羅斐莫維奇又不在!他在城里辦公事。你瞧,真是要命!”
他朝維克多和安德烈望了望,然后冷笑一下。
“最后葉果爾來了。大家向他報告:如此如此,罷工了。他說:‘好!我馬上去跟他們談談!’唔,于是就有幾個人跑出去對罷工的人說;‘你們不要走散,等一等,馬上要跟你們談話了。’克伐沙問:‘什么,是葉果爾回來了嗎?’‘回來了。他馬上就來。’克伐沙待了一會兒,搔搔后腦勺,然后對他手下的那批人說:‘噯,弟兄們,我們還是下井去吧!葉果爾回來了。跟他這個鬼是沒有什么好纏的!’唔,等到葉果爾·特羅斐莫維奇走到臺階上,罷工的人們已經不見了。大家已經在井里工作了!”
“怕他呢!”馬卡·華西里維奇說,“不是怕他的權力,而是怕他的人格。還有他的嘴!哼,他的話就像一把刀!但他呢,他什么人也不怕?!?/p>
“但是怕我!”列斯尼亞克婆婆突然說。
“是呀!”馬卡·華西里維奇想了想,驚奇地肯定說,“不錯,他怕她?!?/p>
“就是現在也還怕呢!”列斯尼亞克婆婆補充說,同時笑了起來。
安德烈帶著幾分敬畏的神氣朝她望了望:他也已經有些怕她了。安德烈雖然怕她,但是感覺到:如果他碰到什么災難和不幸的話,應該跑去向她請教,仿佛關于生活的所有學問和礦工的全部真理,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她出的主意一定錯不了。
她坐在桌子旁邊,好像一個族長,腰骨挺直、樣子威嚴、沉默寡言;她今年七十五歲,頓巴斯最老的礦井也沒有她老。她跟她的父親來到這里時,這里還是一片荒野,只有狼群出沒。她那雙善于觀察的眼睛,看到過多少形形色色的——有美好的,有丑惡的,但大多是痛苦和恐怖的——事物啊?!
你瞧她此刻坐在桌子旁邊,又威嚴,又慈愛,以自己的孩子們和孫子們自豪。她是在聽孩子們的喧鬧呢?還是在想自己的心事?想的又是什么呢?
安德烈突然很想在她面前跪下來,低聲請求她:老祖母,您祝福我過一輩子礦工的生活吧!現在他堅決相信他會成為一個礦工的。
他連自己也不明白,他的勇氣是打哪兒來的,怎么他真的會站起來——不是跪下去,而是當大家全坐著的時候,單獨站起來——并且用激動得發抖的聲音說:
“我……我……想說……”
直到周圍的人們都靜下來,并且好奇地凝視他的時候,他才明白他做了什么,于是變得更加驚慌失措,忘記了想說的話和站起來的原因。
“說吧,說吧!”主人快樂地對他大聲說。
“你怎么啦?說吧!”
而他卻惘然若失地站著,不知道說什么好,做什么好。
大家望望他那副面紅耳赤的尷尬相,不由得全笑了起來,只有老祖母一人一笑也不笑。她又安靜又慈祥地望著他,似乎在說:你何必如此呢,我們完全了解你的,你盡管說好了!
于是他就從肚子里勉強擠出幾個字來,這自然不是他原來心底里所要說的話,而是完全不同的字眼——不能表達他此刻感情的貧乏無力的字眼。
“我是說祖母……就是說列斯尼亞克婆婆……大家都來為她干杯……就是說祝她健康……”
“烏拉——拉!”主人大聲叫道,接著突然站了起來,跑到安德烈跟前,用自己勇士式的巨掌一把抱住他,緊緊地親著他。
“你真乖!”他熱情奔放地在安德烈的耳畔一面喘氣,一面喃喃地說,“你說得太好了!太好了!”然后,仍舊抱住這位青年人的肩膀,掉轉頭對老太婆叫道:“媽媽,我們收這個小礦工做孫子吧?”
大家全拍手歡呼,男人們都拿著酒杯,走到列斯尼亞克婆婆面前,跟她碰杯。
“媽媽,父親遺下了我們七個孩子,”伊凡說,“媽媽,是您把我們大家撫養長大,使我們成人的。我們向您鞠躬!”
“謝謝,謝謝你們,孩子們!”老太婆手足無措地回答說,“我總算也跟你們一起活到好日子了。我也謝謝你,小安德烈!雖然第一次見面,但你已經是我的親人了。謝謝你!謝謝所有這些好人們!”她也鞠了一躬,“你們沒有忘記我這個老太婆,真是太抬舉我了?,F在我真想哭一場,”她完全出乎意外地說,“但可惜我還沒學會流淚。我們應該哭嗎,娜斯佳?”她大聲問兒媳婦道。
“媽媽,人在快樂的時候大概不會哭的!”列斯尼亞克太太笑著回答。
“唔,不過在悲傷的時候我也是從來不哭的!”
吃過飯以后,主人親自送孩子們到大門口。他和安德烈特別親熱,但對維克多也不再皺眉頭,而變得很和氣了。
“小朋友,你們常常來玩吧,”他一面陪他們穿過院子,一面說,“不論什么時候想來就來!噯,天氣真好哇!”他瞇縫著眼睛望望太陽?!白詈蟮膸讉€好天氣。我們這兒秋天不好。雨水太多?!?/p>
他送他們到木柵門旁站住了。
“你們這條路真好,一片綠蔭……”安德烈說,“菩提樹多美??!”
“那是我們親手種的,”老師傅回答說,“我們是住在這里的啊!那邊,有籬笆的地方,你們看到嗎——我的丈人就住在那里。你們剛好在他的菜園底下工作……”
“怎么會呢?”安德烈弄不明白了。
“就是這樣!我們的場子正巧在……他的菜園底下過。那邊是‘馬蘇卡’煤層。主要平巷就在這兒……”他用手在空中劃了一下,安德烈馬上驚訝地盯住他那只手指,仿佛它是一條魔杖,經它一劃,地面就裂開了。“是的!你們本來不知道嗎?礦工的房子分兩層……大樓房!我在那邊底下工作,那邊是我工作的地方,這兒——我休息,跟朋友們一起喝燒酒。”他笑了,“好吧,你們來玩吧!路,現在你們認得了。至于達莎,我會用鏈子把她鎖起來的。因此,你們來時可以不用再擔心了!”他向兩位朋友伸出手去。
“您原諒我吧,列斯尼亞克叔叔!”維克多突然說。他老想說出這句話來,因此老在緊張中?!拔覄偛懦燥垥r說了蠢話,得罪了您……您原諒我吧。我是傻瓜……”
“不,不,你不用提了!”這位老采煤工親切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已經忘記了!”
“但我不會忘記的……我從此——永遠不會……”
安德烈驚奇地向朋友瞧了一眼;這是他頭一次聽到維克多自動向人賠罪;但是他不說一句話。
他們辭別列斯尼亞克叔叔,就回去了。他們默默地走了一陣。
“你說得很好……關于老祖母……”突然,維克多低低地說,“我真混蛋!”
“你這算什么,這算什么,維克多!”
“不,你不用說。我自己知道。是混蛋?!彼粲舨粯返叵蚯白呷ィ辉俪驳铝遗み^頭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