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嬰譯著全集·第十七卷:頓巴斯
- (蘇)戈爾巴托夫
- 7236字
- 2020-07-06 14:27:10
十一
一天早晨,玻璃窗上發(fā)出一種古怪的瑯瑯瑯聲——不,是嗡嗡嗡聲——把維克多吵醒了。他一醒,就跳起來,側(cè)耳細聽。玻璃嗡嗡嗡地響著,好像有成千只振翅的蜜蜂在撞窗子,要飛進房子里來……
“噢——噢!”維克多煩惱地想,“汽笛已經(jīng)響了!”他忽然覺得今天怎么也無法勉強自己起床和下井去了。他實在不愿意!
他把頭放回枕頭上——枕頭是舒服的,可愛的——但沒有閉上眼睛。他的床對面仍舊掛著那張標(biāo)語:“礦工,拿煤來!”維克多一不小心轉(zhuǎn)過頭去,這幾個字總是馬上就射入他的眼睛。此刻,他很討厭這幾個字,尤其是后面的三個:拿煤來!
“我可不愿意!”維克多說,接著把被頭拉到耳朵之上,吱吱咯咯地朝左邊翻過身去。
玻璃窗繼續(xù)振動著,而且瑯瑯瑯地響著。只有一個迷迷糊糊、似醒未醒的人,才會覺得它們像蜜蜂的嗡嗡聲。事實上,它們只是被幾只汽笛的不平常的共鳴所震動,不過以前聲音從來沒有像今天早晨那么和諧一致。通常汽笛總是單獨鳴響的,每只相隔有五分、十分,甚至十五分鐘。然而,今天它們卻突然一下子同聲怒吼起來,仿佛有意要吵醒維克多。
他把頭埋在枕頭里。我不要!我不要起來!
但是,安德烈已經(jīng)向他俯下身去了。
“噯,起來,維克多,起來!起來,老弟!時候到了!”他一邊叫,一邊小心地但卻固執(zhí)地推著好朋友,他以為維克多還在睡覺呢,“起來!你聽——汽笛……”
維克多不得不撐起身來。
“它們今天發(fā)什么瘋呀?”他不高興地咕嚕著,還沒有決定怎么辦——假裝生病呢,還是干脆大膽地說:我不愿再去了!“嘿,他媽的,這么吵鬧!”他縮緊了身體,仍舊不起來。
“我想這只是大家在節(jié)日之前根據(jù)無線電對準(zhǔn)了鐘,所以汽笛都一下子同時響起來!”安德烈解釋道。“你起來吧,維克多,起來吧!”他用懇求的語氣補充說,“噯,你這算什么呀!噯,不可以的呀!”
“不錯,不錯,明天是節(jié)日,十一月七號,”維克多想了起來,“我怎么會沒有想到這點呢?那么,只好起來。毫無辦法。”
他不樂意地推開被頭,開始穿衣服。安德烈催他:
“快點,維克多,快點!”
維克多萎靡不振地服從著。他已經(jīng)沒有自己的意志了,服服帖帖地跟著安德烈到盥洗室、烘衣室、食堂……
大家像平日一樣,成群結(jié)隊地跟著斯維特里走出食堂,又成群結(jié)隊地下井去。開頭幾天,維克多很喜歡觀察和親自參加這個清早上工去的莊嚴(yán)行列。在這樣的大清早,鄉(xiāng)村的街道上,除了礦工,沒有其他的人,就像戰(zhàn)場上除了軍人之外沒有一個閑人一樣。到處都是礦工。他們從四面八方集中到礦井里去。他們?nèi)宄扇海刂鵁o數(shù)小路,穿過草原,有的從山上下來,經(jīng)過山峽,有的單身獨行,有的成群結(jié)隊,有的匆匆疾行,有的甚至大步奔跑;不過全都很嚴(yán)肅,莊重,保持著一種清晨的特殊沉默,沒有嘈雜的人聲,只有偶然傳出問安的簡單語,好像哨兵在大霧中互相呼應(yīng)一樣……越近村子,礦工的隊伍越密;在早晨的淡紅色煙霧中,維克多覺得手鎬就是作戰(zhàn)用的斧鉞,礦燈就是沒有燃旺的火把……在這批黑色人群穿過草原的運動中,洋溢著一種威嚴(yán)勇武的精神,也許,這是由于大家都朝一個方向行動,仿佛他們被一種共同的默契、一個統(tǒng)一的意志和一致的目的聯(lián)結(jié)在一起。這里好像軍隊,沒有無意來到的人,也沒有局外人;只有陌生人,這里的人們雖然形形色色,但都是礦工……再過一小時,這支友好的大軍全部將在地下采煤了。
不過,此刻這支大軍卻神氣活現(xiàn)地充塞了鄉(xiāng)村的街道。一批批新的武裝隊伍,在每個十字路口加入這支大軍;一群群新的武裝著的人們,從所有的胡同里、院子里和庭園里出來,注入這道沉默無言的人流,他們都掮著同樣的武器——斧頭或者手鎬,穿著同樣的軍服——礦工的黑色“天鵝絨”……
起初維克多所感到的唯一痛苦,就是他和他的同志們看上去還不像真正的礦工。不論什么人,只要一看到他們嶄新干凈的工作服,一看到他們那種畏畏縮縮的膽怯相,就會發(fā)覺這一點……
現(xiàn)在可沒有什么事情使人覺得痛苦了。誰也說不出新來的團員跟原來的礦工有什么差別了。共青團員們在礦山上已經(jīng)像在家里一樣了。他們昂首闊步地走在街上。他們的工作服早就不新了,也早就不干凈了,它們走了樣,強烈地發(fā)出煤炭和礦井的氣味,好像一個老兵的軍用大衣發(fā)出火藥和壕溝的氣味一樣……在這條總的沉默寡言的人流中,這批青年人能唯一突出的,就是他們尖銳的嗓子。
他們在街上走著,一邊走,一邊快樂地聊天。
“今天我要打敗米佳!”謝遼查夸口說,“我要超過他,要是我吹牛,你們可以唾我的面……”
“是的,要是能夠用什么紀(jì)錄來迎接節(jié)日,那再好也沒有了!”斯維特里回答說。
“朋友們,坑木在妨礙我的工作!”奧薩奇說,“我們的坑木真是見鬼。斯維特里,你最好注意一下這個問題!”
“坑木實在不合規(guī)格,”安德烈插嘴說,同時嘆了一口氣,“為了挑選合適的坑木,浪費很多時間……”
維克多沒有參加談話。他不愿參加,也無法參加。他能對朋友們說些什么呢?他們只談礦井,老是談礦井。他們已經(jīng)過慣礦井生活了。礦井已經(jīng)成為他們生活中的主要東西了。礦工的勞動在他們已經(jīng)是一種快樂的工作,而在維克多卻是一種討厭的義務(wù)。鬼知道他怎么會搞得這么糟?或者,還是換一個礦井,到新的地方去當(dāng)一名趕車工吧?無論如何,趕馬要比刨煤有趣些。不過,最好還是進騎兵學(xué)校。而且要到邊疆去。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到遠東去。到野森林里去。去搜捕特務(wù)分子。
他胡思亂想,在腦海里建造空中樓閣,但沒有一個人去打擾他。雖然他也在人流中走著,朋友們卻像已經(jīng)把他這個人忘記了。連安德烈也不去理他,只顧興致勃勃地跟斯維特里談話。最后,當(dāng)維克多一個人留在自己的臺階上時,他也并沒有比早晨在人群中、在地面上時更孤獨。
他甚至喜歡這種孤獨,這在他年輕的生命中還是破題兒第一遭。
他不愿工作。不錯,他裝好鎬齒,雙手轉(zhuǎn)了轉(zhuǎn)手鎬,但馬上又把它拋在一邊了。他即使刨得兩手出血,還是刨不滿定額。至于說比定額一半稍微多一些,或者稍微少一些——那又有什么差別呢!
不錯,最好是進騎兵學(xué)校!……或者航行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片舟孤帆,乘風(fēng)破浪,游遍大海汪洋,不知什么叫憂愁煩惱。他躺下來,把雙手枕在頭下,開始凝視頂板。頂板好像一面沒有光澤的鏡子,又像電影院里的銀幕,上面看得到你所幻想的一切。自然,遠方航行——這只是一個荒唐的、孩子氣的夢想,是一輩子不會實現(xiàn)的。何況現(xiàn)在也沒有人再乘帆船航海了。不過,到野森林里去——這是有可能的。唔,就算不到邊防軍隊去,也可以到新的建筑工地去。現(xiàn)在,野森林里已經(jīng)開始了許多建設(shè)……據(jù)說;在野森林里,也像在礦井里一樣,望不見天,那是因為樹木稠密的緣故。然而,野森林里可沒有這里這樣黑暗。那邊一片蒼翠……還有針葉樹的氣味……杉松……這也是一種松樹,不過比普通的松樹大一點……
他不知不覺地睡著了。但是,他夢見的卻不是野森林,也不是邊疆,而是一個極不平常的陌生的熱帶地方;那里的天很高,而且藍得像藍色的普曉河。維克多老是逍遙自在地在這個藍色的天空中翻筋斗,載沉載浮,他舞動雙手,好像兩只翅膀……世界上沒有比這種騰云駕霧更開心的事了。
組長把他推醒了。
“哪,您來欣賞一下吧!”他失望地叫道,“瞧我們有著怎樣的突擊隊員哪!伏羅日卓夫同志,隨便您怎么辦吧,我可實在對付不了他們啦!……”
“是——呀……”那個叫伏羅日卓夫的人悶悶不樂地說,“好人都用成績來迎接節(jié)日。可是我們有些什么成績呀!……”他把自己的那盞礦燈,一直提到維克多的鼻子前,把他的臉照得清清楚楚的。“你是誰?誰?叫什么名字?”他嚴(yán)厲地問。
但是,維克多目瞪口呆,沒有話可以回答。他自己還不明白,他闖了什么禍。這里出了什么事?這兩個人怎么會出現(xiàn)在他的臺階上?他們是誰?
“他叫維克多!”組長氣憤地代維克多回答,“共青團員。”
“共青團員?”伏羅日卓夫不信任地反問,“壞透了。工作時間睡覺……是的……這件事,老弟,在軍隊里是要槍斃的。”他放下礦燈,簡短地命令道:“來,干活吧!以后再跟你講話。”
維克多連忙拿起手鎬。伏羅日卓夫默默地瞧了一會兒,瞧他非常笨拙地但卻猛烈地砍著煤,然后,一句話不說,就離開了掌子。直到他走的時候,維克多才記起來,伏羅日卓夫就是那個新任的礦黨委書記。發(fā)現(xiàn)維克多在臺階上睡覺的原來是他……不過,現(xiàn)在只好聽它去了——事情已經(jīng)糟得不能再糟了。
快下班的時候,安德烈照例爬了下來。他在上面一個臺階上工作。
“噯,干得怎樣,維克多?”他性急地問,“刨滿定額了嗎?”
維克多什么也不回答。
“真的沒有刨滿嗎?”安德烈大吃一驚,“老兄,你這是怎么搞的?”他用同情的眼光瞧瞧好朋友。“要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我可刨滿了!”他的臉上浮起了一個羞怯的幸福的微笑。他很想原原本本地講一講自己的成功。但是他明白此刻維克多聽了會不高興的。
“嗯,不要緊!”他這么說,希望寬寬朋友的心,“只是你不要泄氣!下一次刨滿它。你要知道,這是完全辦得到的事……只要你存心……”
然而,好朋友的同情只惹得維克多發(fā)火。他既不需要寬容,也不需要安慰!他煩惱地叫起來:
“我本來也絕對能夠刨滿定額的。你要明白!只是我有病,有病!聽到嗎?我五臟六腑都有病!”他一邊叫,一邊幾乎流出眼淚來,“都有病!我在這兒稍稍躺了一會兒……你懂嗎?可是伏羅日卓夫卻以為我在睡覺……”
“那么你為什么……你為什么早晨不說呢,維克多?”安德烈焦急地叫道,他一把抓起礦燈,趕緊提到好朋友的身旁。“也許,你根本不該下礦的吧?現(xiàn)在你很不舒服嗎?很不舒服?”他像剛才伏羅日卓夫所做的那樣,把礦燈直舉到維克多的臉旁:維克多的臉漲得通紅。
“我什么病也沒有,”維克多聲音嘶啞地說,“我只是在掌子里睡著了。睡得像狗蛋。”他拿起工具,眼睛不望安德烈,很快爬出了場子。安德烈完全被弄糊涂了,跟著他爬去。在這分鐘里他只懂得一點:朋友的情形很糟,非常糟,但他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幫助他。
在井底車場里,他們遇到斯維特里。斯維特里已經(jīng)知道維克多在掌子里闖的禍了。
“又是你搗的鬼,維克多!”他老大不高興地對維克多說,“你是故意的嗎?不,你告訴我,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做給誰看?”
“不,他有病,有病……”安德烈連忙插嘴說,“斯維特里,你瞧瞧他的臉色——他真的有病。”
“有病?”斯維特里不相信地問,同時仔細朝維克多瞧瞧,“不大像……唔,好吧!我們以后再說。現(xiàn)在……去領(lǐng)工錢吧。也許,領(lǐng)了錢,病就會好了。”
“我們領(lǐng)不到多少錢。”安德烈不好意思地說。
“做多少工作,拿多少錢。”
不過,顯而易見,兩個朋友的工作成績都很壞,因為連出納員也感到很驚奇,嘲笑地搖搖頭。
“青年人,你們是怕?lián)p害自己的健康嗎?”他一面說,一面把錢遞給維克多,“唔——唔!健康當(dāng)然重于一切。”
維克多一只手揉著鈔票,什么也不回答。
不久之前,他還多么得意洋洋地對頭幾筆工資作過幻想啊!他曾經(jīng)打定主意要給企比略基的母親寄一大筆錢去。“嗯,媽媽,您要知道您的兒子已經(jīng)能夠自立了。媽媽,現(xiàn)在您可別再傷心了!”可是,照目前的情形看來,媽媽要拿到不走正路的兒子的禮物,還得等待好久呢。他跟安德烈兩人掙的錢,連吃飯都不夠。他們怎么挨得到下次發(fā)工錢的日子呢?向有錢的同志們借嗎?“有錢的”,“沒錢的”——這些舊的界線變得多怪啊!謝遼查是有錢人,因為他活干得好;維克多是窮人,因為他在掌子里睡覺。而且誰也不應(yīng)該可憐像維克多那樣的窮人;他也不能以這樣的貧窮自豪。這是一種不光榮的貧窮。這是一種可恥的貧窮。現(xiàn)在他也因為這種貧窮而感到羞恥。
晚上,俱樂部里開工人大會。維克多必須去參加,這一點是鐵面無情的斯維特里所堅持的。這位團組長甚至親自坐在維克多的旁邊,仿佛怕他逃走。事實上,維克多是無路可逃的。難道他可以鉆到地底下去嗎?他明白,斯維特里帶他去開會,決不會沒有緣故。這樣看來,這次大會已經(jīng)特地為他維克多準(zhǔn)備好些東西了。但到底是什么呢?不會是什么好事情的,因為維克多沒有做過任何值得嘉獎的事。那么,就準(zhǔn)是件很倒霉、很可恥的事了。而且,如果斯維特里認為維克多會吃不消,會逃走的話,那顯然是極難受的。但究竟是什么呢?還有,什么時候開始呢?怎樣開始呢?
這是任何一分鐘都可能開始的。自從那位親眼看到維克多在掌子里睡覺的礦黨委書記伏羅日卓夫登上講壇的那分鐘起,維克多就失去了平靜。維克多聽著書記的報告。渾身嗦嗦發(fā)抖;他呆呆地等著,再過一秒鐘就會從伏羅日卓夫的嘴里飛出生死攸關(guān)的話來,使維克多可憐的名字從此染上污點,永遠無法洗刷干凈。但是,伏羅日卓夫卻沒有提到維克多。
后來,人們向最優(yōu)秀的采煤小組——列斯尼亞克小組致敬,并且授給它一面紅旗。維克多看到列斯尼亞克老頭怎樣小心翼翼地、一本正經(jīng)地從書記手里接過旗子,然后鄭重其事地、滿面春風(fēng)地張開雙手,舉著旗子穿過會場。于是維克多就機械地向老頭兒和旗子拍手,因為大家都在拍手,整個會場都在拍手。
接著,人們向最優(yōu)秀的突擊工作者致敬。于是,面紅耳赤的奧薩奇、幸福得手足無措的謝遼查和打扮得十分清潔漂亮的紅頭發(fā)米佳,夾在別的人們之中,走到了臺上。維克多又機械地跟著大家拍手,并且望著謝遼查怎樣?動灰白睫毛,米佳怎樣若無其事地像演員一樣左手壓緊胸口,向大家點頭致敬。此刻,米佳、謝遼查和奧薩奇站在光輝燦爛的榮耀的頂峰,維克多卻在萬丈深淵里掙扎;他們之間的距離是那么大,以致維克多簡直不敢羨慕這幾位同志。他們是高不可攀的。維克多只能向他們拍手。他拍著手,一面拍,一面想:“噯,什么時候輪到我呢?我將怎樣呢?怎樣呢?”
最后,掌聲靜止下來,伏羅日卓夫換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聲音說:
“唔,現(xiàn)在我們要獎賞一番那些工作成績最壞的人了!”他從桌上拿起一張名單來。
會場馬上改觀了。剛才這個會還是那么美好,那么親切,那么可愛;人們還是那么快樂,那么真誠地向英雄們鼓掌,發(fā)出心底的歡笑……可是此刻會場肅靜了,愁眉不展了;維克多明白,這就要輪到他了。他匆忙地舔舔嘴唇。他的喉嚨哽塞了。
伏羅日卓夫念出了第一個名字。這個名字維克多不知道,但會場里的人們是熟悉的。
馬上傳出了許多聲音:
“叫他到臺上去!到臺上去!”
“出名的曠工者!”
“到臺上去!”
“讓他站在大家面前!”
“讓人民看看他的眼睛!”
奇怪得很,曠工者真的朝臺上走去了。他踉踉蹌蹌地沿著過道走去,回避大家的眼光,頭發(fā)蓬松,臉紅耳赤,立刻現(xiàn)出一副渺小可憐的樣子,在全場的噓聲中,在輕薄的掌聲和喧嚷聲中走著。但到底走了上去!如果是伏羅日卓夫命令他登臺的話,如果是首長要求他那么辦的話,他一定會提出抗議,決不會服從的。但是,違反自己工人同志們的意思,違反他們的判決,他可沒有膽量。他走到臺上,只是惶恐地向他們伸出雙手,好像在說:噯,可憐可憐吧,弟兄們,不要過分責(zé)備我吧!
在他之后,被伏羅日卓夫提名的人都一個個走上臺去:廢品制造家、“飛行家”、懶漢、曠工者。“破壞計劃的冠軍隊”——會場里已經(jīng)有人那么稱呼他們了。大會用自己的方式,用工人階級的方式,來懲罰這一批人:不是罰款,不是處分,而是用勞動者懲罰懶漢的最可怕的方式:蔑視。
終于輪到了維克多。
“我不去!”他聽到自己的名字,啞著聲音說,同時用懇求的眼光瞧瞧斯維特里。
“要去的。”斯維特里傷心地回答。于是,維克多就彎著腰,從座位上站起來。
“不要緊,不要緊!”斯維特里用友好的聲調(diào)低低地對他說,“去。不要緊。應(yīng)該去。”
維克多走了出去。斯維特里用眼光送他。他只看到維克多的背影。但是這樣也已經(jīng)夠了。斯維特里明白,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這個背影的。“我對他一無幫助!”突然他第一次痛苦地責(zé)備自己,“我只是怪他,罵他,責(zé)備他。我沒有誠心誠意地跟他談過一次話。我沒有找到打開他心門的鑰匙。事實上,我甚至不了解他是一個怎樣的人。現(xiàn)在他走上臺去了……而我卻坐著——若無其事地袖手旁觀著。誰也不會因此來處分我這個團組長。可是他一個人走著……大家都望著他……噯,維克多,你抬起頭來吧!抬起頭來吧!”當(dāng)維克多走上臺之后,他已經(jīng)成為斯維特里最親近的一個人了——他一定要為他奮斗。
不過,維克多并不知道這一層。他沒有看到斯維特里,也沒有看到安德烈,總之他沒有看到會場里任何一個個別的人。他只看到:許多雙眼睛盯著他,他怕瞧這些眼睛。一個人作了對不起群眾的事情,他就不敢正視群眾的眼睛。維克多低下了頭。可是,在第一排上,有一個戴布瓊尼帽的老太婆坐在他的正對面,他沒有辦法不看到她。她用嚴(yán)厲兇惡的眼光盯住維克多,好像要一眼把他看穿似的。“干嗎她這樣瞧我?我做了什么對不起她的事了?”維克多感到害怕了。而老太婆始終望著他。她身上的一切——從骨瘦如柴的指頭,到布瓊尼帽的尖頂——都是尖銳的,不妥協(xié)的。她不認得維克多。不過,她用同樣的目光瞧著“冠軍隊”里的每一個人。在她看來,他們都是同一路貨——造成馬麗雅礦恥辱的罪人。這些不知羞恥、沒有良心的外路人,他們干嗎到礦上來呀?他們不珍惜我們的東西。他們不曾在這兒流過血,出過汗,掉過眼淚。他們?yōu)榱藫拼箦X上這兒來,我們?yōu)榱笋R麗雅礦不惜犧牲生命。他們在掌子里睡覺,這批沒良心的家伙,而我們的人卻長眠在礦井旁的烈士墓里。我的尼基福就是其中的一個。
因此,老太婆帶著火辣辣的憎恨望著維克多。
伏羅日卓夫念出了名單里最后一個名字:
“斯維利多夫!”他宣布說,“你們知道這個人嗎?”
“知道,知道!”傳出了幾個人的聲音,“不擇手段唯利是圖的家伙!”
“叫他上臺!”
“何必叫這個家伙上臺呢?”不知誰用傷風(fēng)嘶啞的聲音,懷疑地反對,“他反正不會害臊的。他死不要臉。”
“無論如何要他上臺,上臺!”
維克多看到斯維利多夫朝他走上臺來,大吃一驚,因為不久之前在場子里戲弄他和安德烈的就是那個家伙。他仍舊戴著脫皮的圓形羔皮帽,穿著灰領(lǐng)的衣服和棉褲,脖子上繞著一條花花綠綠的毛圍巾,腳上穿著氈靴,外加一雙套鞋——好像斯維利多夫覺得這個地方很冷,他必須用氈和棉花把整個身體裹起來。他走上臺去,真的沒有一點難為情的樣子,甚至顯得很開心,很自在,一路上向熟人使眼色,走到臺上時,對維克多像對老朋友似的眨眨眼睛,并且頑皮地用肘撞撞維克多的腰。這是維克多那天晚上所受的最后一次、也是最厲害的一次屈辱。因為這表示他已經(jīng)墮落到了這樣的地步:他跟斯維利多夫處在同一個隊伍里,站在同一面旗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