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斜對面,正好可看見武城公主府宅西門,這也是酒樓近年來生意轉紅的重要原因之一。天焦國上至卿相、下至小民,無人不知單勰其人,不但將恒帝納妃失敗的舊事津津樂道,更兼打定主意要看看這仙女般的美人兒到底花落誰家。
此時,二樓雅座一陣哄聲,有人叫道:“快看快看,出來了,出來了!”引得眾酒客齊往遠處望去。
只見單府大門開處,數十騎精銳甲士策騎而出,其后緊跟十數駕裝飾艷麗的車馬,似又是被武城公主碰了一鼻子灰的提親隊伍。不過為首一騎胖子,笑容滿面,春風得意的樣子,又著實令眾公子為之沮喪。還從沒有人能象他這樣,只要不苦著臉從單府走出,已算奇跡。
眾人靜悄悄地望著馳來的車馬,都忘了說話。那些騎士見了,只覺大有面子,不禁更加扯高氣昂起來。
方才經過“和會坊”,道前突又迎面來了三騎,皆是儀表不凡的年青人。正中一人臉色不善,著銀甲蟒袍,腰纏金寸腰帶,束腕、束腿皆是上等精鐵,一看便知是將領身份。其左、右兩人似是護從,軒昂不群,各自佩劍,不似凡凡。三騎擋在道中,一副傲然之態。
那素服的胖子臉露訝色,揮手示意,車仗嗄然而止。待上下打量了對方幾眼,便急忙換上笑容,抱拳道:“在下土益國侍中管武,奉大王之命出使天焦,已覲見過貴國陛下。不知三位將軍阻于道中,究竟何意?!?
管武老謀深算,雖不知來人深淺,但抬出天焦恒帝,心想總該面子足夠了罷。沒想到三騎全無懼色,中間那人更陰惻惻地道:“你是土益國派來求親的吧?”
土益諸騎從臉色大變。管武身旁一侍衛忍氣吞聲地道:“我們剛從武城公主府邸出來,正要前往驛舍,三位若有要事便請先行,若無要事,便請讓我們過去?!?
三騎中左手那人大怒,道:“放肆!你知道是在跟誰說話嗎?這位是執金吾馮將軍,皇太后親侄,就是陛下也要給三分面子。你們這些土益國的賊探子,言語不敬,難道想作亂不成?”
管武嚇了一跳,心中苦透,碰到誰他也不想碰到這個家伙。
此人姓馮名進,乃太后兄馮剽的小兒子,自小便任性胡為,仗勢欺人,卻又能討恒帝歡心,故而誰都不敢招惹他。管武乍到邱都,便聞其名如雷貫耳,更知此人手段歹毒暴虐,百姓無不忌憚,以致有“一只虎”之稱。
管武到邱都來,只顧辦事,竟忘記拜謁大司農馮剽,于此間碰到頭破血流,也只能惡果自吞了。連忙打出手勢,翻身下馬,堆起笑容道:“原來是馮將軍,小人不知,該死該死!馮將軍英雄過人,又生得如此俊美,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哪,失敬、失敬!”
土益國眾騎從也一齊下馬參見,管武不愧是土益國第一辯士,兩句話一說,馮進再也掛不下臉來,輕哼一聲,道:“管大人此來邱都,萬里迢迢,如今怎么又急著要回去了呢?是不是被武城公主趕出來了?”
二名侍從與“和會坊”上眾酒客聽聞此言,都轟然大笑。管武心中暗罵,仍是恭敬地欠身道:“公主有令,命在下將聘禮暫寄驛舍,她考慮好了再來領取?!?
周圍早有人嗤之以鼻,三名騎士中右邊侍從見馮進大笑,忙討好地道:“爾等真是胡言亂語,太后早有命將公主賜婚我們馮將軍,任你說得天花亂墜,也沒人相信!”
一時間,“和會坊”和街心眾騎士鴉雀無聲,管武一張胖臉變得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馮進見狀,輕佻地揚鞭道:“回去報告你們的大王,就說武城公主早已名花有主,送再多聘禮,也只有落得踢出來的份兒,哈哈,哈哈!”
三騎大笑之間,揚長而去。
管武訥訥無言的呆在原地,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暗道是否自己那得意洋洋的態度才惹出這番禍事。馮進乃太后子侄,求旨賜婚,并非沒有可能,不過他那副張狂之態,很難相信公主會委身下嫁。但無論如何,此前定要力爭,否則空著手什么也沒帶回去,主上是決不會原諒的。
心中暗嘆,揚手驅車,一行緩緩離去。
這些都被坐在“和會坊”樓上的呂澍瞧了個真切。
劉辛從露臺旁打聽回來,坐下低聲道:“公子,土益國使管武、曹國國使陸鄉、孛子國使姜壽等已至邱都下聘。天焦國內,除執金吾馮進最有可能擁美而歸外,上軍大將軍項冀子項安、越騎校尉霍廷子霍彪、司徒穆丹孫穆鳳、宗正衛鑒子衛奐等亦向公主下過聘禮?!?
接著又皺眉道:“據聞這些人中,只論長相才學,首推項安;但武城公主曾在霍家學藝,與又霍彪有過深交,鹿死誰手,尚不得而知?!?
呂澍失笑道:“鹿?大兄,我知你在勸吾知難而退,可我呂澍何時計廢半途過呢?”壓低了聲音,“單勰乃前師故族,跟隨她來天焦的,都是四姓中的佼佼者,然而卻無一人入仕,你知是何原因嗎?”
劉辛有點摸不著腦瓜,心道這與迎親有什么關系??谥械溃骸皳f公主不意宦途,改行從商,許是對滅族之事至今未忘罷!”
呂澍搖了搖頭,道:“非不愿,是不能也。天焦與霸關系密切,明帝時,衛衡將其妹鹿邑公主嫁與霸王趙殄,兩家結親,后往來聯姻,密不可分。武哀伐霸,若非天焦所援之資佇、糧草,憑霸國哀兵數萬,就能卻敵嗎?后霸將越琮攻臨澤,據宋州,難以為繼;天焦遂來講和,不僅使霸軍趁勢落蓬,更掠奪牛馬人口無數。豈不知前師若盡起兵馬銜尾追討,恐怕即使越琮、臧虎之能,也必難逃其厄!”
呂澍口中所言“武哀”,乃前師著名皇帝董方,謚“武哀皇帝”。在位期間一力拓展疆土,遷都與霸作戰,曾指揮“龍鰭之役”,全殲十萬來敵。而越琮、臧虎,則是霸國著名將領,正是壯年不惑之時。
呂澍緩緩嘆氣,深思了一會兒再道:“天焦之于霸,如臂使指,故而以之代為征伐西陸。往日界思以東、連云山以西諸國中,當屬茂國最強,前師次之,絕無霸國之名。而今其久戰不衰,隱隱有北阻車河、南御前師之勢,難道這真是很容易做到的事嗎?”
劉辛似未解一般,苦笑道:“請四弟說得明白些。”
呂澍恍然大悟,笑道:“是我的不是,不該向大兄說這些話。待回國之后,小弟定當為大兄引薦趙喜、單融、郭於三子,都是我同門師兄,才高八斗,學富五車,談經論道,非庸庸可比也!”
劉辛失色道:“饒了我罷!”呂澍大笑。
當下重新擺酒,呂澍謝罪一般,自飲三杯,才重歸先話道:“天焦國發兵討霸,那豈不是自斷臂膀么?恒帝頗有明略,不至如此。這也是武城公主為何執意不嫁,又令屬下投閑置散的原因了?!?
劉辛道:“原來如此。那公主定是要尋一位明公,能洗血她家族大恨,不然還不如孑然一身,伺機刺殺仇家罷了!”
聽到這兒,呂澍突地重重拍桌,仰天嘆道:“是極,武城公主亦是血性之人??!”
劉辛吃了一驚,忙拉了拉他的袖子;“和會坊”眾酒客卻皆往這邊望來,稍頃才各自曬笑,又復喧囂起來。
此時,可憑欄眺望街景的南向一桌突然站起一人,朝呂澍走來,遠遠抱拳示意。
此人眉清目秀,雙眼有神,穿著高貴,不象是一般的人物。走至近前,長揖道:“在下萬年侯大司馬郭泰之后,單名瑞,字君策,不知足下如何稱呼?”
呂澍慌忙起身道:“原來是競原郭氏后人,失敬失敬!在下姓呂名澍,乃伏氏國人?!?
吳陸中歷代重視貴賤主從,自單越一統天下,吳陸中無不以為其后人自傲;此后吳朝分崩,臣民更加珍視出身、地位,乃規定,凡在吳朝仕任比二千石三世以上,在各國官至中卿的家族,才有自起字號的權利。各國正式集會場合,皆以能自報字號為榮,家族歷史更常掛嘴邊。
競原郭氏,乃吳朝以來著姓;天焦建國后,族人任官無低于千石者,在朝中地位尊崇,而呂澍沒有族史,又無字號,自然覺得低人一頭。
郭瑞臉上露出訝然之色,笑道:“原來鄙氏這般著名,連伏氏國人都知道!”
劉辛微有怒色,顯然是郭瑞此言將伏氏視為“鄙蠻”,多有不敬;呂澍卻毫不在意地哈哈笑道:“慚愧慚愧,在下亦是初行天焦,不過一路經天單、子絳等國,多能見貴國兵馬,方知已成封邑?!?
這下輪到郭瑞尷尬起來,對方點明了天焦侵略他國之實,并且戰罷之后,皇帝親封瑞父成國上公郭祜治開廊、襄南二郡,彈壓內亂,實則已將子絳國一部分領土變為郭氏采邑。
勉強笑道:“足下從伏氏來此,難道也是來為你家主公提親的嗎?適才聽聞足下之言,似與公主相識久矣?!?
劉辛微怔,剛想發話,已被呂澍從桌下踩了一腳。呂澍道:“在下并不識得公主,只是聽聞罷了?!边@倒是實情。
郭瑞見他不正面作答招親之事,微微皺眉,半晌才道:“足下還請聽我一言,如今武城公主已非比昔日,乃是太后義女,受詔待嫁執金吾馮進將軍。馮將軍乃金城侯、大司農馮剽之子,家大勢大,若招惹了他,徒添不測。”
呂澍抱拳笑道:“多謝郭兄指點,在下謹記在心。”
郭瑞走后,呂澍朝劉辛冷笑道:“哼,看來那馮進圖染武城公主,已急不可耐了!這般偽道學士,兩相利用,互取其益,可笑?。 ?
邱都北驛。黃昏。
呂澍青冠長服,英姿颯颯,出門迎接天焦司空長史曹化。
兩人相視大笑。曹化道:“果然是呂公子。聽聞足下已官拜州牧,老夫仍是十分遺憾哪!”
呂澍連忙謙遜一番,笑道:“曹公老來益壯,風采不減當年,真是可喜可賀!來來來,里面請?!?
曹化與呂澍非是故交,不過在恒帝??翟辏芑鍪狗希瑢ζ降逻h這名高徒印象深刻,多番禮聘,呂澍拒絕了他的好意。如今卻屈才小國,故令曹化嗟嘆不已。
兩人在廳中落坐,呂澍介紹了自己的大兄劉辛,這才道:“曹公一向可好?晚輩多次欲往邱都來看您老,不料直至今日才有空暇,不想曹公親來,令晚輩受寵若驚?!?
曹化哈哈笑道:“賢侄不必如此,你我也可算是有緣,才能又一次相見。今日老夫若不是聽車大人偶然提起賢侄之事,也萬萬料不到你會來邱都城啊。”
呂澍參觀廣明場之前,先以伏氏國使身份拜謁了駐扎平陵的長水、射聲兩校尉,與談甚悅。曹化與長水校尉車樂乃是摯交,故從中得知消息。
呂澍欣然道:“車校尉剛中有謀,博識多聞,不愧大將之名;與晚輩縱論天下大事,隨心而發,妙語連珠,令呂澍受益蜚淺。”
曹化微笑道:“車大人對汝亦贊不絕口,稱足下王佐之才,比之崔生、魏臧子亦不下伯仲,如堪為天焦所用,必將能大展宏圖,著功立業!”
崔生、魏臧子都乃吳王單越手下著名的軍事家,各自傳有兵法一冊,數百年來為將帥必讀。魏、毛、崔、平四賢亦將《崔子十九篇》、《魏臧子》二書作為兵科門生主要學本。
呂澍暗暗心驚,心道自己在不知覺中鋒芒畢露,并不是一件好事,也說不定會招來大禍。忙起身謙道:“曹公謬贊了,小侄區區一介布衣,家世寒門,能在伏氏國取得中卿之位,已心滿意足,再不敢奢望了。曹公推介之德,小侄只能心領?!?
口氣一變,亦順著曹化之言自稱“小侄”,更加拉近了彼此交情。曹化聞言,淡淡一笑,道:“那姑且不談罷。賢侄此來邱都,究竟有何打算,若能用得著老夫的地方,還請明示。”
呂澍慌忙起身施禮,道:“怎敢勞動曹公!小侄此來,原本欲向貴國武城公主提親,不想今早至北寺里去,已是車馬集路,巷陌難行了;小侄心灰意冷,本想明日拜謁曹公后,就此回國。”
曹化哈哈大笑,拈須道:“這武城公主真非比凡人啊,連足下都來提親,哈哈!不過……這單勰果是絕色,馮太后又視之如女,無論是誰,與之結親總是再妙不過的事情?!?
呂澍心道不假,武城公主才貌雙全,太后、恒帝都十分看重;妙的是她畢竟不是天焦國人,沒有宗親、地位等條件限制,故而求親上門的人才會絡繹不絕。
只聽曹化又道:“賢侄心志甚高,不會連一面未見就輕言放棄的吧?想必是聽聞太后有詔,命其嫁待執金吾馮進,才惹得賢侄如此不安罷?”
呂澍明白適才那番半真半假的話打動了對方,忙故作訕訕地道:“曹公洞察纖毫,小侄又怎能隱瞞呢,正是如此。不知曹公對此有何看法?”
曹化臉色轉寒,冷哼一聲道:“馮進驕奢淫逸,殘暴恣侈,若非太后子侄,早被廢殺,虧他還敢心存妄念!老夫問明了尚書臺,查無此事,必是矯詔;待三臺六府共同奏明陛下,豎子難脫其咎!”
呂澍心下大放,心道理應如此。且不說單勰是前來天焦避難,就算馮太后真要將她嫁與子侄,恐怕也要先掂量掂量朝野的反應。馮進若多行不義,人人切齒,她根本沒有任何理由為其下詔賜婚,況且單勰有公主之號,與馮進名份上還有親緣關系,故極無可能公然“尚公主”。
不過,呂澍仍有太多擔心:到底他此來并非請旨出使,而是秘密從昂州私自前來求婚,張揚出去,乃是重罪。何況,面對土益等國家與天焦諸強等對手,他提親的資本根本不多:昂州地處偏鄙,人少地貧,荒蠻無化;騎月城雖是著名的海港貿易城,但根本不能與任何一國都城相提并論。昂州總人口四十多萬,還不足邱都一城戶民。
自進入天焦國開始,呂澍首次感到失去了信心。
曹化放緩了神色道:“賢侄有雄韜大略,必能定邦安國,封侯拜相,建立不朽功業。老夫若有女兒,便許配給你啦?!?
呂澍心下感動,知他語帶雙關地提醒自己,亦知他已覺察到自己可能在此事上說謊,忙笑道:“曹公有心了。自來天焦以后,小侄才知天下之大,非等閑之人所能定也,反觀伏氏、昂國,皆如井底之蛙,若不勵精變革,強兵富民,遲早都要滅國。值此存亡之際,澍又怎敢以一己之私,耽擱于兒女情長之中,不思進取呢?”
曹化笑著搖頭,略有深意地道:“老夫與賢侄相識多年,怎不知汝心思?說到底,賢侄想與武城公主一見,若非如此,賢侄治郡急迫之際,又怎有空暇去觀我廣明場、止馬殿呢?”
呂澍恭恭敬敬地起身長拜,正色道:“知我者曹公。小侄此來邱都,正是為自己終生大事。不過公主門禁森嚴,非王侯、國使不得入,小侄私離昂州來此,未得國書,故而昨日一去便被阻在外?!?
曹化驚道:“賢侄怎如此造次!”見呂澍面露無奈之色,嘆了口氣,“足下如此所為,恐怕也有你的道理。這樣罷,待我請司空魏大人薦汝赴會吧!”
呂澍如釋重負,稱謝道:“曹公對我恩重如山,如父愛子,他日若有急難,小侄必來救駕?!?
曹化卻嘆了口氣,頗有些郁郁不樂地道:“老夫最為遺憾之事,就是無法打動賢侄,為我天焦效力!日后各為其主,也不知沉浮若何,不免令人心懷激蕩,頗多悵觸啊!”
(第三節
武城公主府邸。巳時。
門倌高唱:“送客——”西門大開,一隊執戈甲士簇擁著數輛滿載聘禮的車馬離開,為首一人虎背熊腰,衣飾奇特,生就一副黑面,垂頭喪氣。見到呂澍等盯著他看,硬生硬氣地叫道:“有什么好看,老子長得怪嗎?”
劉辛大怒,呂澍忙止住他,搖首示意莫惹是非。迎侯在一旁的公主家丞輕聲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人便是北雁國國使陸鄉,在北雁是無人不知的力士。”
呂澍微微頷首,心道又有人碰了單勰的釘子,不禁暗暗好笑。
單勰府邸落于邱都城東北寺里,原是吳朝大司農曹侯單令之宅,其西便是著名的迎昭寺,起建于明帝寶元五年,寺中立有拜度尊者、拜度尊使金身塑像,內寺瑞光殿更供奉著拜度尊使升仙之前所棄肉身舍利。
單府是少數能臨街設門的宅坻。吳制規定,民眾住所皆以土墻設“方”,每方屯人口百至二百戶。方與方間之墻構“街”,方內建筑間過道稱“巷”。只有列侯、食萬戶以上者,其官坻才可臨街設門。
單令因反對衛衡立幼帝被誅族,此房便一直封存。??的觊g,太后下詔賜與武城公主,且遣將作大匠撥兩百萬錢重新整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