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天焦國
時間退回到四個月前,吳歷三百五十七年四月。
天焦邱都。
時距群王之變后明帝衛衡創建天焦國已有百年。邱都之繁盛奢華,已遠遠超出吳朝時作為“天下中樞”的帝國首府。城垣高四丈,東西寬十一里七十步,南北長二十里十五步,除東面呈大平原無依障之外,其南臨焦水,北阻黃雞山,西接蔥嶺十二峰,形勢博峻,地理險要。恒帝衛召福康初年,邱都人口五十九萬六千三百十三人,東子、屏陵、小黃、漳株四縣屯兵亦有此數。
天焦兵制與諸國有所不同。明帝衛衡時期,因懼各郡叛亂,因此總兵于都郊,便于控制;久而久之,都城外毗鄰諸縣都開辟作為兵舍校場,少有田莊林區。文帝衛麟之后,煬帝衛康好大喜功,更將邱都東面平原區的野王、奉縣諸地都改駐兵馬,強徙民口八十萬戶南遷大作,以致民怨沸騰。
煬帝立十一年卒,衛召繼位,稱天焦恒帝。恒帝時期較注意平抑民變,緩和矛盾,除初年對立子國宣戰之外,后八年不發一兵。
如今,吳陸各國的長期對立、殺伐,使小國經濟衰敗,大國獨力難支。除了天焦等少數疆土廣大、兵馬極盛的國家,包括北方突族所建的熊國,都漸有頹弱之相。
天焦由是儼然成為諸國領袖。恒帝衛召,被尊為“上皇”,諸國每年須遣使進貢朝拜,否則便會被他國制造出兵的借口。衛召當然樂得如此,利用挑撥關系、分化對立等手段,唆使他國互動兵甲,制造殺戮,他再坐收漁利,因而疆域不斷擴大。
煬帝五年、六年、十年、十一年,四次征伐天單、天銘、子絳等國,往南境擴張領地一千九百多里。
然而,在這段時間里最具威脅的仍屬崛起中的熊子國。突族軍事家威王楊烈于吳歷三百五十三年發兵五十萬,分五路攻齊、土益、立子、孛子、曹等國,令吳陸震蕩。當時,除淵國于吳歷三百四十七年已滅之外,又是一死四傷:齊滅國,孛子、曹、立子慘敗,土益國被熊軍侵取北境千里,元氣大傷,“西陸次強”的地位再也不保。并且,天焦恒帝福康七年,即吳歷三百五十六年,熊國悍然對天焦宣戰,進伐朝宗,大敗越騎校尉吳近,斬首三萬余。此役令諸國喪膽,雖說天焦的實力還稍優于熊子,然衛召亦處處避其鋒芒,頗有乏力回天之嘆。
天焦國兵制的劣處,也由此引發爭論:熊子國多騎兵,擅長奔馳突襲,遇敵則猛打猛沖、速戰速決。天焦握兵于內,一旦邊境告急,更兼國土廣大,無法迅速有力地狙擊敵師并組織反攻。朝宗失守,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收復,但卻喪盡先機,徒讓突族白白掠走了無數輜重錢糧、牛羊馬匹。
朝宗之戰次年,恒帝衛召頒詔,令諸將自薦,并以太尉宋景、驃騎大將軍胡靖所薦之虎衛將軍段煨為鎮北大將,督率京四營和龍驤將軍營屯朝宗,以制熊國。此即開創了天焦諸將軍統兵在外的先例。
天焦軍勢極強,因平日在一起駐扎操練,關系密切,故而能以精制庸,在諸國沉浮之中把握勝機,擴大地盤。其軍分為三層:羽林軍、四營五校軍和諸將軍營。其中羽林軍又分都護軍、左、右羽林都騎軍。都護軍由皇帝親握,平時由光祿勛執掌,一般不直接參加戰役,人員多由王室外戚、貴族子弟組成。駐防京西獵苑。左、右羽林都騎軍負責防衛皇城、宮城安危,為京畿禁衛部隊,分由左、右校尉執掌。
四營五校軍即京四營(京東、京西、京北、京南營)和五校營(屯騎校尉營、越騎校尉營、步兵校尉營、長水校尉營、射聲校尉營)。京四營由武衛將軍轄屬,分設武衛將軍四司馬(即左、右、前、后司馬)任各營都督。五校軍由五校尉掌監,各營集合操練,戰時分隊出征。與羽林軍相比,四營五校軍更加接近實戰,乃天焦國臨陣御敵的利器。
諸將軍營乃天焦掌征伐中最高級武將才能享有的權利,下分衛尉虎豹甲士營、大將軍營、驃騎將軍營、前將軍營、后將軍營、龍驤將軍營、鷹揚將軍營七部。其中最強者乃虎豹甲士營,平時宮廷內外禮節儀仗時皆掌旗、執戟,披黃金甲,尉官以上冠纏豹尾,甲士從諸營中鱗選,精猛無匹,史載‘每出必勝,捐募薪餉不與諸營同’,由此可見一斑。
北方形勢動蕩的情況,可以總結為熊國國策的必然。突人是以畜牧起家的游牧民族,殺戮是樂、征戰為好。洗掠、劫搶、擴張,事所必行,半點也不奇怪。然而,熊子國進攻天焦,樹敵太多,非明智之舉。威王楊烈有勇名,但缺乏高超的政治素養;相形之下,天焦恒帝能從平抑內亂、穩定大局考慮,不惜八年不對外發兵,養精蓄銳,重視生產,果然起到了極大的效果。如今,天焦內外政治安定,糧草豐足,軍馬強盛,與熊國正面交鋒,已被提上日程。
邱都南郊廣明場。天焦、土益、立子、曹、孛子五國于此會盟。
這一方圓數十里地的祭場從中劃分南北、東西兩條十字線;正中朝南者為長九十步,寬五十五步的巨大祭壇。祭壇南對廣明場外馬止殿,北座平陵,皇陵旁漌水象陰陽分割的緞帶,緩緩從正中流過。
馬止殿在廣明場南頭,有明帝衛衡親書“馬止”碑一塊,供奉殿側。殿外松柏成林,并立有青銅栓馬樁九百九十九根。
馬止殿遙對北面的平陵,吳朝的歷代君王都入葬于此;其正中一丘奇巨,名高冢,乃衛衡發動奴隸、役民數十萬堆建的墳墓,遠遠望去,便象一座雄偉的小山。
從馬止殿北行五里,便是一座橫跨漌水的鎖鏈橋,九根腕口粗細的鐵鏈飛架南北,層層堅實的樺木拼搭其上,行來絲毫不覺晃蕩。橋面上方,更是雕欄玉砌,建成明瓦飛檐般氣勢宏偉的廊道,越河之時,漌水奔騰激蕩,水霧迷漫,仿若在云彩中行進一般,故此橋名為“接云橋”。
接云橋過,便是寬廣壯闊的祭場。其以祭壇為中心的十里之地,為人工砍伐出的廣大原野,令人心臆振奮。四條筆直的大路,通往祭壇四面,望之巍巍如迎神之處。壇高十丈,層層堆疊,氣象萬千。
廣明場有“吳陸三景”之譽,毫不為過。
此際,五國盟約已成,人去壇空。巍峨壯麗的平陵、湯湯奔涌的漌水,無一不在敘述著仿佛“西風殘照”般蒼涼古風。
忽地,接云橋上行來兩人,皆是二十余歲的青年。為首一人身高八尺,青衣長服,頭戴徙冠,腰系珠翠玉帶,相貌堂堂;后一人體大腰圓,滿面虬髯,兩眼炯炯有神,布衣袖至肘間而止,露出半截凸出肌肉的臂膀,不著鞋履,似以光腳為豪。
此二人似游山玩水一般。不過廣明場乃天焦禁地,更何況北面平陵四周,駐扎射聲、長水兩營甲士四萬人,等閑人焉能進入?
原來,為首那人便是南域為人耳熟能詳的昂州牧呂澍,身旁之人乃其長兄劉辛。如今二人是為伏氏子臣。
天焦、土益往南,山嶺漸多,平原漸少。天銘、天單、子絳、伏氏、雨、昂、和、微等國分治而居,各不相讓。因為地理的因素,諸國雖出力殺伐,但罕有能掌握大局,制霸南方的。多山林、險隘的不利條件,使之爭奪較北麓諸國尤更激烈。
如今,昂國已被伏氏和其附庸雨國所滅,改稱伏氏國昂州。
值此伏氏閔王重病在臥之際,政局微妙動蕩,而身為昂州牧的呂澍竟有空暇前來天焦,實是一件令人頗費揣度的事情。
呂澍俯望著漌水滾滾流淌、奔涌不止的壯闊場面,不由得連聲發出贊嘆,思如泉涌,“洪濤奔逸勢,駭當駕丘山,訇隱震宇宙,漰磕津云連。”
劉辛聳然動容,低聲復吟幾遍,道:“四弟文采如日月燦爛,令星辰黯然!”
呂澍不禁啞然失笑道:“大兄幾時也學得二姐般的口舌,變得如此會奉承別人了?”
劉辛吟道:“訇隱震宇宙,漰磕津云連。以詩觀人,四弟傲世不類,才智出群,定能成就賈、張那樣的成就。”
賈指土益賈昆,張指霸國張放,二人都以是從青年時代便有聲名的英雄人物,俱都為人尊敬與仰慕。賈昆生在群王之變的時代,年近七旬仍率師抗擊天焦軍,被土益大洪王封為國老,功著一時。張放仍猶輔政霸國,位在上公,有三朝元老的美譽。
呂澍聽聞,臉上現出微笑,道:“賈、張二子,皆為人臣,而我呂澍則絕不甘居于檐下!我平生志向,便是成就衛衡、周竇,甚至單越那樣的不朽功業,手握天下,受萬人崇敬,青史留名!”
劉辛渾身一震,不禁連退兩步。在他側邊那一母所養的兄弟,仿佛頓時成了雄踞霸位的吳陸先祖單越;他的眼神是那樣不容置疑,甚至從中所射出的憧憬與堅毅,亦可化作神奇的力量。
呂澍轉頭望向他,臉色頓時變得溫柔許多,“此言我也只在大兄、母親面前方敢提起。無論我呂澍有多大成就,你我仍是好兄弟……”
他沒有再說下去,眼神投向遠方,眉頭輕蹙,似乎把象握不到什么一般,變得虛無飄渺。
劉辛不敢打斷他的思考,沉吟不語。
呂澍忽然笑了笑,轉頭問道:“大兄,你對五國合從有何見教?”
劉辛微微一怔,心道這問題該天焦恒帝向其重臣提出才對,不過絲毫不敢露出怠慢之色,皺眉道:“突人發源于鏡師山,地勢高遠,氣候寒苦,不但馬匹優良、人人善戰,更兼地處陸北,無后顧之憂,故而能全力南犯以爭天下。天焦等國結盟后,仍無法與之相比,我看熊國精騎必會長踞鋒頭。”
呂澍哈哈一笑,只點了點頭,并不予以置評。劉辛知他不過是思慮所及隨口而發的問題,并非想考教答案,反而放下心來。最近不知是什么原因,呂澍常喜常怒,脾氣轉怪,故劉辛也不敢輕易多話,以免惹他動怒。
呂澍又遠眺了一眼祭壇,頗有些意興闌珊道:“原來廣明場是這樣的氣勢磅礴,到了天焦之后,才知昂、伏氏國之小。哼,能與此登壇祭天地神靈,該是一件暢快的事罷!走,還有要事做呢。”
呂澍口中的“要事”,卻是他們此來邱都的真正目的所在——向天焦國武城公主單勰求親。
(第二節 公主單勰
單勰,本姓廬,霸國故奉車都尉廬凡女。
廬凡者,潯州廬氏族人也,廬氏乃前師“國四族”之一。霸未王二十一年濯北之役后,與父舉城降,拜奉車都尉,盡遷澧陽。
廬氏在前師飛揚跋扈,投降霸國后不但不受禮遇,反受鄙薄,勢力一落千丈。凡妻韓姬,與原霸國王后樓氏、北雁國妃南子并稱“西陸三美”,為霸王沖心儀,數次暗示廬氏獻出。未王二十二年,有人誣奏廬凡秘密聯絡前師故族,準備叛反,霸王大怒,命抄其家、滅九族,韓姬納入宮闈,此后獨勰與一干親黨奔亡天焦。
勰有巾幗之名,自小不喜女工、紡織、聲樂,而愛舞刀弄槍;自到天焦之后,欲投拜于四賢之一的魏悝門下習藝。魏氏擇徒極嚴,因勰女身不納,辭之,勰獨跪于雪地兩日,險凍斃于廬外,終于打動了他,收為弟子。
勰習兵書法策,又向天焦名將霍廷學習騎射、戰技,十五歲大成。曾秘密回霸,單挑刺死李滿,一時令朝野轟動。
李滿者,霸王寵臣李即之子。吳歷三百五十二年,李即為大將軍,頂替了赫赫有名的老臣張放,權柄在握。由于他城府極深,又工于心計,由此漸得圣寵。密奏廬氏叛亂得逞后,不兩年便痛失一子,也算是報應不爽。
勰自小持正,極痛恨奸佞讒諛之輩,甚至對其父、祖亦不抱好感,故而才有從師魏悝之舉。不想霸王受李即鼓惑,殺其父、奪其母、滅其族,令她震驚之余心如刀創,發誓報仇。
勰從師不久,魏悝即喪,乃結廬護靈,并又拜于毛白門下。由于天焦大將項冀、段煨皆是魏悝門生,恒帝亦聞其名,乃特準勰入宮覲圣。
福康七年秋八月,恒帝衛召與劉皇后召會勰于邱都南宮顯親殿,勰豐容靚飾、竦目生姿,令恒帝驚為天人,竟欲納之為妃。
皇后急白太后,乃賜勰“武城公主”號,令其改為單姓,以絕恒帝之念。
有了王后、太后這樣的靠山,勰遂以絲織、銅鏡、制鹽等為業,交會群雄,謀圖報仇大事。隨同她從霸、前師國逃來的宗族、客卿隊伍亦隨之進一步龐大起來。
如今,單勰在邱都已歷數載。年十九的她有沉魚落雁之貌,姿麗比之天焦著名美女韓侯孟珂女致、當府侯司馬抗女妙有過之而無不及。兼且其公主封號,引得求親說媒之輩踏破門檻;邱都北寺里單勰宅,更是門庭若市,車馬臃阻。
這一天,正有土益國遣使下聘,為其公子提親。
來人乃土益侍中管武,聘禮車馬十七輛,盡載寶貨財物,綾羅錦緞;還有御女二百二十名,樂師一隊,極盡奢華。
土益國屬東陸諸強之一,“大洪王”王睿卒后,與天焦建盟,遂逐步壯大起來。今雖遭熊子攻伐,然勢力仍遠非伏氏可比。
此時,剛睡起身的單勰一臉慵懶的表情,在西廳中接見管武。若非國使,他人非見召絕不可能踏進這里一步。
管武一臉深穩沉熟,胖臉上透出圓滑之色。此趟受命來此,正是欲與諸國相爭美貌與權力并重的天焦“武城公主”——這與他的名氏相符,都有個“武”字,恐怕能帶來好運也未必。
他大禮拜見,畢恭畢敬;待公主揮手示意,這才穩穩地在東首席間坐下,偷偷抬頭打量這個聞名遐珎的女子。
武城公主單勰的容貌只可以“渾然天成”來描述。云鬢、粉面、櫻唇、巧鼻,再加上一雙勾魂攝魄的美眸,足以使人忘記身在何方。尤其此時的她身著鵝黃深衣,發絲微亂,以玉手支頜,不勝困乏的樣子,令久經人事的管武都瞪大了眼睛,狠狠咽了一口唾沫。
“管先生不必多禮。不知國使駕到,未及遠迎,勰之罪也。”美人淡淡道。
管武有些失常地笑起來,“公主何出此言?能得入覲,已是在下三生的福份,更何況公主麗質天生,有令山水失色之美,天地動容之姿,如在下這般一睹為快,恐怕也要添壽十載哪!”
單勰不禁“噗哧”一笑,掩嘴道:“先生夸夸其談,妾自愧弗如。多聞土益國多辯士,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不過管先生既為主上求婚,當知規矩,怎么能如此巧言令色呢。”
管武冷汗一額,連忙起身告罪,心中暗暗吃驚。武城公主辭鋒之利,能拒人于千里,他雖常有耳聞,卻至今方算領教。深深揖禮道:“公主名動天下,我王心慕久矣,今日特命在下略備薄禮若干,請公主殿下笑納!”
旁有婢子接過拜貼呈上,單勰從榻上坐起來,揭開看了看,便隨手放在一邊,“如此尚算薄禮,何以為厚?”
管武尷尬地笑了笑,道:“待我王迎娶公主之日,必再獻大禮一份。我土益國富民強,兵盛馬壯,我王又與天焦共盟,萬乘主也!公主若允了婚事,自然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一世用度無缺,錦衣玉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利誘兼威嚇乃管武慣用伎倆,但因面對天焦王親,則不得不妥善用詞。只聽單勰不惱反笑道:“什么我王我王的,到底是為你家君王求親,還是為你家少主求親?聞說王乾好色出名,果不其然。”
管武見說錯了話,顧不得對方諷刺挖苦,忙道:“不不不,當然是我家少主。公主誤會,誤會了!”連連拭汗,說話時更加小心在意,“我家少主王赫英雄了得,勇力過人,能空手生裂虎豹,在戰場上更是以一敵百,無人能擋。公主國色天香,與我家少主相得益彰,定是郎才女貌,令人稱羨的一對!”
單勰咯咯地笑起來,道:“若真是象你說得那么厲害,你們與熊國作戰,怎么卻一敗涂地呢?可見先生騙我。”
管武臭汗一身,偏又不知如何向這個任性的公主解釋,只得喏喏連聲,心中叫苦。單勰再不予他解釋的機會,盈盈起身道:“先生請回,勰有些乏了,想早點休息。你家少主的聘禮先寄放著,待妾考慮好了再答你。”
管武先是吃驚,隨后聽她口氣尚有回旋余地,連忙不迭稱是。剛想說話,單勰已不顧而去,只留下一陣香風肆溢,沁人心脾。管武頹然若失,怏怏告辭。
邱都北寺里。“和會坊”酒肆。
時至辰時,酒樓上生意大好,眾多王公貴戚公子哥兒紛至沓來,呼朋引類,歡騰喧囂聲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