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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大宗師(2)

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

子來曰“父母于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鏌鉚’,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覺。”

譯文:有一天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個人聚在一塊,相互談論說:“誰能夠把虛無當作腦袋,把生存當作脊梁,把死亡當作尾巴,誰能夠懂得死、生、存、亡本來就屬于同一本體,我就跟他交朋友。”四個人你看看我,我看著你,都默不作聲,彼此心領神會,于是相互交往成為朋友。不久子輿生病了,子祀前去慰問他。子輿說:“那偉大的造物者啊,將要把我變成這樣一個佝樓人:彎腰駝背,五臟的穴口朝上,下巴緊貼著肚臍,兩個肩膀高過頭頂,發鬢向上長。”是陰陽不調使他成為這個樣子,可是子輿十分自在,就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似的,搖搖晃晃地來到井邊,朝著井中一照,說:“天啊!造物者將要把我變成佝僂人了!”

子祀說:“你是不是很討厭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子輿回答:“沒有,我怎么會討厭這副樣子!如果把我左臂慢慢地變成公雞,我就用它來打鳴報曉。如果把我的右臂逐漸地變成了彈弓,我就便用它來打鳥烤肉吃。”

“如果把我的屁股慢慢地變成車輪,把精神作為馬匹,我就坐上這車,不需要再找車馬了。再說,所謂‘得到’,就是時機正好,生命的失去不過是順時而去,安時處順,哀樂不往心里去,這正是古人所說的徹底的解脫,然而不能自我解脫的原因,則是受到了外物的束縛。況目萬物不能勝自然,自古以來便是如此,我又怎么能討厭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呢?”

不久子來也生了病,呼吸急促得快要死了,他的妻子兒女都圍著他哭。子犁前往探望,說:“閃開,躲一邊去!不要打擾他由生而死的變化!”靠著門對子來說:“偉大的造物者啊!又要把你造成什么呢?把你放到哪里去呢?把你造成老鼠的肝嗎?還是把你造成昆蟲的胳膊呢?”

子來說:“兒子對父母,不管叫你到哪里去,必須無條件地聽從。自然的變化相對人而言,則并不亞于兒子對父母;它讓我接近死亡,可是我卻不聽它的話,主要是我太蠻橫了,而它有什么過錯呢!大地給了我形體,用生存來使我勞累,用衰老來使我安逸,用死亡來使我安息。所以造化讓我愉快地生活,當然也要讓我痛決地死去。現在如果有一個高超的冶煉工匠鑄造金屬器皿,如果那塊金屬搶著說‘一定要把我鑄造莫邪寶劍’,冶煉工匠肯定認為這是不吉祥的金屬。現在一旦成了人的形狀,就說自己‘成人了成人了’,造物者一定會認為這是不能帶來吉利的人。如果現在把天地當作一個大熔爐,把造化當作打鐵匠,去哪里不行呢!”不一會,子來就安安靜靜地進入夢鄉了,一會兒又開心地從夢中醒來。”

原文: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曰:“孰能相與于無相與,相為于無相為,孰能登天游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三人相視而笑,莫逆于心,遂相與為友。

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尸而歌,禮乎?”

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

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邢,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尸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內者也。外內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則陋矣。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痰潰癰,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異物,托于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班終始,不知端倪;芒然仿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彼又惡能憒饋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哉!”

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

子貢曰:“敢問其方。”

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

子貢曰:“敢問畸人。”

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譯文: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彼此之間都是好朋友。有一次三個人坐在一起談話,說:“誰能夠在互相無心交往之中成為朋友,在不互相幫助之中互相幫助呢?誰能升到天上,暢游于云霧之中,盤旋在宇宙之間,生死相忘,永遠沒有終結和窮盡?”三人互相看看,彼此心心相印,心領神會,于是相互結成好友。

沒過多久子桑戶病逝,還沒有出殯。孔子聽說之后,派弟子子貢前去幫助料理喪事。子貢見有的人在編曲,有的人在彈琴,相互配合著唱歌:“哎呀,子桑戶啊!哎呀,子桑戶啊!你已經回到純真的境地,可是我們還在人間不能升天啊!”子貢聽了快步走到他們近前,說:“我想請問,你們這樣對著死人的尸體唱歌,這合乎禮儀嗎?”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笑了笑,說:“這種人怎么會懂得‘禮’的真實含意!”

子貢回來之后,把見到的情況反映給孔子,說:“天底下怎么會有他們這種人?不懂道德,沒有修養,忘記了自己的形象,在死人面前唱歌,一點兒也不感覺到臉紅,他們真的是沒有什么話可以來形容。他們究竟是些什么人呢?”

孔子說:“他們啊,都是游蕩在人世之外的人,不受世俗的禮儀束縛,而我卻是個活生生的受道德約束的人。人世之外和人世之內是毫不相干的,可是我卻讓你前去吊唁,實在是不應該啊,我太淺陋了!他們正跟造物者相交為朋友,逍遙于天地渾然的元氣之中。他們把生存看作是多余的累贅,把死亡看作是毒癰化膿后的潰破,像他們這種人,又怎么會明白生存與死亡的區別!他們假借著不同的物類,寄托著相同的形體;忘掉了自己的肝膽,也忘掉了自己的耳目;生命隨自然變化,始終循環,不知有什么首尾;茫茫然巡游在塵世之外,逍遙自在于無為的事業里。他們又怎能不厭其煩地遵守世俗的禮儀,以便讓眾人觀看呢!”

子貢說:“如此,那么老師您打算歸依于人世之內還是超脫于人世之外?”

孔子回答,說:“我是蒼天要懲罰的罪人。即便如此,我還是希望跟你們一同游蕩在人世之外。”

子貢問道:“那怎樣才能暢游在人世之外呢?”

孔子回答:“魚總希望到水里游,人總希望到大道里游。相適于小的,掘地成池以供養;相適于道的,就得心靈虛靜產生定念,不為塵世所動。所以說,魚在江湖里游則忘記了一切而悠悠哉,人在道中游則忘了一切而消遙自得。”

子貢說:“請問不同于平常的人是怎樣的人呢?”

孔子回答:“不同于平常的人在人世間是孤獨的,卻和道混同一體。所以說,天所認為的小人,世俗認為是君子:世俗認為是君子,天卻認為是小人。”

原文: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無是三者,以善處喪蓋魯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

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于知矣。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平一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詛知吾所謂吾之乎,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于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譯文:顏回問孔子,說:“孟孫才的母親死了,他哭泣時卻一滴眼淚都不掉,心里不覺得悲傷,居喪期間也不哀痛。他沒有流淚、悲傷、哀痛這三種表現,可是他卻以善于居喪的聲名享譽整個魯國。難道真會有無其實而浪得虛名的情況嗎?這件事讓我實在覺得奇怪。”

孔子說:“孟孫才做得很好了,遠遠超出了一般人對治喪的理解,因為不能太簡化才不得不如此,但他確實有所從簡了。孟孫才不知道人為什么要出生,也不知道人為什么會死去;不知道是活著好,還是死亡好,無法做出選擇;他順應自然的變化而成為他應該變成的物類,以期待那些自己所不知曉的變化!況且如今將要變化,又怎么知道不會發生變化呢?現在尚未變化,又怎么知道已經發生變化了呢?只有我和你,恐怕還沒從人生的大夢中清醒過來吧!孟孫才認為那些死去了的人雖然身體發生了驚人的變化,卻無損于他的內心精神,猶如精神的寓所朝夕改變卻并不是精神的真正死亡。孟孫才是個真正已經覺悟的人,人們哭他也跟著哭,這就是他如居喪時不悲傷、不流淚、不哀痛的原因。人們只是在相互交談中自己把自己稱為“我”,又怎么知道我所稱述的我一定就是我呢?況且你夢中變成一只鳥,便飛到天上去,你夢中變成一條魚,便潛入深水之中。不知道現在說話的人是在做夢還是己經清醒過來了呢?心情愉快卻笑不出來,真的笑出聲來卻不是刻意的表現,聽任自然的變化,忘卻生死變化的憂愁,達到空寂天道同一的境界。”

原文: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許由曰:“而奚來為軹,夫堯既已稼汝以仁義,而刻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游夫遙蕩恣唯轉徙之奎乎?”意而子曰:“雖然,吾愿游于其藩。”

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意而子曰:“夫無莊之失其美,據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在爐捶之間耳。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襣,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

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健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所游已。”

譯文:意而子拜訪許由。許由說:“堯把什么東西給予了你?”意而子說:“堯對我說:‘你一定得親身實踐仁義并明白無誤地闡明是非。’”許由說:“你怎么還要來我這里呢?堯已經用‘仁義’在你的額上刻下了印記,又用‘是非’割下了你的鼻子,你將憑借什么游處于逍遙放蕩、縱任不拘、輾轉變化的道途呢?”意而子說:“雖然這樣,我還是希望能游處于如此的境域。”

許由說:“不對。有眼無珠的育人沒法跟他觀賞姣好的眉目和容顏,瞎子沒法跟他賞鑒禮服上各種不同顏色的花紋。”意而子說:“無莊不再打扮,忘掉自己的美麗,據梁不再逞強,忘掉自己的勇力,黃帝聞‘道’之后忘掉自己的智慧,他們都因為經過了‘道’的冶煉和鍛打。怎么知道那造物者不會養息我受黥刑的傷痕和補全我受劓刑所殘缺的鼻子,使我得以保全托載精神的身軀而跟隨先生呢?”

許由說:“唉!這是無法預測的。我先給你說個大概情形吧。至上的道是我偉大的宗師啊!我偉大的宗師啊!把萬物碎成粉末不是為了某種道義,潤澤千秋萬代卻不認為是仁愛,比上古還早卻不認為老,包涵上天、支撐大地,雕創眾物也不認為是一種技巧。這就是我們想暢游的境界啊!”

原文:顏回曰:“回益矣。”

仲尼曰:“何謂也?”

曰:回忘仁義矣。”

曰:“可矣,猶未也。”

他日復見,曰:“回益矣。”

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

曰:“可矣,猶未也。”

他日復見,曰:“回益矣。”

曰:“何謂也?”

曰:“回坐忘矣。”

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

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

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后也。”

譯文:顏回說:“學生我進步了。”

孔子問道:“你指的進步是什么?”

顏回說:“我已經忘掉仁義了。”

孔子說:“很好,不過還不夠。”

過了些日子,顏回又一次去拜見孔子,說:“我又進步了。”

孔子問:“你的進步指的是什么?”

顏回說:“我忘掉禮樂了。”

孔子說:“不錯,不過還是不夠。”

又過了幾天,顏回再次去拜見孔子,說:“我又進步了。”

孔子問:“你的進步指的是什么?”

顏回說:“我可以‘坐忘’了”。

孔子驚奇地皺著眉頭,問:“‘坐忘’是什么?”

顏回答道:“忘掉了四肢和身體,忘掉了聽和看,離開了形體,去掉了思慮,與通達萬物的大道一致了。這就叫‘坐忘’。”

孔子說:“與‘大道’相和同,就沒有什么愛好的了;隨著‘大道’變化,就沒有什么永恒的了。你不愧是個賢人啊!我孔丘也要請你當我的老師了。”

原文:子輿與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邢,天乎,人乎,”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

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譯文:子輿和子桑兩人是好朋友,陰雨連綿不斷地下了有十幾天,子輿說:“子桑恐怕是要餓壞了。”于是包了一兜飯去給他吃。到了子桑的門前,聽到屋里有人又像是唱歌,又像在哭,而且還彈著琴吟唱:“是父親呢?還是母親呢?是天呢?還是人呢?”那聲音,像是實在唱不出來而又急切地要把詩詞表達出來似的。

子輿走進屋子說:“是你在唱歌嗎?什么原因使你這樣唱歌啊?”子桑回答說:“我正在思考為什么我會如此的困窘,然而卻找不到答案。難道父母希望我如此貧困嗎?天無偏私覆蓋著每個角落,地也沒有偏私地承擔著一切,難道天地的偏私讓我貧困嗎?我努力尋找使我貧困的原因,可是我沒能找到。既然如此,使我如此貧困的估計就是命運的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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