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西方飯店
- 失蹤者·訴訟(卡夫卡小說全集)
- (奧)弗蘭茨·卡夫卡
- 16780字
- 2020-06-18 10:22:15
一到飯店,卡爾立刻就被帶進一間類似辦公室的房間,女廚師長手里拿著一本備忘記事本,正在那里向一個年輕的女打字員口授一封信。極其精確的口授聲,熟練而富有彈性的打字機鍵盤的彈擊聲急促追逐著只是偶或可以聽得見的掛鐘的滴答聲,那掛鐘幾乎已指向十一點半。“好了!”女廚師長說,合上記事本,女打字員一躍而起,把木蓋罩在打字機上,在做這一機械性工作時眼睛始終沒離開卡爾。她看上去還像個女學生,她的圍裙熨得非常講究,譬如兩肩都帶著波紋,頭發蓄得高高的,看了這些細節之后再看她那張嚴肅的面孔,人們不免有點感到驚異。先向女廚師長、后向卡爾欠了欠身之后,她便離去,卡爾則不自覺地用一種詢問的目光望著女廚師長。
“好哇,您到底來了,”女廚師長說,“您的同伴呢?”
“我沒有帶他們來。”卡爾說。
“他們大概一大早就要上路的吧。”女廚師長說,好像是在向自己解釋這件事情似的。
“難道她會不想到,我也要一起上路的嗎?”卡爾暗暗問自己,為了排除任何懷疑所以便說,“我們鬧翻了。”
女廚師長似乎把這理解成為一則愉快的消息。“這么說,您現在自由了?”她問。
“是的,我自由了。”卡爾說,他覺得沒有什么比這更無用的了。
“您聽著,您不想在這兒飯店里弄個差事干干嗎?”女廚師長問。
“很愿意,”卡爾說,“可是我的知識少得可憐,譬如我連打字都不會。”
“這并不是最重要的,”女廚師長說,“也許您暫時只得到一個小小的職務,然后您就得爭取通過勤奮和謹慎步步高升。不過,不管怎么說,我總覺得,在某個地方站住腳跟總比到處閑蕩要好些,要可取些。我覺得您不適合到處閑蕩。”
“所有這些看法舅舅也會同意的。”卡爾暗自思忖并贊許地點了點頭。與此同時,他想起來,人家這么為他操心,可他還沒作自我介紹。
“噢,請您原諒,”他說,“我還沒有作自我介紹,我叫卡爾·羅斯曼。”
“您是德國人,對嗎?”
“是的,”卡爾說,“我來美國的時間還不長。”
“您是哪里人?”
“波希米亞布拉格人。”卡爾說。
“您瞧,”女廚師長操著帶濃重英語腔的德語說,幾乎把胳臂也舉了起來,“那我們就是同鄉了,我叫格蕾特·米策爾巴赫,是維也納人。布拉格我熟悉極了,我曾在文策爾廣場的金鵝飯店里干過半年。您想想這有多巧。”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卡爾問。
“這已經是許多年,許多年以前的事了。”
“老金鵝飯店,”卡爾說,“已經在兩年前拆掉了。”
“是呀,當然。”女廚師長說,完全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了。
但是她突然又變得活躍起來,抓住卡爾的雙手喊道:“現在,既然已經證實您是我的同鄉,您無論如何也不可以離開這兒了。您決不可以對我做出這樣的事情來。譬如您愿意當電梯工嗎?只要您說一聲愿意,那您就當上了。您已經跑過一些地方,想必您也知道,謀到這樣的職位并不是一件特別容易的事,因為這是人們所能想象得到的最好的開端。您會接觸到所有的客人,人們總是見到您,人們讓您去辦些小差使;總之,您每天都有機會,您會有出息的。其余的事就全包在我身上了。”
“電梯工我很愿意當。”稍過片刻卡爾說。以讀過五年中學為由而對開電梯的職務抱有顧慮,這未免太荒唐了。在美國,其實倒是蠻有理由為這五年中學感到羞愧的。況且,那些電梯工一直很中卡爾的意,他覺得他們就像是飯店的裝飾品。
“不要求具備語言知識嗎?”他還問。
“您會說德語,又能講一口漂亮的英語,這足夠了。”
“英語是我到美國以后兩個半月內才學會的。”卡爾說,他以為,他不可以隱瞞自己的這個惟一的優勢。“這說明您有足夠的有利條件,”女廚師長說,“現在我回想起,英語曾給我造成了多大的麻煩。這當然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昨天我還談到過這件事。因為昨天恰好是我的五十歲生日。”說罷,她面帶笑容試圖從卡爾的面部表情上看出這五十大壽給他留下什么印象。
“那我祝您生日快樂。”卡爾說。
“這可是一個人隨時都用得著的。”她說,握了握卡爾的手,因在用德語交談時想起的這句古老的家鄉俗語而變得有些憂郁了。
“可是我在這里耽誤您的時間了,”隨后她大聲說道,“您一定很累了,有什么事我們明天白天再談吧。遇到了一個同鄉,一高興就把人高興糊涂了。您來吧,我領您到您的房間里去。”
“我還有一個請求,女廚師長太太,”卡爾望著桌上的電話機說,“明天,也許是一大清早,我從前的同伴會給我送來一張照片,我急需這張照片。可以勞您駕給門房打個電話,請門房讓來人來見我,或者讓我去見他們?”
“可以,”女廚師長說,“可是讓門房替您把照片收下,這不行嗎?可不可以問一下,這是一張什么照片?”
“這是一張我父母的照片,”卡爾說,“不行,我得親自和來人談談。”女廚師長不再說什么,打電話給門房值班室下達了相應的命令,她在電話里說了卡爾的房間號碼是536。
然后,他們穿過一扇與大門對著的門,走到外面的一條小過道上,看見一個小個兒電梯工靠在欄桿邊上打瞌睡。“我們可以自己開電梯。”女廚師長小聲說,讓卡爾走進電梯。“一天工作十至十二個小時,這對于這樣一個男孩來說確實是太長了點了。”隨后她說,他們乘電梯向上,“但是這種怪事就出在美國。譬如這兒這個小家伙,他也是半年前才同他父母一塊兒到這兒來的,他是意大利人。現在看他那模樣,仿佛他頂不住這工作,面孔消瘦,上班時睡著了,雖然他生性殷勤熱情——但是他還只需要在這里或在美國的別的什么地方干半年,便可毫不費勁地頂住一切困難,五年以后他就是一個身強力壯的男子漢了。這樣的例子我給您講幾個小時也講不完。不過,我根本沒想到您,因為您是個壯實的孩子;您今年十七歲,嗯?”
“下個月我滿十六周歲。”卡爾回答。
“才十六歲!”女廚師長說,“好好干吧!”
到了樓上,她把卡爾領進一個房間,這個房間作為閣樓雖然有一堵墻是斜的,但是在兩個白熾燈泡的照耀下卻顯得起居很舒適。“陳設簡陋,您別見怪,”女廚師長說,“因為這不是飯店的客房,而是我的三間一套的住房中的一個房間,所以您絲毫也不妨礙我。我插上套間的房門,您就可以隨意待在房間里。明天,作為飯店的新雇員,您自然就會有您自己的一間小房間。倘若您和您的同伴一起來,那我就叫人給你們在勤雜工睡的通鋪房里搭張鋪了,但是由于您現在是獨自一人,我想,您還是住這兒合適,哪怕您只得睡在一張沙發上。現在您好好睡一覺吧,養足了精神好干活兒。明天的活兒還不會太累。”
“我衷心感謝您的一片好意。”
“等一等,”她在門口站住腳說,“您這樣可是不一會兒就會被吵醒的。”說著,她走向房間的一扇邊門,敲門喊道:“特蕾澤!”
“什么事,女廚師長太太。”小女打字員應聲道。
“早晨叫醒我的時候,你得從過道走,這兒房間里睡著一個客人呢。他累極了。”她說這句話時,對著卡爾笑了笑,“你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女廚師長太太。”
“那好吧,晚安!”
“祝您晚安。”
“幾年來,”女廚師長解釋說,“我的睡眠一直很不好。現在我可以對我的職位滿意了,本來就沒有什么要發愁的了。但是這準保是我從前的憂愁帶來的不良后果,造成我今天的這種失眠。要是凌晨三點能入睡,我就很高興了。但是由于我五點,最晚五點半就得上班,所以我不得不讓人叫醒我,而且叫醒我時還得特別小心,別讓我那業已緊張的神經變得更緊張。平時喊醒我的正是這個特蕾澤。不過現在您確實已經什么都知道了,我簡直扯個沒完。晚安!”盡管她體態臃腫,她卻幾乎輕捷快步地走出了房間。
卡爾巴不得睡上一覺,因為這一天下來他已是疲勞不堪。他根本不敢奢望還會有比這更舒適的環境可以讓他美美地睡上一大覺。雖然與其說這個房間是作臥室用的,還不如說它是一間起居室,或者,說得更確切些,是女廚師長的一間會客室,而且還特意為他搬來了一張盥洗臺供他今晚使用,然而,卡爾卻并不覺得自己是個闖入者,而是覺得自己只不過是受到更好的照料罷了。他的行李箱已拿來放好,大概已有好長時間沒處于比這里更安全的場所了吧。一只上方罩有一條大網眼羊毛毯的、帶活動格層的矮柜上,擺放著各種帶鏡框的和夾在玻璃下面的照片;參觀房間時,卡爾在柜前站住腳,仔細觀看照片。大多是些舊照片,照片上的人多數是女孩子,她們身穿舊式、不舒適的衣服,頭戴松弛、小而高聳的寬檐帽,右手拄著一把傘,臉對著觀者,目光卻避開觀者。在男人的照片中,一位年輕士兵的照片特別引起卡爾的注意,他已將小便帽放在一張小桌上,蓄著一頭蓬亂的黑發挺直身子站著,臉上堆著一片驕傲的、卻受到抑制的笑容。照片上,他的制服上的鈕扣被人在事后涂上了金色。所有這些照片八成還是在歐洲拍的呢,人們本來也很可能會在照片的反面看出這一點來的,但是卡爾不想去拿它們。一如這些照片在這里這樣放著,他本來也想把他父母的照片這樣擺放在他未來的房間里的。
為了他的女鄰居的緣故,卡爾盡量輕手輕腳,徹底擦洗了一下身上。正當他擦洗完畢后伸展四肢躺在他的沙發榻上準備享受甜蜜的睡眠的時候,他好像聽見有人在輕輕敲擊一扇房門。人們無法馬上斷定,是哪扇房門,也可能只是一種偶然的響聲。這聲音也沒有馬上就重復出現,而正當卡爾幾乎就要睡了的時候,那聲音卻又響了。但是現在沒什么可懷疑的了,是敲門聲,是從女打字員的那扇房門那兒傳來的敲門聲。卡爾踮著腳尖跑到門邊,用小到即使隔壁有人在睡覺也不會把任何人吵醒的聲音問:“您有什么事嗎?”
馬上傳來同樣小聲的回答:“您不想把門打開嗎?鑰匙插在您那一邊呢。”
“行,”卡爾說,“只是,我得先穿上衣服。”
出現片刻的寂靜,隨后那邊說:“這就不必要了。您開開門后就躺到床上去,我等一會兒。”
“好吧,”卡爾說,也這樣做了,而且他還擰亮了電燈,“我已經躺下了。”隨后他便稍許大聲一點說。話音剛落,小女打字員也就已經從她那間黑糊糊的房間里走了出來,穿著在下面辦公室里穿的衣服,看來整個這段時間里她一直沒想到要睡覺。
“請您多多原諒,”她稍稍彎下身子站在卡爾床榻前說,“還請您別把我泄露出去。我也不想打擾您多久,我知道您已累了。”
“沒那么嚴重,”卡爾說,“可是我也許還是穿上衣服的好。”他不得不伸直身子躺著,為的是可以齊脖蓋住身子,因為他沒穿睡衣。
“我只待一會兒,”她說,并伸手抓住一把椅子,“我可以坐到沙發榻旁邊來嗎?”
卡爾點點頭。于是,她緊挨沙發榻坐下,卡爾不得不將身子往墻邊挪了挪,以便可以仰頭看到她。她長著一張勻圓臉,只是額頭高得異乎尋常,不過這也許只不過是她的發式不太合適的緣故吧。她的衣服干凈、整齊。她的左手捏著一條手帕。
“您要在這里長期待下去嗎?”她問。
“還沒完全決定,”卡爾回答,“但是我想,我會留下來的。”
“那就很好,”她說,并用手帕擦了擦自己的臉,“我在這兒孤零零一個人。”
“這就怪了,”卡爾說,“女廚師長太太對您可友善啦。她根本就不像對待一個雇員那樣對待您。我本來還以為你們是親戚呢。”
“哦,不是的,”她說,“我叫特蕾澤·貝希托爾德,我是波美拉尼亞人。”
卡爾也作了自我介紹。隨后,她便第一次正眼望著他,仿佛這一通姓名她覺得他更陌生了一點了。他們沉默了片刻。隨后她說:“您可不要以為我是個不知感恩的人。沒有女廚師長太太,我的境況就要糟糕得多。以前我在這家飯店里當過幫廚女工,而且差一點已經要被解雇了,因為我干不了那繁重的活兒。這兒的人要求很高。一個月以前,一個幫廚女工僅僅由于過度勞累而暈倒了,在醫院里躺了十四天。我的身體不是很強壯,從前我吃過許多苦,所以有點兒發育不良;您一定看不出我已經十八歲了。但是現在我已經強壯一些了。”
“這兒的活兒想必確實一定很累,”卡爾說,“剛才在樓下我就看見一個開電梯的孩子站著睡著了。”
“可是電梯工的境況還是最好的呢,”她說,“他們掙的小費可多啦,干的活畢竟也遠不如廚房里的人辛苦。可是有一回,我確實很走運。有一次,女廚師長太太需要一個女孩子去給一個宴會擺餐巾,派人下來到我們幫廚女工中物色合適的人選,這兒有將近五十個這樣的女孩子,我恰好被選中,并且使她感到很滿意,因為擺餐巾這活兒我一直很在行的。于是,從那時候起,她就把我留在她的身邊,漸漸地把我培養成了她的秘書。我跟著她學到了許多東西。”
“有那么多要打字的嗎?”卡爾問。
“啊,多著呢,”她回答,“這一點您可能根本想象不到。您已經看到,今天我一直工作到十一點半,而今天還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當然我也不是老是打字,城里我還有許多事要辦呢。”
“這座城市叫什么名字?”卡爾問。
“這個您不知道?”她說,“拉美西斯。”
“這是一座大城市嗎?”卡爾問。
“很大,”她回答,“我不喜歡進城去。可是您莫非真的想睡覺了吧?”
“不,不,”卡爾說,“我還根本不知道,您找我有什么事。”
“因為我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我不是一個容易傷感的人,但是如果確實沒有一個可以說說話的伴兒的話,那么,現在終于有人聽我講話,我也就感到幸運了。在樓下餐廳里我就已經看見您了,我恰好來叫女廚師長太太,看見她正領著您到食物貯藏室里去。”
“那個餐廳大得嚇人。”卡爾說。
“我已經完全不覺得它大了,”她回答,“可是我方才只是想說,女廚師長太太確實對我很親切,只有母親才會對我這樣親。可是我們在職位上差別實在太大,就無法推心置腹地和她說話。從前,在幫廚女工中我曾有過幾個知心朋友,但是她們早就不在這兒了,而新來的女孩子們我幾乎一個也不認識。有時,我竟覺得,我干現在的工作比干從前的工作還吃力,可是我還不如從前干得好,女廚師長太太只是出于同情才讓我留在我現在的這個崗位上。說到底,還真的要受過比較好的學校教育才能當秘書哩。說這話是個罪過,可是我常常擔心自己會精神錯亂。天哪,”她突然以快得多的速度說并輕捷地伸手握住卡爾的肩頭,因為他的雙手在被子下面呢,“可是您不許向女廚師長太太吐露一個字,否則我真的就完蛋了。我工作不得力,已經給她造成了麻煩,如果我再給她添加煩惱,那我就真的慘了。”
“我當然什么也不會對她說的。”卡爾回答。
“那就好,”她說,“您就留在這兒吧。您留下,我會感到高興的,如果您覺得可以的話,我們就可以互相幫助。我第一次見到您的時候,我馬上就對您產生了信任。可是,盡管如此——您看,我這個人多壞——我也產生過恐懼,我怕女廚師長太太會讓您頂替我當秘書并將我解雇。剛才您在樓下辦公室里的時候,我一個人在這兒坐了很長時間,我才把這件事情想通了,我覺得,您接手我的工作,這甚至是件大好事,因為您肯定更勝任這些工作。要是您不愿干到城里去跑腿的事,這些活兒可以仍然由我來干。不然的話,我可是在廚房干活一定會更有用武之地的,尤其是因為現在我的身體也已經變得強壯一些了。”
“事情已經辦妥了,”卡爾說,“我當電梯工,您仍然當女秘書。如果您把您的這些打算向女廚師長太太哪怕透露那么一丁點兒,我就把您今天對我說的其他的話也透露出去,盡管我會因此而感到難過。”
這種口氣使特蕾澤感到如此激動,以致她竟撲倒在床上,啜泣著把臉埋進被褥里。
“我什么也不說,”卡爾說,“可是您也不許說什么。”
這時,他再也不能完全藏身在被子下面了,稍稍撫摩她的胳臂,找不到一句合適的可以安慰她的話,只是心里在想,這兒的日子真不好過噢。她終于平靜下來,平靜到起碼為自己哭泣覺得羞愧了,感激地望著卡爾,勸他明天好好睡一覺,并答應,如果抽得開身,就在八點左右上樓來叫醒他。
“叫醒人您倒是挺在行的。”卡爾說。
“嗯,有些事我干得來。”她說,用手輕柔地掠了一下他的被子向他告別,跑進她的房間里去。
第二天,卡爾堅持馬上上班,雖然女廚師長太太想在這天放他的假,讓他去逛逛拉美西斯城。但是卡爾坦率陳述,說是逛拉美西斯城以后還會有機會,現在對他來說重要的是開始工作,因為一項為另一個目的服務的工作他已經在歐洲無謂地中斷了,如今開始當電梯工,而那些比較能干的男孩在他現在這個年齡起碼都快要按自然順序承擔更高一級的工作了。說是他從當電梯工干起,這是完全正確的,但是,他必須特別抓緊時間,這同樣也是正確的。在這樣的情況下去逛城市,他決不會快活的。特蕾澤要他走一條捷徑,他連這條捷徑也決定不去走。他腦海里總是浮現著這樣的想法,即倘若他不努力的話,他到頭來可能會落得和德拉馬什和魯濱孫相同的下場。
在飯店裁縫那兒,他試穿電梯工制服,那些制服綴有金鈕扣和金絳帶,外表顯得很華貴,可是一穿起來,卡爾不禁微微打了一個寒顫,因為特別是上衣的腋下寒絲絲、硬邦邦的,還帶著在他之前穿過這件衣服的電梯工留下的永不干涸的汗漬。主要是制服的胸的上方部位還得特意為卡爾加寬,因為十套現有的制服中沒有一套他能將就著穿的。盡管這項縫紉活非做不可,雖然裁縫師傅似乎十分頂真——制服交付后兩次經裁縫的手退回車間返工,一切都在幾乎不到五分鐘之內全解決了,而卡爾在離開試裝室時則已是個身穿貼身褲子和一件緊巴巴短上衣的電梯工。盡管裁縫師傅口口聲聲說短上衣不緊,可是卡爾穿在身上卻憋悶得一再要作深呼吸運動,因為他想知道,他還能不能隨時進行呼吸。
隨后,他到侍者總管那兒去報到,他將在這個總管的手下干活。這是一個身材頎長、相貌堂堂的大鼻子男子,年齡在四十歲上下。他連和卡爾寒暄幾句的時間也沒有,僅僅是按鈴叫來了一名電梯工,還恰巧就是卡爾昨天見過的那個。總管只叫他的教名吉阿科莫,卡爾后來才弄清楚這個教名,因為憑英語發音是沒法聽出這個名字來的。這個男孩便接到了向卡爾講解開電梯要領的任務。可是他是如此膽怯和匆忙,以致盡管從根本上來說有待講解的要領很少很少,卡爾卻幾乎連這很少的幾個要領也未能從他那兒學到手。吉阿科莫肯定也很惱火,顯然由于卡爾的緣故他不得不離開開電梯的崗位,被分配給女服務員去當下手,按照某些他不肯說出口來的他所了解到的情況,他覺得這是一件有損他名譽的事。卡爾特別感到失望的是,一個電梯工和電梯機械裝置的關系僅僅是簡單按一下電鈕將電梯開動而已,而修理傳動機構則完全是飯店機修工的事,所以譬如吉阿科莫盡管已經開了半年電梯卻既沒有親眼見過地下室里的傳動機構,也沒有親眼見過電梯內部的機械裝置,雖然據他直言相告,他是很想開開這個眼界的。這壓根兒就是一樁單調乏味的工作,工作時間長達十二個小時,白班和夜班交替著干,按吉阿科莫的說法,這活兒累得簡直叫人無法忍受,假如不會站著睡幾分鐘覺的話。卡爾聽了什么話也沒說,但是他心里明白,恰好是這種本事讓吉阿科莫丟了這份差事。
卡爾開的電梯只管最高的那幾層,這正中卡爾的下懷,因為這樣他就可以不必和很苛求的富人們打交道了。不過話說回來,人們在這里也不能像在別處那樣學到許多東西,這活兒也只是對初出道的人來說才是個好差事。
過了第一個禮拜之后,卡爾便認識到,他完全可以勝任這項工作。他那部電梯里的黃銅部件擦得锃亮,其余的三十部電梯中沒有一部可以與之媲美。假如與卡爾同開這部電梯的那個男孩哪怕只是近似于這么勤奮并且并不因為卡爾勤奮就覺得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偷懶的話,那么,它們也許還會更加金光閃亮。那人是個在美國出生的美國人,名叫雷內爾,是個黑眼睛、面頰平坦而略顯凹陷的愛打扮的男孩。他自己還另有一套漂亮的西裝,晚上不當班時,他便穿上這身西裝,灑上點香水,急匆匆進城去;有時他也請卡爾晚上給他代班,說是因為他得出去給家里辦點事。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衣著打扮同這類托辭自相矛盾。盡管如此,卡爾能容忍他,而且,每逢這樣的晚上,雷內爾身穿自己的西裝外出之前,總要到下面電梯旁在他面前站住腳,一邊將手套套在手上,一邊還稍稍表示歉意,隨后便穿過走廊離去。每逢這種時候,卡爾還感到高興呢。不過,卡爾給他代班,也只不過是想給他幫個忙而已,他覺得,向一個年齡較大一點的同事效這份勞,這在他剛開始工作的時候是理所當然的,老這么干那是不行的。因為沒完沒了地在電梯里上上下下實在是夠累的,況且在晚上電梯幾乎一直得不停地開著。
不久,卡爾也學會了深施短促的鞠躬禮,這是電梯工都必須學會的,而且小費他也接得飛快。小費迅速塞進他的背心口袋里,誰也無法從他的面部表情上判斷出,小費是多還是少。他格外殷勤地給女士們開電梯門,跟在她們后面慢慢一躍進入電梯,她們生怕弄壞了裙子、帽子和懸掛著的飾物,進電梯時一般都比男士們遲緩。電梯行駛時他緊靠著門口站著,背對著他的乘客,因為這樣最不惹人注意,并且用手握著電梯的門把手,為的是好在電梯停靠的瞬間可以迅速向一邊推開電梯門而又不致把乘客嚇著。電梯行駛過程中,偶爾會有一個人拍拍他的肩膀,詢問一件無關緊要的瑣碎小事,仿佛正等著人家問他似的,他便會急忙轉過身來,并用響亮的嗓音給予回答。盡管有許多部電梯,還是常常會擁擠,尤其是在劇院散場或某幾次特別快車到達之后更是擁擠不堪,以致乘客剛一出電梯門到達樓上,他馬上又得向下飛奔,去接在那兒等候的客人。他也可以拉一根從電梯間穿過的鋼絲繩,提高平常速度,然而這是電梯操作規則上明令禁止的,而且這樣做也有危險。當電梯里載有乘客的時候,卡爾從不這么干,但是如果他已在樓上將乘客送出電梯,而下面另有客人等著,他便毫無顧忌,像個水手那樣用力地、有節奏地一把一把拉那鋼絲繩。而且他也知道,別的電梯工也是這么干的,他不愿意讓別的電梯工搶走了他的乘客。個別久住這家飯店的客人——這種情況在這里相當普遍——偶或露出一絲笑意表示他們把卡爾看作是自己的電梯工,卡爾表情嚴肅、內心卻愉快地領受這份好意。有時候,如果乘客比較稀少,他也能接受某些特殊的小差使,譬如給一位不愿再煩神回自己房間去的客人取一件落在房間里的小物件,于是他就獨自乘著他那部在這樣的時刻令他倍感親切的電梯飛快上樓,走進那間陌生的房間,他從未見過的稀罕物件通常不是到處亂放在房間里便是掛在衣鉤板上,感覺到一塊外國肥皂、一種香水、一種漱口藥水的特殊氣味,絲毫沒有多耽擱時間便拿著通常是盡管交代得不清楚也找到了的物件又飛快返回。他常常為不能承接更重要的差事而感到惋惜,因為這類事都由專門的仆人和跑腿的男孩去干,他們出門辦事都騎腳踏車,甚至騎摩托車。卡爾只能在時機有利時干些從客人的房間到餐廳或游樂廳的跑腿的差事。
每逢他干完十二個小時的活之后接連三天于晚上六點,接下去又接連三天于早晨六點下班的時候,他總是如此疲憊不堪,以致他顧不得看上旁人一眼,便徑直上床睡覺。他的床就在電梯工的集體大寢室里,女廚師長太太的影響力也許確實并不像他在第一天晚上所想象的那么大,她雖然盡力想給他弄個自己的小房間,而且這事她大概也幾乎快要給辦成了,但是由于卡爾看到,這事造成了多大的麻煩,為這件事女廚師長太太和她的上司、那么忙得不得了的侍者總管通了多少次電話,他便主動放棄這個要求并指出,他不愿意因為享受到一種并非真正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的好處而受到別的電梯工的妒忌,從而使女廚師長太太相信他主動提出放棄態度是嚴肅認真的。
這間大寢室當然不是什么安靜的臥室。由于每一個人不盡相同地在這十二個小時的業余時間里吃飯、睡覺、娛樂、掙外快,所以大寢室里始終活動頻頻、熱鬧非凡。有幾個人在睡覺,用被子蒙住了耳朵,好不聽這嘈雜聲;一旦有一個人被吵醒,他就氣得大叫大嚷,直罵別人叫嚷,結果是那些睡得還算安穩的人也受不了了。幾乎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煙斗,這也算是一種奢侈了吧,卡爾也弄來了一個并且很快便對它喜歡上了。可是在上班的時候不許抽,結果就是,在大寢室里,只要不是非睡覺不可,便人人都在抽煙斗。于是乎,每一張床都籠罩在一片每人自己吐出的煙霧中,一切都沉浸在騰騰的霧氣里。雖然其實多數人原則上都同意夜里只在寢室的一頭亮一盞燈,可是這一條卻根本不可能得到貫徹執行。倘若這個建議得以貫徹的話,那么那些想睡覺的人就可以在半個黑暗的寢室里——這是一間四十個床位的大寢室——安安穩穩地睡他們的覺,其余的人就可以在亮處擲骰子、打牌,或干些其他需要燈光照明的事情。倘若一個人想睡覺了,而他的床卻在半個寢室的亮處,那么他就可以睡在暗處的一張空床位上,因為空床位有的是,沒有人對別人這樣臨時占用自己的床位表示些許的反對。但是這樣一種安排沒有一個夜晚會得到遵守的。譬如,總有那么兩個人,他們利用暗處睡了會兒覺之后心血來潮,在他們的床上,在一塊搭在兩張床之間的木板上玩起撲克牌來了,他們理所當然地就擰亮了一盞合適的電燈,如果睡覺的人正好臉對著這盞燈,那么那刺眼的燈光便會刺得他們猛地跳起來。人們雖然還會來回翻幾個身,但是最后也無可奈何,只好和同樣被吵醒的鄰床就著新亮起來的燈光也玩起撲克牌來。于是乎,所有的煙斗自然也就又冒起煙來。當然也有幾個人,他們無論如何也要睡覺——卡爾通常均屬此列——他們不是把腦袋枕在枕頭上,而是將枕頭蓋在腦袋上,或者用枕頭裹住腦袋;可是,如果鄰床半夜三更起來,想在上班前還到城里去尋歡作樂一番,如果他在安裝在自己床位一頭的洗臉盆里嘩啦嘩啦、水珠飛濺地盥洗,如果他不但撲騰撲騰地穿靴子,而且還要跺跺腳使靴子穿在腳上更舒適些——盡管是美國的靴型,幾乎所有人的靴子都太緊,最后,梳妝打扮時他發現還缺一樣小物件,就掀起睡者的枕頭,人家頭蒙在枕頭下面,其實早已被吵醒,便沒好氣地對他一頓臭罵,如果情況是這樣,人們如何還能繼續睡覺呢?可是他們卻也都是體育運動員,是年輕的、通常都是身強力壯的小伙子,是不愿意錯過進行體育鍛煉的機會的。如果你半夜里被大吵大鬧的聲音驚醒而起,你準保會看到在你自己床旁邊地上有兩個摔跤運動員,還會在刺眼的燈光下看到在四周所有的床上筆挺地站著穿褲衩和背心的行家里手。有一次在進行一場這樣的夜間拳擊比賽的時候,拳擊手中的一個被正在睡覺的卡爾絆倒,而卡爾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從那孩子的鼻子里流出來的鮮血,人們還沒來得及采取什么防范措施,整床被褥就被鮮血染紅了。卡爾往往是在企圖獲得幾個小時睡眠的嘗試中度過幾乎是那整整十二個小時的時光的,雖然他也很想參加別人的閑談;可是他總是覺得,別人在生活上都領先他一段距離,他必須通過更勤奮的工作和清心寡欲來彌補自己的這個不足。雖然主要是從工作上考慮,他很重視睡眠,但是他既不向女廚師長也不向特蕾澤抱怨大寢室里的情況,因為首先,基本上所有的電梯工都在遭這個罪,大家都沒怎么抱怨,其次,他懷著感激的心情從女廚師長手中接受了開電梯這份差事,而大寢室里的磨難正是他作為電梯工必須完成的一部分任務。
在交接班時,他每星期可以得到一次二十四小時的休息時間,他利用其中的一部分空閑時間去看望一兩回女廚師長,瞅準了特蕾澤有那么一點空閑時間的時候去和她簡短交談幾句,在隨便什么地方,在一個角落里,在一條走廊上,難得在她的房間里。有時他也陪她到城里去辦事,所有這些事情都必須極其迅速地辦完。然后,卡爾拎著她的包,他們幾乎奔跑著趕到最近一個地鐵車站,列車行駛得飛快,仿佛它沒有遇到任何阻力被那么一吸就吸過去了似的,他們不一會兒就已經下車,也不等電梯,因為他們嫌它太慢,就啪嗒啪嗒踏著階梯而上,出站一看,只見一個個大廣場,星羅棋布的街道從廣場向四周分叉開去,四面八方徑直匯來的交通洪流使廣場喧囂一片,可是卡爾和特蕾澤互相緊挨著急忙奔進各色各樣的辦公室、洗衣鋪、倉庫和商店,辦理一些用電話不容易辦妥、而又并非特別責任重大的訂購業務和進行交涉。特蕾澤不久便發現,卡爾在這方面的幫助不容忽視,在他的幫助下許多事情辦得快多了。有他作陪,她再也不必像從前那樣往往是等著那些十分忙碌的生意人什么時候有空來聽她的。他走到斜面桌前,不停地用指關節敲桌面,直敲到有人來答話為止,他越過人墻喊出他那還一直有點過分尖銳的、從成百個人的聲音中輕易就能聽得出來的英語,他毫不猶豫地向那些人走過去,即便他們已經神情傲慢地退回到最長的營業廳的深處也罷。他不是出于任性才這樣做并且尊重各種阻力,但是他覺得自己有可靠的后盾,自己有這個權利,西方飯店不是一家可以等閑視之的主顧,況且特蕾澤盡管有辦事經驗,但畢竟也需要幫助。
“您就一直幫我一起干吧。”有時她樂呵呵地說,因為他們特別順利地辦完了一件事。
在卡爾逗留拉美西斯的一個半月的時間里,他只有三次在特蕾澤的小房間里待了較長的時間,有數小時以上。她的小房間當然比女廚師長的任何一個房間都小,擺在房間里的不多幾樣物件在某種程度上只是堆放在窗戶四周而已,但是卡爾單憑他自己在大寢室里的親身體驗也就懂得一間自己的、比較安靜的房間的價值,他即使不明講,特蕾澤照樣也看得出,他多么喜歡她的這個房間。她對他沒有秘密,當初,第一天晚上她就來訪,打那以后也就無需再對他保守什么秘密了。她是個私生子,她父親是個建筑工的工頭,把母女倆從波美拉尼亞接來了;可是就在她們到來之后不久,他沒有多作解釋便移居到加拿大去了,仿佛他把人一接來便已履行了自己的義務了似的,抑或仿佛他期盼的是別人,不是他從碼頭上接來的疲憊不堪的婦人和身體羸弱的孩子似的,被撇下的人既沒有得到他的一封信,也沒有得到有關他的別的什么消息,這在某種意義上也不足為奇,因為她們在紐約東部的下等投宿處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有一次,特蕾澤——卡爾站在她身旁,憑窗眺望大街——談到她母親的死。在一個冬日的夜晚,母親和她——當時她可能五歲上下——怎樣每人挾著各自的行李卷在街道上匆匆行走,尋找睡覺的地方。母親起先怎樣攙著她的手——當時風雪交加,她們步履艱難,后來手疲軟無力了,她沒有回頭朝特蕾澤看一眼便將她松開,于是,特蕾澤便不得不使勁自己抓住母親的裙子。特蕾澤時常跌跌撞撞,甚至摔倒,可是母親像發了瘋似的,不停下腳步。這漫長、筆直的紐約街道上的暴風雪呀!卡爾還沒有經歷過紐約的冬天。你頂著風走,風繞著圈兒轉,你就一刻也睜不開眼,風不停地搓碎著你臉上的雪,你走呀走呀,卻就是前進不了,這真是有點兒最后掙扎的味道。在這種時候孩子當然比成年人有利,孩子穿行在風頭下面,對這一切還有點兒感到喜歡。就這樣,當初特蕾澤也就沒能完全理解她的母親,如今她堅信,如果她在那天晚上——當時她還剛剛是個小黃毛丫頭——對母親態度聰明些的話,母親也就不會死于非命了。當時母親已經兩天沒有工作了,身上分文全無,白天沒吃一口東西在野外度過,她們吃力地扛著行李卷里毫無用處的破布條兒四處奔走,她們也許是出于迷信才沒敢把它們扔掉。現在有人已經答應她第二天早晨到一家建筑工地去干活,但是一如她整天試圖向特蕾澤解釋的那樣,她生怕抓不住這個好機會了,因為她覺得自己極度疲勞,早晨就已經在巷子里咳出了很多鮮血,把行人都嚇壞了,她惟一的心愿就是找個隨便什么暖和的地方休息休息。偏偏今晚又找不到一塊歇腳的地方。在那兒,她們倒是沒有在大門通道里就被住房勤雜工趕了出來,而在那大門通道里她們本來倒總還可以稍許避避風寒、歇息歇息的;可是她們卻進了那幢樓房,急匆匆穿過一道道狹窄、冰冷的走廊,爬過高高的樓層,繞著院子里狹小的平臺轉悠,毫無選擇地敲門,起先不敢向任何人開口,后來又向她們迎面遇見的每一個人求助,有那么一兩回,母親氣喘吁吁地在一道寂靜的樓梯的臺階上坐下,將幾乎是抗拒著的特蕾澤拉進自己懷里,痛苦地抿緊嘴唇吻她。如果你事后知道這是最后的親吻,你就不會明白,哪怕你只是個小黃毛丫頭,你怎么會那樣糊涂,沒看出這點來呢。她們從有些房間的門口走過,那些房間的房門都開著,為的是好把一種令人窒息的空氣放出來,從像是由失火引起的、在房間里彌漫開來的騰騰煙霧中,只走出來某個人的身影,這個人站在門框里不是以其沉默不語的態度便是用簡短的一句話證明相關的房間里無法留宿人。現在特蕾澤似乎回憶起,母親只是在開頭幾個小時里認真尋找過棲身地,因為大約午夜過后,她大概再也沒有懇求過誰,雖然直至拂曉前她除了稍稍歇息過幾次,便一直不停地繼續急速行走,雖然在這些樓門和單元門都沒鎖上的樓房里一直有人在活動并且你處處都會遇見人。當然,她們并不是在急速向前奔走,那只不過是她們能作出的一種極大的努力,其實也很可能只不過是慢慢往前挪步而已。特蕾澤也不知道,從半夜到凌晨五點她們是進了二十棟房屋,還是兩棟或者甚至只進了一棟房屋。這些房屋的走廊是按照最佳利用空間的精明設計建造的,但是沒顧及讓人容易辨認方向;她們在同樣的走廊里不知跑了多少回!特蕾澤還依稀記得,她們跑遍了一棟房屋的每個角落,后來又離開這棟房屋的大門,但是她分明又覺得,她們似乎在巷子里立刻轉身又猛然撲進這棟房屋。對于這孩子來說,時而讓母親抓著,時而自己緊緊抓住她,聽不到半句安慰的話,被拖著東跑西顛,這自然是一種無法理解的痛苦,而當初不懂事的孩子對于這一切似乎只有一個解釋,這就是母親想拋棄她。所以,即使母親拉著她的一只手,為了安全起見,特蕾澤仍然用另一只手抓住母親的衣裙不放,并且不時地嚎哭。她不愿意被留下,被遺棄在那些人中間,那些人在她們前面噔噔噔地上樓,那些人在她們后面,還沒有為她們所看見,正從樓梯的一個轉彎處后面走過來,那些人在一扇門前的過道里互相爭吵,互相推推搡搡把對方推進房間里去。喝醉酒的人哼著低沉的歌在樓里游來蕩去,母親帶著特蕾澤還算幸運地從這樣的正在合攏起來的人群中溜了過去。夜深了,人們不再那么留意,誰也不那么頂真了,起碼她們本來完全可以擠進企業主出租的公共大寢室中的一間里去,她們從幾間這樣的公共大寢室旁邊走過,但是特蕾澤不懂,而母親則不愿休息了。早晨,一個美麗的冬日開始了,她們倆靠在一幢樓的墻上,也許在那兒睡了一會兒,也許只是睜著眼睛呆望四周。后來發現,特蕾澤把自己的行李卷給丟了,母親舉手就要打特蕾澤,懲罰她疏忽大意,但是特蕾澤沒聽見打擊聲,沒感覺到挨打。然后,她們穿過一條條開始熱鬧起來的胡同繼續趕路,母親靠著墻根走,她們走過一座橋,母親在橋上用手擦去橋欄桿上的霜,最后正巧來到母親那天早晨受雇干活的那個建筑工地,當初特蕾澤覺得這事沒什么,今天她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母親并沒有告訴特蕾澤,她該等著還是離去,于是特蕾澤就把這當作要她等候的命令,因為這最符合她的心愿。于是乎,她就坐在一個磚瓦堆上,在一旁看著母親打開行李卷,拿出一塊花布條,用它系住她整夜都戴著的那塊頭巾。特蕾澤太疲倦了,連想都沒想到應該去幫幫母親。沒有像通常那樣到臨時工棚里去報到,也沒有問問哪個人,母親徑直就登上一個梯子,仿佛她自己就知道分配給她干什么活兒似的。特蕾澤感到奇怪,因為女運料小工一般只在下面和和灰泥、遞遞磚瓦并干些其他的簡單的活兒。所以她想,母親今天想干一樁工錢比較多的活兒了,便睡眼矇眬地仰臉向她微笑。建筑物還沒向高處伸展出去,剛剛才蓋了一層高,雖然高高的腳手架已然聳入藍天,擺好了繼續往上蓋的架勢,只是還沒在架子上鋪上木板而已。母親在上面靈巧地繞開泥瓦工,他們正在一塊一塊地砌磚,竟令人不解地沒有質問她,她小心翼翼用柔弱的手扶住一塊作欄桿用的木頭擋板,下面的特蕾澤剛在迷迷糊糊中驚嘆這種熟練技巧,還以為看到了母親投來的親切的一瞥。可是母親這時正朝著一小堆磚頭走去,這堆磚頭前面沒有欄桿,大概路也斷了,可是她不扶住欄桿,竟撞在那堆磚頭上,她的熟練技巧似乎已經離她而去,她撞倒那堆磚頭,隨著磚頭一道墜落下去。許多塊磚頭在她身后滾滾而下,最后,過了相當長時間之后,不知什么地方一塊厚木板脫落,嘩啦一聲向她砸下來。特蕾澤對她母親的最后的印象就是,她怎樣叉開兩條腿躺在那里,身上穿著那條還是從波美拉尼亞帶來的方格裙,那塊壓在她身上的粗木板怎樣幾乎蓋沒她的全身,大家怎樣從四面八方跑攏過來以及上面工地上不知哪個人怎樣怒氣沖沖朝下面嚷嚷著什么。
當特蕾澤結束她的敘述時,時間已經很晚了。她一反往日的習慣,講得很詳細,而且恰恰是講述無關緊要的情節,例如在描述腳手架一個個獨自聳入高空的時候,她往往不得不眼里噙著淚水頓住。當時發生的每一個細節,現在,十年之后,她仍然記得清清楚楚,而由于母親在快要蓋好的一樓樓頂上的樣子是母親這一生留給她的最后的紀念,怎么向她的朋友作介紹她都覺得不夠清楚,所以她在敘述完畢之后還想再次回到這個話題上來,但她卻頓住了,雙手捂住臉,不再說一句話。
不過,在特蕾澤的房間里也有比較快樂的時光。就在第一次拜訪的時候,卡爾便看見那兒放著一本商業信函實用教科書并經請求借到了這本書。雙方同時談定,卡爾要做教科書里的練習題并將它們交特蕾澤審閱,她根據自己平凡的工作的需要已研讀過這本書。于是,卡爾便整宿整宿地躺在大寢室里下面他的床鋪上,耳朵里塞著棉花,變換著各種各樣的臥姿,埋頭讀書,用一支自來水筆將練習題涂寫在一個小筆記本上,這支自來水筆是女廚師長為獎勵他幫她編制出大宗財產清單并將其全部登錄完畢而贈送給他的。他在做英語練習時不斷向別的孩子們討教,直到他們感到疲倦,不去打攪他時為止,從而成功地使別人的干擾往好的方面轉變。他常常感到驚訝,其他人居然已經完全安于自己的現狀,對自己工作的臨時性質——大于二十歲的電梯工是不容許的——絲毫沒有感覺,對有必要對自己未來的職業早作定奪沒有認識,盡管有卡爾作榜樣仍然什么書也不讀,充其量只讀偵探小說,臟兮兮的破書一床一床地傳閱著。聚在一起時,特蕾澤便不厭其煩地改作業;出現了有爭議的觀點,卡爾搬出他那位紐約大教授來作證,但是教授和電梯工們的語法見解一樣,對特蕾澤都不起什么作用。她拿過他手里的自來水筆,劃掉她確信是錯誤的文句,但是遇到這樣的有爭議的情況時,為了精確起見,卡爾總是將特蕾澤劃的杠杠重新劃掉,雖然一般來說這兒沒有比特蕾澤更高的權威了。不過,有時女廚師長走來,然后便總是作出有利于特蕾澤的裁決,這當然還不能令卡爾信服,因為特蕾澤是她的秘書嘛。不過,她同時也帶來了普遍和解的氣氛,因為她一來就煮茶、拿糕點,于是卡爾就得講歐洲,當然,卡爾的話會不時被女廚師長打斷,她一再地提問并驚訝不已,由此倒是讓卡爾意識到,在相對來說較短的時間內那邊多少事情已經發生了徹底的變化,他不在的時候有多少事情可能已經變了樣子并且現在還正在不斷地變化著。
卡爾大約已經在拉美西斯待了一個月了吧,一天晚上,雷內爾從他身邊走過時對他說,一個名叫德拉馬什的人曾在飯店前同他攀談并向他打聽卡爾的情況。雷內爾沒有理由要隱瞞什么情況,就如實地講了卡爾當電梯工,然而由于得到女廚長的提攜還有希望得到完全不同的職位。卡爾察覺出,雷內爾受到德拉馬什多么慎重的對待,那天晚上他甚至邀請他共進晚餐。
“我和德拉馬什沒任何關系了,”卡爾說,“你也提防著他點吧!”
“我?”雷內爾說,伸了個懶腰,匆匆走了。他是飯店里長得最清秀的男孩,在別的電梯工中間流傳著一個謠言,誰也不知道是從哪兒傳出來的,說是他被一位已經在飯店里住了好長時間的貴婦人至少是在電梯里吻過多次。對于知道這個謠言的人來說,看著那位自信的、從其外表上絲毫也看不出會做出這樣的行為來的貴婦人,邁著她那從容、輕盈的步伐,戴著輕柔的面紗,身穿系得很緊的緊身胸衣,從自己身邊走過,這無論如何也是很有誘惑力的。她住在二樓,雷內爾的電梯不是她專用的,但是如果別的電梯都滿員了,人們當然也不能拒絕這樣的客人乘另外一部電梯。就這樣,這位貴婦人時不時就乘卡爾和雷內爾的電梯,而且果不其然,總是只是在雷內爾當班的時候。這可能是偶然,可是沒有人相信這會是偶然,每逢電梯載著這兩個人開走,在整個開電梯行列里便有一種費很大勁才克制下去的不滿情緒,這種不滿情緒甚至已經招致過侍者總管的干預。也許是由于這位貴婦的緣故,也許是由于那個謠言的緣故,反正雷內爾這個人變了,變得自信多了,把擦拭的活兒全交給卡爾去干,在大寢室里根本就再也見不到他的人影,而卡爾則已在等待機會,打算和他徹底談談這個問題。別人誰也沒有這樣完全退出了電梯工的這個集體的,因為一般來說,起碼是在工作問題上,大家都是挺齊心協力的,并且有一個受到飯店經理部承認的組織。
卡爾在腦海里轉悠著這一切,也想到了德拉馬什,此外就是一如既往地上班干活了。午夜前后他可以稍許消遣一下,因為經常送小禮物讓他驚喜的特蕾澤帶給他一個大蘋果和一條巧克力。他們閑談一會兒,雖然一開電梯他們就得中止談話,但是他們并不怎么覺得因此而受妨礙。話題也轉到德拉馬什身上,卡爾發現,如果說他一些時候以來就把他看作是一個危險人物的話,其實他這也是受了特蕾澤的影響,因為特蕾澤按照卡爾所講的覺得他是這么一個人。然而,卡爾卻基本上認為他只不過是個因遭到不幸而落難的流浪漢,還是可以和他打交道的。特蕾澤卻竭力反對這種說法,苦口婆心要卡爾答應不要再和德拉馬什說話。卡爾沒有作出這個允諾,而是反復催促她去睡覺,因為午夜早已過了,當她不聽勸說時,他便威脅說,他要離開自己的工作崗位送她回自己的房間去。當她終于表示愿意離開時,他說:“特蕾澤,你為什么要這樣瞎操心呢?為了好讓你睡個好覺,我愿意答應你,只有在無法避免的情況下我才會和德拉馬什說話。”隨后,來了許多乘客,因為開旁邊那部電梯的孩子被叫去幫忙干別的活了,于是卡爾就不得不開兩部電梯。有客人在說秩序混亂了,一位先生陪同一位女士,甚至用散步用的手杖捅了捅卡爾,催他快開電梯,一種相當沒有必要的催促。客人們既然看到一部電梯沒有電梯工,你倒是起碼趕快到卡爾的電梯這兒來呀,但是他們不,他們走到那部電梯跟前,待在那兒,手扶著門把手,或者甚至自己走進電梯,而按照嚴格的操作規程這是電梯工無論如何也應該加以防止的。就這樣,卡爾跑來跑去,疲于奔命,可是他卻并不意識到自己是在嚴格履行職責。此外,凌晨三點左右,一個提行李的老人想請他幫忙干件什么事,他和這個老人有一點兒交情,但是他眼下沒法幫他這個忙,因為恰好他的兩部電梯前都站著客人。他當即跨出幾大步決定給一批人開電梯,這還真要有點沉著鎮靜的精神才能做得到,所以他很高興,他看到另外那個電梯工又上崗了,便給他扔過去幾句責備他長時間離開崗位的話,雖然他可能并不對此負有責任。
凌晨四點以后稍許安靜了下來,不過卡爾也急需歇息片刻。他沉重地倚在電梯旁邊的欄桿上,慢慢吃蘋果,咬了第一口以后,那蘋果便散發出一股濃郁的香味,從一個玻璃采光井往下看,這個采光井四周圍著儲藏室的大窗戶,成串成串掛在窗戶后面的香蕉在黑暗中閃著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