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通往拉美西斯之路[1]
- 失蹤者·訴訟(卡夫卡小說全集)
- (奧)弗蘭茨·卡夫卡
- 17459字
- 2020-06-18 10:22:15
步行了不多一會兒工夫,卡爾便來到一家小客棧。這家小客棧其實只不過是紐約牲口拖曳載重車運輸線上的最后一個小站,所以一般不留宿客人。卡爾要求客棧設法提供一個最便宜的床位,因為他認為必須立刻就開始節約用錢。按照他的要求,老板似乎把他當雇員似的示意他上樓去。一個頭發蓬亂的老婦人在樓上接待他,她因被攪了好覺而氣呼呼的,幾乎沒聽他說什么,便一邊一迭連聲地提醒他輕輕走路,一邊領他走進一個房間,她先向他“噓”了一聲,然后便關上了房門。
卡爾起初沒弄清楚,只不過是由于窗簾放下來了呢,還是這個房間也許根本就沒有窗,房間里黑糊糊的;最后他發現一扇掛上窗簾的小窗戶,他拉開窗簾布,頓時便有一些亮光照進來。房間里放著兩張床,可是兩張床都已經被人占了。卡爾看見那兒有兩個年輕人,他們躺在床上酣睡,那模樣尤其顯得不可信賴,因為他們沒有明顯的理由而和衣睡著;其中的一個甚至還穿著靴子。
就在卡爾拉開窗簾的剎那間,睡者中的一個稍稍抬高一下胳臂和大腿,卡爾一看他那副樣子,竟忘了自己的憂愁,禁不住吃吃地笑了起來。
不久他便看出,且不說也沒有別的床了,既沒有沙發榻也沒有沙發,而且他也不能安心睡覺呀,因為他不能拿他這只剛剛失而復得的箱子以及他隨身帶著的錢去冒險嘛。離開這兒他也不愿意,因為他不敢立刻又走過老婦和老板身邊離開這所房子。說到底,這兒也許并不見得就比在馬路上更不安全一些。然而,引人注目的卻是,在昏暗的光線下勉強還可以看出,整個房間里居然一件行李也沒有。可是也許,而且十之八九這兩個年輕人是客棧的勤雜工,他們一會兒就得起床侍候客人,所以就和衣而睡了。那樣的話,和他們睡在一起,這當然就不是特別光彩了,不過倒也比較安全。只是,只要疑慮還沒有完全消除,他就決不可以躺下睡大覺。
床下放著一支蠟燭,還有火柴,卡爾輕手輕腳地把它們拿出來。他不怕點上蠟燭,因為照老板的安排這間房間既屬于另外那兩個人,同樣也屬于他所有,而那兩個人反正已經美美地睡了半宿的覺,占了兩張床,所以還占了他的便宜呢。況且,他舉止行動自然盡量小心謹慎,好不致吵醒他們。
首先,他想檢查一下他的箱子,大致了解一下他的東西,對它們他已經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其中的最值錢的東西多半已經丟失了。因為什么東西一經舒巴爾的手,那么這東西就很少還有希望會完好無損地回到你的手里去的。誠然,他可以指望從舅舅那兒得到一大筆賞錢,但是,另一方面,他也可以把丟失個別物件的責任完全推到那個事實上看守箱子的人,即布特爾鮑姆先生的頭上。
打開箱子一看,卡爾大吃一驚。漂洋過海時,他一路上花費了多少時間,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整理箱子,現在一切全都亂七八糟地塞在里面,塞得開鎖時箱蓋都會自動跳起來。
可是不久卡爾便欣喜地看到,箱里之所以雜亂無章,原因僅僅在于,有人后來把那套他在船上穿過的西裝也一起裝箱了,而箱里自然本沒有放這身西裝的地方。東西絲毫沒有短少。西裝上衣暗袋里不僅護照在,而且從家里帶出來的錢也在,這樣,加上他身上帶著的那筆錢,卡爾眼下錢是夠用的了。他到達時穿在身上的內衣褲也在,已經洗干凈并且熨過。他也立刻就把表和錢放在那只可靠的暗袋里。惟一令人感到遺憾的是,那根意大利香腸也沒有短缺,把它的氣味散發到全部衣物上去了。如果不想個法子除掉這股氣味的話,卡爾眼看就只好接連幾個月帶著這股氣味到處跑了。
在掏摸放在最下面的幾件衣物時——那是一本袖珍本《圣經》、信紙和父母的照片,他的便帽從頭上掉下,落進箱子。便帽一回到舊物中間,他便立刻認出了它的本來面目,原來這就是他自己的那頂便帽,就是母親在他上路時給他的那頂。然而,出于謹慎,他在船上沒有戴這頂帽子,因為他知道,在美國,大家一般都戴便帽不戴寬檐帽,所以他不想在到達美國之前就把自己的帽子戴舊了。那么,格雷恩先生當然是利用它來逗卡爾玩的了。莫不是舅舅也委托他這么做了呢?他無意之間怒氣沖沖使勁一把抓住箱蓋,箱子“啪”的一聲關上。
現在沒轍了,兩個睡覺的人驚醒過來。先是其中的一個伸懶腰、打哈欠,另一個緊隨其后也如法炮制起來。這時,箱子里的全部衣物幾乎都已經傾倒在桌子上;如果他們是小偷的話,那么他們盡管可以走過來挑選。不單單是為了防止出現這種可能性,而且也是為了即刻澄清情況,卡爾手持蠟燭走到床跟前并解釋,他是憑什么權利來這里的。他們似乎根本就沒有料到有人會作這種說明,因為還得睡過許多時光才會說話,所以他們只是沒有絲毫驚詫之意地望著他。他們倆都很年輕,但是艱苦的勞動或是貧困已經過早地使他們臉部的骨頭凸顯出來,下巴頦兒四周胡子拉碴,久已沒有理過的頭發零亂不堪地蓋在他們的腦袋上,昏昏欲睡中,他們還在用手指節骨揉搓他們那深陷的眼睛。
卡爾想利用他們的暫時的虛弱狀態,所以便說:“我叫卡爾·羅斯曼,是德國人。既然我們同住一個房間,那就請你們把你們的名字和國籍也告訴我。我得說明一點,我不要求得到一個床位,因為我這么晚才來,我壓根兒就不想睡覺。另外,對我的漂亮衣服請你們不必介意,我是個沒有前途的窮光蛋。”
兩個人中較矮小的那個——就是穿靴子的那個——用胳臂、大腿和臉部表情表示,他對這一切絲毫不感興趣,而且現在也根本不是這樣咬文嚼字的時候,躺下就睡;另一個,一個深色皮膚的人,也重新躺下,但是在睡著之前還懶洋洋一伸手說:“這位叫魯濱孫,是愛爾蘭人,我叫德拉馬什,是法國人,現在請讓我睡覺吧。”話音剛落,他便猛吹一口氣把卡爾的蠟燭吹滅,倒頭便睡下了。
“這個危險暫時排除了。”卡爾暗自思忖著回到桌子旁邊。如果他們的困倦不是借口的話,那就一切順利。討厭的只是,有一個是愛爾蘭人。卡爾記不太清楚,在家里他曾在哪本書里讀到過,說是人們在美國應該提防愛爾蘭人。住在舅舅那兒時,他本來倒是很有機會去徹底研究愛爾蘭人的危險性這個問題的,但是由于以為自己的生活已經永遠有了著落,所以倒反而把這件事完全耽誤了。現在,他想至少借助這根又被他點亮的蠟燭仔細看一看這個愛爾蘭人,看完他覺得,恰好是這個人比那法國人的模樣還中看一些。卡爾隔著一定的距離,踮著腳尖尚能看得出,他甚至還有一絲面頰豐滿的痕跡,而且在睡夢中笑得相當親切。
不顧一切下定決心不睡覺了,卡爾就坐在房間里惟一的一把椅子上,暫時停止收拾箱子,因為他一整個夜晚都可以用來收拾它,翻閱了一下《圣經》,卻沒讀進去什么。然后,他拿起父母的照片,照片上矮個兒父親高高挺直身子站著,母親則身體略微下陷地坐在他前面的靠背椅里。父親的一只手扶在椅子的靠背上,另一只手握成拳頭擱在一本畫冊上,畫冊打開著放在他身邊的一張薄木板小桌子上。另外還有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卡爾和他的父母在一起。父親和母親用銳利的目光望著他,而他卻必須遵照攝影師的囑托兩眼盯著照相機。不過,他上路時這張照片沒有讓他帶走。
因此,他越發仔細地注視放在他面前的這張照片,并試圖從各個不同的方向去截獲父親的目光。可是不管他怎么用不同的燭光位置改變著視角,父親的模樣卻怎么也逼真不起來,他那水平方向的濃密的髭須和真的一點兒也不像,這不是一張好照片。而母親卻照得比較好,她撇著嘴,仿佛她內心受到了傷害卻還在強作笑顏似的。卡爾覺得這好像必定會引起每一個觀看這張照片的人極大的注意,以致轉瞬間他會覺得這個印象的明晰性太強并且近乎荒謬。人們怎么會從一張照片上對照片上人的隱蔽情感如此明確地獲得無可辯駁的信念呢!他把目光從照片上移開片刻。當他把目光重新移回來時,母親的手引起了他的注意,這只手從靠背椅扶手前端垂下,近得叫人直想吻它。他想,是不是還是給父母寫封信的好呢,他們倆確實都曾(父親最后在漢堡曾很嚴厲地)向他提出過這個要求。當初,在一個可怕的夜晚,當母親在窗戶邊上通知他要他去美國時,他自然曾賭咒發誓以后決不寫信,可是在這里的新環境中,一個無知少年的這樣一個誓言算什么呢!當初他也完全可以發誓,他到美國兩個月以后就要當美國民兵將軍,而實際上他卻是與兩個流浪漢一起呆在一間閣樓間里,在紐約市郊的一家小客棧里,而且還得承認,他在這里的確找到了自己的適當的位置。他微笑著審視雙親的面孔,仿佛他能從他們臉上看出,他們是否還一直渴望得到有關他們的兒子的消息。
看著看著,他不久便發現,他很疲倦,這一夜實在是挺不過去了。照片從他手中掉落,然后他把臉貼在照片上,照片的涼爽使他的面頰感到舒適,他懷著一種愉快的感覺漸漸入睡。
一大清早,他就被胳肢窩里的瘙癢搔醒。是法國人對他這樣放肆胡來。但是愛爾蘭人也已經站在卡爾的桌前,比起昨晚卡爾對他們來,他們倆卻是頗感興趣地注視著他。卡爾對于他們起床時沒把他吵醒并不感到驚訝;他們居心不良,舉止行走根本不會特別輕聲,他沒醒是因為他睡得酣,況且穿衣,顯然還有洗臉,都沒花去他們多少工夫。
于是,他們鄭重其事地用某種禮數互相問好,卡爾這才得知,這兩個人是鉗工,在紐約已經很久沒有能找到工作了,所以相當的潦倒。為了證明這一點,魯濱孫打開自己的上衣,可以看見,他沒穿襯衫,這一點當然從那個松松垮垮縫在上衣后脖上的領子上本來也是可以看得出來。他們打算步行到離紐約有兩天路程的小城布特福脫去,據說那里有活兒干。他們不反對卡爾與他們結伴同行,并且答應首先可以給他提提箱子,其次,如果他們自己找到工作的話,便給他弄個學徒工的活干干,只要他們找到工作,這壓根兒就是小事一樁。卡爾還沒完全表示同意,他們就已經在好心好意地勸他脫下這件漂亮衣服,說是因為它會妨礙他找工作的。說是在這幢屋子里恰好有一個好機會,可以脫手這件衣服,因為這個房間的勤雜女工做服裝生意。他們幫助在衣服問題上也還沒有完全拿定主意的卡爾脫下衣服,拿起來就走。當被撇下的、有點兒睡眼惺忪的卡爾還在慢慢穿他那件舊旅行服的當兒,他責備自己賣掉了那件衣服,它也許會在謀取學徒工位置時使他受損,但是在謀取一個較好的職位時只會對他有好處,于是乎,他打開房門,想把那兩個人叫回來,卻已經和他們撞了個滿懷,他們把一個半美元作為賣衣款項放在桌上,看他們那個高興的樣兒,簡直沒法叫人不相信他們賣衣服時會沒有也撈了一筆,而且還是狠狠地撈了一筆。
不過現在也不是談論這件事情的時候,因為勤雜女工走進來,完全和昨晚一樣的迷迷瞪瞪,就要把三個人都轟到外面過道里,說是要收拾、整理好這個房間,以便接待新來的客人。可是其實當然滿不是這么回事,她只是故意刁難罷了。卡爾正想整理自己的箱子呢,卻只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女人雙手抓起他的衣物就使勁往箱子里扔,那力氣之大,仿佛它們都是一頭頭動物,要把它們都扔趴下才解氣呢。那兩個鉗工雖然纏住她,扯住她的裙子,敲她的后背,但是每逢他們想幫助卡爾整理箱子,這一套就全不靈了。當這婦人關上箱子之后,她便把把手塞進卡爾手里,甩開鉗工們,把三個人都從房間里轟出去,并威脅說,他們若不聽話就沒有咖啡喝。這婦人顯然已經完全忘記,卡爾并非一開始就是和鉗工們一伙的,因為她把他們當做一個團伙來對待了。當然,鉗工們把卡爾的衣服賣給她,由此也向她表明了他們有某種共同的屬性。
他們不得不長時間地在過道里來回踱步,尤其是已經挽著卡爾的胳臂的法國人更是罵罵咧咧,威脅說,只要老板敢出來,就要把他揍趴下,他一個勁兒地摩拳擦掌,似乎在做拳擊準備動作。終于來了一個無辜的小男孩,他不得不伸長了胳臂,把咖啡壺遞給法國人。可惜只有一只壺,人們怎么也無法讓那孩子明白他們還要杯子。就這樣,總是只能一個人喝,其余兩人就站在他面前等著。卡爾不想喝,可是又不愿得罪別人,所以輪到他喝時便無所事事地站著,用嘴唇抿一抿壺。
臨別時,愛爾蘭人把咖啡壺向石頭地板扔去。他們偷偷地離開屋子,走進濃密的、帶黃色的晨霧之中。他們一般都并排著寂靜無聲地沿著馬路的邊沿走,卡爾還得提著他的箱子,別人大概在他請求下才會替換他;從霧中時不時飛馳出一輛汽車,于是這三個人便扭頭看那些通常都是車身巨大的汽車,它們的構造十分引人注目,顯現的時間又那么短暫,以致人們連哪怕只是看出是否有人坐在里面的時間都沒有。后來,開始出現往紐約送糧食的馬車車隊,它們分成五列沿著馬路的整個路面不停地向前行進,這時簡直是誰也無法橫過馬路。有時候馬路逐漸變寬而成一個廣場,一個警察在廣場中間一個塔狀小土岡上來回踱步,他要綜觀全局并用一根小警棍指揮馬路上以及從各小巷匯流到這里的車輛,這些車輛在到達下一個廣場、受下一個警察指揮之前便一直處于無人照管的情況,卻由沉默不語、全神貫注的馬車夫和汽車司機自愿維護著必要的秩序。對于這普遍的安靜狀態卡爾感到不勝驚訝。若不是有逍遙自在的供屠宰的牲畜的叫喊聲的話,除了馬蹄的嗒嗒聲和汽車防滑輪胎的嗖嗖聲,人們也許就什么聲音也聽不見了。車輛行駛的速度自然并非總是一樣的。如果在個別廣場上由于四面八方涌來的車輛太多而必須作重大調整,各路車隊便停滯不前,只是一步一步地行駛,可是隨后也會又出現短時間內一切車輛飛快掠過的情況,最后,像是受惟一的一個制動器控制似的,它們又漸漸緩和下來。這時,馬路上不揚起絲毫塵土,一切都在極清新的空氣中移動。步行者是沒有的,這里不像在卡爾的家鄉,沒有一個個市場女販步行進城,卻時不時出現大而低矮的汽車,上面站著二十來個背背簍的婦女,也許就是市場女販,她們伸長著脖子,極目遠眺,巴望著車子能開得快一點。然后,人們看見類似的汽車,幾個男子雙手插在褲袋里在車上來回漫步。在這些掛著各種標語牌的汽車中的一輛上,卡爾在輕輕一聲驚叫聲中讀到:“雅各布運輸行招募碼頭工人。”這輛汽車恰好駛得極慢,一個站在汽車踏級上的矮小、彎腰、活躍的男子招呼這三個步行人上車。卡爾躲到鉗工的背后,仿佛舅舅在車上,會看見他似的。他對這兩個人也拒絕這一邀請感到高興,即便他們拒絕上車時臉上現出的那種高傲神態在某種程度上傷害了他的感情。他們大可不必以為自己是上等人,是不屑于受舅舅雇用的。他立刻便向他們表示了這一層意思,雖然用詞自然并不很明確。德拉馬什隨即便請他最好還是不要干預他不懂的事情;說是這種招募人員的方式是可恥的欺騙,而且雅各布公司在全美國臭名昭著。卡爾不搭茬兒,但是從此便更向著愛爾蘭人,他也求愛爾蘭人現在給他提一會兒箱子,在卡爾的再三請求下,愛爾蘭人也就給他提了。只是,他不斷抱怨箱子沉,后來才弄明白,原來他只不過是想減輕箱子里的意大利香腸的分量,他大概在旅店里就已經對它饞涎欲滴了吧。卡爾不得不把香腸從箱子里拿出來,法國人拿過去,拿起他那把匕首形狀的小刀便切,幾乎完全獨自一人把香腸吃光。魯濱孫只偶爾得到一片,卡爾則一片也沒吃著,仿佛他已經預先把自己的那一份吃掉了似的。他不想把箱子扔在馬路上,所以只好又把它提了起來。他覺得為一小片香腸而乞討,這未免太寒磣了,但是他心中感到憤憤不平。
全部霧氣都已經消退,一座巍峨的山脈在遠處閃閃發光,它的山脊向更遠的薄霧蜿蜒伸展。馬路邊上是耕作粗陋的田地,它們圍繞著冒著黑煙聳立野外的大工廠向四周延伸開去。在毫無次序地任意修建起來的兵營式出租樓房里,那眾多的窗戶一遇震動便跟著在燈光下顫抖,在所有那些單薄的小陽臺上,婦女和兒童們忙忙碌碌,而在他們四周晾掛起來的布塊和衣服則在晨風中飄動并劇烈鼓起來。目光一移開這些樓房,人們便看見云雀在高空飛翔,低處則又是燕子,就在離行駛著的人的腦袋上方不太遠的地方。
許多東西使卡爾回想起他的家鄉,離開紐約,深入這個國家的腹地,他不知道他這樣做對不對。紐約靠著大海,隨時都有返回家鄉的可能。于是乎,他停住腳步,對他的兩個同伴說,他又想待在紐約了。當德拉馬什想干脆強拉著他往前走時,他就是不走并且說,他總還有權利決定自己的行動吧。愛爾蘭人不得不居間調解并解釋說,布特福脫比紐約漂亮得多,兩個人好說歹說了半天,他才又繼續往前趕路。即便那樣他本來也還是不會走的,倘若他不是考慮到,去一個返回家鄉的機會不是那么可以輕易得到的地方,這對他來說也許更有好處。他一定會在那里干得更好,取得更大的成績,因為在那里就不會有無益的念頭來妨礙他了。
現在是他在牽著另外那兩個人的手走了,而他們倆對他的熱心感到如此之高興,以致他們不等卡爾相求便主動輪流提箱子,弄得卡爾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讓他們變得這樣高興起來的。他們來到一個地勢較高的地方,有時他們站住腳,他們一回頭便看到整個紐約和紐約港越來越開闊地展現在自己眼前。把紐約和布魯克林聯結在一起的那座橋梁輕柔地懸掛在東方大江的上空,而如果你瞇起眼睛,你便會覺得它就顫動。那座橋上似乎沒有車輛來往,它下面橫跨著那條沒有生氣的、平滑的水帶。兩座大城市里的一切似乎空洞而無用地豎立著。形形色色的房屋幾乎沒有大小之分。在街道的看不見的深處,生活按其自身的方式繼續著,但是在街道上空卻什么也看不見,只看得見薄薄的霧氣,它雖然不動,但是似乎不費什么勁就可以被驅散。寧靜似乎也已經降臨到港口,這個世界上最大的港口了。大概是回憶起從前在近處看到的景象了吧,人們也只是偶或以為看見了一只船,它正在作短距離行駛。可是人們也不能長時間地盯住它。它逃脫視線,消失不見了。
但是德拉馬什和魯濱孫看到的顯然要多得多,他們指向右邊和左邊,伸出雙手指點廣場和花園的位置,列舉出它們的名字。他們無法理解,卡爾在紐約生活了兩個多月,除了這座城市的一條街道以外,其他地方幾乎什么也沒見過。他們答應他,等他們在布特福脫掙夠了錢,一定和他一起去紐約,帶他去看一切值得一看的地方,當然尤其是要帶他去看那些可以讓人銷魂落魄的地方。說罷,魯濱孫就使勁唱起一首歌來,德拉馬什擊掌伴奏,卡爾聽出來這是他在家鄉聽過的一首輕歌劇里的歌曲,他覺得配上英語歌詞,這首歌比他在家里聽到過的還要好聽。就這樣,在野外舉行了一場小小的演唱會,三個人都參加演唱,只有這座據說風靡這首歌曲的城市似乎對此毫不知情。
有一次卡爾問,雅各布運輸行在哪兒,他當即看到德拉馬什和魯濱孫伸出食指指向也許是同一個、也許是相距甚遠的不同的地方。當他們繼續走路時,卡爾問,他們最早能在什么時候攢足了錢回紐約去。德拉馬什說,這完全可以在一個月內實現,因為布特福脫缺工人,工資高。說是他們當然要把掙來的錢放在一起,這樣,他們作為伙伴在工資上出現的某些差別也就可以得到彌補了。卡爾不喜歡把錢放在一起,雖然他作為學徒工當然比滿師的工人掙得少。此外,魯濱孫還說,如果在布特福脫找不到活兒干,他們當然就得繼續往前走,不是在什么地方落腳當農業工人,就是到加利福尼亞去淘金,按魯濱孫詳細講述的情況來判斷,后者是他最心愛的計劃。
“既然你們現在想去淘金,那么你們怎么當鉗工了呢?”卡爾問,他不喜歡聽人說必須進行這種沒把握的長途跋涉。
“我為什么當了鉗工?”魯濱孫說,“總不是為了好讓我老娘養的兒子餓死吧。淘金可以掙大錢。”
“那是從前。”德拉馬什說。
“現在還是。”魯濱孫說,講了許多個淘金致富的熟人的故事,他們還一直在那兒,當然一點兒也不動手了,但是出于老交情愿意幫他,當然也愿意幫他的同伴們發財致富。
“我們會在布特福脫找到工作的。”德拉馬什說,并且說出了卡爾的心里話。不過這也并不是一句信心十足的話。
白天他們只在一家酒店歇了一回腳,在酒店前的外面靠著一張卡爾看上去似乎是鐵制的桌子旁吃幾乎是生的肉,人們用刀叉切不動這肉,而是只能將它撕碎。面包的形狀像個滾筒,每一個面包上都插著一把長刀。吃這頓飯時還喝一種燒得嗓子火辣辣痛的黑色液體。德拉馬什和魯濱孫卻喜歡喝這種飲料,他們常常為祝賀各種愿望得以實現而舉起酒杯,互相碰杯,并且讓酒杯互相挨著在空中停留片刻。旁邊一張桌旁坐著身穿濺有石灰污斑襯衫的工人,大家都喝那同樣的飲料。大量從一旁駛過的汽車將一層層塵土灑向桌面。大張大張的報紙互相傳遞,人們激動地談論著建筑工人罷工,馬克的名字不時被提及。卡爾打聽這個名字并獲悉,這是他認識的那個馬克的父親,紐約最大的建筑業主。這場罷工使他損失幾百萬,也許危及他的商務地位。對于不了解情況、心懷惡意的人的這些流言蜚語卡爾一概不信。
此外,卡爾吃這頓飯心里還有一個疙瘩,這就是這頓飯怎樣付賬還很成問題。順理成章的做法當然應該是各付各的,可是不管是德拉馬什,還是魯濱孫,他們分明都已經察覺,他們僅存的那點錢已經為昨夜的床位花光了。沒看到誰身上有表、戒指或其他什么可以變賣的東西。卡爾總不能說他們賣他的衣服還賺了點錢,說這種話不啻侮辱人、與人絕交。可是怪就怪在,德拉馬什和魯濱孫都不為付賬的事發愁,相反,他們心情相當愉快,試圖盡量和傲視闊步往來穿梭于各餐桌之間的女招待多搭訕幾句。她的頭發有些松亂地披散在額頭和面頰上,她一再用雙手自下往上,把披散的頭發掠回去。最后,當人們也許正期待著她說出第一句友好的話語的時候,她走到桌子跟前,將雙手放在桌子上,問:“誰付錢?”絕不會有誰的手比德拉馬什和魯濱孫的手舉得更快的了,他們一齊飛快地舉手直指卡爾。卡爾對此并不感到吃驚,因為這正是他已經預料到了的,并且覺得,既然他也希望從同伴那里得到某些好處,那么他們讓他付幾個飯錢也就沒什么了不起的了,即便在決定性時刻到來之前把這件事情明確談清楚,這樣做本來也許就會顯得更體面一些的。為難的只是,他得先把這錢從暗袋里掏出來。他本來曾打算將這錢保存起來以備急需之用,這樣就可以暫時在某種程度上取得與他的同伴們相同的地位。他由于擁有這筆錢,尤其是由于對他的同伴隱瞞擁有這筆財產而獲得的這個優勢被他的同伴們綽綽有余地抵消掉了,因為他們從小就一直在美國,他們有足夠的掙錢的知識和經驗,他們畢竟過慣了現在的這種生活,并不習慣更優裕的生活境況。迄今為止卡爾就他的錢所懷有的這些打算其實也不會因付這筆賬而受挫,因為四分之一美元他畢竟還付得起,所以不妨把一個二十五美分的硬幣擱在桌子上并解釋說,這是他僅有的一點錢,他愿意為共同奔赴布特福脫而將它貢獻出來。作這趟徒步旅行,有這樣一筆錢也完全夠了。可是他不知道,他是否有足夠的零錢,加之這錢以及收放在一起的紙幣都放在暗袋的深處呢,要找到暗袋里的什么東西,最好的辦法莫過于把里面的全部東西都抖摟到桌子上,而且也完全沒有必要讓同伴們獲悉有關這只暗袋的什么情況嘛。現在似乎運氣不錯,同伴們始終還是對女招待表現出濃厚的興趣,而并不在意卡爾怎樣湊錢付賬。德拉馬什要女招待結賬,從而誘使她來到自己與魯濱孫之間,她只好把整只手放在這一個或另一個的臉上并把他推開,避開這兩個人的糾纏。這當兒,卡爾使出渾身力氣在桌面底下用一只手集攏那錢,用另一只手在暗袋里將那錢一個一個清點并拿出來。雖然他并不十分了解美國貨幣,最后他還是認為,至少按硬幣的數量來看,他的錢夠了,并當即將那些硬幣放到桌子上。錢幣的聲響當即打斷了笑謔。令卡爾感到氣惱、令大家感到驚奇的是,桌面上竟幾乎放著整整一美元。雖然沒有一個人問為什么卡爾先前只字未曾說起過有這筆錢,有這筆錢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坐火車到波特福脫去的嘛,但是卡爾卻感到十分尷尬。付清飯費后,他慢慢把剩下的錢收回,德拉馬什竟從他手里拿走一個硬幣,他要拿它當小費送給女招待,他擁抱她,把她緊緊摟在懷里,然后從另一側把錢遞給她。
卡爾感激他們在繼續行進途中沒有提起這錢的茬兒來,有一陣子他甚至想把他全部財產的底兒告訴他們,但由于沒有適當的機會,也就作罷了。傍晚時分,他們來到一個頗具鄉村風味的、土地肥沃的地方。四周都是整片整片的田地,它們披著嫩綠鋪陳在平緩的山丘上,富貴的莊園環繞著馬路兩旁,人們接連數小時之久都行走在鍍金花園柵欄之間,他們多次越過那同一條緩緩流過的河流,他們不時聽到頭頂上火車在高架橋上轟鳴。
太陽剛從遠方森林平坦的邊緣落下,它便在一個小丘上的一小簇樹林中間墜入草地之中,以便休養精神,舒解疲勞。德拉馬什和魯濱孫躺在地上,盡情地伸展著四肢。卡爾筆挺地坐著,望著腳下幾米遠處蜿蜒伸展的馬路,和整個白天的情況一樣,馬路上不斷有汽車彼此輕捷地疾馳而過,仿佛有人按精確的數目將它們從遠處發出,又有人在遠方的另一頭按同樣的數目將它們接收似的。自大清早以來的整整一天里,卡爾沒見過一輛汽車停下,沒見過一個乘客下車。
魯濱孫建議就在這里過夜,說是因為他們大家都夠累的了,第二天他們可以早一點出發,反正他們天黑以前找不到更便宜、更合適的投宿處所了。德拉馬什表示同意,只有卡爾自以為有義務要說明,他帶著足夠的錢,大家都去住飯店他也付得起。德拉馬什說,這錢他們還會用得著的,他應該將它保管好。德拉馬什絲毫不隱諱他已經算計上卡爾的錢了。由于他的第一個建議已經被接受,魯濱孫便進一步解釋說,但是為了恢復體力以利于明天趕路,在睡覺以前他們還得好好吃點東西,說是應該派一個人到飯店去給大家把飯買來,那家飯店的“西方飯店”招牌就在近處公路邊上閃閃發亮。作為最年輕的人,況且由于別人誰也沒應聲,卡爾便毫不猶豫地表示愿意去辦這件事,并且在他得到要吃熏板肉、面包和啤酒的口頭通知后隨即就走進那家飯店。
附近必定有一座大城市,因為卡爾走進飯店的第一座飯廳,就看見里面擠滿了大聲說話的人群,許多胸前系圍裙的招待員在沿著一道縱向墻和那兩道橫向墻一溜兒擺開的餐柜邊上不停地奔走,卻還是不能使焦急的客人們感到滿意,因為人們一再地在各處聽到詛咒聲和拳頭敲擊桌子的聲音。誰也沒有理會卡爾;飯廳餐桌上也沒有人提供服務,客人們坐在極小的、有三個人圍坐便顯得小得微不足道的桌子旁邊,想吃什么,一切都是自己到便餐供應部去取。所有的小桌子上都放著一只裝有油、醋等調料的大瓶子,所有從便餐供應部取來的菜肴在食用之前都澆上這只瓶子里的調料。卡爾想先擠到便餐供應部那兒再說,尤其是因為他訂的食品量大,所以大概到了那兒困難才真正開始。于是,他不得不從許多餐桌之間擠過去,不管他多么小心翼翼,他往前擠的時候也難免和客人們磕頭碰腦的,而客人們則好像毫無感覺似的忍受這一切。甚至有一回,當然也是因為被一個人擠了,卡爾撞在一張小餐桌上,差點兒沒把桌子掀翻,人家也毫無反應。他雖然也道歉了,但是顯然沒被人理解,而且也絲毫都沒理解人家對他說的話。
到了便餐供應部那兒,他費了好大勁兒找到一個小小的空當兒,可是在好長一段時間里他的視線被四周鄰人支起的胳膊肘擋住了。支起胳膊肘,握著拳頭頂著太陽穴,這似乎壓根兒就是這里的一種習俗;卡爾不由得想起,拉丁語教授克龍帕博士恰恰就憎恨這種姿勢,他總是悄沒聲地突然走過來猛地抽出一把直尺戲弄似的猛一捋把胳膊肘從桌面上捋下。
卡爾緊緊貼住餐柜站著,因為他剛在這里站穩腳跟,他背后便支起了一張桌子,正在那兒落座的客人中的一個只是在說話時微微那么把頭朝后仰了一仰,他的大寬檐帽便重重地擦著了卡爾的后背。擠成了這樣,甚至那兩個粗胖鄰人都已經心滿意足地走了,想從招待員那兒得到什么,這個希望仍然十分渺茫。卡爾幾次伸手從桌子上方抓住了招待員的圍裙,但是每次總是讓這個人扭歪臉掙脫了。哪個招待員也攔不住,他們只是奔走著,一個勁兒奔走著。哪怕只要卡爾身邊有什么可吃可喝的東西呢,他一定會要的,他會問清楚價格,把錢放過去,他就會高高興興地離去。但是他面前偏偏只放著一碗一碗鯡魚那樣的魚,黑色鱗片在碗沿閃著金光。這魚可能很貴,大概也填不飽肚子。而且盛朗姆酒的小酒杯也夠不著,不過他也不想給同伴們帶朗姆酒,他們似乎反正一有機會就要弄這種烈性酒喝,他不想再給他們火上澆油了。
所以卡爾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另找一個位置,一切從零開始。可是現在時光也已經不早了,餐廳另一頭的時鐘顯示出,現在已經過了九點了,瞪大了眼睛,人們從煙霧中勉強還能看清那只時鐘的指針。可是在餐柜旁邊,哪兒都比先前那個有點兒偏僻的地方更擁擠。此外,時光越晚,餐廳里的人就越多。不斷有新客人帶著歡聲笑語從正門走進來。有些地方,客人們獨斷專橫地收拾干凈餐柜,坐到斜面桌上,互相對飲起來,這是最好的位置,人們俯瞰著整個餐廳。
卡爾雖然還在繼續往前擠,但是對于是否真還能弄到什么吃的,他已不抱什么希望了。他責備自己不了解當地情況就自告奮勇接受了這樁差使。他的同伴們完全有理由斥責他,甚至還會以為他只是為了省錢才什么也沒買回來。現在,他甚至是站在一個四周桌旁都有人在吃熱的土豆燒肉美味菜肴的地方;使他費解的是,這些人是怎么弄到這東西的。
這時,他見自己面前幾步遠處有一位上了年紀的、顯然是飯店職工的婦女,她正笑著和一位客人說話。她一邊說著話,一邊不停地用一只發叉梳理著自己的頭發。卡爾當即決定去向這個婦女進行訂購,首先是因為作為餐廳里惟一的女性對他來說意味著普遍喧嚷和奔跑中的一個例外,其次也出于一個簡單的原因,這就是因為她是能向之求助的惟一的一個飯店職員,當然得有個前提,這就是她不會在聽他向她說第二句話的時候便跑開辦事去。而實際情況卻完全相反,卡爾還根本沒有主動與她攀談,而只是稍微窺伺她一下,她便一如人們有時在談話中,間會斜眼看一下旁邊那樣地朝卡爾望去并中斷了自己的說話,友好地用文法清楚明了的英語問他,他是不是有什么事。
“是有點事,”卡爾說,“我在這里什么也買不到。”
“您跟我來吧,小家伙。”她說,隨即告別她的熟人,此人則摘下帽子,這在這里好像是一種極有禮貌的舉止,她拉著卡爾的手,走到立食餐柜旁邊,把一個客人推向一邊,打開斜面餐臺上的一扇活動翻板門,越過斜面餐臺后面的過道,在那兒人們必須注意那些不倦地奔走著的招待員們,打開一扇雙重裱糊門,他們便到了寬大、涼爽的儲藏室。“有熟人就是好辦事,”卡爾暗自思忖。
“喏,您要什么呀?”她邊問邊殷勤地對他低下頭來。她很胖,她的身體搖晃著,但是她的臉容,當然是相對而言,卻幾乎顯得比較嬌嫩。一看到這里架上和桌上小心翼翼碼放著許多食物,他幾乎禁不住引誘,想訂一份更美味可口的晚餐,尤其是因為他可以指望得到這個有權勢的女人的優惠,可是由于他一時想不起什么合適的食物,最后他還是又只說了熏板肉、面包和啤酒。
“不要別的了?”婦人問。
“謝謝,不要了,”卡爾說,“不過要三個人的。”
由于婦人問起另外那兩個人,卡爾便三言兩語簡單講了講他的同伴的情況,稍許受到別人詢問,這使他感到高興。
“可是這簡直是給囚犯吃的飯。”婦人說,顯然還在等待卡爾再要點什么。卡爾卻擔心她會白送給他,不肯收他的錢,所以沉默不語。“這幾樣東西我們馬上就可以配齊。”婦人說,以一種就其肥胖的身軀而言值得欽佩的敏捷向一張桌子走去,用一把既長又薄的鋸條形刀切下一大塊帶著許多肉的板油,從一個架子上拿下一個大面包,從地上拿起三瓶啤酒并把一切全放進一只輕便的草籃子里,把籃子遞給卡爾。在這期間,她向卡爾解釋說,她之所以帶他到這里來,是因為外面便餐供應部的食物受煙霧和各種氣味熏烤盡管消費很快卻總是不新鮮。但是對于外面的人來說一切都夠好的了。卡爾一聲也不吭,因為他不知道,他憑什么受到這種特殊照顧。他想到了他的同伴,盡管他們是美國通,他們大概也不會深入到這些儲藏室里,而是只好將就著吃便餐供應部的不新鮮的食物。人們在這里聽不見餐廳里的喧鬧聲,墻壁一定很厚,所以才能使這個拱頂地窖保持足夠涼爽的溫度。卡爾已經將草籃在手里提了一會兒,卻不想付錢,也不動彈。只是當婦人后來又要將一只類似外面桌子上的那種瓶子放進籃子里去的時候,他才戰戰兢兢地表示感謝。
“您還要走很遠的路嗎?”婦人問。
“一直走到布特福脫。”卡爾回答。
“這還有很遠的路呢。”婦人說。
“還有一天的路程。”卡爾說。
“然后就不走了?”婦人問。
“噢,不走了。”卡爾說。
婦人擺放好桌上的幾件東西,一個招待員走進來,四下里尋找著什么,后來婦人向他指指一只大碗,碗里放著一大堆沙丁魚,魚身上撒著少許香菜,招待員便抬起雙手捧著這只碗向外面的餐廳走去。
“您究竟為什么要在露天過夜呢?”婦人問,“我們這里有地方。您在我們這兒飯店里睡吧。”
這對卡爾很有吸引力,尤其是因為昨夜他睡得那么糟糕。
“我的行李在外面呢。”他猶豫不決地、并非完全不帶虛榮地說。
“行李您帶這兒來好了,”婦人說,“這不礙事的。”
“可是我的同伴呢!”卡爾說,并且立刻發現,他們倒真的有點礙事。
“他們當然也可以在這里過夜。”婦人說。
“您就來吧!您不要這么不好意思嘛。”
“我的同伴倒也都是正派人,”卡爾說,“可是他們身上不干凈。”
“您沒有看見餐廳里那個臟樣?”婦人扭歪著臉說,“確實是最邋遢的人都可以到我們這兒來的。我馬上讓人準備三個床位。當然只好睡在閣樓上,因為飯店客滿了,我也搬到閣樓上去住了,不過這總比睡在露天強吧。”
“我不能把我的同伴帶來。”卡爾說,他想象得出來,這兩個人會在這家高級飯店的過道里怎樣大聲吵鬧;魯濱孫會把什么都弄臟,而德拉馬什則肯定會把這位婦人都惹厭煩的。“我不明白,這有什么不可以的,”婦人說,“可是如果您要這樣的話,那么您就讓您的同伴待在外面,您獨自一個人來我們這兒吧。”
“這不行,這不行,”卡爾說,“他們是我的同伴,我必須和他們待在一起。”
“您真固執,”婦人說并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人家是為您好,很想幫您一把,您卻拼命反對。”
這個道理卡爾全明白,可是他沒有辦法,他只說了句:“我衷心感謝您的好意。”他這才想起,他還沒付錢呢,便問該付多少錢。
“這錢您就在給我把這只草籃子送回來的時候再付吧,”婦人說,“最晚明天早晨您得把它還我。”
“好吧。”卡爾說。她打開一扇徑直通向室外的門,就在他一鞠躬走出去的當兒還說了句:“晚安,您可是做得不對呀。”他已經走出去幾步了,她還沖著他的背影喊:“明天見!”
他剛到外面,他也就已經又聽見從餐廳傳來并不曾減弱的喧鬧聲,現在這喧鬧聲中也還摻雜著一個吹奏樂隊的聲響。他為不必穿過餐廳走出去而感到高興。現在,飯店的六層樓里全都燈火通明,并且照亮了飯店門前的一大段馬路。外面始終還有汽車在行駛,雖然已經是斷斷續續,但是它們從遠處駛來時速度比白天更快,用車前燈的白光探測馬路的路面,使蒼白的車燈光與飯店的光區相交,亮晃晃急忙駛進前方的黑暗之中。
卡爾發現同伴們已經在酣睡,不過他也的確離開得太久了。他正想將帶來的食物干凈整齊地擺放在他在籃子里找到的紙上,等一切準備就緒后便去叫醒同伴,這時,他驚恐地發現,他把他的箱子鎖著留下的,箱子鑰匙還在他衣兜里呢,可是如今這只箱子卻完全打開了,箱里的一半衣物散落在四周的草地里。
“起來!”他喊道,“你們還睡大覺呢,小偷光臨過了。”
“短什么東西了嗎?”德拉馬什問。魯濱孫還沒有完全醒過來便伸手去抓啤酒。
“我不知道,”卡爾叫喊,“可是箱子開著呢。躺下睡大覺,將箱子扔在這里不管,這是一種輕率行為。”
德拉馬什和魯濱孫哈哈大笑,前者說:“下一回您可別離開這么久。飯店離這兒十步遠,而您一來回需要三個小時。我們餓了,曾以為您的箱子里可能有什么吃的東西,把這鎖鼓搗了半天才把它鼓搗開了。不過,箱子里什么吃的也沒有,您把這些東西都好好裝回箱子里去吧。”
“原來如此。”卡爾說,眼睛盯著正在騰空的籃子,耳朵聽著魯濱孫喝啤酒時發出的特有的響聲,因為這啤酒先深深灌進咽喉,隨后卻帶著一種口哨聲又反彈回來,然后才大口大口喝下肚去。
“你們已經吃完了嗎?”看到那兩人喘氣想歇一會兒,他便問。
“難道您沒有在飯店里吃過什么?”德拉馬什問,他以為卡爾是在要他的那一份。
“如果你們還要吃,那就快點吃。”卡爾邊說邊向他的那只箱子走去。
“他好像耍脾氣了。”德拉馬什對魯濱孫說。
“我沒有耍脾氣,”卡爾說,“可是,乘我不在砸開我的箱子,把我的東西全扔出來,這種做法難道合適嗎?我知道,大家是伙伴嘛,有些事就得忍著點,對此我也是作了思想準備的,但是這件事太過分了。我要在飯店里過夜,我不去布特福脫了。你們快吃完,我得把籃子送回去。”
“魯濱孫,你瞧,他這樣說話,”德拉馬什說,“這是文雅人的說話方式。他是個德國人嘛。你一開始就告誡我要提防著他點,可是我真是個大傻瓜,還是帶著他上路了。我們相信他,拖著他走了一整天,至少因此而喪失掉了半天的工夫,而現在——因為那個飯店里不知哪個人勾引了他——他要告辭了,干脆就告辭了。但是由于他是個虛偽的德國人,所以他不公然這樣做,而是找箱子作借口,又由于他是個粗暴的德國人,所以我們拿他的箱子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他不傷害我們的名譽,不稱我們是賊,是不會離去的。”
卡爾收拾行李,沒有轉身:“您盡管這么說好了,您就讓我走得心里寬舒些。我很清楚,什么是友情。我在歐洲也曾有過朋友,沒有一個朋友會說我對他虛偽或粗野。當然,現在我們沒有聯系了,但是如果我再次回到歐洲的話,他們都會熱情接待我,立刻承認我是他們的朋友。而您,德拉馬什,還有您,魯濱孫,你們這么熱情,關心我,答應在布特福脫給我找一個徒工職位,這是我決不會忘記的,我會出賣你們嗎?可是現在是另外一碼事嘛。你們一無所有,這絲毫也沒有在我的心目中貶低了你們的地位,可是你們嫉妒我的這一點點財產并因此而試圖羞辱我,這樣的事我不能忍受。而且,你們砸開我的箱子以后,你們一句道歉的話也沒有,反而還罵我,進而還罵我的民族——可是您這一罵,也罵得我實在沒法再和你們待在一起了。順便說一句,魯濱孫,這些話本來都不是針對您的。對您的性格我只有一點意見,這就是您太依賴德拉馬什了。”
“我們總算看見了,”德拉馬什說,他走到卡爾跟前,輕輕推了他一下,像是為了讓他注意,“我們總算看見了,您是怎樣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來的。您整天都跟在我后面走,拉著我的衣服,模仿我的每一個動作,平時像小老鼠一樣一聲不響。可是現在,因為您感覺到飯店里有人支持,所以您說起話來腰板兒就硬了。您是個小滑頭,我還根本不知道,我們是否會平心靜氣地忍受這件事。您白天從我們身上學去的知識,我們要不要讓您付學費呢。你,魯濱孫,我們妒忌他——這是他說的——妒忌他的財產。在布特福脫干一天活——加利福尼亞就更甭提了,我們掙的錢就比您露給我們看的以及您在您那件上衣里子里可能還藏著的多十倍。哎喲,講話留點神吧!”
卡爾整理好箱子站起來,看見睡眼惺忪,但是喝了啤酒已經有了點生氣的魯濱孫正在走過來。“如果我還在這里久留的話,”他說,“我也許還會遭到別的意想不到的事件。您似乎想揍我吧。”
“一切忍耐都是有限度的。”魯濱孫說。
“魯濱孫,您還是別說話的好,”卡爾說,眼睛緊緊盯著德拉馬什,“在內心里您同意我的意見,可是表面上您卻必須站在德拉馬什的一邊!”
“您也許想收買他吧?”德拉馬什問。
“我沒這個意思,”卡爾說,“我為我的離去而感到高興,我不想再和你們當中的任何人打交道了。只有一點我還想說一說。您曾指責我,說我有錢,把錢藏起來不讓您看見。假定這是真的,對于我才認識了幾個小時的人,我這樣做不是做得很對嗎,而且您不是還在用您現在的行為證明著這樣一種行為方式的正確性嗎?”
“你別動。”德拉馬什對魯濱孫說,雖然魯濱孫并沒有動一動。然后,他問卡爾:“既然您如此厚顏無恥地坦率,既然我們如此無拘無束地站在一起,那么,您索性就再坦率一次,您就坦白承認,您究竟為什么要到飯店里去。”卡爾不得不越過箱子退后一步,因為德拉馬什向他逼近過來,離他很近了。但是德拉馬什不受迷惑,把箱子推到一邊,向前跨進一步,一腳踩著了一只落在草地上的白色襯衫假領,重復了一遍他的問題。
像是作出回答似的,一個手持一支閃著強光的電棒的男人從馬路那邊向這幾個人走來。那是飯店的一位服務員。他一看見卡爾就說:“我幾乎已經找了你半個小時了,馬路兩邊各個斜坡我全都搜索遍了。女廚師長太太要我告訴您,她借給您的那只草籃子,她現在急著要用呢。”
“籃子在這兒。”卡爾用一種因激動而顯得惴惴不安的聲音說。德拉馬什和魯濱孫故作謙遜地走到一邊去,這是他們在陌生的、境況良好的人的面前的慣常做法。服務員接過那只籃子,說道:“女廚師長太太還問您,您是不是考慮過了,愿不愿意在飯店里過夜。也歡迎另外兩位先生去,如果您愿意帶他們去的話。床位已經準備好。今晚天氣暖和,可是睡在這里,睡在這塊坡地上,這可絕不是沒有一點危險的事,這里經常有蛇。”
“既然女廚師長太太如此友好,那我就接受她的邀請了。”卡爾說并且等著他的同伴們作出某種表示。可是魯濱孫毫無表情地站著,而德拉馬什則雙手插在褲兜里,望著天空的星星。兩個人顯然指望著卡爾會毫不猶豫地把他們帶走。
“既然這樣,”服務員說,“那么我的任務就是帶您進飯店,給您提行李。”
“勞駕,請您再稍許等一會兒。”卡爾邊說邊彎腰將尚還散落在四周的幾件衣物放進箱里。
突然,他直起腰來。那張照片沒了,它放在箱子的最上層,如今哪兒也找不著了。一切都齊全,只缺那張照片。“我找不到那張照片了。”他用請求的口吻對德拉馬什說。
“什么照片?”此人問。
“我的父母的照片。”卡爾說。
“我們沒見過照片。”德拉馬什說。
“里面沒有什么照片呀,羅斯曼先生。”魯濱孫也在一邊證實說。
“可是這怎么會呢?”卡爾說,在他的求助的目光下,服務員走近過來。“照片本來放在上面的,現在照片不見了。你們別拿我的箱子尋開心呀!”
“不可能搞錯的,”德拉馬什說,“箱子里本來就沒有什么照片。”
“對我來說,這張照片比箱里所有的其他物品都更重要。”卡爾對服務員說,服務員走來走去,在草地里尋找。“因為它是獨一無二的,我得不到第二張了。”當服務員停止作毫無希望的尋找時,卡爾還說:“這是我擁有的惟一的一張我父母的照片。”
于是,服務員直言不諱地大聲說:“也許我們還可以搜一搜先生們的口袋吧。”
“對,”卡爾立刻說,“我必須找到這張照片。但是在我搜查口袋之前,我還是說,誰主動把照片給我,誰就可以得到這整箱的東西。”在片刻靜場之后,卡爾對服務員說:“我的同伴們顯然希望我們搜查口袋,但是即便現在我也甚至答應,在誰的口袋里找到照片,我就把整只箱子給誰。多了我拿不出來。”
服務員立刻動手搜查德拉馬什,他覺得此人比魯濱孫難對付,所以就把魯濱孫交給卡爾去處理。他提醒卡爾注意,必須同時搜查這兩個人,因為不然的話,其中的一個可能就會偷偷地將照片藏匿起來。卡爾一伸手就在魯濱孫的口袋里摸到一條屬于他的領帶,但是他沒有拿走領帶,卻對服務員喊道:“不管您從德拉馬什身上找到什么,請您全給他留下。除了照片以外,別的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照片。”
摸上衣胸前的里袋時,卡爾的手觸著了魯濱孫的熱烘烘、油膩膩的胸脯,他當即意識到,他這樣對待他的同伴也許是很不公正的。他盡快匆匆摸了摸口袋。而且,一切都是枉然,既沒有在魯濱孫身上,也沒有在德拉馬什身上找到那張照片。
“沒有辦法。”服務員說。
“八成是他們已經把照片撕碎并且把碎片扔掉了,”卡爾說,“我以為他們是朋友,可是他們凈想著在暗地里傷害我。其實這不是魯濱孫干的,他才不會想到這張照片對我具有如此重要的價值,可是德拉馬什卻干得出來。”卡爾只看見自己面前的服務員,他的電棒亮了一個小圓圈,而其他一切,也包括德拉馬什和魯濱孫,則都在一片深深的黑暗之中。
現在當然根本談不上帶這兩個人到飯店里去了。服務員把箱子一掄掄到肩上,卡爾拿起草籃子,他們走了。卡爾已經到了馬路上,他若有所思停止前進,站住腳,向上對著一片黑暗喊道:“你們聽著,你們中間哪個要是還有那張照片,愿意給我送到飯店里來——他仍還可以得到這只箱子,而且,我發誓,他決不會受到告發。”沒有真正的答復傳下來,只聽見一句不連貫的話,魯濱孫剛開始喊出聲來,德拉馬什顯然立刻就將他的嘴堵住了。卡爾還等了好一會兒,看上面他們會不會改變決定。他間隔著喊了兩次:“我還一直在這兒哪!”但是沒有聲音作出回答,只有一次順坡滾下來一塊石頭,也許是偶然,也許是沒有扔準。
注釋
[1]這一章的標題在1994年11月費舍爾出版社出版的校勘本中改為“挺進拉美西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