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故事引論
就文學而言,散文無疑是距離實用最近的體裁。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創造之美,無處不在。散文的特異之處,就在于能夠通過實用的渠道把文學之美最廣泛地滲透到社會生活的每個角落。中國古代的散文,包括了屬于韻文的駢文和辭賦,可以說囊括了詩歌、戲曲、小說之外的一切散行文字,數量之多,應用范圍之廣,稱得上首屈一指。
對中國文學稍有了解的讀者,言必稱唐詩、宋詞、李白、杜甫,卻很少有人能夠提到六朝駢文、唐宋古文,或者韓、柳、歐、蘇,這大概首先在于詩歌之美容易體味,散文之美卻難于把握,因而對中國古代散文的發展歷史更是所知了了。作為中華民族的一分子,對如此龐大而有價值的文學遺產不能盡情地欣賞,豈不是人生一大不可彌補的損失?對古代散文的源流、發展,它多樣的體式、眾多的杰作,以及它的明星作家和掌故逸聞一片茫然,實在愧對祖先的天才創作。由此說來,了解中國古代散文及其歷史實為必要,故而我們真誠地將這一篇奉獻給有興趣的讀者。在論述開始之前,我們首先將古代散文歷史的曲折流程作一概覽。
文字出現于中國歷史,是一樁不次于開天辟地的大事因緣,中華文明由此掀開了嶄新的一頁。早在商周時代,先民就開始將簡單質樸的文字,鐫刻于龜甲之上,雕鏤在金石之表,來表達他們祈求平安、繁榮與幸福的熱情和渴望。迄今發現的商代甲骨文以卜辭居多,它們不僅已經具備記事表言的語法功能,而且還表現出若干基本的修辭技巧。顧名思義,金文多銘刻于商周時代的青銅器皿之上,今天所見的不少周代后期的銘文篇幅較長,多達數百字,語法功能、修辭成分較之甲骨文都有所增強,這充分說明了文字表達能力的進步。古樸的龜甲之文,凝重的金石之音,是我國先民思想情感的最早記錄。商周時代不僅是中國文字的創始時期,也是中國散文文體初步形成的時期。
春秋戰國,諸子勃興,百家爭鳴,這是哲理散文的黃金時代。物質貧乏,戰亂頻仍,卻造就了諸子思想和文采的燦爛多姿。《論語》、《老子》中的哲人語錄,簡短卻意味深長,平淡而動人心魄,不朽的魅力穿越千年的時空,滲透到二十一世紀的整個人類世界。翻開《莊子》,讀者的想象力就仿佛化為其大不知幾千里的鯤鵬,扶搖直上到九萬里外的云霄,又如同夢境里翩然飛舞的蝴蝶,亦真亦幻,泯滅彼此,物我兩忘。將人生藝術化,把藝術人生化,不知后世有多少文學藝術的創造受到了《莊子》哲思和靈感的澤溉。墨子是一位苦行而富有同情心的宗教家,文字雖不華美,卻用他最謹嚴、最有條理的實用邏輯完美地說明了他的功利主義哲學。《孟子》憑著一股充沛的浩然之氣,滔滔雄辯,一瀉千里,把儒者的道德自信發揮得酣暢淋漓。另如荀子之文的質樸簡約,韓非之文的深刻明切,不一而足,無不是那個遙遠時代高貴思想的鮮明展現。中國古代散文具有富于想象、長于說理、邏輯嚴謹、氣勢豐沛的優良傳統,其根源無疑要追溯到先秦時代的哲理散文。
從秦到西漢,是古代散文諸體漸趨完備的時期。成于秦代的《呂氏春秋》,以及漢初陸賈、賈誼、劉安等人的政論,文風暢達,縱橫捭闔,頗能承續先秦諸子的遺風。不過若論漢代散文的主流,則非賦莫屬。“賦”本為《詩經》六義之一,原指鋪陳的表現手法。漢代初年,像賈誼《□鳥賦》、《吊屈原賦》等以賦名篇的作品實際上同楚辭風味接近。到枚乘、司馬相如,兩個方面得以結合,“鋪采摛文,體物寫志”的漢代大賦才最終形成。典型的漢代大賦多用華麗美艷的詞句,極盡夸張之能事,用以潤色帝國鴻業,娛樂帝王和諸侯。大賦之中包羅萬象,細大不捐,賦家就像是無所不知的博物學家和文字學家。雖然對今天的讀者來說未免枯燥,而且生僻難識的詞句隨處可見,不過其中總攬天人的容量和貫通古今的氣勢,漢代士人建功立業的強烈愿望,以及富有崇高感的煌煌大美,無不是強大漢帝國的真實寫照。
有追求就難免有挫折。古代士人真正實現人生價值的畢竟是少數,歌頌盛世鴻業的同時,更少不了用他們所擅長的賦寄托人生的感慨,賦作的視角也自然而然地從宇宙、世界轉向作家的情感天地。循著這一演進方向,魏晉時期,以個性化、抒情化和小品化為主要特征的小賦成為辭賦的主流。南北朝可謂中國歷史上少見的唯美時代,文學上重形式、重修辭的風氣無所不在,賦的駢偶程度也大大加深,通篇對仗的賦作與一般駢文無異,而且特別注意聲律和音節,成為“五色相宣,八音協暢”的駢賦。唐代科舉把賦作為考試內容,在駢賦的基礎上人為地限制聲韻以命題,駢賦遂演化為格律更為刻板的律賦。唐宋古文家猛烈抨擊科考所用的律詩律賦,卻始終未能達到目的,于是他們就在科場之外,將古文的筆法融入賦的寫作,這種做法由唐人開端,到宋代方得興盛,這就是文賦。“受命于詩人,拓宇于楚辭”的賦,發源于先秦,至漢代蔚為大觀,在政治、學術等因素的影響之下,歷六朝、唐、宋而體制屢變,綿延不絕,不能不說是古代散文史上的一道奇觀。
從《周易》等先秦散文開始,對偶句式就時有出現,有時甚至占了相當可觀的篇幅。偶句以其特有的外觀和節奏,使文章的句式更加錯落,增強了文章的表現能力。從先秦到漢魏,駢句的比重越來越大,在文學自覺的進程的推動之下,對偶、用典、音律和辭藻等形式因素一一俱備,形成了兼具對稱和諧之美與詩歌韻律的駢文。六朝時代,駢文獨霸文壇,散行文字被擠到了邊緣。駢文是中國傳統文學中最富有民族特色的文體,最充分地體現出古人對文章純美價值的追求。它用層疊的典故寄托情感意念,既鏗鏘跌宕,又典雅含蓄:“柳谷未開,翻逢紫燕;陵源猶遠,忽見桃花”(《藝文類聚》九十三,《文苑英華》六百五十五)。鳥兒翻飛,鮮花炫目,幽深的翠谷猶如世外桃源。字面上一片引人入勝的明媚春光,誰能看出這優美的詞句實際上寄托著作者對贈與駿馬者的感激之情呢?這就是品味駢文的妙處,這也是閱讀駢文的難處。修辭過了火,就不免成了閱讀和欣賞的障礙,讓人不知所云。駢文遭受到那么多批評,原因多半在此。
到了中唐時代,伴隨著政治改革的聲浪,以韓愈、柳宗元為精神領袖的古文運動乘勢而起,主張徹底顛覆駢文,恢復先秦散文傳統,以便復興儒學,挽救政治,因為明白暢達的古文顯然比靡麗纏繞的駢文更有利于明道。古文家雖然以復古為口號,實踐的卻是革新路線。雖然由于種種原因,古文運動在晚唐走向衰落,古文寫作卻薪火相傳,綿延不絕。長于揭露時弊、批判現實的小品文,在駢文復興大潮的重重包圍之下仍然放射著光輝,閃耀著鋒芒。
北宋中期,又一輪文體革新的巨浪借著政治改革的風潮興起,歐陽修、蘇軾等人推動古文運動取得了更加成熟和普遍的成就,古文的優勢地位才最終確立,駢文從此完全退守到公文領域,駢文、古文的對峙格局至此發生了根本的改變。透過明代茅坤提出的“唐宋八大家”之說,可以看出唐宋古文家影響之大。八家之中最杰出者莫過于韓、柳、歐、蘇。如果說韓文如同奔騰不息的長江大河,柳文像穿越谷澗、鳴響著佩環之音的叮咚溪流,那么歐陽修的古文就是水波瀲滟的清池陂塘,蘇軾之文則是激蕩著驚濤駭浪的汪洋大海。他們同為宗師而風格各異,就像一枝枝奪人眼目的奇葩,讓中國古典散文的花園更加妖嬈絢爛、多姿多彩。唐宋古文與號稱一代之文學的唐詩、宋詞并美,成為中國文學史上永遠的驕傲和典范。
宋代以后,駢文陳陳相因,越發僵化;明代科舉所用的八股文屬于駢文別支,本身談不上什么藝術價值,還對古文詩詞的創作造成了不良影響。明代前后七子倡導“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復古主義,奉古人為偶像,模擬古人到了亂真的程度,卻毫無創新,缺乏個性,反倒失卻了自家面目。在王派哲學的影響之下,李贄、袁宏道等人大力倡導“童心”與“真趣”,這種倫理道德層面上對個性解放的追求,表現在文學上,就是對復古主義的排斥和批駁。文學史上所謂的以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為代表的公安派,和以鐘惺、譚元春為代表的竟陵派,前后相繼,主張寫作文章要“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形式自由、手法多樣、適宜張揚個性的小品文由此成為最能反映晚明文人思想情趣的一種文學樣式。在晚明小品中,觸處可見作者對自然山水、社會百態的發現和體驗;他們筆觸靈動,在經意不經意之間,既流露出真實的生命欲望,更寄托著超凡脫俗的思想個性和文化情趣。晚明小品為中國古代散文史增添了一抹亮麗的霞彩。
鴉片戰爭以后,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撞開了中華帝國的大門,隨之而入的歐風美雨也開始向中國傳統文學發起強勁的沖擊。應用范圍最為廣泛的散文在東西文學的對撞交流中吹響了文體革新的第一聲號角,取得了令人矚目的實績。梁啟超等人首先振臂高呼:散文語言從文言走向白話,乃是歷史的必然趨勢。面向社會的近代傳媒報章,抱定改良民智的宗旨和信念,沖破了士大夫的雅文學觀念,實現了散文語言的通俗化;在十九、二十世紀之交,白話報刊的出現大有星火燎原之勢,對文言文發起了前所未有的挑戰,為人們對白話文的接受提供了心理準備;后來,經過“五四”新文化運動,白話文終于全面推廣開來,既用于日常文字交流,也用于文學散文的創作。兩千年來言文分離的情形終于為言文合一所取代,散文寫作開啟了全新的篇章,中國散文的古典時代也就到此落下了帷幕。
綜觀中國散文發展演變的大勢,如同連綿不絕的長江之水,發源于云天混茫的高原,峰回路轉,九曲十八彎,逐漸融匯成寬廣渾浩的洪流。一路上有清波潺湲,有驚濤駭浪,時而水波瀲滟,時而急流險灘,總之可以說是變幻無限而光景常新。愿接下來的敘說能夠起到引玉之磚的作用,引導廣大讀者進入中國散文歷史的斑斕世界,去欣賞她的朝暉夕陰和云蒸霞蔚,去領略其中的千巖萬壑與草木蔥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