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激情人生:學會在痛苦中發現美(3)
- 哲學大師談人生
- 吳光遠
- 3625字
- 2014-01-21 13:57:26
“我們有了藝術,依靠它我們就不致毀于真理”。這不是藝術的“形而上的美化目的”。歷來的形而上學都是要追究世界的本體,揭示現象背后的“真實的世界”。尼采所提倡的“藝術形而上學”恰恰相反,它反對追究本體世界,主張停留在外觀世界,不妨把外觀當作本體看待。很顯然,尼采的立足點是價值論。后來他明確說,為了肯定人生,他對人生提出了一種審美的、藝術的評價,以反對科學的、倫理的或宗教的評價。所以,“藝術形而上學”的基礎是價值形而上學。即把價值判斷置于真理判斷之上,把人與世界的關系歸結于價值關系。
然而,這只是藝術形而上學的一個方面,因為單憑日神精神還不能建立真正意義上的“藝術形而上學”。一種回避本體論的形而上學是自相矛盾的。必須尋找一種本體,它既不是虛構的理念世界,也不是荒謬而無意義的現實世界,它必須能夠給人生提供某種終極意義。
所以,藝術形而上學更重要的一個方面是酒神精神。尼采自己一開始就強調,酒神沖動比日神沖動更本原,更形而上。尼采自己就認為,他的酒神精神是超越于悲觀主義和樂觀主義之上的。酒神精神所要解決的正是在承認人生的悲劇性的前提下,如何肯定人生的問題。它旨在確立一種對待人生悲劇的積極立場。但是尼采首先從悲劇藝術著手。
那么,個人在解脫中與之合為一體的那個宇宙本體究竟是什么呢?這就是“生命意志”。既然生命意志是永恒的,它必然時而毀滅個體生命,時而產生個體生命。這表明了自然界本身生命力的張力。既然宇宙生命本身生生不息,個體生命稍縱即逝,那么,要肯定生命,就必須超越個人的眼界,立足于宇宙生命,肯定生命的全體,包括肯定其中必定包含的個人的痛苦和毀滅。這是酒神精神的真髓。
酒神精神就是這樣一種站在宇宙生命的高度高屋建瓴地俯視自己的個體生命的精神。尼采自己在《權力意志》當中對酒神精神進行了注釋:
不要去理會詩人們吧。因為,他們也許從來沒有過來自力量的作品。在這里,概念成了至高無上的偉業。用它來衡量涉及整個人類的其他事業,都顯得貧乏和有限。我是說,在這種激情洋溢中和高山絕頂之上,歌德、莎士比亞可能會喘不過氣來;但丁同查拉圖斯特拉相比,不過是個皈依者而已,而且也不是首先創造真理的人,不是世界的統治者,不是生命——
我認為,就是匯集一切偉大的心靈的精神和物質財富,也不足以創造出查拉圖斯特拉的妙語來。他用來升降的云梯,長度無限;他比一般人看得遠,想得多,收效顯著。他,這位最善于肯定的人,每句話卻都意在否定。在他內心,一切同新統一體相對立的,又都是相互聯系的。人性的最高和最低的力,最甜美的東西、最輕佻和最可怕的東西,皆來自不息的、穩定的源泉。在那以前,人們不會知道什么是高低貴賤,更不用說真理了。就是人類的佼佼者,也難以猜出真理的啟示。
在查拉圖斯特拉以前,沒有智慧,沒有對心靈的研究,沒有說話藝術可言。如今說出了聞所未聞的事情。詩句,因激情而戰栗;雄辯,譜成了音樂的樂章;閃電,提前朝著無人能知的未來前進。以往最有力的象征力,同語言形象化的自然回歸相比,都顯得貧乏和無足輕重。
藝術使有根本缺陷的存在變得完美無缺了,那根本缺陷就是存在的無意義,而它獲得意義也就是它的完成。被如此藝術化了的本體,人不再感覺到其荒謬,人居住在這世界上如同居住在家里一樣了。
2.純粹審美的人生
人生是一場悲劇,哲學正是要尋找一種對這種悲劇人生的藝術視角,是要用藝術來祝福人生。尼采《悲劇的誕生》一書創造的是一種純粹審美的、反基督教的學說或評價。這種學說的內容不是純粹的理論,尼采的審美主義人生觀發軔于對人的生存的悲劇性的理解基礎上。
在基督教看來,生存的悲劇性是無法抹掉的。精神與肉體、善與惡、死與永生的矛盾從個體一出生起就在不斷地進行之中。在夏娃、亞當偷吃了禁果后,人的生存就變得極為艱辛。上帝對亞當說:你既聽從妻子的話,吃了我所吩咐你不可吃的那樹上的果子,地必為你的緣故受咒詛。你必終生勞苦,才能從地里得吃的。地必給你長出荊棘和蒺藜來,你也要吃田間的菜蔬。你必汗流滿面才得糊口,直到你歸了土,因為你是從土而出的。你本是塵土,仍要歸于塵土。
這是由罪所造成的必然結果,人的出生是身不由己地被拋到世間來的,并身不由己地承負了罪,是不得不負的罪。這是在世生存的悲劇性所在。
尼采審美主義是對叔本華哲學的發展。叔本華認定了人生的悲劇性,而厭棄這個世界。不過,尼采找到了隱藏在不斷毀滅的個體現象背后的生命意志,將這種永恒的生命沖動視作人生的意義所在。他不厭棄現象世界,而是具有創造、奮斗、熱愛人生的精神。但是這種精神即是對人生痛苦和悲劇性的反抗,與尼采自己所批判的蘇格拉底“淺薄而狂妄”的“樂觀主義辯證法”是不同的,所以,其基石還是人生的悲劇性存在。他在論及酒神意志時說道:
酒神精神正是一種形象化的說法,生命在這里化為狂歡的舞蹈,酒神藝術也要使我們相信生存的永恒樂趣。不過我們不應在現象之中,而應在現象背后,尋找這種樂趣。我們應當認識到,存在著的一切必須準備著異常痛苦的衰亡,我們被迫正視個體生存的恐怖——但是終究用不著過于害怕,一種形而上的慰藉使我們暫時逃脫世態變遷的紛擾。我們在短促的瞬間真的成為原始生靈本身,感覺到它的不可遏止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樂。現在我們覺得,既然無數競相生存的生命形態如此過剩,世界意志如此過分多產,斗爭、痛苦、現象的毀滅就是不可避免的。正當我們仿佛與原始的生存狂喜合為一體,正當我們在酒神陶醉中期待這種喜悅長駐不衰,在同一瞬間,我們會被痛苦的利刺刺中。
按尼采的生命意志,我們也隱約看到個體的無辜與不幸。每個個體也都必不可免地面對一個充滿斗爭、痛苦的現象世界,惟有生命意志是永恒的。個體在生命意志面前是無辜與不幸的,因為他必得承受不由己的毀滅與痛苦。
而由于個體生存的悲劇性在理智上是無法澄清的,所以,基督教與尼采的審美主義對于理智的作用與效能都有約束。依《圣經·創世記》所記,亞當夏娃的犯罪就在于偷吃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所以,至少在字面上我們可以理解為,分別善惡的智慧并不是人類可以妄得的。在得救上,也不可能由造成人的罪的智慧而使人得贖。理智是極為有限甚至無能的因素。
基督教要求人的要素是“信、望、愛”。保羅就告誡信徒:“你們要謹慎,恐怕有人用他的理學和虛空的妄言,不照著基督,乃照人間的遺傳和世上的小學就把你們擄去?!睂τ谛磐街匾氖牵骸澳闳艨诶镎J耶穌為主,心里信神叫他從死里復活,就必得救。因為人心里相信,就可以稱義;口里承認,就可以得救?!?
對基督教來說,上帝的屈尊下降是愛的下降,人之獲救來自于下降的上帝的愛。人在信仰中,是要達到與上帝的愛的合一,而并非是將人自身提高到神的地位。
尼采通過“永恒輪回”達到了對生命的最高肯定。由于永恒輪回,人不僅獲得了永恒的歡悅,也不得不承擔起永恒的人生痛苦和悲劇。但是,審美的觀照正是在個體消解于整體生命,小我融會于大我的生命輪回中感悟到了生命的力量和美。尼采以宇宙生命賦予個人生存意義,要求個人站在宇宙生命的立場上來感受永恒生成的快樂,其中包括毀滅掉有限個體的快樂,無非是要人們用生命本身的力量來戰勝生命的痛苦,而當你進行這種抗爭時,你就是在痛苦中也會感覺到生命的歡樂,這種由抗爭痛苦而生的快樂乃生命本體的快樂。
面對痛苦、險境和未知的東西,精神愈加歡欣鼓舞,這就是酒神精神,也就是審美的人生,因為他正是在用美的視野去估價痛苦、險境和未知事物,這種估價激發著他生命的活力。因此,具有審美的人生態度的人不拒絕一切人生悲劇,相反,笑對一切悲劇?!白罡痪裥缘娜藗儯麄儽厥紫仁亲钣赂业?,也在廣義上經歷了最痛苦的悲劇。但他們正因此而尊敬生命,因為它用它最大的敵意同他們相對抗。”我們在悲劇藝術中看到,悲劇英雄用他的毀滅使我們感受到生命本身的不可摧毀,精神為之歡欣。在人生悲劇中,我們自己就是悲劇英雄,我們也要從自身的痛苦乃至毀滅中體會生命的偉大和驕傲。
對尼采的審美主義來說,我們這些現代人是一群“無家可歸者”,尼采就是要在無家可歸的狀態下,尋求到形而上的慰藉。人于不斷毀滅的現象界中,如何才是出路呢?尼采有一形象的比喻:
我們像樹一樣生長,這實在難以理喻,一如所有的生命!我們的力量不是聚在一處,而是無處不在,不是在某個方位,而是在上下內外,四方八面,在樹干、樹枝和樹根。我們已不再能夠自由自在地做某事或變成某類人……這就是我們的命運:向上生長!我們離閃電更近了,也許這就是我們的厄運了!但我們依舊引以為榮,并且不愿讓別人傾聽此榮譽,分享此榮譽。我們崇高的厄運啊。
“向上生長”這一語詞很好地表明了尼采在反基督后給人指定的道路。在尼采的思想里,沒有救世的上帝,真正的救主是人自己。人生是一出悲劇,那我們就全身心地投入去將這出悲劇演得威武雄壯、高潔豪邁。笑對一切悲劇,乃是人生肯定的頂峰。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我愿意魔鬼圍繞著我,因為我是勇敢的。勇敢驅逐了鬼魅而自制許多魔鬼,勇敢需要笑。
站在最高山上的人,笑看著戲臺上生命里的一切真假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