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間詞話
- 王國維著 黃霖 周興陸導讀
- 9787字
- 2020-06-12 15:55:40
四、“詞以境界為上”
——以“境界”說為核心的詞學理論
(一)“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
《人間詞話》的理論核心是“境界”說。從《國粹學報》最初發表的64則《詞話》來看,約略可分兩個部分:前九則為標舉“境界”說的理論綱領;后面部分則是以“境界”說為基準的具體批評。王國維跳出浙西、常州兩派詞論的牢籠而獨標“境界”說,旗幟是十分鮮明的,其開宗明義即說(本節引文見于《人間詞話》的,一般不另注出處):
詞以境界為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其第九則在比較“境界”說與前人理論的高下時,又十分自負地說:
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來“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
王國維《二牖軒隨錄》摘錄詞話數十則,其中第二則比較境界和氣質、格律、神韻,說:
言氣質、言格律、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氣質、格律、神韻,末也。有境界而三者隨之矣。
所謂“探其本”,就是說把握了文學藝術之所以為美的本質屬性。那么,標舉“境界”何以能“探其本”呢?在回答這個問題時就必須先辨清“境界”一詞的一般意義與王國維作為批評標準的“境界”的異同。
“境界”一詞,《詩·大雅·江漢》“于疆于理”句漢鄭玄箋云:“正其境界,修其分理。”謂地域的范圍。《說文》訓“竟”(俗作“境”)本義曰:“竟,樂曲盡為竟。”為終極之意。而又云:“界,竟也。”后佛經翻譯成風,“境界”一詞頻頻出現。如三國時翻譯的《無量壽經》云:“比丘白佛,斯義宏深,非我境界。”此指教義的造詣境地。至唐代,開始用“境”或“境界”論詩,如傳為王昌齡著的《詩格》云:“詩有三境”,即“物境”、“情境”、“意境”。到明清兩代,“境界”、“意境”已成為文學藝術普遍使用的術語。就在王國維同時代的詞學名著《白雨齋詞話》和《蕙風詞話》中,也屢屢出現“境”、“境界”的概念。如陳廷焯曰:“樊榭詞,拔幟于陳朱之外,窈曲幽深,自是高境。”“辛稼軒,詞中之龍也。氣魄極雄大,意境卻極沈郁。”況周頤曰:“填詞要天資,要學力。平日之閱歷,目前之境界,亦與有關系。無詞境,即無詞心。”“蓋寫景與言情,非二事也。善言情者,但寫景而情在其中。此等境界,唯北宋人詞往往有之。”然而,各人所道“境界”之含義不盡相同,有的指某種界限,有的指造詣程度,有的指作品內容中的情或景,或兩者的統一。即以王國維《人間詞話》一書而論,其中提到的“境界”一詞,也并非都具同一的“探本”意義。如第26則云“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即指修養的不同階段。又如附錄第十六則云:“抑豈獨清景而已,一切境界,無不為詩人設。”此“境界”當指客觀景物。如此等等,當細致辨別這類“境界”雖與作為王國維“境界”說批評基準的特殊概念“境界”有所聯系,但并不相同。
作為王國維“境界”說所標舉的“境界”有其特殊的含義。《詞話》第6、7兩則作了如下說明:
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分析這兩則話,有三層意思:
第一,“境界”是情與景的統一。這與他1906年《文學小言》中所說的完全一致:“文學中有二原質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寫自然及人生之事實為主,后者則吾人對此種事實之精神的態度也。故前者客觀的也,后者主觀的也。前者知識的也,后者感情的也。……要之,文學者不外知識與感情交代之結果而已。茍無銳敏之知識與深邃之感情者,不足與文學之事。”第二年,署名“樊志厚”的《人間詞乙稿序》亦說:“文學之事,其內足以攄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與境渾,其次或以境勝,或以意勝。茍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學。”樊志厚其人,有人說是王國維自己的托名,有人說是與王國維“同學相交垂三十年”的樊少泉(樊少泉《王忠愨公事略》)。假如是后者,也應該說與王國維的觀點十分接近,因為序稱王國維“詒書告余曰”:“知我詞者莫如子,敘之亦莫如子宜。”在《此君軒記》中王國維又借繪畫闡述藝術創作中情景交融、物我冥合的特征曰:“如屈子之于香草,淵明之于菊,王子猷之于竹,玩賞之不足以詠嘆之,詠嘆之不足而斯物遂若為斯人之所專有,是豈徒有托而然哉!其于此數者,必有相契于意言之表也。善畫竹者亦然。彼獨有見于其原,而直以其胸中瀟灑之致,勁直之氣,一寄之于畫,其所寫者,即其所觀;其所觀者,即其所畜者也。物我無間,而道藝為一,與天冥合,而不知其所以然。”總之,從作品的“原質”言,必須具備“情”、“景”,且要“意與境渾”。
第二,情景須真。崇尚“真”是王國維的一貫思想。他認為“真文學”當不受功利的干預,做到景真、情真,而“情真”尤為重要,因為“感情真者,其觀物亦真”。屈原、陶潛、杜甫、蘇軾之所以偉大,就在于能“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文學小言》)。總之,作品的“原質”不但有“情”有“景”,而且必須有“真景物、真感情”,這才可謂有“境界”。聯系王國維詞作來看,他所說的“真”不僅僅是真切的一己之情,而且是詩人對宇宙實底、人生本質、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和體悟。《觀堂外集·苕華詞又序》中王國維說,真正的大詩人,“又以人類感情為其一己之感情”。這種感情出自詩人“自己之感”,又和人類的基本普遍感情相通,是詩人“不失其赤子之心”“以血書者”之感情。這才是王國維向往的最高的“真”。只有具備這種“真”的藝術境界,文學才能“與哲學有同一性質,其所欲解者皆宇宙人生根本之問題”。
第三,“真景物、真感情”得以鮮明真切地表達。作者觀物寫景,須感情真摯,而若不能恰當表現,文不逮意,則亦不能有境界。這正如陸機《文賦》所說:“恒患意不稱物,辭不達意,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而宋祁《玉樓春》“紅杏枝頭春意鬧”中的“鬧”字,生動地渲染了杏花怒放、大好春光的景象,傳遞了人們踏春的無限興致;張先《天仙子》“云破月來花弄影”中的“弄”字,也寫活了明月瀉輝、花影搖曳的幽境和作者疏散閑適的情趣,都能把“真景物、真感情”表達得極真極活,故曰著此兩字,“境界全出矣”。
據上分析,王國維標舉的“境界”乃是指真切鮮明地表現出來的情景交融的藝術形象。這主要是側重于作者的感受、作品的表現的角度上來強調表達“真感情、真景物”的。在《詞話》第36則后,王國維又連續使用了“隔”與“不隔”的概念,對“境界”說又偏重于從讀者審美的角度上來加以補充。他說:
美成《青玉案》(按:當作《蘇幕遮》)詞“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覺白石《念奴嬌》、《惜紅衣》二詞猶有隔霧看花之恨。
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雖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
這里連用了“霧里看花”來比喻“隔”,都是傾向于指讀者審美觀感上體驗到的“寫景之病”。接著,他又進一步舉例說明“隔”與“不隔”之別:
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之詩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如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闕云:“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云,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白石《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擁素云黃鶴,與君游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氣”,則隔矣。然南宋詞雖有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淺深厚薄之別。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寫情如此,方為不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寫景如此,方為不隔。
綜觀上引數例,不論是“寫情”還是“寫景”,凡是直接能給人一種鮮明、生動、真切感受的則為“不隔”,所謂“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也就是“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反之,若在創作時感情虛浮矯飾,遣詞過于做作,如多用“代字”(按:如“以‘桂華’二字代月”等)、“隸事”,乃至一些浮而不實的“游詞”,以致或強或弱地破壞了作品的意象的真切性,這就難免使讀者欣賞時猶如霧里觀花,產生了“隔”或“稍隔”的感覺。因此,歸根到底,“隔”與“不隔”的關鍵還是在于作品本身是否真切地表達了“真感情、真景物”。“境界全出”的作品,欣賞者一定能得到“不隔”的審美感受;無境界的作品,一定會給人以一種“隔霧看花之恨”。“隔”與“不隔”之說只是對“境界”這一范疇偏于讀者審美感受方面再作一點補充,使其內涵覆蓋到作者、作品、讀者三個方面,更加完善。
綜上所述,王國維標舉“境界”說使當時的詞論能跳出浙、常兩派的窠臼,顯然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而且,從理論發展史上來看,他采用的“境界”一詞已被歷來文藝批評家廣泛使用,且其主要內涵如強調情景交融、崇尚真切等也為論者所常道。那么其“境界”說從理論發展的歷史上看,究竟有何意義,價值何在呢?
第一,它使眾說紛紜的“意境”探討植根于“本”的求索上而不是著重于“末”的玩味上。滄浪之“興趣”,阮亭之“神韻”本與“境界”相通,但“興趣”、“神韻”之說都偏于讀者的審美感受,又說得迷離恍惚,難以捉摸,而王國維的“境界”則使人注重于之所以產生“興趣”、“神韻”的美的本質屬性,使人從觀賞“面目”而深入到追究本質,使空靈蘊藉的回味找到具體可感的形象實體。故他認為“興趣”、“神韻”等“不過道其面目”,而“‘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又說:“言氣質,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氣質、神韻,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隨之矣。”
第二,它對“意境”之“本”——“情”和“景”作了新的明確界定。他指出:“景”“以描寫自然及人生之事實為主”,是“客觀的”、“知識的”;“情”為“吾人對此種事實之精神之態度”,是“主觀的”、“感情的”。這一解釋,由于吸取了西方的美學觀念,比之以前更為切實,且把“情”亦列入藝術再現的對象,說“激烈之感情,亦得為直觀之對象、文學之材料”、“喜怒哀樂亦人心之一境界”,這也是前人所沒有明確的。
第三,它既強調了“意境”之“本”,又包容了“意境”之“末”,照顧到作者的體驗、作品的表現、讀者的感受等方方面面,所以比之“興趣”、“神韻”諸說不但更為切實,而且更為全面。
此外,王國維還借用了西方的美學觀念,對其“境界”作了“造境”與“寫境”、“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等分類,使“意境”說的討論得到進一步的深入,并為意境的內涵注入了新的血液。
(二)“造境”與“寫境”
《人間詞話》論“造境”與“寫境”云:
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
自然中之物,互相關系,互相限制。然其寫之于文學及美術中也,必遺其關系限制之處,故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故雖理想家亦寫實家也。
這兩則論說寫得十分明白:“造境”與“寫境”之分主要是由不同的藝術創作方法所造成的。它們構成的“材料”雖然相同,都“必求之于自然”,然造境主要是由理想家按其主觀“理想”及虛構而成,而“寫境”則主要是由寫實家按其客觀“自然”描寫而成。要之,“造境”即是“虛構之境”,“寫境”即是寫實之境。由于這兩種不同的創作方法而造成兩種不同的境界,文藝就分成了理想與寫實兩大派。
顯然,王國維以藝術創作的方法將文藝分成造境與寫境兩種境界、理想與寫實兩大流派,與我國傳統的“虛實”論有關,然而更主要的是由于吸取了西方新的美學觀念。這種新觀念在當時文藝界已經成為常識。早在1902年,梁啟超在影響巨大的《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一文中就明確將小說分成為“理想派”與“寫實派”兩種,且說“小說種目雖多,未有能出此兩派范圍者也”。故在這里不能過分強調《詞話》中某些詞句與王國維先前翻譯和理解的叔本華思想的聯系,從而否定這是在創作方法上的區分。比如這里所說的“遺其關系、限制之處”就不是《叔本華與尼采》中所指的“不受空間之形式”限制或“超乎一切變化關系之外”的對于“物自身”的直接觀照,而是指作家排除現實中錯綜復雜的“關系、限制之處”而加以典型化。至于這里所說的“理想”與叔本華的“美的理想”或“理念”也不盡相同。人們不能否認王國維受到叔本華思想影響之深,但應該看到他的認識也是在不斷發展變化的。他的關于造境與寫境的思想,主要是接受了其他新觀念乃至梁啟超的影響。
然而,他比梁啟超所論“理想派”、“寫實派”有所發展。這主要反映在他不但注意到了兩派的區分,而且進一步著重分析了兩派的聯系和滲透。王國維認為,寫實并非是照搬自然,依樣葫蘆,而必須用先驗的審美理想去揚棄生活中的“關系、限制之處”,加以提煉、改造;而造境也并非是胡編亂造,隨意捏合,而必須遵循自然規律,植根于客觀世界;故“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理想與現實統一于一體。王國維對“寫實”與“理想”兩派(也即后來通譯的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兩派)不同創作方法的特點、區別和聯系作如此論述,是比較精辟的,在文學批評史上作出了新的貢獻。
(三)“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
王國維又論“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云: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
無我之境,人惟于靜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美,一宏壯也。
綜合這兩則論說的主要觀點為:“無物之境”的觀物方式是“以物觀物”,“于靜中得之”,結果給人的美感是“優美”;而“有我之境”的觀物方式是“以我觀物”,“于由動之靜時得之”,結果給人的美感為“宏壯”。故“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是根椐觀物方式(審美觀照)的不同及由此而產生的美感性質的不同來區分的。在這里,王國維使用的“以物觀物”、“以我觀物”的語言乃至某些精神,雖與宋代道學家邵雍的《皇極經世全書解·觀物外篇》中所論相似,但其論“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的基本思想無疑是來自博克、康德、叔本華等的美學觀。我們只要深入研究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等處有關區別“優美”與“壯美”的論述,“有我之境”、“無我之境”內涵就可迎刃而解。《紅樓夢評論》區別“優美”“壯美”云:“美之為物有二種:一曰優美,一曰壯美。茍一物焉,與吾人無利害之關系,而吾人之觀之也,不觀其關系,而但觀其物。或吾人之心中,無絲毫生活之欲存,而其觀物也,不視為與我有關系之物,而但視為外物,則今之所觀者,非昔之所觀者也。此時吾心寧靜之狀態,名之曰優美之情,而謂此物曰優美。若此物大不利于吾人,而吾人生活之意志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得為獨立之作用,以深觀其物,吾人謂此物曰壯美,而謂其感情曰壯美之情。”這里,“優美”和“壯美”的區別,也就是“無我之境”和“有我之境”的區別。
他所謂的“無我之境”并不是指一般意義上的“無我”,即作品不帶作者任何的主觀感情及個性特征。如前所述,王國維所論境界的核心即是“寫真景物真感情”,且認為“文學者,不外知識與感情交代之結果而已”(《文學小言》)。“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這說明他也十分清楚絕對的無情無“我”之境是不存在的。這里所指的“無我之境”,乃是指審美主體“我”“無絲毫生活之欲”,與外物“無利害之關系”,審美時“吾心寧靜之狀態”,全部沉浸于“外物”之中,達到了與物俱化的境界。“按一句有意味的德國成語來說,就是人們自失于對象之中了,……好像僅僅只有對象的存在而沒有覺知這對象的人了,所以人們不能再把直觀者(其人)和直觀(本身)分開來了,而是兩者已經合一了;這同時即是整個意識完全為一個單一的直覺景象所充滿,所占據。”(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此時創造的詩境,即為物我合一的“無我之境”。如陶淵明《飲酒》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及元好問《穎亭留別》的“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都因為是表達了一種心境完全融化在客觀淡遠靜穆的景物之中,從而創造了一種“無我之境”。這種“無我之境”不是無感情、無個性的境界,而是一種對“無利害之關系”的外物靜觀而產生的物我渾化的“優美之境”。
所謂“有我之境”也不是指感情強烈個性鮮明之境,而是指“我”的意志尚存,且與外物有著某種對立的關系,當“外物大不利于吾人”而威脅著意志時觀物而所得的一種境界。用王國維的話來說,此時“吾人生活之意志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得獨立之作用,以深觀其物”,得“壯美之情”。這段話頗為費解。假如參閱今人所譯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有關論述的話,就比較容易理解。叔本華說,此時審美主體“經強力掙脫了自己的意志及其關系而僅僅只委心于認識,只是作為認識的純粹無意志的主體寧靜地觀賞著那些對于意志(非常)可怕的對象,只把握著對象中與任何關系不相涉的理念,因而樂于在對象的觀賞中逗留;結果,這觀察者正是由此而超脫了自己,超脫了他本人,超脫了他的欲求和一切欲求;——這樣,他就充滿了壯美感,他已在超然物外的狀況中了,因而人們也把那促成這一狀況的對象叫做壯美。”于此,我們就明白了王國維“有我之境”以“以我觀物”之所以不同于“無我之境”的“以物觀物”,其關鍵是因為存有“我”的意志,且與外物存在著對立關系;他所謂的“由動之靜”是由于“我”經歷了一個“由強力掙脫了自己的意志及其關系而僅僅只委心于認識”的過程。馮延巳《鵲踏枝》“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描寫的是獨立黃昏、惜春傷逝之“我”,面對著雨橫風狂、落花零飄的“外物”而產生的一種無可奈何的傷感。而秦觀《踏莎行》“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是寫春寒襲人、杜鵑啼血、夕陽西下,“外物”從觸覺、聽覺、視覺幾方面給漂泊蓬轉之“我”以刺激,創造了一種孤獨、寂寞、無限凄婉之境。這兩首詞都是描繪了一種“外物大不利于吾人”時“以我觀物”所得之境,故稱之為“有我之境”。
據上所述,“無我之境”與“有我之境”的創造顯然有難易之別。因為根據叔本華的哲學思想,人莫不有生活之欲,受意志之支配。只有絕滅意欲才得解脫。然一般人難以達到這一境界,往往帶著“我”的意志觀物,常與外物處于對立狀態,作品總是帶著欲望和意志的色彩,表現“有我之境”。相對來說,能絕滅欲念,能達到物我渾然的境地,寫出“無我之境”就比較難得。正是在這意義上王國維說:“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然而從既成作品的文學意義上看,不論是“優美”的“無我之境”,還是“壯美”的“有我之境”,都能給人以美的享受,“使吾人離生活之欲”,具有共通性。故他在《紅樓夢評論》中論“壯美之情”說:“其快樂存于使人忘物我之關系,則固與優美無以異也。”因此,沒有必要在美學上將“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強分優劣高下。
(四)“內美”與“修能”、“能入”與“能出”
以上是王國維標舉的“境界”的內涵及分類問題。與此相關,他又在《人間詞話》中就作家本身的素質、修養、觀察生活的能力與方式等問題表述了一些意見。他曾借用屈原《離騷》中的兩句話說: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文學之事,于此兩者,不可缺一。然詞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內美。
王國維所謂的“內美”是建筑在他的“天才說”基礎上的。其“天才說”認為文藝“為天才游戲之事業,而不能以他道勸者也”(《文學小言》),故內美是一種與生俱有的美質。這種美質的核心內容是“高尚偉大之人格”及“赤子之心”。他在《文學小言》中說:
三代以下之詩人,無過于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茍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之文學者,殆未之有也。
至于論“赤子之心”之處更多。他在《叔本華與尼采》一文中反復強調:“天才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自某方面觀之,凡赤子皆天才也。又,凡天才,自某點觀之,皆赤子也。”王國維的“赤子之心”相當于李贄標榜的絕假純真之“童心”。他認為人的本質是真,涉世被染則假,故“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詞人能保存“赤子之心”,便“能寫真景物真性情”。他在《人間詞話》中給李后主、納蘭性德以極高的評價,正是以為他們有此內美:
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
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于此可見,王國維“內美”的本質是先驗唯心的,但他強調“人格”和“真切”,自有其合理的因素,且在他的理論中也有重視后天修養的一面。《文學小言》論“天才”時就說“又須濟之以學問,助之以德性,始能產真正之大文學”。同時又借用宋詞名句形容后天“修養”的必要性曰:
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者,不可不歷三種之階級:“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晏同叔《蝶戀花》)此第一階級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歐陽永叔《蝶戀花》)此第二階級也。“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辛幼安《青玉案》)此第三階級也。未有未開第一第二階級,而能遽躋第三階級者。文學亦然。此有文學上之天才者,所以又需莫大之修養也。
此則在《人間詞話》等處稍作改動后被反復引用,足見為王氏得意之論,充分地說明了他對后天修養的重視。
所謂“修能”,亦即后天的修養。對其具體內涵,王國維雖然提及“學問”及一些具體的技巧問題,然為人所注目者,乃是有關作家對待現實生活態度的“能入”、“能出”說:
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不能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夢見。
關于“能入”、“能出”的類似說法在中國古代文論中時有所見,且與現代理論中“深入生活”、“高于生活”的觀點貌似相同,然王國維對此有獨特的理解。他所謂的“入乎其內”,確有這樣的涵義:對“宇宙人生”作深刻體驗、精細觀察,以積累豐富的材料,逼真地描繪生活。正是在這意義上他說:“若夫敘事,則其所需之時日長,而其所取之材料富。”(《文學小言》)“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這樣,我們也可完全理解他所說的“入乎其內”“故能寫之”與“故有生氣”之間的邏輯聯系。但是,我們必須明白王國維關于“宇宙人生”的概念同我們所說的社會生活根本不同。他的“宇宙人生”的本質是“意志”:“生活者非他,不過自吾人之知識中所觀之意志也。”(《叔本華之哲學及其教育學說》)“生活之本質何?欲而已矣。欲之為性無厭,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狀態,苦痛是矣。……故欲與生活,與苦痛,三者一而已矣。”因此,他的“入乎其內”最終是要求人們能體驗到生活的本質在于“欲”,在于“苦痛”,以求“解脫”。所謂“洞觀宇宙人生之本質,始知生活與痛苦之不能相離,由是求絕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脫之道”。(《紅樓夢評論》)他的“出乎其外”,也就是指能擺脫生活之欲,忘掉物我關系,從而對審美對象進行“靜觀”,創造能給人以暫求解脫的藝術美。正是在這意義上他說“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其“觀之”,就是指超然物外的審美靜觀;其“高致”,就是指排除生活之欲的暫時解脫。當然,從廣義上看,將“出乎其外”理解成與審美對象保持一定的距離或站在一定的高度觀察生活,也有某種合理性。因為“不識廬山真面目”常常是“只緣身在此山中”。“出乎其外”確能收到高瞻遠矚、旁觀者清的效果。不過這畢竟與王國維的“能入”、“能出”說略有異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