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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代有一代之文學”
——“始盛終衰”的文體演變觀

對于文學的歷史進程,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有不同的看法,或主張新變代雄,或主張復古紹祖,或主張會通適變。其中,復古論調的影響力最大。文人多以為“文源于五經”,后代的文學一代不如一代,每況愈下,輕視小說、戲曲等新興文體。王國維接受西方文學觀念的影響,對小說、戲曲給予熱心的關注,并作悉心的研究以提高它們在中國文學上的地位。他反對復古倒退的文學史觀,提出“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著名論斷,解脫了尊崇往古鄙薄新異的傳統舊文學觀念的束縛。《宋元戲曲史自序》說:“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在王國維之前,焦循提出“一代有一代之所勝”的觀點,闡明文學和時代的聯系。王國維和焦循在這點上是一脈相承的。

就整個文學發展的歷史態勢說,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若就某一種文體來看,王國維提出文學嬗變的基本趨勢是“始盛終衰”這一觀點。《人間詞話》云:


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杰之士,亦難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于此。故謂文學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體論,則此說固無以易也。


從文學的外部關系看,文學隨時代的發展而發展,每一個時代都有表現其時代精神的文學樣式,故“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從文學自身內部因素看,每一種文體都有從嘗試到盛大到落入習套而衰敝這樣一個始盛終衰的過程。正是這種文學外部和內部關系的緊張,導致文體的嬗遞,推動文學的發展。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王國維這種文體演變觀是對明末清初顧炎武“詩體代降”說的發揮,不過更側重于文體自身規律而已。顧炎武說:


詩文之所以代變,有不得不變者。一代之文,沿襲已久,不容人人皆道此語。今且千數百年矣,而猶取古人之陳言,一一而摹仿之,是以為詩,可乎?故不似則失其所以為詩,似則失其所以為我。李杜之詩,所以獨高于唐人者,以其未嘗不似,而未嘗似也。知此者可與言詩也已矣。(《日知錄》卷二十一“詩體代降”條)


顧、王之論,都是從中國文學發展史實中概括出文體的演變規律。王國維所說的“自成習套”,主要是指前人反復為之,漸成“習慣”的一些形式技巧上的格套框式。后人難以脫離窠臼,別開生面,于是,此種文體便漸漸失去其藝術生命。《人間詞話》上說:


社會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善人;文學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天才。


天才和豪杰之士都是很難脫離習慣定式,作出新的創造。而真正善于創造的文學家往往是撇開已成習慣的文體于一邊,而敏銳地從前代文學中發現富有生機的新文體的幼芽,加以培植澆灌,發揚光大,在因襲中謀創新。“五七律始于齊梁而盛于唐,詞源于唐而大成于北宋”,文學史事實說明,當一種文體走向僵化衰敝時(如齊梁駢體和后期唐詩),另一種新興文體已在潛滋暗長了。偉大的作家順應新文體發展的趨勢,加以積極的創造,就能取得驚人的成就。拿王國維對屈原的分析來看吧。《人間詞話》說:“楚辭之體,非屈子之所創也。《滄浪》《鳳兮》之歌已與《三百篇》異,然至屈子而最工。”也就是說,《滄浪》《鳳兮》二歌已呈露出和《三百篇》文體不相同的新文體的苗頭。屈原捉住這個苗頭而辛勤的發揮創造,于是產生出一代之勝的楚辭。屈原的創作,“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迎來楚辭的興盛。到宋玉、景差之徒,則“感屈子之所感而言其所言”;最后,王逸“但襲其貌而無真情以濟之”,結果都陷入屈原的窠臼里,超越不出去,于是“不復為楚人之詞者也”(《文學小言》)。

文體“始盛終衰”的另一意思是指,文體在作家的運用過程中,受到功利實用目的的污染,淪為謀求名利的工具,從而失去自身的生機和活力。《人間詞話》說:


詩至唐中葉以后殆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詩佳者絕少,而詞則為其極盛時代。即詩詞兼擅如永叔、少游者,詞勝于詩遠甚,以其寫之于詩者不如寫之于詞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詞亦為羔雁之具,而詞亦替矣。此亦文學升降之關鍵也。


“羔雁”,指小羊與雁,古代卿大夫相見時以之作為禮品。王國維認為詩歌到唐中葉以后,淪為美刺投贈、攀緣邀譽的工具,作家失去真實的個性,作品也沒有“真感情、真景物”;結果“佳者絕少”。當詩這種文體衰敝的時候,詞代之而起,文人將其真情個性寄之于詞,于是詞進入極盛時代;到了南宋,詞又淪落為文人的“羔雁之具”,成為文人炫耀才技、標榜風雅的招牌,于是,詞的命運,又沉潛不振了。這也是“始盛終衰”的文體現象。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明顯表現出尊北宋抑南宋的批評偏向。對五代北宋詞人,他給予極高的評價。他稱馮延巳詞“開北宋一代風氣”,“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激賞歐詞豪放中有沉著之致,蘇詞風神曠放,有雅量高致;又評秦觀“詞境最為凄婉”,周邦彥詞以“精工博大”勝。對南宋詞人,除了辛棄疾外,王國維多有指瑕,甚至給予嚴厲的批評。他斥責“白石有格而無情,劍南有氣而乏韻”,“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草窗、玉田詞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之所以會作出這種陟此黜彼的軒輊,首先是由于王國維從他看重“真感情真景物”的境界出發,更看重不受形式技巧束縛、發自天機一片純真的北宋詞,而對南宋詞徒注重格律音節等技巧,而忽視意境的創造當然有所不滿。其次,更主要的是,王國維的這種褒貶態度,是有意針對當時詞壇的流弊而發的,旨在救時人詞論之失。

清朝初期,朱彝尊、厲鶚等人倡導浙西詞派,以“雅正”論詞。朱彝尊認為“填詞最雅”的是姜夔,史達祖、吳文英、蔣捷、王沂孫、張炎、周密等人宗奉姜夔,一路下來形成了雅詞傳統。浙西詞派標榜姜夔和張炎為學習楷模,形成“數千年來,浙西填詞者,家白石而戶玉田”的局面。嘉慶年間,張惠言創立常州詞派,論詞尚比興寄托。周濟發展了常州詞派,主張“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論詞推舉周邦彥、辛棄疾、吳文英、王沂孫。周濟曾說過:“詞以思筆為入門階陛。碧山(王沂孫)思筆,可謂雙絕,幽折處大勝白石”,最宜初學者學習。晚清王鵬運、朱孝臧等人又倡學吳文英,推為極則。有清一代,詞學一直為南宋所籠罩,詞人委心于聲律精審、對偶工切、用字尖新等形式技巧上,流弊所及,或浮滑泛情,或晦澀沉黯,成了王國維所譏刺的“文繡的文學”“餔啜的文學”。面對當時詞壇徒重聲律、堆垛故實的不良習氣,王國維提倡境界,尊崇五代北宋詞,以期廓清這種風氣。

順便談及王國維和新文化運動的關系。對于新文化運動的廢文言倡白話,王國維是明確地持反對態度的。這一方面是出于忠君保皇的保守的政治立場;另一方面又和王國維提倡“古雅”美的美學觀念有關系。但是,在新舊文化的轉換過程中,王國維不自覺地起著一定的中介作用。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表現出反對形式桎梏、主張表達真情的思想,在《宋元戲曲史》中稱贊元劇“實于新文體中自由使用新言語”的見解,和一以貫之的反對政治功利主義純美文學觀,對胡適等人倡導新文化運動和文學革命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縠永在天津《大公報》文學副刊“王靜安先生逝世周年紀念”分析了王國維對胡適的啟迪和影響,吳文祺在《小說月報》第十七卷發表文章,稱贊王國維為“文學革命的先驅者”,確為不虛之論。

總之,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在中西文藝思想交流融合的道路上邁出了堅實的一步,盡管它受到時代的局限和唯心主義哲學及美學觀點的束縛,不可避免地帶有某些缺陷和疏誤,但總體來說,它觀點新穎,立論精辟,自成體系,在中國詩話、詞話發展史上堪稱是一部劃時代的作品。因此,它理所當然地受到國內外學者的普遍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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