郇佑，字輔臣，是郇魁之子，兩淮宣撫使郇雄之孫。乾道元年，他受恩蔭為秘書省校書郎，即上表宋皇，請求發(fā)兵北伐，恢復(fù)中原。此時(shí)，宋金達(dá)成“隆興和議”不久，兵部侍郎茹成申斥他：年少無用，空談?wù)`國。宋皇下旨奪去他的官職。乾道三年，郇佑離開臨安，回到徽州老家。

郇佑，排行十一，人稱十一郎，少小好武，嫉惡如仇。十歲時(shí)，郇佑出門，腰懸配劍，肩負(fù)長弓。路人看他人小弓長，笑他說：“小兒也要覓封侯？”郇佑正色說：“漢子怕死，方使小兒封侯。”路人羞愧，掩面而退。郇佑的長姐嫁給副相茹亶望的嫡子茹成為妻。符離之戰(zhàn)后，茹成受宋皇命，與金人達(dá)成和議。郇佑與茹成公開決裂。乾道二年，茹成被暗殺，頭掛在余杭門上。郇佑聞之鼓掌，說：“賊子死矣！”茹家從此不許族人與郇佑來往。

乾道三年，郇佑回到徽州，燕居在老宅中。茹成之子茹楠此時(shí)在徽州任通判，郇家子弟多與他交好。郇佑形單影只，每日只知吃酒。一日，左仆射之子太倉令高望來徽州辦差，順路探訪郇佑。郇佑大喜，拉著高望的手，說：“哥哥為北伐大業(yè)看守社稷糧草，我很敬佩你?！备咄f：“十一郎為北伐大業(yè)不惜功名官爵，我也很敬佩你！”說完，二人哈哈大笑。郇佑邀高望吃酒，高望說：“在家中吃酒無趣得緊?！臂ㄓ诱f：“那便去善樂坊。”

徽州善樂坊天下聞名，坊中酒肆林立，歌伎云集。太白樓在善樂坊的最東處，遠(yuǎn)眺練江，風(fēng)景絕好。郇佑引高望來到樓上，酒過三巡，郇佑感嘆：“江水如斯夫，不舍晝夜，壯懷如我，徒老矣?！焙雎牭瞄T外有人應(yīng)道：“壯懷激烈可問酒，塵土云月但問誰？”說完，轉(zhuǎn)入個(gè)抱著琵琶的小娘子。那小娘子翩翩施禮，稱特來為兩位官人助興。高望大喜，問她會唱什么曲子。小娘子報(bào)了七八首，郇佑都搖頭。那小娘子掩口嬌笑，問郇佑想聽什么。郇佑說：“亂世家國，無曲可聽?！备咄f：“不過聽個(gè)曲子，十一郎何必如此？”他讓小娘子隨意唱來。那小娘子眼波流轉(zhuǎn)，十指生情，一曲《滿江紅》唱來，竟是妙極，把郇佑聽癡了。曲盡，郇佑說：“聽娘子的口音是北人，如此好曲，就該北人來唱?！毙∧镒勇犅劥嗽?，笑得前仰后合。高望問她為何發(fā)笑。小娘子說：“奴家一個(gè)玩物，連人都未必是，談什么南人北人？”郇佑興致掃盡，與高望作別，獨(dú)自回家。

郇佑多吃了幾杯酒，有些醉意，跌跌撞撞，走到城中一處陌生的巷子，轉(zhuǎn)了幾圈竟迷路了。郇佑覺得頭暈，靠在墻角歇息，忽聽得耳邊傳來樂聲，竟是軍中戰(zhàn)歌的曲調(diào)。他尋著聲音找去，來到一個(gè)小院門前，推門進(jìn)去，見院中端坐一人正在吹奏尺八。那人看不清面目，郇佑只覺得他身材魁梧，像個(gè)軍人。一曲吹罷，郇佑高聲叫好。那人抬起臉來，望著郇佑，一言不發(fā)。郇佑報(bào)上家門姓名，那人也不回應(yīng)。郇佑尷尬萬分。突然，那人吼道：“北伐！北伐！”

郇佑有個(gè)小廝喚作破虜，此刻遍體鱗傷，跪在郇府管事房中受罰，盼望郇佑早些回來搭救他。

破虜本姓羅，是徽州本地人氏。年幼時(shí)饑寒將死，被郇佑從路邊揀回。破虜有個(gè)瞎眼的病母，郇佑任由他常常溜回家照應(yīng)。這一日，破虜從母親處回來，正遇到通判茹楠之弟茹林騎馬出游。街上行人見茹林貴家公子打扮，紛紛讓路，只破虜一人行走不避。茹林馬過時(shí)，濺了破虜半身泥水。路人笑破虜愚蠢，不知回避。破虜高聲說：“我忠臣家的奴仆怎能讓他奸臣之子！”茹林并未走遠(yuǎn)，聽聞此話，以袖掩面，落下淚來。茹林的仆從將破虜擒住，打了個(gè)半死，問清出身姓名，又押到衙門報(bào)官。徽州刑曹是郇家的郇衍，是茹楠的下屬，私交又好，聽聞自家的奴仆當(dāng)街羞辱茹林，就要按犯主的罪名判流放。茹楠不愿將事情鬧大，失了體面，派衙吏程直送口信，讓郇衍將破虜解回郇府家法處置。回到郇家，破虜又被打了一頓，礙于郇佑不在家，不便再發(fā)落。

到了半夜，郇佑才回家。一邊走，一邊似乎在與人交談。郇府管事向郇佑說破虜之事。郇佑說：“你好不懂事，沒有看見我有客人么？”說完又不住向身旁作揖，說些賠罪的話。管事見面前唯有郇佑一人，再無其他，以為郇佑瘋了?；氐椒恐袑⑵铺斢执蛄艘活D，說：“一個(gè)發(fā)狂，一個(gè)發(fā)癲?！比缓髮⑵铺旉P(guān)了起來，說等郇佑之父郇魁從福州任上回來再計(jì)較。

破虜被關(guān)了一個(gè)月，也不見郇佑來救他，他憂心老母，度日如年。一日，一個(gè)與破虜交好的小廝路過，破虜求他給郇佑帶話。那個(gè)小廝說：“你還不知？十一郎得了瘋病，每日里一個(gè)人時(shí)哭時(shí)笑、喊打喊殺?！逼铺斠辉侔?，那小廝也不愿帶話。又過了幾日，破虜聽到門外有人聲，起身張望，看見郇佑自言自語從遠(yuǎn)處走來。破虜高呼救命。郇佑走到近前，說：“你怎么在這里？”破虜哭出聲來，說清原委。郇佑驚道：“我如何記得是昨日里的事情，你已經(jīng)被關(guān)了一個(gè)月了么？”又說：“茹六哥是個(gè)不曉事的小兒，你何苦去招他？”郇佑將破虜放了出來，讓他出府逃命。破虜看郇佑面色烏青，形容枯槁，神情恍惚，似已病重，不忍舍他而去。郇佑卻擺擺手，不再理他，一個(gè)人有說有笑越走越遠(yuǎn)。破虜想起家中老母，咬牙走了。

破虜回到家中，老母已然氣若游絲，虛弱將死。破虜落下淚來，懊悔不已。老母對破虜說，一月未聞肉味，只想死前吃一口肉。破虜跑到街上肉鋪，身上沒有一個(gè)錢，央求屠夫賒些肉給他。屠夫不許。破虜無奈，下跪哀求。屠夫說：“我識得你，你不避官家公子，倒來跪我屠夫？”又說：“你不是忠臣么？官家怎么不給你發(fā)餉？”說完哈哈大笑。通判衙門的程直巡街路過，憐憫破虜，掏出錢來給屠夫。破虜說：“你是那茹楠之狗，哪個(gè)要你的錢？”吵鬧間，旁邊有人喊破虜，說：“你還有空與人拌嘴，你母親方才斷氣了！”

破虜跑回家，望著老母尸身，又哭一場?？尥辏嘀俺鲩T，想打點(diǎn)水給老母擦拭干凈。來到巷中井邊，街坊嫌晦氣，不許破虜打水，破虜只好去北邊的善樂坊打水。

來到善樂坊，破虜不知水井在何處，見迎面走來幾個(gè)小娘子，便出聲詢問。當(dāng)中一個(gè)小娘子身穿紅衣，懷抱琵琶，生得最美。她以為破虜是來找主人回家的小廝，有意戲弄，說：“你家官人自有姐姐們給他沐浴，不需要你打水。”破虜說：“我家官人郇宣撫的十一郎乃是正人君子?！蹦切∧镒有Φ没ㄖy顫，說：“我識得他，一個(gè)月前我還給他唱過曲子，聽得眼睛都直了?！逼铺斉瓨O，說：“你們這些倡伎曉得什么事？”小娘子冷笑道：“我們只曉得唱歌彈曲賣皮賣肉，可不曉得沽名釣譽(yù)賣國賣土?！闭f完，幾個(gè)小娘子一擁而上，踢翻破虜?shù)乃?，將他搡倒在地，哄笑著散了。破虜悲憤交加，幾乎要落下淚來。他掙扎著爬起身來，又連問幾人，都無人愿意告訴他水井之處。

破虜灰心喪氣，準(zhǔn)備離開。忽聽得有人在耳旁說：“莫走，向前十步東邊巷底就有一井?！彼姥匀?，果見一口井。那井兩邊枯草雜生，轱轆朽壞，井沿坍圮，一看便知許久沒有人用過。他走上前去，看那井深不見底，丟了一塊石頭進(jìn)去，也不聞水聲。破虜失望，轉(zhuǎn)身要走。又有聲音在耳旁說：“莫走，垂桶下來，自有水?！逼铺攲⑿艑⒁?，放桶下井，不一會兒便將帶來的繩子放盡。那聲音又說：“墻角有根草繩。”破虜找來草繩，又放了大半個(gè)時(shí)辰，那草繩不見放盡，那井也不曾見底。忽然，那聲音大吼一聲：“拉！”破虜拉了一個(gè)多時(shí)辰將桶拉了上來，筋疲力盡。他察看那桶中，竟一滴水也無，桶底只趴著一只大蛤蟆。破虜放聲痛哭，轉(zhuǎn)又大笑，指著那蛤蟆說：“也好，我母死之前想吃口肉，便拿你當(dāng)祭品?！蹦歉蝮“蜒劬σ环?，口出人語，說：“你救我出來有功，本應(yīng)許你老母陽壽十年；但你又想殺我，便只許五年。”破虜驚異不已，抓起蛤蟆便跑回家。一進(jìn)家門，果見老母坐在床上喘氣。破虜放聲痛哭，他母親說：“我本已走在黃泉路上，突然失了路引，鬼差又把我推了回來。”破虜將蛤蟆供在桌上，口呼大神，不住磕頭，又說，他母親可憐，希望蛤蟆還是許他母十年陽壽。那蛤蟆咕咕大笑，說，這也不難，只要破虜去幫他再辦一件事情。破虜問何事。蛤蟆要破虜帶他去見宗白頭和尚。

宗白頭是徽州城外西干山上太平興國寺的住持，禪機(jī)天下無雙。破虜安頓好老母，便將蛤蟆放在懷中，跑出門來。他跑到練江邊上，天色已晚，沒有渡船。破虜說，那只有泅水過去。蛤蟆呀呀亂叫，說他天生怕水。破虜脫下衣裳，將蛤蟆放在衣裳之上，頂著游過江。到了對岸，已經(jīng)疲憊至極，蛤蟆卻只管催他快上西干山。破虜跑到太平興國寺山門前，一個(gè)小沙彌攔住他的去路，說：“今日已晚，燒香便請明日吧?！逼铺斃鄣谜f不出話來，只好將蛤蟆舉在手中給那沙彌看。小沙彌口誦佛號，說：“本寺只接受柴米鮮花供養(yǎng)，魚肉畜生一概不收?！备蝮獾脤扇臐M，吼道：“靜素明，你看清楚老子是誰！”那沙彌是宗白頭的小徒弟靜素明，聽聞蛤蟆喚出他的法名，打量了半天，說道：“??！這不是黃泉路的蛤蟆刺史么？為何落到如此田地？”蛤蟆聞言，放聲痛哭，說：“我蛤蟆老三栽了，特來請宗白頭菩薩為老三做主。”靜素明說：“師父出外訪友去了。”蛤蟆說：“你那師兄析空也勉強(qiáng)湊合?！膘o素明笑道：“你這話可不能被師兄聽見。”

靜素明領(lǐng)著破虜和蛤蟆在寺中轉(zhuǎn)了幾圈也找不見析空。靜素明說：“這也奇了，廟就這么大，他到何處去了？”蛤蟆冷笑道：“罷了罷了?！比缓蟾吆埃骸拔隹绽掀兴_，剛才老三說錯(cuò)了話，你法力無邊，快出來搭救我?！痹捯粑绰洌隹找皇痔峁P一手提半幅紙，笑著從禪房中走出來，口中說：“師父走時(shí)，囑咐我練字，剛才寫到一半，所以不便相見，讓刺史久等了?！庇謱⒛羌埳现终归_給蛤蟆看，問他如何。蛤蟆見那字寫得東倒西歪、奇丑無比，把眼睛一閉，狠狠心，說：“王右軍以后，你怕是八百年來書法第一了?！蔽隹展笮?，拿筆在蛤蟆兩眼間畫了一豎，大喝一聲：“呔！”那蛤蟆一躍而起，落在地上化作個(gè)粗壯男子。那男子長吐一口氣，沖析空一作揖，說：“老三欠和尚一個(gè)人情?！蔽隹諗[手，說：“好說好說?！蹦悄凶佑终f：“好人做到底，和尚幫我把那作惡的元兇捉回來?！蔽隹辙D(zhuǎn)過身去，說：“不去。”那男子哈哈大笑說：“聽聞水西寺要修一座佛閣，老三借你一百鬼丁。”析空回過頭來，說：“便說說那元兇吧?！?

蛤蟆老三是陰曹秦廣王轄下鎮(zhèn)守黃泉路的小神，位小權(quán)大，過路之鬼巴結(jié)他，都喚他為“黃泉刺史”。一日，蛤蟆老三坐在衙門，兩個(gè)鬼差前來參拜，言說奉枉死城烏太守的軍令，給黃泉路退一個(gè)鬼。蛤蟆老三哈哈大笑，說：“從沒聽說過走完了黃泉路還能再回頭?！惫聿钫f，這退回來的鬼，活的時(shí)候，名叫陸定，是岳飛軍前的猛將。岳飛死后，陸定也被殺害。陸定心愿未了，不愿投胎，便滯留在枉死城。城中多是戰(zhàn)死之鬼，宋兵金兵放下恩怨，共處一地相安無事。陸定來后，念念不忘北伐，聚攏舊部，在城中日夜練兵。枉死城的烏太守把他找來，本想申斥一二，那陸定卻說：“心憂家國天下，豈因生死移改？”烏太守為之氣結(jié)。他害怕事情鬧大，便寫下路引，想把陸定退回黃泉路。蛤蟆老三聽完原由，破口大罵，說：“烏老四便只想自己便宜，把麻煩送給我?！惫聿钫f：“我家太守還送來十庫金銀作為押人之資?！备蝮±先肓似?，說：“那便如此吧?！庇谑牵铝顚㈥懚〞貉涸邳S泉路衙門里。這一押就是二十年。

幾天前，蛤蟆老三正在午睡，耳聽得有絲竹之聲，如泣如訴，動人心魄。尋聲找去，見月光下，有一鬼坐在庭院中吹尺八。蛤蟆老三聽得如癡如醉。一曲盡，蛤蟆老三問他是誰，那鬼說，他是軍前一亡卒，失了黃泉路引，徘徊在此。蛤蟆老三說，那還不容易。說罷，提筆便給那鬼寫路引。寫到最后，路引上要寫所去之處。蛤蟆老三問那鬼，要去哪里。那鬼笑而不答。蛤蟆老三又問，那鬼突然將尺八在蛤蟆老三頭上一敲，將他打回蛤蟆原形。蛤蟆老三試了幾試，竟發(fā)覺變不了人身。再定睛看去，哪有什么月光庭院，自己身處地牢之中。他這才想起這鬼是烏老四送來的陸定。二十年過去，未料想陸定的妖力已經(jīng)強(qiáng)大如此。

陸定一手提蛤蟆，一手拿著空白路引，大搖大擺地穿過鬼門關(guān)。蛤蟆看見沿路各處鬼差紛紛放行，氣得渾身發(fā)抖，礙于性命被陸定拿住，又不敢出聲。陸定道路不熟，本來想去臨安，卻偏了幾百里，到了徽州。陸定將蛤蟆老三丟在一口枯井里，便走了。蛤蟆老三幾回召喚鬼差來救，都沒有應(yīng)答，本已死心，豈料這枯井邊有一截廢井繩日久成精，認(rèn)出了他，許諾引人來搭救。這才有了后來破虜救蛤蟆老三出井。

說到此處，蛤蟆老三一聲長嘆，說：“我貪烏老四些許錢財(cái)，栽如此一跤！”靜素明對析空說：“如此看來，這一百鬼丁還是要不得了?！备蝮±先蠹?，對著析空又是一頓好說。析空笑道：“師弟休與刺史亂開玩笑?！庇终f：“現(xiàn)今幾個(gè)役丁倒是小事，如不收了那鬼，怕要惹出禍端?！闭f完，便出寺門去尋那鬼。蛤蟆老三跟著要走。破虜與他告辭，說答應(yīng)之事已經(jīng)做到，請他毋忘先前之諾。

破虜回家將母親安頓好，擔(dān)心郇佑病情，又悄悄潛回郇府。來到郇佑所居的小院內(nèi)，破虜聽見有人說話，聲音嘶啞難聽。破虜藏身在一小片竹林后，偷眼看去，只見說話的卻是郇佑。他面色靛紫，須發(fā)皆赤，怒目獠牙，手拿一支尺八，端坐在草廬中矮榻之上，忽憂忽笑，口中念念有詞。破虜以為郇佑病入膏肓，心中難過，就要出去相見。忽然，背后伸出一只手，捂住破虜之口，另一只手將他拉住。破虜驚恐，掙扎著回頭，卻發(fā)現(xiàn)是蛤蟆老三。

析空此時(shí)從竹林中出來，走到郇佑面前，說：“紅塵雖好，不是你久留之地?！臂ㄓ禹蓓莅l(fā)笑，說：“我豈是為一己之私貪戀紅塵？”析空嘆一口氣。郇佑又說：“十一郎借軀殼與我，共謀北伐，與你何干！”析空說：“功名榮辱不過浮云泡影，轉(zhuǎn)眼成空?！臂ㄓ永湫?，說：“你和尚怎知故國夢想、壯士懷抱？”析空無話，過了許久，才說：“敬你是忠魂，便再饒你一日，明天定來收你。”說完，轉(zhuǎn)身便離開了。蛤蟆老三拉著破虜也要走，破虜死活不肯。蛤蟆老三說：“你再細(xì)瞧瞧，那哪里是郇十一？”

三人走出郇府，身后傳來尺八之聲。破虜聽見蛤蟆老三大叫一聲“不好”，便發(fā)覺自己已置身在一條大河前。一個(gè)老軍把一桿長槍交在他手中，對他說：“兄弟，快上船去，就要渡淮河了?！逼铺斂囱矍办浩毂稳?，舳艫千里，狂風(fēng)呼嘯，濁浪滔天，已身處一只巨船之上。兩旁軍士鎧甲鮮明，氣宇軒昂，齊聲高唱：“被鐵甲兮執(zhí)金戈，眺泰山兮望黃河，山河不改故國在，戰(zhàn)士何時(shí)歸故國……”

“呔！”析空一聲怒喝，破虜從夢境中驚醒過來。任蛤蟆老三如何問他，他都不愿說出所見之事，只是覺得那夢中情狀才是男兒一生所在。析空看他一眼，嘆一口氣，說：“今日我怕把一生之氣都嘆完了。”蛤蟆老三說：“知你老菩薩心腸，下不去手?！蔽隹拯c(diǎn)點(diǎn)頭，說：“他忠直剛烈，強(qiáng)行降伏，于心不忍?！备蝮±先蠹保f：“那便如何？”析空說：“便賺他自己回地府?！闭f完，對蛤蟆老三說，要找個(gè)寫字寫得好的，還要找個(gè)唱曲兒唱得好的。蛤蟆老三一跺腳，地下鉆出個(gè)巡街的鬼差。蛤蟆老三一番問他，鬼差說：“徽州城里寫字當(dāng)數(shù)茹相公家的六郎，唱曲兒最好自然是太白樓的涂紅娘子?！蔽隹辗愿榔铺斠环屗と懔趾屯考t，又對蛤蟆老三說，還有事要他去辦。破虜?shù)皖^許久，竟未應(yīng)承。蛤蟆老三怒了，說：“你家主人都要死了，找個(gè)人你也不會么？”破虜諾諾應(yīng)了。

待到天亮，破虜去往茹府，未進(jìn)門，便被人追打。領(lǐng)頭的小廝是茹林房中的勝哥。破虜被打倒在地，口中喊：“我家十一郎有難，求小相公搭救?！眲俑鐞浪按萎?dāng)街欺侮茹林，拳腳不斷，口中只管羞辱。此時(shí)，茹楠恰好出府辦事，當(dāng)即喝止眾人，問明原由。他沉思片刻，說：“郇十一終是我家舅父。父親生前教育忠恕孝悌不敢或忘。如今舅父有難，理當(dāng)相助。”便教勝哥喚茹林出來。茹林聽聞降鬼要他相助，莫名其妙。破虜說，便只是求十個(gè)“南”字。茹林寫了與他，順嘴問道：“我當(dāng)真是奸臣之子么？”破虜想了又想，說：“你與通判都是好人。”

破虜又去善樂坊找涂紅娘子，待見面才知道原來也相識。涂紅冷笑道：“我們倡伎可不曉得救人。”破虜大急，說郇十一命在旦夕。涂紅說：“你家官人滿心的戰(zhàn)爭妄想，撞著鬼不是正常么？”破虜不敢與她爭辯，只是賠笑。涂紅把脾氣發(fā)完，問破虜，降鬼要唱曲何用？破虜說，他也不知，只是析空和尚吩咐他來的。涂紅怒道：“是大師命你來的，你怎么不早說？”她答應(yīng)一定幫忙。

太陽落山后，析空、蛤蟆老三、破虜三人又來到郇府。郇佑正閉目坐在竹林之中。析空問他可愿走了。郇佑說：“且聽，那林中蕭蕭之聲，便如我心中刀劍爭鳴?！闭f罷，便吹起尺八來。破虜忽覺置身在兩軍混戰(zhàn)中，他聽見戰(zhàn)鼓山響，握緊手中的長槍便沖了進(jìn)去。鐵血激蕩，人嘶馬鳴，破虜感到自己的頭顱飛了起來，霎時(shí)滿目血光。陸定與郇佑領(lǐng)著眾軍殺了一輪又一輪，終被圍困在一處高崗之上，陸定除下戰(zhàn)甲，放聲長歌：“驅(qū)鐵馬兮駕金車，登泰山兮過黃河，山河不改故國在，戰(zhàn)士今日歸故國！”歌罷，沖下山去。郇佑與眾人也縱馬下山，隨他赴死。眾人殺了半日，沖出一條血路，只余數(shù)騎，向北疾馳。郇佑問陸定：“收復(fù)中原，再如何？”陸定劍指北方，說：“再向北，收復(fù)幽云，不破金都，絕不向南！”忽然，析空手執(zhí)一支筆，出現(xiàn)在二人面前，他問，北又在哪里呢。陸定向四面看去，但見天地十方都變成了“南”字。析空執(zhí)筆輕點(diǎn)，墨色散開，陸定與郇佑站在一座巍峨的宮殿中，文武列班，宋皇高坐龍床。二人倉皇下拜。宋皇說，如今四海平定，陸卿郇卿可以釋兵解甲了。陸定說，四海雖平，仍愿鎮(zhèn)守邊疆。宋皇說，且來聽曲吧。琵琶一聲如裂帛，一個(gè)紅衣小娘子來到金殿上。她微含粉項(xiàng)，輕啟朱唇，唱起那來鴻去雁、兒女情長、荒塋廢冢、生離死別。陸定落下淚來，對宋皇說，他北伐心愿已了，乞望還鄉(xiāng)。陸定話音未落，天地動搖，幻相散盡。只見一只大蛤蟆趴在他面前，一張嘴便將他吞了進(jìn)去。大蛤蟆搖身一變，化作一個(gè)粗壯男子，正是黃泉路的蛤蟆老三。析空、郇佑、涂紅、破虜都還站在竹林中。破虜在夢中死了一場，摸著脖子，回想那犀利刀鋒。郇佑握著尺八，一言不發(fā)。過了許久，涂紅娘子笑道：“他活著的時(shí)候，奴如何無緣相識？”說完，便告辭了。

郇佑后來官至四川宣撫使。開禧北伐，郇佑與金兵對壘，每到夜里，定要到高處吹奏尺八，聲聞十?dāng)?shù)里，或哀婉，或憂憤，如山魈哭泣，如厲鬼嘆息，金兵常常徹夜難眠。金將派百名神箭手尋聲借月光射殺他，一連數(shù)十天，也未得手。金人從此喚他“鬼笛郎君”。雙方膠峙數(shù)月，一夜，郇佑命人舉火，他端坐在山頂吹奏，金將大怒，起兵攻山。郇佑在山中設(shè)下三重埋伏，得手后，揮大軍掩殺，金人一萬兵馬幾乎無人生還。有走脫的金兵說，郇佑那天親自下陣殺人，快如鬼魅。宋軍說，天亮后，郇佑站在高崗之上，衣甲皆赤。戰(zhàn)后，宋軍打掃戰(zhàn)場，山下金人尸身累積如山，郇佑用尺八量測戰(zhàn)場積漬殘血，尺八幾乎漫透。金人又改稱他為“血笛郎君”。

此戰(zhàn)后，郇佑再未吹過尺八，那支尺八也消失了。

郇佑最后死在宰相史彌遠(yuǎn)的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