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倉碩主
- 武俠奇幻合集(共三冊)
- 玉琪 余均平
- 5722字
- 2020-05-21 17:46:15
謝山,字太艮,是右仆射謝坤之子,安山郡王謝青之孫,紹興十年進士。乾道三年,宋皇下旨糧綱有欠,次年,任命謝山為司農寺卿兼判寺事,主持肅查。
謝山以不畏鬼神聞名。任建康知府時,有婦人來衙門喊冤,說她丈夫是一名軍曹,在御前軍中放馬。一日,這軍曹將馬趕在揚子江邊的淺灘上吃草。江中忽然躥出一只惡龍,掀起巨浪,將一百五十匹軍馬悉數卷走。軍中有司問她丈夫丟失軍馬之罪,三日后便要處斬。宋朝文官節制兵權,謝山覺得此事不公,決定為婦人申冤。謝山使人沉書江中,傳喚揚子王。等了很久,龍王也沒來,謝山在公堂之上睡著了。夢中,他見一個赤袍老者走上堂來,口中呼喊:“誰人傳召孤王?”謝山看他形容,猜他是揚子王,便質問他軍馬之事。龍王哈哈大笑,說:“都已在腹中了。”謝山大怒,說:“有人要為此丟失性命,你可知曉?”龍王不以為然,聽聞謝山傳召他僅為此事,竟拂袖而去。謝山從夢中醒來,怒不可遏。他下令將揚子王的牌位移出水神廟,暴曬在烈日之下,讓兩個壯漢不分晝夜鞭打牌位。次日清晨,幾個少年哭喊著來到衙門,見到謝山納頭就拜。他們自稱是龍王之子,說龍王遍體鱗傷,喪命就在旦夕之間。謝山說:“他可知錯?”少年們說:“知錯知錯,軍馬雙倍奉還。”少年獻出龍王配劍,作為信物。謝山行文御前軍營,言明揚子王乃是此案實犯,現今已經受刑,明日歸還軍馬。御前軍上下驚異此事。次日,官兵數千人圍在揚子江邊爭看龍王還馬。謝山晌午時分來到江邊,劍指江心,大喝一聲:“還來!”江水轟然中開,躍出一匹北地駿馬,昂首長嘶,踏浪而來。頃刻間,江面上群馬奔騰,眨眼就到岸邊。謝山讓人清點,不多不少,正好三百匹。謝山將馬交給御前軍,換了那軍曹一條性命。此后,名動天下。
乾道三年冬,太倉令上奏宋皇,說太倉妖異作祟,糧米憑空丟失。副相茹亶望當堂呵斥他,說,天子腳下、朗朗乾坤,何來妖異。左仆射高向北請旨徹查。查了三次,都沒有結果。宋皇震怒,感慨滿朝文武,竟無人可用。茹相于是保薦謝山。
謝山上任,便直接去了太倉。守門的小吏不認得謝山,看他一身便裝,便喝令他離開。謝山詐他,說:“我昨日可來,為何今天不行?”小吏說:“昨日是昨日,今日官家來了新相公,便是不行。”謝山暗暗吃驚,如何一小吏消息這般靈通。謝山又說:“你可知我是誰人差來,膽敢攔我?”那小吏臉色微變,說:“莫非是……”話未說完,從門里轉出一人,附在小吏耳邊說了句話。那小吏仔細打量了一番謝山,冷笑道:“我管你是哪個派來。”謝山也不惱怒,轉身就走了。次日,謝山穿著官袍乘轎再來太倉,那小吏在門外跪接。謝山問他,可否認識自己。小吏說,相公是王孫國戚,他從未見過。謝山把官員吏屬全部叫來問話,人人都說這糧米是妖怪盜走。謝山不以為然。他在太倉里巡視,發現每一倉敖外都搭一小棚,里面有神案香燭,供奉著一尊鼠首人身的怪像。謝山問那怪像是何物。有人告訴他說,這是太倉之神,號做倉碩主。謝山不置可否。
謝山將要離開,有個小吏攔住他的去路,說:“眾人散去才敢來與恩公相見。”謝山驚異。那人又說,他喚做陳寶,曾在御前軍中放馬,當年謝山在建康時救過他性命。謝山這才想起原來他是龍王還馬案的苦主。陳寶讓謝山不要管太倉之事。謝山大笑,說:“我若不喜管事,你哪有性命站在此地說話?”又問陳寶那倉碩主究竟。陳寶說,他后日當班值夜,謝山來一看便知。
待到后日,謝山赴約,陳寶與他說:“事情要到下半夜。”二人藏在一棵柳樹之后。子時前后,謝山昏昏欲睡,陳寶推醒他,低聲說:“來了。”謝山見月光下有一個巨大的身影,那物如熊羆大小,像巡值一般繞著各個倉敖緩緩爬行。行到謝山藏身的樹前,那物徘徊不去,突然口出人語,說:“樹后何人?”陳寶驚叫一聲,暈了過去。謝山從樹后轉出來,指著那物,說:“你是何物,為何棲身太倉?”那物吱吱大叫,說:“我乃是太倉神倉碩主,爾等凡人還不來參拜?”謝山哈哈大笑,說:“你一個盜米的畜生也敢稱神!”那物怪叫一聲,大喊:“氣煞我也!”人立起來,足有一丈高。謝山看清他面目,尖嘴長須,豆眼獠牙,竟是只大鼠。那妖鼠步步進逼,謝山背靠柳樹,已是無路可退。忽然,那妖鼠像被何物阻隔,竟是不能再向前。他繞著柳樹狂奔數圈,恨恨而去,說了句:“柳郎好手段。”
片刻之后,有個青袍書生從樹后走出與謝山相見。書生自稱是柳樹精,為報謝山之子謝方之恩,特來搭救。謝山問他,如何能降伏妖鼠。書生笑著搖頭,說這太倉失米并非灰鼠王所為。說完,他就消失了。
謝山一連數天悶悶不樂。他的兒子謝方問他為何如此。他說,妖鼠作亂太倉,卻沒有降伏的方法。謝方是臨安推官,他一個月前曾去探訪過他的好友徽州通判茹楠。他對謝山說,請來徽州的析空和尚,一定能降伏妖鼠。謝山大喜,讓謝方連夜起程去徽州。
析空和尚是徽州城外水西寺住持宗白頭大師的徒弟,宗白頭的禪機天下無雙。謝方見到析空說明來意。析空說:“那妖怪是西湖孤山上得道的灰鼠,沒做什么大惡,不必去降伏他。”謝方大急,一再央求。析空直是不允。謝方悻悻走出山門,路遇析空的師弟沙彌靜素明。靜素明問他為何沮喪。謝方道明原委。靜素明笑道:“我那師兄與茹通判之弟茹林交好,你去請他來說。”謝方大喜,再三向靜素明道謝。
茹家兄弟此時正在吃茶,春旱讓新茶格外香濃。看見謝方來訪,茹楠喜出望外,邀他一起品嘗。謝方一揖到地,說:“我內中焦急萬分,請六哥幫忙。”驚得茹林連忙回禮。茹楠說:“有什么用得著的地方,謝方兄弟只管開口。”謝方將事情和盤托出。茹林笑道:“我愿為哥哥走這一趟。”
于是,三人一同來到水西寺見析空。析空對謝方笑道:“你請來好大的救兵。”謝方連連作揖,茹林也出言懇求。析空說:“是我那多事的師弟給你出了主意,你應該求他幫你降妖。”靜素明從一旁走出來,笑道:“不就捉個老鼠,我去便我去。”茹林也想同去,茹楠不許。茹林不悅。
次日,茹林來找析空訴苦,痛說茹楠好不講理。析空笑道:“六哥想去便去,他還能攔住你?”茹林想想那妖鼠卻又有些害怕,還擔心事后被茹楠訓斥,要拉析空一起去。茹林菩薩老佛一頓亂叫,析空被他鬧得哭笑不得,答應同去。茹林喜出望外,轉身出門,邊跑邊說,去找析空的佃戶來給他們撐船。析空嘆口氣。
茹林一口氣跑到水西寺下的練江邊,指著近岸處的幾尾小魚說:“快去稟告你家大王,就說我找他。”片刻之后,煙波深處駛來一只小船,船頭上立著一個黑衣少年,正是新安龍君。新安王聽聞要他駕船去臨安,萬分不愿,白了茹林一眼,說:“我是水府正神,你成天奴役于我,不怕遭天譴么?”茹林一邊跳上船,一邊說道:“不怕不怕,到時便說是你甘愿的。”析空此時也來到了岸邊,他曾救新安王性命,新安王許愿布施和修橋。析空見到新安王,便管他要欠錢,又催促修橋之事。新安王頭昏腦漲,他大喝一聲:“便把我氣昏了,看哪個與你們駕船!”二人哈哈大笑,住了口,只是讓龍王開船。
船在江上無槳自行,兩岸林間的暖風吹來,茹林感到昏昏欲睡。他對龍王說:“小龍王,如此慢行,怕是我一覺睡醒,還沒有出河口吧?”新安王哼了一聲,說:“要快還不容易,你且坐穩。”話音未落,船便如箭一般飛駛起來。茹林在船中嚇得哇哇亂叫。新安王說:“你還要快些么?”茹林嘴硬,仍說:“太慢太慢。”新安王哈哈大笑,振袖撥開飛浪,衣袂翩躚如舞。
過不多時,船停了下來。茹林早已嚇得渾身僵直,卻說:“不是還能快些么?怎么又停了?”新安王說:“方才出了新安水界,現已到富春江,錢塘王會派人來接應我們。”析空對茹林說:“龍王各自鎮守水府,無故不能擅離擅入。”茹林大吃一驚,覺得自己難為了新安王,想道歉又不知從何說起。思量間,忽看得遠處江中涌來一片紅波,新安王說:“錢塘王的殿前軍來了。”片刻那紅波就到眼前,原來是數千尾二三尺長的大紅鯉魚。打頭的一尾足有五尺。他躍出水面,吼道:“新安王所來何事?”新安王哼了一聲,說:“此來送析空和尚去臨安。”那鯉魚驚叫一聲,說:“大師此刻就在船上?”新安王又哼了一聲。鯉魚連說死罪,說完就潛回水中,領著魚群游在船頭和兩舷,艷陽當空,映得半江赤紅。新安王對析空說:“你這和尚好大面子。殿前軍開道,菩薩來了也不過如此排場。”
船一路向東又轉北,駛到臨安余杭門。茹林遠遠望見余杭門的城樓,便放聲痛哭。茹林之父茹成因反對北伐,被游俠暗殺在臨安。茹林故地重游,悲從中來。析空拉茹林上岸。鯉魚游到岸邊與析空道別,說:“大師此去,我等如有用處,但管差遣。”析空點頭稱謝。茹林止住哭聲,邀新安王同去。新安王搖頭,說,謝山連揚子王都敢打,他不要去見。說完便走了。此時,岸邊一輛馬車上跳下一人,上前行禮,說:“靜素明大師已到,差我在這里等候析空大師。”茹林大惑不解,說:“我們坐龍王之船,不到一個時辰便來到臨安,他怎能更快?”析空笑而不語。
不多時,二人坐車來到謝府。謝山親自到門口迎接。靜素明見到析空說:“我還以為師兄真不來了。”析空笑道:“你還未受足戒,若這就被老鼠吃了,我如何向師父交代?”靜素明說:“師兄也太小看人,自有曼青奴在此。”說著,他懷中鉆出一只小黑貓,咪咪叫了兩聲。茹林大奇,把小貓抱在手中左右瞧看。謝山說:“大師便要用這小貓去降鼠么?”靜素明說:“正是。”謝山連連搖頭,說那妖鼠龐碩無比,比牛還要大幾分。靜素明讓他只管放心。謝山又問,何時去。靜素明說,便在此夜。
謝山領著眾人來到太倉,傳令太倉官僚吏屬今夜全數留守,一同捉妖。
三更鼓過,月出中天。一個巨大的黑影從倉敖后緩緩爬了出來。眾人隱在暗處,屏氣觀看。茹林個子小,被擋在人后。他心中焦急,左蹦右跳想看個究竟。一不留神,足下失穩,跌出藏身處。那黑影聽見響動,轉過身來,盯著茹林。謝山要沖出去搭救,被靜素明一把拉住,暗示他靜觀其變。茹林此刻嚇得哭都忘了,顧及貴家公子體面,勉強站起身來。那黑影走到月光下。茹林見那妖鼠身如矮墻,獠牙如劍,利爪如刀。妖鼠厲聲問:“你是何人?為何潛入我太倉?”茹林道:“我是茹成之子,茹林。”妖鼠發出一陣吱吱叫聲,似乎在發笑,說:“可是那貪生怕死、被人懸頭在余杭門上的兵部侍郎?”茹林大怒,沖到妖鼠面前,喝道:“我阿爹赤膽忠心天地可鑒,你這妖物安敢亂說!”妖鼠又吱吱大笑,說:“茹成在臨安臭名遠揚,天下萬民之口都在亂說么?”茹林大叫一聲,沖上前便要與妖鼠拼命。那妖鼠一揚前爪,將茹林掀出幾丈開外。茹林跌得七葷八素,直叫救命。
靜素明高誦一聲佛號,從墻角走出來。妖鼠說:“你又是誰?”靜素明說:“是一個小沙彌。”妖鼠問:“為何潛入我太倉?”靜素明說:“為了降伏你!”
妖鼠尖嘯,張牙舞爪向靜素明沖來。靜素明哈哈大笑,顯出萬千化身,將妖鼠團團圍住。妖鼠冷笑,說:“也就這么一點手段。”說完,吐出火來。一時火光燎天,將靜素明的化身悉數燒盡。靜素明笑著搖頭,嘆道:“果然如此。若非有曼青奴,我怕就要葬身鼠腹了。”妖鼠問:“曼青奴是何物?”靜素明從懷中將小黑貓捧出來,說:“便是他。”妖鼠又吱吱笑道:“那便一同受死吧!”靜素明說:“受死的怕是你!”
小黑貓從靜素明的懷中躍起,跳到半空中。一時風云聚會,天地無光,小貓化作一只青毛獅子,口吐黑焰,足踏紅蓮,立在彤云之上,怒吼:“文殊師利菩薩座前曼青奴在此,妖物攝伏!”黑焰從天而降,將妖鼠困在當中。妖鼠團團亂轉,不住尖叫,皮毛一碰黑焰,便被燒得見骨。曼青奴吼道:“還不降伏!”妖鼠冷笑道:“便拿我命去,有何懼哉!”曼青奴大怒,黑焰躥起數丈,眼見便要將妖鼠燒死。此時,一個青袍書生沖到場中,望空匍匐在地,高喊:“灰鼠王罪不至死,尊者饒他性命。”曼青奴問:“你是何人,有何話說?”書生說:“我是臨安城里得道的柳精。我可作證,灰鼠王雖然偷食了太倉的粟米,但自他來后,鳥雀不敢來吃太倉。他功過相抵,不是太倉失米的元兇。”曼青奴又問:“那便是誰盜走了太倉之米?”書生說:“尊者叫那暗處的人等出來一問便知。”曼青奴吼道:“都出來與我說個清楚!”
眾人已經看得目瞪口呆,聽到曼青奴呼喝,嚇得跪倒在地,從藏身處爬了出來。曼青奴說:“可是你等盜走了糧米?”眾人見識了曼青奴的神威,此時肝膽俱裂,高聲喊冤,不敢再有隱瞞,悉數招來。
原來這太倉守備森嚴,不可能失米,所缺之米根本就沒有進過太倉。高仆射的少子高望任太倉令時,與地方官員私相授受,足額報賬,少額繳交,從中得利。高望后來轉任戶部,留下幾個家仆做門吏監視太倉。新任太倉令察覺糧米巨量缺失,驚慌失措,召眾人來問。太倉官吏心中知曉,卻不敢直言,都說是妖邪作祟。朝廷派人一查再查,都是無果。
謝山從旁聽聞原委,氣得渾身發抖,問道:“那些小吏何在?”眾人環視左右,單少了那幾人。謝山高喊,要捉拿他們。話音未落,但見太倉火光四起,有幾個人站在火光中喊:“妖物吐火,太倉走水!”謝山冷笑道:“好毒的計策,燒光太倉,一了百了。”眾人張羅救火。糧米干燥,一點就著,杯水車薪,無濟于事。曼青奴不會滅火,只是咆哮不已。
此時,妖鼠已然氣息奄奄,聽見眾人呼喊救火,奮力從黑焰中脫身出來。他滿身血肉模糊,吱吱亂叫:“何人敢燒我太倉!”轉身便沖入大火,吞噬火焰,漸漸體力不支,栽倒在火里。火越燒越大,太倉陷入一片火海。謝山嘆道:“人不如妖。”茹林走到析空面前,說:“你再不救火,我們都要燒死在這里了。”析空說:“救火的人已經在路上了。”
忽見南天浮來一片雨云,轉眼就籠罩在太倉頂上。雨云中有幾千條鯉魚紅鱗閃閃。茹林哈哈大笑,鼓掌說:“殿前軍送水來了。”雷電交鳴,大雨滂沱,片刻便將火澆滅。茹林看太倉一地狼藉,殘煙焦炭,斷壁頹垣,問謝山,此事如何收場。謝山嘆一口氣,說,明日上奏宋皇,妖邪作祟,畏罪縱火,已被降伏。茹林心中不悅,走到無人處低頭不語。耳聽得墻角有呻吟之聲,他走上前,看見妖鼠已經化作巴掌大小,全身再無一片好皮,痛苦將死。茹林將他藏在袖中,想救他性命。
析空、靜素明與謝山告辭,呼喚茹林離開。茹林說:“小龍王不在,我們如何回去?”靜素明一指曼青奴,說:“讓他馱我們回去。”茹林走上前去,曼青奴咆哮不止。析空說:“那灰鼠可是在你身上么?”茹林稱是,說:“他雖辱我父親,但是勇敢不阿,我要救他。”析空點頭,對曼青奴說:“便聽六哥的。”
三人坐上曼青奴。曼青奴一躍,便離了臨安。
茹林回眺余杭門,對析空說:“阿爹曾對我說,朝綱崩毀,何言北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