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羅西爾的提琴(1)
- 小公務員之死(契訶夫中短篇小說)
- (俄)契訶夫
- 3841字
- 2014-01-10 08:40:28
一名棺材匠與自己的妻子共同生活了五十二年,妻子因病去世之后,棺材匠開始反思自己,他發現自己竟然從來沒有好好疼愛過妻子。不要等到失去,才懂得珍惜。
小鎮很小,還比不上一個村子大。小鎮的居民差不多全是老頭兒,但是這些老頭兒卻非常長壽,這真是一件令人沮喪的事兒。就算是監獄和醫院,也很少有用得著棺材的時候。簡而言之,棺材鋪的生意簡直糟糕極了。棺材匠雅科夫·伊凡諾夫若是在省城中開鋪子,現在肯定已經買了房子。人人見到他,恐怕都要尊稱一聲雅科夫·馬特威伊奇。只可惜,他待在這個小鎮上,人人都直呼他雅科夫。更過分的是,大家還無端端地給他起了個“青銅”的綽號。他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住所就是一幢又小又舊的木屋,和一般的農夫沒什么區別。木屋里只有一間房,他與瑪爾法,以及所有的家當——雙人床、火爐、全部日用品、工作臺、幾口棺材,將這間房擠得滿滿當當。
雅科夫制作的棺材質量非常好。他在幫農夫和普通市民制作棺材的時候,連一次差錯都沒有出過。因為他所有的棺材都是依照自己的身材打造的,盡管他已年過七旬,身材卻十分強壯威猛,就算是監獄里的犯人也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他的。在為女士和貴族制造棺材的時候,他都會先用一把鐵尺將尺寸量好。他不喜歡幫小孩子做棺材,每次有這樣的顧客找上門時,他都答應得很勉強。在做的過程中,他的工作態度也很差勁,連尺寸都不量,直接便開始做了。收錢時,他還要抱怨一句:“這種零散的活計,我真是不愿意接?!?
他的工作不只包括做棺材,也包括拉提琴,后者讓他賺了不少錢。小鎮上每當舉辦婚禮的時候,總要邀請一支猶太樂隊來演奏音樂。樂隊的老板是一個名叫莫伊塞?伊利奇?沙河凱斯的鍍錫匠,樂隊收入的二分之一都進了他的口袋。雅科夫的琴技非常不錯,對俄羅斯樂曲尤其擅長。所以,沙河凱斯偶爾也會邀請他加入樂隊一起演奏,除了客人給的小費以外,每天支付給他五十戈比的酬勞。每回坐到樂隊中間時,“青銅”都會滿臉冒汗,面色緋紅。周圍的空氣燠熱無比,濃烈的蒜味兒嗆得人簡直喘不動氣。提琴扯著嗓子叫起來,右側的大提琴聲音沙啞低沉,左側的長笛好似在嗚嗚痛哭。吹奏長笛的猶太人長了一頭棕發,身材瘦削,面孔上密布的血管和青筋組成了一張網。他姓羅西爾,跟那位遠近聞名的猶太富豪的姓氏一模一樣。不管多么歡快的樂曲,一旦被這個可惡的猶太人演奏出來,都會變得無限哀戚。對于猶太人,尤其是羅西爾,雅科夫非常仇恨,也非常蔑視,但是他這樣做的緣由卻并不明朗。雅科夫對羅西爾吹毛求疵,惡言相向,甚至直接動手動腳。羅西爾終于被激怒了,怒視著雅科夫說:“我一早就想把您從窗戶里扔出去了,只是因為敬重您的才華,才沒有這樣做?!?
說完這話,羅西爾便哭起來。“青銅”因此很少收到樂隊的邀請,只有一些特殊的時刻除外,比如樂隊中的某個成員因故不能到場。
由于時常遭遇嚴重的經濟損失,所以雅科夫的心情一直很糟糕。例如,周一是個不祥的日子,而在周日或是節日工作又是一種罪惡。如此一來,他每年便有兩百個日子,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呆坐著。這給他造成的損失是多么嚴重啊!如果小鎮上有誰家的婚禮不需要樂隊,或是他沒有收到沙河凱斯的邀請,同樣會給他造成損失。有個警察從兩年前就得了癆病,病情一直沒什么起色,雅科夫巴不得他能早點兒死。后來,這名警察跑到省城去看大夫,結果就在那里死掉了。雅科夫再度遭遇嚴重的損失。為警察做的棺材肯定便宜不了,并且在棺材表面還要覆上緞子,沒有十盧布是拿不下來的。雅科夫每回念及這些損失,都會感覺心煩意亂。夜里的時候,這種情況尤為嚴重。他總是將自己的提琴擺放在床上觸手可及的地方,一旦開始胡思亂想,便伸手撥動琴弦。在暗夜之中聽到琴聲,會使他微微感到放松。
瑪爾法在去年的五月六日突然病倒了。老太太一向呼吸急促,每天喝下大量的水,走起路來身體不斷地擺動。那天早上,她像往常一樣生火,抬水。黃昏時分,她忽然一病不起。白天的時候,雅科夫一直在拉提琴。天黑下來以后,他便將記錄每日損失的賬本拿了出來,想總結一下這一年以來總共損失了多少錢,反正這會兒也沒其他事可做。算到最后,損失居然超過了一千盧布。他大吃一驚,將算盤扔在地上,并跺了幾腳。跟著,他又將算盤拾起來,一面飛快地撥弄算珠,一面唉聲嘆氣,這樣折騰了很長時間。他滿頭大汗,面色通紅。他心想,將損失的一千盧布存進銀行,每年光是利息,少說也有四十盧布。所以,這四十盧布也要計入損失之中。總之,損失隨處可見,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這時,瑪爾法忽然叫道:“雅科夫!我快死啦!”
他扭頭望著她,只見她滿臉漲紅,情緒異常興奮?!扒嚆~”早已習慣了她面色慘白,神色怯懦、悲傷,這會兒見到這樣的情景,不由得滿心慌亂。看來她應該很快就要離開人世了。她為此而感到竊喜,她總算要跟這間小木屋,跟這一口口棺材,跟雅科夫告別了……她的嘴巴不停地張合,視線停留在屋頂上,并露出了滿臉欣喜的表情,像是見到了自己的救世主——死神,正與他喁喁私語。
黎明到來之際,透過窗戶即可望見紅得像火一般的霞光。雅科夫看著自己的妻子,無端端地想到,自己好像從來都沒和她親熱過,從來都沒給過她寵愛,連一條紗巾都沒給她買過,甚至也從來沒有從婚宴中帶什么好吃的回來給她。他總是朝著她大吼大叫,自己受了損失便對她揮拳相向。盡管他揮出的拳頭沒有一次真的落到了她身上,但始終都是一種威脅,每每嚇得她傻愣愣的。因為日常開支太大,所以他從來不買茶葉,她也就無茶可喝,只能喝水。她現在的表情,因何會如此興奮,如此詭異,他心知肚明,不由得感到惶恐。
天總算大亮了,為了送瑪爾法去醫院,他從鄰居家里借了一匹馬。醫院里并沒有多少病人,只等了大概三個小時就輪到他們了。醫師生病了,所以給他們看病的是一個名叫馬克辛?尼古拉伊奇的醫士。對此,雅科夫感到非常滿意。這名醫士已經是個老頭子了,時常酗酒,還跟人吵架。但是,小鎮上的居民普遍認為他比醫師的醫術要高。
雅科夫帶著自己的妻子進入診療室,說道:“您好!馬克辛?尼古拉伊奇,真是不好意思,我們一有什么頭疼腦熱就要過來給您添麻煩。這不,我們家那位生病了。請不要介意我這個稱呼,我的意思就是我們常說的老伴……”
醫士將花白的眉毛皺起來,一面摸著自己的胡須,一面觀察起了老太太。她正佝僂著干瘦的身子,在凳子上坐著。她的鼻子很尖,嘴巴還大張著,側面看起來就如同渴極了的鳥。
“哦……不錯……”醫士的語調十分緩慢,并發出了一聲嘆息,“是流感,或者是傷寒。眼下,鎮上的傷寒流傳得很厲害。幸好老太太的年紀也不輕了……今年多大歲數了?”
“明年就七十歲了,馬克辛?尼古拉伊奇?!?
“哎,應該心滿意足了,好歹也活到這種歲數了。”
“您說的沒錯,馬克辛?尼古拉伊奇,”雅科夫恭恭敬敬地賠笑道,“謝謝您說的這些好話,但我還是要多一句嘴,每條蟲子都想求生?!?
醫士說:“這是當然啦!”聽他說話的口吻,簡直已經把自己當成了老太太的命運之神?!斑@樣,朋友,把一塊布浸了冷水,放到她的額頭上冷敷,帶上這些藥粉,每天喂她兩回。就這樣吧,咱們回頭見?!?
話雖如此,他的神情卻告訴雅科夫大事不好,現在無論吃什么藥粉都沒用了。雅科夫終于醒悟到,過不了多長時間,瑪爾法就要離開人世了,今天或是明天便是她的死期。他在醫士的手肘上輕輕碰了一下,眨著眼睛說道:“馬克辛?尼古拉伊奇,是不是應該給她放血?”
“朋友,我沒時間啊。你還是去向上帝求助吧。好了,帶上你老婆回家去吧。咱們回頭見?!?
雅科夫乞求道:“請您無論如何都要救救她。藥水和藥粉只適用于肚子疼,或是內臟有了什么毛病,但是她現在得的是傷寒!馬克辛?尼古拉伊奇,對傷寒病人首先要做的不就是放血嗎?”
這時候,醫士已經出聲叫等在后面的病人——一名農婦和一個孩子進來了。
他沖著雅科夫蹙眉說道:“別再糾纏了,快回去吧,回去……”
“您要是沒空給她放血,那給她用螞蟥螞蟥:一種吸血蟲,可用來為病人清除膿血。吸血行不行?請您看在上帝的面子上發發慈悲吧!”
醫士氣沖沖地嚷道:“你這蠢豬,哪來這么多廢話!”
雅科夫也非常憤怒,臉都氣紅了,但是他卻一聲不吭地將瑪爾法扶起來,帶著她從診療室離開了。上車以后,他冷眼瞧了瞧醫院,語帶譏諷道:“這里面全都是這樣的家伙!只有遇上有錢的病人才肯給人放血,要是病人沒錢,連螞蟥都沒一只?!?
到家以后,瑪爾法怔怔地扶住爐子,接連十幾分鐘靜立不動。在她看來,自己若是躺到床上去,雅科夫便會提及他那名目繁多的損失,然后嫌她懶惰,就喜歡躺在床上。雅科夫看著她,心里很是煩惱。他暗暗思索著,明天便是圣約翰節,而后天是圣尼古拉節,到了大后天,周日又來了,跟著便是不祥的周一。接下來的這四天都不宜工作,但瑪爾法的死期卻一定是其中的一天,因此,要為她做棺材就只能選擇在今天了。他于是拿著自己的鐵尺來到瑪爾法身邊,為她丈量尺寸。之后,瑪爾法便躺了下來。他在自己的胸口上畫了個十字,然后便開始做棺材。
做完棺材以后,他便將眼鏡戴上,將這筆賬記到了自己的賬簿上:“給瑪爾法?伊凡諾夫娜制作一口棺材,價值兩盧布四十戈比。”
他嘆息了一聲?,敔柗ê现p眼躺著,一直沒有說話。等到黃昏時分,天色暗下來,她終于沖雅科夫喊了一聲。
“雅科夫,你還有印象嗎?”她的表情非常愉快,“五十年前,上帝曾經把一個金發寶寶送到我們家來,這件事你還有印象嗎?那段時間我們經常在河邊坐著……在柳樹的樹陰里……唱著歌兒?!闭f到這里,她的笑容變得苦澀起來,又說:“我們的女兒還很小的時候就死掉了?!?
雅科夫使勁兒回憶起來,但他無論如何都回憶不起有關那個寶寶的一切。他只好說:“是你自己瞎想出來的?!?/p>